葉立文,武漢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曾入選教育部新世紀優(yōu)秀人才支持計劃,耶魯大學訪問學者。已發(fā)表學術論文百余篇,著有《史鐵生評傳》等多部專著。兼任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常務理事、新概念作文大賽評委,曾獲湖北省社會科學優(yōu)秀成果獎、屈原文藝獎等多種獎勵。
本期討論於可訓教授開設于《長江文藝》的“臨街樓”專欄。從2019年6月至2020年底,該專欄共推出了“鄉(xiāng)村教師列傳”系列10篇與“鄉(xiāng)人傳”系列9篇。因其立意新穎、寫法卓異,故而廣受讀者歡迎。雖說批評家寫小說近年來并不少見,但就此類創(chuàng)作內在的變革訴求而言,“臨街樓”專欄卻稱得上是挑戰(zhàn)了我們習見的“現(xiàn)代小說”模式。按李遇春教授的說法,中國現(xiàn)當代小說多為西方小說影響下的“正體小說”,然則在中國文學傳統(tǒng)內,還有一個與此迥然相異的“原小說”譜系。它不是發(fā)軔于晚清和五四,隨后又歷經百年興衰而不墜的小說現(xiàn)代性模式,而是一個出于稗官野史,取材于道聽途說和街談巷語里的雜體小說,它即便是內容散漫、形態(tài)粗糲,但那些名物觀時、辨析義理的邊緣秘史和饾饤見聞,卻常能吸引讀者去尋幽探勝和拍案驚奇。由是觀之,說於可訓先生的“臨街樓”系列有別于文學現(xiàn)代性譜系似不為過。
李遇春的文章,以闡述“衰年變法”為開篇,直陳於可訓先生的藝術秘密,其實就是向中國傳統(tǒng)小說“傳奇”種子的回歸。在他看來,於可訓先生“為民間野生人物樹碑立傳,打造不同于正史正傳的野史雜傳”,恰好反映了“中國小說家的永恒藝術沖動”。
吳道毅的文章,則以“重回鄉(xiāng)村文化的精神原鄉(xiāng)”為題,剖析了“臨街樓”專欄中的精神流脈。他認為,“這種精神重回不僅是重拾對往昔鄉(xiāng)村生活的珍貴回憶與對故鄉(xiāng)父老鄉(xiāng)親的不斷念叨,而且是對鄉(xiāng)村人行為準則、人生觀念與倫理規(guī)范的認同乃至某種程度的皈依?!?/p>
周新民的文章,用“事實”這個關鍵詞立論,同樣分析了“臨街樓”專欄與中國傳統(tǒng)小說之關系。在他看來,作為“史馀”的傳統(tǒng)小說,“最主要的功能是實錄人物言行”,但“晚清之后隨著外來小說觀念的引進,中國現(xiàn)當代小說所接受的實錄傳統(tǒng)發(fā)生了‘變異,對于事實的重視轉化為對于真理的苛求”。如果以此為對照,那么於可訓先生在小說里“重構事實和真理的關系”,無疑會有助于我們“洞悉當前小說創(chuàng)作的弊端”。
於可訓先生近年來醉心于小說創(chuàng)作,長篇短制,多管齊下,斐然成章。先生自謂此舉乃“衰年變法”,其中有深意存焉。所謂變法云者,其實乃古人以復古為革新的成例,不過是想回到中國古代文學傳統(tǒng)中去尋找種種有價值的資源,因舊開新、以新化舊,其旨歸在于新舊文學的藝術融合。眾所周知,中國古代文學向來以詩文為正宗,小說作為俗文學的文學史地位長期得不到承認,甚至小說的概念長期以來也莫衷一是,處于學術的灰色地帶。直到近人梁啟超論小說與群治的關系,依舊把小說與戲曲混搭在一起。其實混搭也有混搭的好處,文體界限過于分明也會帶來文體固化的流弊。所以與其寫那種過于像小說的小說,或者說一看就是小說的小說,還不如寫點不像小說的小說,或者說看上去不像小說而實際上想想又是小說的小說。這種小說摒棄了過于歐化、過于洋派的做法,徑直返回中國古代小說的“原小說”傳統(tǒng)。