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媛
在中國的日常表達中,若要形容兩種事物之間存在明確的分界線,用“鴻溝”一詞似乎再合適不過了。但若真要往回追溯,這個時時刻刻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交流中的詞匯,不僅有著明確的地理意涵,還曾“摻和”進昔日楚漢爭霸的煙云中。時至今日,地圖上、書本中、學海里,“鴻溝”都能有跡可循,它的背后,有著怎樣的故事?
提起鴻溝,許多人腦海中映出的是昔日楚霸王項羽與漢高祖劉邦相持不下,隔溝而治、兩分天下的恢弘圖景。然而,真要論起來,“鴻溝”的年歲怕是要長上許多。早在兩千多年前的戰(zhàn)國時期,“鴻溝”便躋入了中原的版圖。
鴻溝的確是河,也非河。據(jù)研究,它的出現(xiàn)和戰(zhàn)國時期的魏國第三位君主——魏惠王有莫大的關系。公元前361年,魏惠王做了一個重大決定——遷都,愣是把國都從原來的安邑(山西南部)遷到大梁(今河南開封)。至于為什么這么干,魏惠王沒留下只言片語,人們也是眾說紛紜。唯一能確定的是,遷都之后,魏國的日子并不是太好過。東邊的齊國、楚國實力不凡,西邊的秦國更似剛睡醒的猛虎,時時刻刻念著東出爭霸。群雄環(huán)伺,為了不淪為諸強的“盤中餐”,魏國將希望的目光投向了中原地區(qū),鉚足了勁想要發(fā)展國力。
只是,魏國的運氣差了一點,發(fā)展生產(chǎn)的條件確實有限。新都城大梁地處平原,雖然城北有濟水,但水源相當有限,灌溉的能力也不樂觀。既然先天條件不夠,那只能靠后天的努力。沒有河流,那咱就自己挖一條河出來——
“梁惠成王十年,入河水于甫田,又為大溝而引甫水者也?!保ā端?jīng)注》引《竹書紀年》)
就這樣,魏惠王一聲令下,一條名為“大溝”的人工運河自此現(xiàn)世,也就是后人熟知的“鴻溝”的前身。到了魏襄王時期,便有了“鴻溝”的說法。事實上,鴻溝的修建經(jīng)歷了幾個階段,幾番修整才最終成型。鴻溝以黃河為水源,呈西北-東南流向,包括渦水、渙水、睢水、汳水等分支。整體上引黃河水南下,經(jīng)大梁西面的圃田澤(今河南省中牟縣西)將水引至都城大梁,后又向東延伸,經(jīng)過大梁北郭到城東,再折而南下,匯入淮水的支流潁水。
肆意地穿梭于河、淮流域之間,鴻溝帶來的紅利也是肉眼可見的。水路通暢,自然交通無阻,點綴在諸河間,鴻溝妥妥地化身為極佳的航運樞紐——北通河、濟,南臨淮水,向南直達長江、太湖、東海和錢塘江,向東可至齊都臨淄,還可通過濮水入衛(wèi),就連《史記》也直陳其“通宋、鄭、陳、蔡、曹、衛(wèi),與濟、汝、淮、泗會”。
史載,公元前312年,越國曾向魏國贈送一份厚禮,包括300只船、500萬支箭以及犀牛角、象齒等珍貴禮物。而這場贈禮,正得益于江淮和中原之間便利的水運條件。改善交通的同時,鴻溝還以一己之力,承擔起灌溉大任,大大促進了魏國的農業(yè)發(fā)展。
更難能可貴的是,原本民情有別、風俗各異的南北方也隨著水上交通的發(fā)展,有了難得的交流機會。許多北方的文化風俗悄然走進南方民眾的生活。被鴻溝水系哺育滋潤的中原地區(qū),也在航運的加持下日漸富饒,逐漸成為全國經(jīng)濟中心。
據(jù)估計,這條興建于戰(zhàn)國時期的人工運河,與其他運河一起,為中國帶來了綿延四百余年的財富。
令人唏噓的是,鴻溝的加持并沒有如料想般為魏國帶來綿長的國祚,反而提前給魏國熱好了盒飯。
公元前228年,強勢東出的大秦勢如破竹,兵指魏國,一計黃河淹城,很快便讓大梁不攻自破,使得魏國沉寂于歷史的車輪下。作為“遺產(chǎn)”的鴻溝,卻在大秦的操作下,煥發(fā)出新的可能。
秦國,很早便盯上了“鴻溝”航運帶來的香餑餑。在由鴻溝連接起的水運交通網(wǎng)中,坐落著一個城市——滎陽,它是鴻溝最初的起始點,關聯(lián)著多條河道,從此出發(fā),沿著黃河、濟水以及鴻溝的諸渠而下,便能到達山東各個地區(qū)。公元前249年,秦將蒙驁伐韓,先后取成皋、滎陽,秦國隨后在滎陽東北的敖山上建立糧倉,用于屯兵和儲糧,得名“敖倉”。秦滅六國、實現(xiàn)一統(tǒng)后,敖倉成為河、渭漕運間的中轉糧倉,鴻溝水系所運輸?shù)闹性罴Z全部集中于此,經(jīng)過“停米易舟”,再西運至關中,后來敖倉則成為關東最大的糧倉,儲糧甚豐。
