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肖瑤
28萬首付,120平米,每月還貸3000元,一套毛坯房,10年打工積蓄。
從2021年7月初開始,李翹“像一頭?!蹦菢影阉锌沼鄷r間都拿來手動簡裝修,比如拼床板、裝臺燈,清理陽臺上的石滓。
她穿一身耐臟的黑色,戴黑框眼鏡,身高1.6米左右、不到100斤,站在臨時搭建的“半開放廚房”灶臺前收拾水漬的時候,7月正午的陽光把瘦瘦小小的她剪成細影,看上去就像從外太空一不留神闖進了這間大而空的毛坯房。
見到李翹是在一個周日的中午,三室一廳的屋子里只有她一人,客廳鋪了一張巨大的整塊灰藍色麻質(zhì)地毯。還有一只3個月大的貓,是李翹朋友送的喬遷禮,它怕生,一溜煙就跑進其中一間堆滿雜物的臥室,消失在磚塊和紙箱堆中。
李翹有些拘束,但說話做事相當利落,這個27歲的姑娘完全沒想到,自己隨便拍了幾段新家的視頻傳到網(wǎng)上,第二天就上了熱搜,“花10年積蓄入住毛坯房的女孩”話題熱度一夜之間過億。李翹至今沒想明白:“住在毛坯房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嗎?”
她在泰州農(nóng)村長大,小時候家里條件差,很多年住在連水泥都沒有的土坯房里,屋子里只有泥地、石磚和漏雨的屋瓦。“那樣的環(huán)境我都住了十幾年,為什么要嫌棄毛坯房?”
“一把泥土,一?;覊m,每一平米,都是我辛辛苦苦掙來的。”她絲毫不覺得潦草。
這套三居室建在泰州郊區(qū)一處新開的樓盤,既像城鄉(xiāng)接合部,又像一座正在追趕城市中心的衛(wèi)星城池。出租車師傅問我“是不是要去看房?”不等我回答,他又從后視鏡里睨了我一眼,樂呵呵地自顧感慨:“年紀輕輕就買房,小姑娘不得了?!?/p>
尋找小區(qū)大門花了一些功夫,從一扇中國裝飾風的拱形木門走進,小區(qū)有30多棟樓,一條河劃分開東西兩塊,放眼望去,小區(qū)四周大都被進行中的建筑工地、雜草與廢棄樓宇包圍,不見便捷的交通站,李翹每天要騎一輛后座起皮的電瓶車上下班。
真正走進她的房子,才能體會到擁有一間毛坯房的幸福,李翹看著我,用同時夾雜謙遜與自豪的語氣說:“你現(xiàn)在不會理解的”。
的確,很多人難以理解李翹。
“走紅”后幾天內(nèi),她的社交賬號涌入大量留言,有人夸她“厲害”“獨立”,但也摻雜一些謾罵和質(zhì)疑,說她“炒作”“營銷”,還有的將矛頭對向她家庭—在網(wǎng)絡與媒體語境下一個“重男輕女”的家庭。
也有人不明就里:這點小事怎么就火了?包括李翹自己,她看到我的第一眼里,哭笑不得中寫滿了驚詫:我不過就是買了一套自己的房子,為什么會火起來?
李翹家目前最豪華的是廁所。
她本來連裝廁所的預算都沒有的,但有個親戚告訴她,廁所不裝瓷磚的話容易發(fā)霉長青苔。沒辦法,只好先把廁所解決掉,加上整個屋子的通水通電總共花了3萬元左右。
3月交房,4月拿到鑰匙,6月的一天,裝修工人白天撤出,李翹就住進來了,“一刻都等不了”。帶著她的全部家當—幾件衣服和鍋碗瓢盆,“拎包入住”。
當天晚上,李翹和一堆磚頭、水泥、灰塵在一塊兒睡了一夜。3間臥室,她只敢住在不到8平米的那間次臥,靠墻會讓她感覺稍微有些安全感,“主臥太恐怖了”,但她還沒考慮要裝臨時的門,因為如果未來要正式裝修的話,臨時門肯定不能要,相當于又一筆錢打了水漂。
“未來”,她說不上來是多久以后,可能一年兩年,甚至可能三五年?!白≡诿鞯沫h(huán)境里沒什么的,有水有電,能通陽光和風,一個人生活下來,還需要什么呢?”
“住在毛坯的環(huán)境里沒什么的,有水有電,能通陽光和風,一個人生活下來,還需要什么呢?”
