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菲
壅上
壅,指用石頭與黏土夯實的堤,來自古老的吳語。鄭坊在春秋時期,隸屬吳國,我所說的方言,歸屬吳方言。我們稱河堤為壅。
饒北河兩岸有長約八華里的壅,始建于上個世紀六十年代,以石灰石砌兩邊墻體,墻與墻之間塞沙石,填黃土和泥沙。壅寬約四米,高約三米,像一列停在廢棄車站的火車?;疖噺膩聿圾Q笛,但會冒濃濃的蒸汽——暮秋初冬的霧氣,籠罩了河的兩岸,白茫茫迷蒙蒙一片——濕氣霧化,是常見的自然現(xiàn)象。秋日越晴朗,霧氣越彌漫,把樹林都遮住了。樹林如一團影子,被霧影印出來。霧來自河面,也來自樹林。
樹長在壅的臨河側(cè)墻,種類并不多,最多的樹是楓楊,三月發(fā)葉,兩場雨水,幾日太陽照射,葉遮得樹冠密不透風(fēng)。每一棵大楓楊,冠蓋達三分地,樹高達十五米之上。白額高腳蛛在枝丫間織網(wǎng),雨滴掛在網(wǎng)上,瀅瀅亮亮,幾日不蒸發(fā),也不滴落。樹上有各種鳥,紅尾藍鵲、紅嘴噪鹛、長卷尾、斑鳩、大山雀、樹鶯、鹛鵐、低地黃背鴉、烏鶇等,日日可見。楓楊四月開花,花串如長串珠,花瓣成莢狀。孩童把花摘下來,夾在眼皮上,如吊鈴,抖著花串走路。河邊有沙土的地方,楓楊瘋狂地長,三五年便長得七八米高。在無人去的沙草地,楓楊在十年之內(nèi),便形成密密的林子。樹擠著樹,競長,枝條長,枝干細。幾乎是樹冠抱著樹冠,颶風(fēng)和洪水對它們也無可奈何——樹干有鋼竹一樣的彈性,樹冠和樹冠形成了巨大的體積,可以抵抗任何的颶風(fēng)和洪水。而獨生的楓楊,卻粗壯,高聳參天。楓林駕校練車場側(cè)邊,有五棵楓楊,長了十五年,已有十五米高、一人環(huán)抱粗。高枝上,有粗枯枝搭建的鳥巢,看起來像笸籮。
楓楊是一種砍不死的樹,怎么砍,它也不死,哪怕只留下樹根或一枝,留待春天,也發(fā)出十幾枝新的枝條出來。于是,有了這樣的楓楊,砍了幾十次,又長幾十次,樹根粗如水桶,枝干卻纖細如竹。楓楊唯一的死法是剝皮:根部切一圈樹皮,整張撕扯下來,樹葉慢慢凋落,木質(zhì)發(fā)白發(fā)黑,要不了一年,整棵樹死,樹根的水分被抽干,徹底死去,再也不發(fā)芽??蓻]有剝樹皮的人,誰會這么殘忍呢?誰會讓一棵無辜的樹,以一年半載的時間,把死的過程展示給人看呢?
與楓楊爭綠的,是香樟。香樟冠蓋之處無野草,葉太密,不透陽光,地衣植物和藤蘿卻很豐富。冬月,香樟結(jié)滿黑籽,漿汁紫黑色,沾染在衣服上,洗不了色。烏鶇和斑鳩喜食,它們的群落龐大,上百只甚至上千只來到壅上,邊吃邊呼朋喚友,嘁嘁嗟嗟地啼叫。香樟長了十余米高,便婆娑了,也無人再砍——木質(zhì)香,具有某種神性。誰砍香樟樹,會遭人口伐。忍冬、石絡(luò)和薜荔,是河邊最常見的藤本植物,有高大樹木的地方,必有它們。但鮮見它們攀緣在同一棵樹上。尤其是薜荔,葉肥藤壯,根系(藤節(jié)上的細須)發(fā)達,一直攀緣到樹冠上,從枝頭往下墜,翻出綠蓋。薜荔果在六月掛滿了藤,油桃的形狀,青綠色,嚴冬之后,才慢慢干癟,轉(zhuǎn)為黑色。這種漿果,有充足的白色漿液,椰汁一樣,但有微毒。漿液粘粘,和稀稀的膠水相似。有識貨的人,以薜荔果泡在酒里,過兩年,酒色橙黃,醇香敦厚——這是一味補陽藥。
