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武維春
[清]凌霞 墨梅圖 紙本水墨
凌霞(1831-1903)是晚清書畫界的重要人物,近代出版家、嘉業(yè)堂主人劉承干在他剛去世時,即搜羅遺文,編為《天隱堂文錄》。劉在跋中稱凌霞:“學問淹雅,工書畫,通小學、金石學,所藏兩家之書最富?!雹倭柘忌钤谡恪⒔?、皖三省的湖州、揚州、蕪湖等地,聯(lián)結著江南三個省份不同層面的書畫家,他的一生,堪稱具有傳奇色彩的書畫人生。在浙江,他是吳昌碩的至友,吳的許多畫都請他題詩,他也是最早意識到吳昌碩書畫價值的人。在揚州,他不僅熟悉當時的名家如吳讓之、王素等人,又首倡揚州八怪之說,寫出了《揚州八怪歌》,反映了他的高超藝術見解。可以這樣說,研究凌霞,對我們了解從揚州八怪到海上畫派的書畫發(fā)展史,具有重要意義。本文擬從以下四個方面,對凌霞作一些介紹和研究。
生活在晚清的凌霞,詩文書畫皆精,他交往的友人包括任伯年、虛谷、胡公壽、吳榖祥、張熊、楊峴、吳讓之、趙之謙、吳昌碩、繆荃孫等,且為他們寫詩文流傳至今。其詩文敘述的很多史實可以補充現(xiàn)有書畫史的不足,如他寫“吳讓之丈熙載”云:“七十衰翁雙耳瞆,夜來長對佛燈眠”,以往我們尚不知吳熙載晚年雙耳幾乎聾了,眼睛也不好,由凌的詩可以對晚年吳熙載生活狀況有更多了解。再如凌詩《改再薌阿壽以令祖七薌居士玉壺詞稿索題詞》,改再薌即改簣,《中國美術家辭典》記他為改琦之子,從凌霞的詩得知,他應是改琦的孫子才對。再如胡寅(字覺之)和其長子胡璋(字鐵梅)、二子胡琦(字二梅)都是畫家,凌霞和他們都有交往,從其記述中可知辭典將胡琦寫作胡琪,是不準確的。
對凌霞這樣一位與書畫淵源甚深的名士,人們對其生平情況知之尚不多,且多有訛誤,且看上海古籍出版社《清代詩文集匯編》的介紹:
凌霞,字子與,或作子輿,一字麈遺,號病鶴,室名天隱堂,浙江歸安(今屬湖州)人。生于道光十五年(1835),約卒于光緒二十二年(1896)后。諸生。工詩,與陸心源、楊峴、施補華、戴望等稱苕上七子②。
凌霞的字是“子與”還是“子輿”?(也有寫作子興的,如《中國美術家人名辭典》)這三個字的繁體很容易引起混淆,經(jīng)過考訂,應該是“子與”。首先是劉承干為刊刻《天隱堂文錄》寫的跋作“子與”。又1926年刊《民國江都縣續(xù)志》有凌霞傳③,也作“子與”,最近我見到一副凌霞所書對聯(lián),上面的印鑒是“子與”,可見其字毋庸置疑。
《吳昌碩年譜長編》定凌霞生于1820年④,且將“麈遺”二字寫成“塵遺”,蓋因“麈”和“塵”(繁體作塵)易混之故。兩書所云出生年代皆誤,凌霞既不是生于1835年,也不是生于1820年,而是生于1831年。我們看其《二農詩》二首,這是他為好友俞苕農、孫半農寫的,第一首中有句:“苕農我中表,行年相與同。誕生在九月,先我旬日中”⑤,可見凌霞生日略小,大約出生在十月。