說“原小說”是相對于西方近現(xiàn)代小說的定義和定型而言,其實中國古代小說也有自己的定義和定型,其中最有名的小說概念和體制就是唐人的“傳奇”。按照宋人趙彥衛(wèi)《云麓漫鈔》中的說法,唐傳奇“文備眾體,可以見史才、詩筆、議論”,這就高度概括地肯定了“傳奇”作為中國小說的文體形態(tài)與文學地位。此后明人胡應麟《少室山房筆叢》則斷言“至唐人乃作意好奇,假小說以寄筆端”,而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則就此發(fā)揮說“小說亦如詩,至唐代而一變”,“尤顯者乃在是時則始有意為小說”??梢姟皞髌妗笔侵袊≌f文體形成的標志,它不僅吸納了唐之前的各種文體資源,而且唐之后的中國小說文體無論如何變化,總歸是能到唐人傳奇中去尋找到文體的種子。而於先生以《鄉(xiāng)村教師列傳》和《鄉(xiāng)人傳》為代表的小說系列,從中國小說文體演變的角度看,其中正隱藏著中國小說“傳奇”文體的種子,這大約就是先生“衰年變法”的藝術秘密。
中國傳奇雖然號稱文備眾體,但實際上還是以史傳為宗,故而宋人說傳奇中可以見史筆。中國人素來有寫史傳統(tǒng),除了官修的正史外,還有大量的民間書寫的野史筆記,這野史筆記中就有許許多多的小說家者言。所以中國傳奇以史傳為宗的本義,就在于書寫野史雜傳。從漢代太史公司馬遷的正史正傳《史記》,到清代異史氏蒲松齡的野史雜傳《聊齋志異》,中國小說的傳奇文體演變可謂淵源有自,不絕如縷。于是我們發(fā)現(xiàn)為民間野生人物樹碑立傳,打造不同于正史正傳的野史雜傳,成了中國小說家的永恒藝術沖動。於可訓先生近期的小說創(chuàng)作大抵正致力于此。不僅他的《鄉(xiāng)村教師列傳》和《鄉(xiāng)人傳》系列是如此,他的中篇小說《特務吳雄》《才女夏媧》也是如此,而《幻鄉(xiāng)筆記》同樣可作如是觀?!多l(xiāng)村教師列傳》包括10個短篇,作者在這個系列中并沒有陶醉于各種離奇曲折故事情節(jié)的編織,而是以鮮活的野史雕刻傳主的靈魂,讓新中國建立以來最早的兩代鄉(xiāng)村教師的民間形象在樸素的敘述和簡潔的白描中得以凸顯,由此一個個有血有肉的鄉(xiāng)村知識分子人格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這里有吳先生的隱忍人格,她在新舊時代變遷中完成了從私塾先生到民辦教師的轉型,盡管新生活依舊曲折難平,但她始終堅守有底線的人生哲學,育人有方;這里有張先生的剛直人格,他以軍人身份成功轉型為民辦教師,并以其獨特的教學方式深受學生愛戴,即使遭遇不公正待遇,但其依舊拖著殘軀守護校舍,直至獻出生命;這里還有熊先生的狷介人格,在常人眼中其性情古板平直,不善變通,被人譏之為書腐,但在特定的浮夸時代里,正是他那種執(zhí)拗的不肯與時人同流合污的言行舉止,折射出鄉(xiāng)村教師的獨立人格力量。此外還有說聱聲話的胡先生,他堅持不懈地推廣著自己獨特的“普通話”,他的人格樸實而峭拔,令人欽敬;還有癡情至死的白先生,她高潔而浪漫的人格如屈子詩中的香草美人不朽;還有得了餓癆病的梅先生,他在饑餓年月里展現(xiàn)出的真性情和真人格,雖卑微卻率直,足以令偽士自慚形穢;至于那位寫了一輩子詩體文學史的徐先生,最終將心血之作在亡妻墳前坦然焚祭,其人格之淡泊高蹈,頗有魏晉風度。而說到小一輩的鄉(xiāng)村教師們,小吳先生擺不脫的宿命與頹唐,小徐先生輾轉塵埃而不改初心,小張先生子承父業(yè)的最后精誠,其命運無不令人感慨唏噓,其人格無不令人仰之彌高,足以澤被后世。