石絡(luò)有漫長的花期,始于三月,終于五月,花白色細密,在樹干上綴著。石絡(luò)藤葉繁茂,葉革質(zhì),烏梢蛇善潛伏在叢葉里,捕食樹上的鳥。石絡(luò)攀緣的樹,都是老樹——樹皮開裂的縫隙較大,表皮木質(zhì)有了腐殖物,可以供給它充足的養(yǎng)分。有一種很小的雀鳥喜歡在石絡(luò)里吃昆蟲。
老樹不但有寄生藤,也有寄生樹,即一樹兩種。在上油榨(地名)的壅上,有一棵兩人環(huán)抱粗的樟樹,在兩米高的樹腰上,有一個腐爛了的樹癭(一根粗丫被砍的刀口處),長了一棵冬青。冬青有五公分粗——冬青籽以樹癭為土,發(fā)芽生根。兩種不同的樹,有了共生。老樹上長了山蕨,山蕨的根部裹滿了苔蘚。一棵樹,最終活成了有容量的樹,容納自己,也盡可能地容納他物。
這片楓楊與樟樹混雜的高大樹林,也是我觀鳥的去處之一。樹林因為南邊臨河,北邊臨田野,相較于山地樹林,這里的鳥更為豐富。平常時日,壅上并無人來往,和一片野地差不多。樹林里,鳥音如瀑。我唯一一次見過壽帶鳥,也是在這里。戊戌年夏天,一天上午,我從對岸的杉木林閑走回來,來到壅上樹林,被一陣低調(diào)的婉轉(zhuǎn)的鳥鳴深深吸引?!斑蛇蓢u唊唊噓噓,呱呱噓唊唊噓噓”,每一個音節(jié)都非常清晰、清脆。與其說是鳥鳴,倒不如說是鳥在以中低音歌唱。我從沒聽過這種聲調(diào)的鳥鳴。我循著鳥聲,來到高大的樟樹下,抬頭仰望,一下子就搜尋到它的身影了:頭、頸和羽冠深藍色,帶有深漆的輝光,其余羽毛純白色具黑色羽干紋,中央兩根尾羽約二十厘米長,微微斜垂,在樹葉縫隙間,非常顯眼,如兩條銀色絲綢綬帶?!耙恢恍蹓蹘А!蔽野底泽@喜,雙手合十,合掌在胸前,禱告似的,喃喃自語:“天吶,我竟然看見了林中美神?!?/p>
無論是在武夷山北麓原始山區(qū),還是在武陵山廣袤山區(qū),走了那么多深山、野谷,走了那么多年,我都沒有能見識壽帶的福氣。于我而言,它就是林中的阿芙洛狄忒,擁有天生的美麗絕倫、美妙無窮的歌喉。美神的出現(xiàn),是剎那間的,如彩虹。壽帶在樹林鳴叫了四五分鐘,往河對岸飛走了,長長的尾羽輕輕抖著,低低地掠過柳樹林,不見影蹤。它高飛遠去,我原路返回。
又連續(xù)八天,去樹林,一天兩趟,想再看到壽帶,壽帶卻再也沒有出現(xiàn)??赡苓@就是所謂的奇遇:只發(fā)生一次,永不再現(xiàn),美的意蘊在心中永駐。大多數(shù)的人,一生都不會有這樣的奇遇,因為幾乎不深入原野。不親臨原野,就不會有奇遇。為了這樣的奇遇,我甘愿在野外迎風(fēng)沐雨,即使十年。
今年(庚子年)農(nóng)歷二月初,我去壅上溜達,看見七八個人在林子里砍一棵老楓楊樹,輪流砍,斧頭“當當當”吃進樹身,肉質(zhì)一樣的木屑片飛濺在地上。楓楊樹四周的矮灌木和藤蘿,也被砍了一大塊。我很憤怒。有三個人,我認識。我近似咆哮地質(zhì)問正揮斧的砍樹人:“樹犯了什么死罪,需要你們興師動眾砍它?”砍樹人停了斧子,說:“明年抬板橋燈,做龍骨要大樹。我們找了幾個山頭,都找不到這么大的樹,我們向村里報告了。再說了,狗皮樹(楓楊樹皮如火煻了的狗皮,故村人稱之狗皮樹)又不值錢?!蔽掖螂娫捊o村里主事的人核實,主事人說,村里還是八十年前抬過板橋燈,也是大喜事,只同意砍一棵,下不為例。我看著他們砍,斧頭落下去,樹震動一下。我心里很難受,像斧子落在我身上。