第二首中有“半農吾老友,亦與同歲年”,可見他們三人出生于同一年。凌在詩中有敘:“俞苕農介臣、孫半農柯皆諸生,吾湖東郭外人。光緒丙申季秋旋里相見,則氣味依然。苕農覺微衰,半農狀貌如昔,惟須發(fā)略蒼耳。年俱六十六,與余同。為作二農詩?!薄肮饩w丙申”為1896年,是年三人都是66歲,推知他們出生于1831年。卒年“1896年后”是無疑的,但不精確。凌霞生前編定自己的詩集《天隱堂集》,序尾是“光緒庚子春王月長超山民凌霞自敘”,“光緒庚子”是1900年,再看其集子中最后一首詩是“去年九月歸自鳩茲,倏一歲矣。漫成此作,時壬寅孟冬也”,“壬寅”是1902年,這首詩中有“得過且過聊自慰,茶鐺藥臼尚依然”,可見他的身體很不好了,所以他應該是活到1902年后才是。可寶貴的是凌霞的好友繆荃孫記載了他的準確卒年,《藝風老人日記》癸卯(1903)十月三日“撰挽凌麈遺詩”⑥,《繆荃孫全集·日記》將十月訂正為十一月,這是很準確的。至此,凌霞的生卒年確定無疑,他生于1831年,卒于1903年。
[清]凌霞 水月精神 紙本水墨
[清]凌霞 米老范寬七言聯(lián) 紙本
“苕上七子”是同郡同學,在家鄉(xiāng)同負盛名,劉承干記載除凌霞外,另六人是陸心源、施補華、戴望、姚宗誠、俞剛、王宗羲。劉稱“諸君各有撰述,皆刊以行世”,可見他們都是當時的優(yōu)秀才人。查閱他們的生年,都很相近,皆是1830年代所生,楊峴不可能名列七子,楊生于1819年,和凌的關系很好,凌有“楊藐翁丈峴以近詩見寄”,他的《三續(xù)懷人詩》“楊藐翁丈峴”有云:“縱橫老筆走龍蛇,簡練文心稱作家。鐵硯磨穿鐵門限,辭官賣字是生涯。”以“丈”相稱,可見楊是長輩,因此《清代詩文集匯編》將其列為“苕上七子”是錯誤的。《吳昌碩年譜長編》定凌霞生于1820年,楊峴生于1819年,如果兩人只相差一歲,凌霞不會對楊以“丈”相稱。
友人繆荃孫不僅準確地記載了凌霞的卒年,還為我們描繪了他的形象。兩人初見于上海,時在1888年,繆荃孫在日記中敘:“往鴻文書局,晤凌麈遺先生瑕,耳其名久矣。善氣迎人,議論亦和易近情,不為詭激以釣名者”⑦,一副謙謙君子的模樣。
凌霞晚年生活在揚州,其作品很得當?shù)匚氖肯矏邸9P者曾在南京拍賣會上看到一扇面,上面是許容藻書凌霞《題墨菊》七律詩,詩后有一段跋:
凌麈遺先生《天隱堂詩》,清新俊逸,仲蘧兒愛吟成癖,昨以集中墨菊詩乞錄箑扇,適硯有余墨,隨筆書就并囑將扇陰面請錫翁先生(指畫家陳錫蕃)畫墨菊一兩枝,庶于律中“坐對還參畫里禪”句能相應,自經(jīng)作家點染,畫理詩情愈徵合拍矣。
許容藻是南京博物院已故老專家許莘農的祖父,許家三代人都是江南有名的收藏家,收藏甚豐,由此跋可見他們對凌氏的喜愛。
凌霞與吳昌碩為至友,先看吳氏寫的《存沒口號十二首》,這些詩都是寫給平生關系最密切的人。包括張熊、胡公壽、任伯年、蒲華、金湅等人,其中寫給凌霞的詩是“凌病鶴霞”,內容是:
板屋逼仄天井圓,病鶴常在蜾殼眠。揚州夢醒住且續(xù),金石癖固醫(yī)難痊。慣滌愁腸酤美酒,好買花乳輸青錢。昨日一卷寄江左,使我磨刀思踏天⑧。
吳昌碩寫這首詩時,凌霞在揚州,吳是懷人的性質?!敖鹗惫提t(yī)難痊”,說明他們相知甚深,凌自己有《癖好堂收藏金石小學書目敘》,開篇即說“性嗜金石之文”,可見愛之成癖,而這一癖好恰恰與吳昌碩相同。十二首詩中寫金湅的是“金瞎牛湅”,首聯(lián)云:“瘦羊病鶴高自由,結交又得金瞎?!?,“病鶴”指凌霞。金湅(1841-1909)字心蘭,號冷香,又號瞎牛?!笆菅颉敝概绥娙穑?823-1890),字麟孫,號瘦羊。吳昌碩(1844-1927)在這幾位中,年齡最小,故對他們都很尊重,經(jīng)常在一起談文論藝。凌霞有一首詩記述過他們的交往,題為《小住吳中,與潘瘦羊、吳苦鐵、金冷香連日聚首甚樂?;蛑^子號病鶴,與瘦羊正可作對,偶有所觸,而成是詩》,題中的吳苦鐵正是吳昌碩,知道此詩,我們就更能明白吳昌碩的存沒口號詩的意思了。凌詩中有“論交端在求良友,俗目相看擬怪民”,可見“怪”就有不同流俗的意思。
凌霞自編的《天隱堂集》,收入寫給吳昌碩的詩20多首,其中不少是歌行體長詩。除此之外,筆者還看到當今出版的吳昌碩書畫中有二首凌霞題詩是詩集未收的,這樣加起來近30首,反映了凌霞對吳昌碩的深入理解。集中最早的詩是《題吳蒼石俊齊云館印稿》,有云:
敢將小技薄雕蟲,詣力深時鐵畫工。一意孤行秦漢上,十年劬學琢磨中。昆吾刀自能攻玉,急就章還擬爛銅。古致蒼茫天趣在,豈徒篆法繼斯翁。
《齊云館印譜》是吳昌碩于33歲時編的自己從30歲到33歲所刻印章,屬其早期作品。凌詩的“斯翁”指李斯,這時的吳昌碩一心學習秦漢,打下了深厚的基礎。后期凌寫的《吳昌碩缶廬印存題辭》更見精彩,全詩既是一幅吳氏作印圖,又有很中肯的評價,反映出凌作為吳昌碩知音的見解,全詩是:
老缶手持方寸鐵,顛倒縱橫鑿山骨。左之右之無不宜,環(huán)而觀者驚神奇。本來作篆稱辣手,腕底倔強蛟龍走。秦斯而后至小生,退筆如山硯成臼。三十年來畫被破,勁氣入刀刀力大。不為側媚解人頤,寧使曲高而寡和。吁嗟老缶亦可憐,眼花奏刀猶鬻泉。但言儂自食其力,可取則取何傷廉。斬新一編入我目,欲與名場同逐鹿。古來屈指幾聞人,朱(修能)蘇(爾宣)文(三橋)何(雪漁)皆碌碌。不恨我不見古人,后來居士張其軍。浙西六家相間作,別有意態(tài)能翻新。近世杰出乃有兩,悲庵居士方竹丈。精誠所至金石開,各樹一幟相雄長。缶也兀兀志復古,勇往直前猛于虎。上窮秦漢窺先民,真氣淋漓留此譜。此譜歷劫能不磨,令我一日三摩挲,歡喜贊嘆成此歌。