《鄉(xiāng)人傳》由9個短篇構成,與《鄉(xiāng)村教師列傳》的10個短篇相映成趣。從鄉(xiāng)村教師這個特定的民間知識分子群體轉向更廣泛的鄉(xiāng)村異人系列,顯示了作者深厚的生活積淀與廣闊的文學視野。這個系列的小說讓讀者不禁想起新時期流行的“尋根小說”,諸如“異鄉(xiāng)異聞系列”“葛川江系列”“商州系列”之類,作者早年也曾大力倡導所謂“新軼事小說”“新筆記小說”,可見廣義上的“尋根小說”依舊有著強大的藝術生命力。區(qū)別在于,於先生的這些小說系列寫實性和歷史感更強,更接地氣,不像當年的“尋根小說”那樣刻意去淡化小說的社會政治歷史文化語境,人為制造所謂的荒蠻野趣,讓讀者超拔于現(xiàn)實時世之外?!多l(xiāng)人傳》照例以野史雜傳為宗,但不像《鄉(xiāng)村教師列傳》那般著力凸顯鄉(xiāng)村底層人格的正義與崇高,而是更多地展示了鄉(xiāng)村底層人格的斑斕與駁雜,由此平添了更多的民間趣味。這里有在舊社會里當過扒手的細爹(《看相細爹傳》),當過神婆的二奶(《陰婆二奶傳》),當過拳師的夏叔(《教師夏叔傳》),當過黑社會頭領的齊大爺(《漢流大爺傳》),當過雕花木匠的“我外公”(《博士外公傳》),他們在新社會里的遭遇不一,雖然也有像齊大爺那樣因對革命有功而或活得有滋有味的,但大都命運起落浮沉,作為新社會里的邊緣人或另類人物而茍活,因此留下了不少辛酸而詼諧的往事。比如在鄉(xiāng)民眼中會看相的細爹,其真實身份是舊社會的一個扒手,但細爹的扒手前史被作者寫得諧趣橫生,遠非正統(tǒng)道德評判可比。再如陰婆二奶,其實是民間能通陰陽兩界的神婆,她的舊職業(yè)在新社會里遭遇到不可避免的尷尬。而夏叔雖然治過解放軍司令員的傷病,但他畢竟是戴罪之身,一直處于說不清道不明的灰色生存地帶。還有細木匠外公,他在舊社會里為二外婆精心打造的婚床,后來在政治運動中成了母豬喂奶的豬窩。即使是解放后風光無限常坐主席臺的齊大爺,到晚年也逃不了被新環(huán)境遺棄的命運。至于寫鄉(xiāng)下瘋女人愛情故事的《歌子三嫂傳》,借鄉(xiāng)村飯鋪女主人寫民間世情的《飯鋪馮奶傳》,寫被革命勝利者遺棄的鄉(xiāng)村女性婚姻悲劇的《傷心三姨傳》,還有寫被時代所遺忘的革命老人的《涼亭吳奶傳》,無不立足于民間立場講述鄉(xiāng)野故事,塑造出了個性鮮明、性格鮮活、人格迥異的藝術形象。
如前所說,雖然中國傳奇以史傳為宗,但少不了抒情與議論。這正如中國古代文章,在史傳散文之外還有諸子式說理散文與辭賦體抒情散文。於先生的傳奇體小說系列中,同樣也在史傳敘事中滲透著說理與抒情的因子。就說理而言,主要表現(xiàn)在《鄉(xiāng)村教師列傳》每一篇的末尾都有一段“臨街樓主曰”,這無疑借鑒了“太史公曰”“異史氏曰”的筆法,但其中的議論文字絕非陳詞套語,而是飽含著作者深刻的當代生命體驗,有著強烈的時間交錯感和濃烈的命運意識。至于抒情因素,大多不像議論文字那般直接呈現(xiàn),而是通過詩意化的白描含不盡之情見于言外,或將綿綿深情寄寓在人物命運的娓娓敘述之中,讓讀者掩卷低徊。如《吳先生列傳》中描寫女主人公寒夜課讀的場景,溫馨而動人?!栋紫壬袀鳌分忻鑼懪魅斯拿利?、活潑與死亡,殘酷中沁透著詩意?!犊聪嗉毜鶄鳌方Y尾寫幽暗的豬屋里劃出一道白光,神秘而精警。《博士外公傳》開頭寫漂亮的外公喝蛋湯的記憶,余韻悠長、籠罩全篇。凡此種種,無不提升了中國傳奇的格調與神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