在沒有樹的壅墻,便長滿了蘆葦。蘆葦越茂盛,亦越荒涼。同一個事物的悖論,在它的生命期里出現(xiàn)了高度的統(tǒng)一。蘆葦在春日瘋長,夏日蓬綠,秋日枯萎,冬日肅黃。前半生越茂盛,后半生越凄涼,如同一個帝國。時間有多仁慈,就有多殘忍。時間不會永遠善待某一種生命,也不會永遠虐待某一種生命。所以,我們不要怠慢病痛的人,不要忽視記憶衰退、行動遲緩的老人,不要嘲笑身體有缺陷的人。時間施在別人身上的酷刑,終有一天也同樣會施在我們身上,甚至更甚。
十幾年前,有人從山中挖雷竹下來,移栽在壅下的雜草灘。雜草一般是酸模、掃把草、竹節(jié)草。雷竹繁殖快,三五年成林,林下雜草全死。竹林多鳥,野貓便聚集在這一帶,吃鳥也吃蛇。野貓體形比家貓略大一些,眼珠烏黑帶黃圈,走路沒有聲音。春季白菜蘿卜開花時,我常聽到野貓,“喵——呀——喵——呀——”叫得有些恐怖。它在黑夜叫。在發(fā)情期,似乎可以從它充滿野性、具有強烈占有欲的叫聲里,想象它發(fā)光的眼珠子。我看過野貓捕食蛇。
壅上有一棵烏桕樹,約二十公分粗。樹枝太繁密,影響了壅上種菜。種菜人砍烏桕樹,在樹兜上一米的部位,砍了一半,便不再砍了,讓樹被風(fēng)自然吹倒。我去河邊觀黑水雞時,看見了赤裸的刀斧口,落在地上的刀木屑,一片片,還是白白的。烏桕樹被砍的一半,會因為缺水而干死,樹沒了生長力,任大風(fēng)吹斷它。烏桕樹多美啊,在秋天,黃葉飄蕩,每一片黃葉都是一口秋天的鐘。鐘聲悠然響起,告訴我們,秋天垂臨。第二天,我提了一個水桶,拿了一把柴刀,扛了一把鐵鍬,去壅上。我把田泥裝在桶里,加水和漿,泥漿和得黏糊糊。我把泥漿糊在刀斧口上,用布將樹包裹起來,再繞塑料皮包扎。在樹根下,我錘下四根木樁,用鐵絲扎死。再大的風(fēng)吹來,烏桕樹也不會斷了。泥漿可以保持水分,供刀斧口的木質(zhì)吸收。這是我施救烏桕的土方法,不知道是否有效。在我提著木桶離開時,我抬頭看見一只野貓,從薺菜地里躥出,一個小跳,撲到一條蛇身上,爪子摁住了蛇身,咬緊蛇七寸,叼起來,跑到不遠處的一棵樟樹上。我被突如其來的野貓捕蛇嚇得驚魂不定,原本大汗淋漓,一下子,又渾身爆汗。
壅上種菜,也是這幾年的事。沒有被樹遮擋的地方,被人墾了出來,挑來豬糞鴨糞牛糞,用土蓋上,鋪厚厚的蘆葦或芭茅,雨季過后,糞肥和茅草腐爛,種菜人種白菜蘿卜。養(yǎng)肥了地之后,種芝麻、大蒜、生姜、薺菜、萵苣。為數(shù)不少的人,菜種下去了,外出打工,家門上了鎖,到了臘月回來。菜成了天生的野菜,無人收。二〇一九年十一月,我每天早晚各去壅上溜達一次,從河埠頭上去,到白山底(地名),單程約走四千步。其中有一節(jié)壅,約有五十米長,種了辣椒和芝麻。辣椒枯死了,枝干還是挺直,掛著很多干癟的辣椒。芝麻也無人收,倒在地上。掰開芝麻殼,白白的芝麻粒像一群貪睡的嬰孩。沙地干燥得發(fā)白。環(huán)頸雉每天在這里吃食。第一次去,我不知道有環(huán)頸雉,我捏一根一米長的圓竹棍,唱著沒有韻調(diào)的歌,走進芝麻地,一只環(huán)頸雉突然在離我不足三米的地方飛起來,滾圓的身子,翹著長尾巴,一墜一起,一墜一起,掠過河面,飛到對岸的蘆葦里。環(huán)頸雉吃食的范圍并不大,且專注于食物豐富的地方。環(huán)頸雉一窩一窩生活,在河邊蘆葦?shù)?,我看到過五只環(huán)頸雉,結(jié)群吃食。這大大出乎我的意料。環(huán)頸雉多在林地、田邊的茅草地生活,哪知道河邊會有這么環(huán)頸雉。