此詩強調了吳昌碩因為是篆書高手,所以刻印腕力不凡,雖然他為生活所迫“眼花奏刀猶鬻泉”,但仍堅持自己的獨特品格,寧可“曲高而寡和”,這就是他不懈的藝術追求?!爸焯K文何皆碌碌”絕非泛泛之語,凌詩自注“余于明人諸家印譜靡不寓目,僅舉四子以概其余”,這里就強調了吳氏藝術對前輩的發(fā)展。詩中的“近世杰出乃有兩,悲庵居士方竹丈”是對吳昌碩有深刻影響的兩大家,“悲庵居士”指趙之謙(1829-1884),“方竹丈”指吳熙載(1799-1870),兩人均年長于吳昌碩,也是凌霞的友人。凌霞《再續(xù)懷人詩》寫趙:“博學多能大雅扶,任人故態(tài)笑狂奴。目空一世才如海,壓倒千秋筆陣圖。”寫吳:“六朝碑版有心傳,投老荒庵鬻字緣。七十衰翁雙耳瞆,夜來長對佛燈眠?!焙笤姼袑俏踺d生世的深深同情。凌霞有《三續(xù)懷人詩》,其中寫吳昌碩詩云:“妙畫奇詩盡入神,衙參罷后趁閑身。吉金文字皆師法,鐵筆爭如垢道人。”“垢道人”指明末清初篆刻大家程邃(字穆倩),凌將吳、程相比較時說“程穆倩好以古篆入印,亦見其譜”,這也有助于我們理解吳昌碩的藝術。難能可貴的是凌霞當年就認定趙之謙、吳熙載、吳昌碩是鼎足而立的三大家,超越前人。
吳昌碩精于花鳥畫,偶作山水,凌霞有《題苦鐵畫山水卷》,在吳畫上凌題了三首詩,詩曰:
偶然學山水,有意與無意。畫筆如神龍,掉弄作游戲。
下筆疾如風雨,居然古氣橫秋。畫成得之兒背,癡絕不讓虎頭。
[清]萬同倫 叔度季野八言聯(lián) 紙本
[清]包虎臣 世說新語·賞譽 紙本
溪山窈窕而幽深,興來得句還長吟。恰從白石青藤外,寫出荒荒太古心。
跋云“光緒癸巳(1893)仲冬,忽遇倉石老兄于長江輪船中,出此索題,漫成三體詩,博笑。弟凌霞手稿”。
后來凌霞將幾首詩作了修改,第一首保留,后面改作為三首,詩曰:
苔如急雨點,樹作枯藤斜。北苑南宮外,自然成一家。
老氣欲橫秋,天機自流動??噼F與苦瓜,出氣一鼻孔。
豎抹橫涂處,惟應造物師。畫從兒背得,人似虎頭癡。
改稿中最重要的是“苦鐵與苦瓜,出氣一鼻孔”,“苦瓜”指畫家石濤,這就將吳昌碩繪畫的淵源所自清楚地交代出來。凌在另一首題《荷花斗笠圖》中又有“苦鐵何妨比苦瓜”,這是很有見地之語。
筋 俗話說“筋長一寸,壽長十年”,拉筋其實就是在伸展關節(jié)、拉伸韌帶,可有效緩解肌肉緊張。拉筋可使氣血運行更通暢,對腰、背、腿痛的患者都有好處。
凌霞、吳昌碩兩人皆長于畫梅,凌為吳作《又題其墨梅巨幅》長詩有云:“老梅倔強不諧俗,遁跡空山作雌伏。沐日浴月生意足,千花萬花媚幽獨。自翊不受塵埃辱,憑空忽被詩狂縛……”這里的“不諧俗”“不受塵埃辱”簡直就是兩位的詠志之言了,也說明其相知之深。吳昌碩非常喜愛凌霞的詩歌,他給施為(字石墨,吳昌碩妻弟)繪《凌霞詩意圖》,圖上題寫凌的詩句:“四壁寒香秋士屋,一籬疏雨酒人天”,并跋“石墨老弟屬,寫病鶴詩意。庚寅中秋后四日同客滬上,昌碩吳俊記”。他們又一同出外游覽,吳有詩《海上九日,偕病鶴、石墨登萃秀堂假山》,此外他們還有一些同題之作,這些都是他們友誼的寶貴見證。
凌霞長期生活在揚州,對揚州的書畫家非常熟悉,如吳讓之、王素等都是他的朋友,又由于他和海上畫派的許多畫家都是朋友,所以他的繪畫見解很高,因之他創(chuàng)作了《揚州八怪歌》,今天“揚州八怪”四字我們耳熟能詳,但這發(fā)明權應該歸于凌霞。全詩是:
板橋落拓詩中豪,辭官賣畫謀泉刀。畫竹揮盡秋兔毫,對人雅謔常呼貓。(鄭燮)冬心品詣殊孤高,薦舉鴻博輕鴻毛。漆書有如金錯刀,詩格畫旨皆清超。六十不出仍游遨(嘗有六十不出翁小印,金農),西園硯癖夸石交。左手握管疑持螯,涉筆詭異別趣饒。(高鳳翰)復堂作畫真粗豪,大膽落墨氣不撓。東涂西抹皆堅牢,硯池滾滾驚飛濤。(李鱓)晴江五斗曾折腰,拜梅與梅為朋曹。畫梅倔強猶騰蛟,腕底颯颯風雨號。金剛怒目來獻嘲(蔣苕生論晴江畫詩有云:努目撐眉氣力強,不成菩薩是金剛。李方膺),閩中畫師有癭瓢。曹衣吳帶皆溶陶,點睛活潑同秋猱。(黃慎)葦間居士寄興遙,老筆氣挾霜天高。平沙落雁秋蕭騷。(邊壽民)巳軍篆法能兼包,詩情古淡惟白描。太羹元酒非官庖。(楊法)
這首詩里,凌霞認定揚州八怪的八位畫家是:鄭燮、金農、高鳳翰、李鱓、李方膺、黃慎、邊壽民、楊法,這是書畫史上一種有代表性的看法。
除這首詩外,涉及揚州八怪的尚多,如他的《夜靜讀冬心、定庵兩先生集》有“筆下滌盡塵土氣,胸次嘔來冰雪文”,冬心、定庵分別指金農、龔自珍,他用“黃鵠摩天殊不群”概括兩位的相同點。還有為好友包虎臣(字子莊)題金壽門詩札,也是評論金農的。包子莊不僅收藏金農作品而且學其書風,凌霞懷人詩寫他“說劍樓空人不見,漆書何處覓冬心”,可見凌霞也是很喜歡金農的書體的。凌在《冬心先生印款跋》中還記過這樣一則軼事,他曾看到一方“我思古人”的印,旁邊有金冬心的跋,但署名金由,開始不得其解,后來他從楊慎的《六書索隱》考知“由”即古之“農”字,此謎才終于解開。
凌霞和同時代揚州畫家也多有交游,如王素以仕女畫聞名,凌有《題王小梅丈素湔裙圖》,畫寫遠近樹叢,有一女子正在溪畔洗衣。凌的詩句:“幽嫻情性綺羅身,指顧韶華又暮春。三月鶯花明錦地,一灣螺黛弄波人……”很是優(yōu)美動人,清詞麗句,余韻悠長。凌還為有王小梅參加的八位畫家合寫的水仙橫幅作《又題八仙圖》,他作評論稱“以小梅翁為最佳”,由此可知他在揚州是經(jīng)常參加當?shù)氐臅嫽顒拥摹?/p>
另一畫家汪鋆對揚州八怪的評價與凌霞不類,可謂學術各門庭,但他們私交很好,凌有《題汪硯山文學揚州景物圖冊》,詩中有云:“粉本經(jīng)營胸有竹,才鋒橫溢筆生花?!痹娪钟小斑€期全盛睹乾嘉”,可見在凌氏的眼里,當時揚州的繪畫整體上是不如乾隆年間。汪鋆還輯有《清湘老人題記》凌氏作跋稱:“石濤僧畫筆奇縱,興會淋漓,與石谿并稱,而蹊徑自異其用筆,固不落畫師窠臼,然不越范圍之外?!竦檬廄S主人苦心搜錄,居然成此一種,良可喜也?!鼻笆隽柘紝遣T比石濤,再看凌對石濤的評價,經(jīng)過比較有利于加深對兩位畫師的理解。
此外,凌還作有《覺道人揚州史公祠壁畫石贊》,并為馬氏小玲瓏山館及舊家遞藏的沈小霞畫紅梅作跋,看來凌氏不僅熟悉當時揚州的書畫家,對收藏家也很了解。
凌霞所處的晚清時代,中國的女性繪畫得到長足發(fā)展,頗為興盛。上推前一個高峰應該是在明末清初,其時出現(xiàn)了馬湘蘭、薛素素、柳如是、顧媚等為人關注的畫家,且她們的影響一直延續(xù)到后世。幾百年來,女性繪畫大都以花鳥畫為主,這影響了揚州八怪以后的畫家。