毗鄰鴻溝,享航運之便;依傍敖倉,據(jù)天下之糧。多重光環(huán)下,滎陽也成為秦時的軍事重鎮(zhèn),更成為后來楚漢之爭中的“必爭之地”。明人湯珍曾作詩一首——
“噫嘻廣平古戰(zhàn)場,據(jù)敖倉而倚滎陽。負山阻塞扼險要,楚漢相持壁壘當?!?/p>
此詩勾勒的,正是劉邦項羽在滎陽兵戎相見、奮力鏖戰(zhàn)的情景。也正是如此一場楚漢爭霸,讓鴻溝有了真正“名垂青史”的機會。
昔日楚漢相爭,漢軍接連失去敖倉、甬道,屢戰(zhàn)屢敗之下,劉邦漸失信心,試圖放棄滎陽、成皋,退守鞏、洛。想歸想,卻未能如愿。謀士酈食其第一個站出來唱反調,理由也簡單,王者以民為天,民以食為天,敖倉太過重要,絕對不可以放棄。在他看來,楚軍雖然奪去敖倉,卻是取而不守,這簡直是老天在成全。
大漢,正是收復滎陽,重據(jù)敖倉的最好時機。敗仗雖多,好在劉邦還是保持了清醒的頭腦,聽進去了這番勸說,一番籌謀之下,“復取成皋,軍廣武,就敖倉食”。這下原本極為不利的形勢便發(fā)生了逆轉。一方面,劉邦把持著敖倉,有吃不完的軍糧,還從關中得到兵員補充,再加上蕭何“轉漕關中”的保障,根本不懼項羽的圍困,甚至從被動轉為主動,另一方面,楚軍未能奪回糧倉不說,糧道還被彭越阻斷,韓信還時不時再來火上澆把油,勝利在望的前景蕩然無存,更喪失了兩軍對峙的優(yōu)勢。正是在此時,劉邦試圖再度與項羽“講和”,希望楚霸王放回自己的父親和妻兒,雙方化干戈為玉帛。
縱使再不愿,項羽也只能認栽,破天荒地讓步,答應了劉邦的條件——
“項王與漢約,中分天下,割鴻溝以西者為漢楚,鴻溝而東者為楚?!?/p>
公元前203年,纏斗多年的劉邦、項羽正式講和。雙方約定,以鴻溝為界,兩分天下,各自為治。自此,原本一心載船運糧的“鴻溝”(此時也被稱為“狼湯渠”),因著卓越的經(jīng)濟貢獻,逢著一場機緣,在狼煙四起的亂世化身為兩分天下的界線,作為明確的政治疆界,化身為名副其實的政治符號。
亦是此時,“鴻溝”的意義中,被添上了一筆——兩物之界線,不可逾越。不過,真正想著“劃鴻溝而治”,承認兩者之“界線”的,或許只有楚霸王。就在項羽領兵而東去的途中,劉邦在張良、陳平的建議下單方面“撕毀”條約,大力追擊楚軍,其后楚霸王烏江自刎,劉邦建漢,是為后話。
嚴格來算,“鴻溝”不算長壽。
西漢末年,黃河大肆泛濫,甚至平均20年就會發(fā)生一次決溢。由此,開封東南的廣大地區(qū)飽受水淹之苦,鴻溝也因大量河水的浸灌而淤塞。眼見蒼生遭難,“鴻溝”受害,人們沒有坐以待斃。
永平十二年(公元69年),東漢臣僚王景奉命治水,對鴻溝的支流汴渠進行疏浚。整整一年纏斗,數(shù)萬人力投入,百億錢財消耗,終于換回汴渠正常通航??上У氖?,鴻溝水系中的其他河流或斷流,或因淤塞與鴻溝分離,或再不見記載,完整的“鴻溝”就此與世人告別。
某種意義上說,“鴻溝”又從未離人們遠去。隋大業(yè)元年(公元605年),通濟渠開通,鴻溝水系得到再一次整理,唐開元十年(公元727年),玄宗在河南鄭州開河口、設置水閘,以此通淮、泗。北宋建立后,汴河一直被作為主要的漕運干線,被時常修整完善,年運六百萬石糧食,作為“建國之本”被統(tǒng)治者置于心頭。
“鴻溝”的身影也出現(xiàn)在了更多的地方。當今的河南省西華縣,在隋以前的名字,叫作“鴻溝縣”。河南滎陽的廣武澗、淮陽縣以東的蔡河、老蔡河都滿載著“鴻溝”的痕跡,流淌于今時今日。
“鴻溝”的生命,還在其他地方得到煥新與延續(xù)。翻開成語詞典,我們還能找到“判若鴻溝”的詞條,小朋友們還會學習,什么叫做“不可逾越的鴻溝”。古今穿梭間,“鴻溝”不再是硬邦邦的界線劃分,反而創(chuàng)造著我們與世界的對話的可能與途徑。1983年,美國哲學家萊文在論文中提出一種觀點,認為外在的科學視角與內在的經(jīng)驗視角之間存在一條無法彌補的溝壑。1999年,美國國家遠程通信和信息管理局在一份報告中闡釋了一種現(xiàn)象,即信息富有者和信息貧困者之間存在差距。在我們的話語里,前一種現(xiàn)象,叫作“解釋鴻溝”,后一種差距,意為“數(shù)字鴻溝”。
或許在未來,“鴻溝”還會有新的打開方式,新的內涵意指。
從機緣巧合的運河到四通八達的航運體系再到嚴肅的符號象征,“鴻溝”穿越著時光,完成著一場又一場奇妙的旅行。陪伴著它的,是歷史,是記憶,也是一個民族的包容與器識。
責編:王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