還有人在壅上種玉米,玉米也無人收。我打聽了一下,得知玉米是一個鰥夫種的。玉米還沒熟,鰥夫死了。這個勤勞的鰥夫,我認識。他怎么不等收了玉米再死呢?我惋惜了好幾天。死不等人,只會催人。那么好的玉米,棒槌一樣大,顆粒飽滿。物盡所用。田鼠在壅上打洞,啃玉米稈,啃玉米苞。大群的鹛雀來到了這里。它們吃得興奮,叫得快活。鷹雀站在高高的樟樹上,隨時撲向玉米地。
沒墾的壅鋪滿了地錦或酢漿草。雷雨季,地耳從沙里張開,一朵粘一朵。地耳生長,須有細沙,濕氣足夠,伏地草類植物開始發(fā)芽。迎春的第一餐野食,便是地耳酸湯。春雷之后,婦人提個小籃子,去壅上拾地耳,漂洗多次,與細碎油豆腐,加少量肉絲,打酸湯。這是每一個楓林人吃不厭的。吃了地耳湯,開始春耕、下種。
楓林以太平山谷口有大楓樹林而得名,八十年前,楓樹被砍得一棵不剩。我想,在壅上種上三華里長的楓樹,該多好,待深秋之后,楓葉飄紅,與白霧相襯,成了名副其實的楓丹白露。
以前我不太喜歡去壅上溜達,蜘蛛網(wǎng)太多,飛蟲太多,蘆葦茂盛,走一趟下來,滿身臟污,若是雨天,鞋幫上沾了黃泥漿。去了幾次,我便不再這樣想了。站在壅上,可以把饒北河及河兩岸盡收眼底,遠眺高聳的靈山。更讓我心動的是,我可以很細致地了解盆地的生態(tài)系統(tǒng)。如果有了茂密的楓樹林,會更好。楓樹高大且色彩鮮艷。對于在外生活的楓林人來說,無疑是一幀不褪色的身影。
寬鰭鱲之傷
綿雨之日,我坐在二樓看美國作家蕾切爾·卡森的《寂靜的春天》,雨嘩嘩嘩,濺在窗臺上,水珠在窗玻璃形成一個仿若星空的圖案。我看不下去書,文字如河面的水浪,在洶涌。我出現(xiàn)了長久的幻覺:河水拍濺,一群群寬鰭鱲在礫石鋪就的水灘,迎著湍急的水浪,激烈地斗水。魚群躍過礫石,躍過窄窄的水流,跳出白花花的水面……它們是那么快樂、頑皮,如雨中翻飛的燕子。我再也坐不住了,穿上雨鞋和雨披,去了河灘。暴雨如注,河浪翻滾,密集的雨線遮蔽了河面。沒有看到魚群,也沒有看到小鸊鷉,我悵然若失,看著河水卷起棘柳,褐河烏迎浪而飛。
寬鰭鱲是饒北河鱗花紋最美的魚,也是最鮮美的魚。去鄭坊集市買魚,十之八九的人,往魚簍溜一眼,抖一抖篾絲魚簍,頗覺失望地說:“怎么沒有紅光頭呢?”賣魚的人抱著一桿秤,說:“這個時間來,哪還有紅光頭賣,一天也就抓那么一斤多,飯館的人早收走了,連帶白魚一起收?!?/p>
有一次,我也不看魚簍,故意問賣魚人:“簍里還有寬鰭鱲和紅鲌嗎?”賣魚人蒙蒙地看著我,不知道我說什么。他問我:“寬鰭鱲是什么東西?是竹器嗎?”我說,是魚,饒北河里的魚。賣魚人把頭搖得像個撥浪鼓,說,我打了幾十年的魚,從來沒聽說過這兩種魚。我裝假地哦一聲,說,那饒北河最好吃的鮮魚是什么?賣魚人說,以前是花鰻,花鰻絕了,紅光頭當然是最好吃的魚了。我說,紅光頭有多少,我買多少。賣魚人說,哪還留得著紅光頭。我說,那來一斤白條吧,白條應(yīng)該有吧。賣魚人從魚簍抄上白條,放在桿秤里,說,其實也不用稱,十條也就差不多有一斤,多給你一條,足夠斤兩。