事實上,從揚州八怪開始,花鳥畫在中國畫壇占據(jù)主導地位,清末更有海上畫派大放光彩。美學家鄧以蟄對清末花鳥畫曾有過一段概括性論述,他說:“趙叔(趙之謙)為此輩翹楚。吳昌碩師之。所謂中國現(xiàn)代藝術,又以吳氏為中心。其弟子之眾,無論親炙私淑,皆遍于南北。吳派的藝術,終脫不了女流文人的習氣。”在鄧氏看來:“女子纖弱深居,不能作山水人物,所以她們的體裁,只盡于花木禽魚;文人概無深刻之鍛煉,所以只能墨戲。墨戲之狂涂亂抹,雖似打破女性,然取材之隘,仍不出女流所喜的圍范”⑨,這段話對我們讀懂繪畫史很有啟發(fā)。
凌霞生活的江南是經(jīng)濟發(fā)達地區(qū),女性更易受到良好的教育,有些女姓繪畫是出自家傳,有的則直接拜訪名師,這些我們都能從凌霞的詩中找到線索。如凌霞的《唐昆華太守光照以其夫人吳杏芬女史畫百花圖長卷索題》云:“庵主梅花久擅名,澧蘭湘竹有余清。丹青家學傳閨彥,贏得專門是寫生?!绷柙谠姾笥凶ⅰ芭窞閰亲蛹挝膶W女,文學善寫蘭竹”,吳子嘉即吳鴻勛,安徽歙縣人,乃是舉人,工畫蘭竹,同治年間寓居海上,吳杏芬的“丹青家學”是其父親傳。又詩:“異卉名葩美不勝,拈毫疑有暗香凝。寒山文與寒閨惲,林下清才一樣能?!边@是以吳杏芬比明清的女畫家文淑和惲冰,凌稱“前明趙凡夫隱居寒山,子婦文淑善畫花卉,山中草花圖寫殆遍。惲冰,字清于,一字寒閨,相傳為南田草衣(指惲格)族孫女,畫格正復相似”。這段話就將吳杏芬繪畫的淵源所自講得很清楚了。再看《子莊索題其姬人陳貞蓮女史淑真花卉冊》,“子莊”即包虎臣,他的姬人陳淑真是向張熊(字子祥)學畫的,陳氏妝臺上也多為作畫工具,“隨身檢點閑家具,畫篋詩囊滿鏡臺”、“翡翠筆床時在手,二分明月是同宗”,這句是用典,“二分明月”女子陳素素善畫,她有一方小印“翡翠筆床無時離手”,這也是強調拳不離手、曲不離口的意思。凌詩有“畫泒鴛湖久擅場(原注:鴛湖外史張子祥),蛾眉低首拜門墻”。張熊將底稿給陳氏臨摹,這使她的畫藝長進很快,凌稱“果然林下有清風,粉本臨摹點染工”,這種臨摹,是學畫的主要路徑。陳貞蓮的畫在同時期的才女中也頗多流傳,凌霞寫過《桐谿嚴氏女史暨子女合稿敘》,嚴廷玨的妻子王瑤芬和幾位女兒都才藝出眾,可謂一門風雅,六女永華曾作《題陳貞蓮女史草蟲畫冊》,有云:“燈下拈毫髻影回,紅閨難得此仙才”、“衫袖春風蛺蝶飛,元知筆力是天機”、“掃除凡艷是清真,嫩蕊柔枝妙入神”,這些題畫詩確實不錯,以至凌霞贊“閨中伴侶,靡不能詩”,“冰心鐵骨,彤管流輝”,研究這些書香之家,對厘清女性繪畫的發(fā)展,甚有意義。