不至于孤獨,但每天晚上睡覺時,關了燈,李翹還是會想起自己是一個人在空蕩蕩的、120平米的毛坯房里,然后會陡然升起一股寒顫。于是她爬起來把房間里各角落挨個都檢查一遍,門窗是否關嚴至少要檢查四五遍。來采訪的媒體拍到了她家陽臺外景,緊接著,她的住址就泄了出去,甚至有人把她的房號扒出來了,然后在網(wǎng)上罵她。
“罵我什么?無非是炒作、想紅,當然大多數(shù)還是點贊的,說我是‘獨立女性。”
搬進這間毛坯房之前,李翹暫住在表哥家,和表嫂擠在一張床上,雖然她們關系蠻好,但“終歸不是自己家”,她太渴望一個家的感覺了,一個“真正、完全屬于我自己的地方,想什么時候做家務就什么時候做,想睡到幾點就睡到幾點,想睡哪一間就睡哪一間”。
對這個“暫時只想搞錢”的27歲女孩而言,買房首先象征的就是自由,“那種自由自在的感覺”。
最早產(chǎn)生獨立買房的念頭,大概在10歲左右?!耙矝]想這么多,只是從小就夢想有個自己的家?!?/p>
李翹是在16歲那年輟學出來打工的,當時她的哥哥在高中讀書,家里經(jīng)濟條件有限,供不起第二個高中生。
離開學校后,李翹嘗試過很多工作,給羊毛衫套口、洗碗、打雜,租過最糟糕的房子是沒有廁所的,100元一個月,上廁所要用痰盂。
直到幾個月前,李翹進入現(xiàn)在這家建材公司工作,沒有雙休日,常態(tài)是從早上9點到晚上9點,下班回到家通常要到晚上10點、11點了。情況好一點的話,一個月能拿到近1萬元工資?!昂迷跁r間比較靈活,多干多得,還房貸也給了我動力?!?/p>
10年攢20多萬元,的確不算多,說難也難,說易也易,但一口氣把卡里的錢都清空的那一瞬間,李翹還是感覺心里空落落的,“有點舍不得,有點慌,但更多的是激動”。
她沒覺得自己有什么理財意識,一定要說的話,可能更接近某種“未雨綢繆”的習慣吧。李翹舉例子,小時候吃香蕉,她只舍得先吃一半,另一半留著晚點再吃。
實際上,首付28萬并不都是她自己存的,她還向姑姑和閨蜜借了8萬。“大部分親人朋友都還是支持我的,除了我爸媽?!?/p>
好幾年前,李翹就對爸媽表達過要自己買房的想法,母親第一個跳出來反對:“你還要不要嫁人了?背著房貸誰敢要你?”
“你有錢的話,不如回來修房子?!蹦赣H說。
李翹苦笑?!捌鋵嵲谖覀兡沁叄⒆釉诶霞乙话悴恍薹孔拥?。我媽只不過是希望我回去嫁人,然后待在農(nóng)村家里?!?/p>
“但他們管不了我?!崩盥N說,“我不可能因為結(jié)婚而結(jié)婚,如果一個人因為介意我身上有房貸而不想和我在一塊兒,那應該也不是真愛。”
真正開始看房是在2018年,李翹一個人,跑了泰州一些新樓盤,陸續(xù)看了四五套期房,有比現(xiàn)在這個小一點的,兩居室,但太偏太遠了,后來她還是咬咬牙選了這一套。
售樓部的人帶她看房時,叫她“下次和老公一起來”,李翹解釋說自己還沒結(jié)婚,對方又說,那和男朋友一起來。
李翹覺得好笑又好氣,說自己單身,對方一聽就激動起來:“你總要結(jié)婚吧?不可能自己買房啊。”
“我就不結(jié)。”李翹告訴她。
1995年,李翹出生在泰州農(nóng)村,家里有她和哥哥兩個孩子。大概在李翹八九歲的時候,一個下暴雨的夜晚,電閃雷鳴,她一個人躺在床上,爸媽和哥哥都在其他房間。“我是真的特別害怕,但沒有人來陪我?!眹樀脤嵲谒恢桶盐脦げ鹣聛砭o緊抱在懷里,挨過那一晚。
幾歲到十幾歲的成長歲月里,除了小學初中時要讀書,更多伴隨她的是地里的農(nóng)活兒。夏天,一個人到田里去摘棉花,大人扔給她一個麻袋,“裝不滿不許回家”。到了周末,家里的家務也全是她一個人的。
“‘重男輕女這個詞是我親口說的沒錯,但我不是要怪罪和埋怨原生家庭的意思?!崩盥N解釋道,前段時間,采訪她的媒體有不少拿這詞來說事,但她更不希望家人被網(wǎng)友罵,“我有義務保護他們”。
在尚不算長的人生里,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確一直在試圖掙脫一些東西,比如爸媽對她人生的控制和期待,比如“在農(nóng)村建房子”的所謂“宿命”。但同時她更想努力抓住一些東西,比如一份工作,一間自己的房子。