和包、陳夫婦一樣,方朔和李實也屬一門風雅,凌有《方小東刺史朔以姬人桐花閣內史李實畫松寄贈報謝二首》,詩云:“桃葉渡頭屋,桐花閣里人。蛾眉擅奇慧,兔管自通神。翰墨前身契,丹青粉本新。六朝煙水地,深羨結鷗鄰?!痹娭杏迷~“奇慧”“通神”雖帶禮節(jié)性的贊美,但李實的畫一定是頗為可觀的,不會是虛語。方朔也是名書家,據(jù)載他長于篆、隸書,且能作細書。再看凌詩《陳古彝別駕寶樽屬題母夫人舊窗試硯圖》有云:“中有名媛事柔翰,琉璃硯匣時隨身。清福平生在書卷,自然好學天所遣?!笨梢娺@樣愛好筆墨的女性在當時絕不是個別現(xiàn)象。
凌霞對女性繪畫的關注并不是偶然,首先是其時女性繪畫大為可觀,再則他對明清以來女性的繪畫發(fā)展史非常熟悉,如他看到顧媚、柳如是合作的精品,即書《國色天香冊為陳嗜梅丈綱題,冊高五寸許,紙本,為顧橫波畫蘭,柳蘼蕪題七絕十首,蓋真跡也》,詩中有云:“崇蘭委涼露,抱茲幽谷香。美人含春愁,朱樓遙相望。素墨偶一灑,寒馥盈衣裳。同是散花人,雅擅生花筆?!碑斔吹搅缡撬贸幣_,更是興奮,題了多首詩,以抒其懷。他的《為楊誠之觀察題絳云樓掃眉鏡硯》:“當眉寫翠留遺硯,香韻流傳總不孤。記得蘋洲老詞客,曾藏妝鏡是蘼蕪(原注:吾鄉(xiāng)陳稚君明經(jīng)長孺居白蘋洲上,藏有柳蘼蕪妝鏡)?!蔽氖肯矏哿缡堑某幣_或妝鏡,首先因為她是影響很大的才女畫家。凌詩還有:“一卷河東迥不群,蛾眉才調自溫文。尚余艷跡存天壤,長物分明署我聞(原注:《柳如是伽楠筆筒歌》云:有我聞室字)?!庇衷姡骸拜p描淡墨亦豐神,儒士風標戴幅巾。和氣樓中拼一殉,尚書何幸有斯人(柳如是喜作男子裝,故又稱儒人。案《勝朝遺事》有云,柳夫人小影系淡墨所描,上有顧云美八分題跋)?!绷缡堑摹叭迨匡L標”經(jīng)近代史學家陳寅恪考證,她是為反清復明作出重要貢獻的,當然凌霞的認知未必達到陳寅恪那樣的高度,但柳如是作為奇女子,在書畫發(fā)展史上是有一定地位的。
總之,凌霞的《天隱堂集》,關于晚清書畫的史實甚多,很多記載具有不可替代性,值得我們從多個方面予以研究,以使這段時期的繪畫史更為豐富?!?/p>
注釋:
①《清代詩文集匯編》第729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12月,第574頁。
②《清代詩文集匯編》第729冊,第554頁。
③《中國地方志集成》第67冊,江蘇古籍出版社,1991年6月,第774頁。
④朱關田《吳昌碩年譜長編》,浙江古籍出版社,2014年8月,第4頁。
⑤[清]凌霞《天隱堂集》,清末安慶正誼版。本文所引凌霞作品,除另注出處外,皆據(jù)此本。
⑥繆荃孫《繆荃孫全集·日記2》,鳳凰出版社,2014年9月,第261頁。
⑦繆荃孫《繆荃孫全集·日記1》,鳳凰出版社,2014年9月,第33頁。
⑧[清]吳昌碩《吳昌碩詩集》,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12月,第56頁。
⑨鄧以蟄《鄧以蟄全集》,安徽教育出版社,1998年4月,第11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