也是在這幾天,李翹聽說了英國女作家伍爾夫那句話:“女人一定要有一個屬于自己的房間?!彼幌氘斉骷遥瑢@句話的理解也更為樸素:“我不想指望另一半來保障自己的生活和未來,比如,將來結(jié)婚后,如果和老公吵架了,或者和婆家產(chǎn)生矛盾的時候,我可以到我自己的房子待幾天,去做我想做的事情,至少不會流落街頭?!?blockquote>逢年過節(jié)到男友家吃飯,按照當?shù)亓曀?,男方父母應當給女方一個象征意義的紅包,“但我從來沒收過分毫”,李翹說。
李翹略微不好意思地告訴我,她身邊其實還有很多非常努力、非常優(yōu)秀的女孩?!八齻冏约洪_咖啡廳,當老板,才是真正的獨立女性吧”。
兩年前,李翹也試圖開過一家花店,在縣城,但很快就厭倦了?!懊刻於几赏瑯拥氖?,我覺得有點無聊?!奔由虾髞碛錾戏质郑掷m(xù)好幾天心情低落恍惚,她索性把店關了。
李翹總共談過3段戀愛,都不太愉快。有一次,她交了個南京的男朋友,談不到一年,就被男方母親以她“沒學歷”“沒房子”“家境差”為理由試圖阻撓,又過了沒多久,男友就出軌了。
“也許我比較敏感吧,也可能是自卑?!崩盥N總覺得,每段戀愛結(jié)束的理由都多少有自己沒學歷、沒房的原因,因為她總是能從很多細節(jié)里感受到別人對她的“瞧不起”。
比如,逢年過節(jié)到男友家吃飯,按照當?shù)亓曀?,男方父母應當給女方一個象征意義的紅包,“但我從來沒收過分毫”,李翹說。
“很多小事說起來是不用介意,但我心里很難不去想,這也是一定要買房的原因。”目前的李翹單身,背著房貸,和家里很少聯(lián)系,但她覺得“充實”,“安全了”。
看著她對自己這間安全屋既十分滿足,又不經(jīng)意流露出因壓力而皺眉的些微苦惱時,我大概明白過來,對李翹而言,買房就像買一件衣服,體面,干凈,合身,最重要的是,這是完完全全屬于她的財產(chǎn)。不是嬰兒的襁褓,不是校服和工服,也不是婚紗,它不代表任何身份,僅代表一個女人可以為自己做出的選擇和承擔起來的責任。
李翹蠻喜歡現(xiàn)在的工作,雖然常常三餐不定,但可以到處跑,前幾天她去了一趟揚州,回來就暴發(fā)了南京疫情,緊接著迅速擴散,她被隔離在家,第一次晝夜不分地和她的毛坯房相處,似乎逐漸與那些東倒西歪的紙箱、磚頭融為一體了。
任何一樣東西都可以有它自己的用處,比如紙箱子可以用來分類臟衣服,磚頭可以用來防身。李翹深以為然,“任何一個人也是”。
她不是那種會計劃未來的人,著眼當下,即便仍然只是一個縣城小職員,她依然能感受到“自己的生活正在逐漸被自己攥在手里”。過去的十年,她一直在試圖逃脫出人生本有的一些藩籬和桎梏,將生活狀態(tài)調(diào)整到一個更舒坦的位置。
李翹有一個從小玩到大的姐妹, 20歲那年就遠嫁了,現(xiàn)在生了3個孩子,吃穿用度都很拮據(jù)。前段時間,李翹去那個姐妹在鎮(zhèn)里的家做客,“條件比我的毛坯房還差”。晚上,李翹睡在地上,3個孩子在她身上爬來爬去,她幾乎崩潰,心想說:“我寧可光棍一輩子,也不要活成這個樣子。”
她不是那種會計劃未來的人,著眼當下,即便仍然只是一個縣城小職員,她依然能感受到“自己的生活正在逐漸被自己攥在手里”。
家里從好幾年前就開始給李翹介紹相親。前段時間相了一個小伙子,“老實得—我的天哪,一天給你發(fā)一條信息,問‘吃了嗎?‘早點睡‘晚安,像機器人一樣”。沒幾天李翹就受不了了,“我們不是一路人”。
這兩次經(jīng)歷后,李翹更加下定決心,“一定要先想明白自己要什么”。我曾在線上線下兩次邀請她描述理想中的生活,都是一樣的:房貸還清,工資夠花,幸運的話,有一個相愛的人。
世界太大,也因此經(jīng)不起預測和推敲,面對未知,人的常態(tài)是會恐懼的。就像在成為熱點之前,李翹的確沒有想到,涌向自己的,除了數(shù)量多得出乎意料的“大拇指”,還有“房地產(chǎn)接盤俠”“作秀”“沒現(xiàn)金流”這些謾罵和說教。
“挺有意思的,買房不是什么大事,但住進還沒裝修的房子就是。”這件小事莫名其妙火了以后,從網(wǎng)上向自己扔過來的那么多評價里,李翹才真實感受到這個世界是真的存在這么多惡意,“不僅僅是不理解而已”。
她還是愿意繼續(xù)飽滿而用力地活在自己的小家、小事里面,像一只默默織繭的蠶,不是為了“自縛”,而是一步一步撐起完全屬于自己的房子,然后,在孵化安全感的同時,讓光透進來。
(文中李翹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