紅光頭比白魚貴三塊錢一斤,白魚比白條貴三塊錢一斤,白條比皖魚貴三塊錢一斤,皖魚比鯉魚貴三塊錢一斤,鯉魚比白鰱貴三塊一斤。白鰱和菠菜等價。
在鄭坊、華壇山,問三歲小孩,也知道紅光頭是什么。問一百個人,也無人知道寬鰭鱲是什么。去年八月,我的同學(xué)姜永紅請我在華壇山一家餐館吃飯,約了幾個老同學(xué)一起,吃河鮮。紅燒紅光頭端上桌,我問他們,紅光頭的學(xué)名叫什么?沒一個人知道。
紅光頭就是寬鰭鱲,白魚就是紅鲌。紅光頭、白魚,可謂人盡皆知,而寬鰭鱲、紅鲌,無人知曉。在外久了的鄭坊人,最想吃的菜,可能就是紅燒寬鰭鱲了。
寬鰭鱲屬鯉科、鱲屬。鱲屬有四個種:尖鰭鱲(又稱成都鰭鱲)、粗首鱲、平頜鱲(又稱寬鰭鱲)、臺灣鱲。寬鰭鱲孵卵時,體側(cè)兩邊細鱗轉(zhuǎn)紅,珠星閃閃,游在水中,艷若三月桃花,因此又稱桃花魚。在饒北河一帶,被稱作紅光頭,也是因為它在孵卵期間,滿身閃著耀眼的紅光。寬鰭鱲體色鮮艷,背部黑灰色,腹部銀白,體側(cè)有垂直的黑中透出淺青色的條紋,條紋之間有粉紅色斑點,腹鰭淡紅色,胸鰭間雜著黑色斑點,背鰭和尾鰭灰色,體長、側(cè)扁、腹圓、背厚,頭短、吻鈍、唇厚、眼小。它生活在湍急的河流,尤其喜歡在山溪安度一生。
捕魚人將長條形地籠放在臨近岸邊的深水,坐等魚蝦鉆進網(wǎng)籠。深水靜流,寬鰭鱲幾乎不去沒有水浪的地方。鉆進網(wǎng)籠的,大多是鯽魚、泥鰍、白條、鯰魚、烏鯉。深水下,淤泥多,鯰魚、烏鯉喜歡這樣的地方。
在我二十歲之前,饒北河較深,最淺(河面最寬)的河段在夏季也有沒膝深。在魚孵卵的季節(jié),從信江洄游上來的皖魚、鯉魚和鯽魚,像烏鴉群飛過來一樣,烏黑黑擁擠在水草茂密的地方。坐在河埠頭,把腳伸進水里,白蝦、白條圍著腳,吃皮屑。釣魚也很簡單,一根麻線穿扎在擰彎了的大頭針,在針頭穿飯?;蛐∠x,垂直落在水下,筷子深。白條射過來,吞食餌食,拖著麻線走。手腕往上一抖,把麻線提上來,放進小木桶。河里,什么魚都很多。寬鰭鱲更多,在湍急的淺灘,遠遠地,我們就能聽到它們尾巴擊打水浪的聲音:啪啪啪,啪啪啪。我們用長長的桂竹竿拍打水,寬鰭鱲蹦跳起來,幾十條魚同時跳。我們把魚驅(qū)趕到河岸的淺水處,它驚慌失措,扇起細細的水花。這是我們很喜歡玩的戲魚。
暴雨來臨,排田水的水溝變成了小溪,急切的水流狂瀉,沖入饒北河。寬鰭鱲和馬口魚,以最快的速度,斗水上來。我家門前有一條水溝,水流量很大,漫出溝面,在路面橫流。再大的暴雨,孩童也不怕,光著腳,提一個籃子,到路上撿魚。魚兩指寬,小筷子長,蹦跳得很激烈,孩童追著魚抓,一腳踩翻,跌倒在地,籃子也翻了,魚游回到水溝里。
有一種十分簡單的捕寬鰭鱲的方法,非常管用。在水流湍急的河道,固定一塊長方形的竹匾,竹匾三個邊,壓實稻草或樹枝,敞開一個邊對著泄水口,寬鰭鱲在退水的時候,被推進了竹匾里。竹匾有篾縫,不儲水,活水又源源不斷地流進來,寬鰭鱲游不動身子,蹦跳不了,便一直留在竹匾里。這個方法,有一個很形象的名稱,叫架場,就是把魚場架空,魚落不下水。這是我在大山區(qū)看到的。大山區(qū)有一條約十米寬的河,河水終年奔騰不息,河魚非常多,以寬鰭鱲、馬口魚、鯽魚、白條為多。一個人用撈飯的筲箕套在狹窄的河道處,另一個人從河道往下跑,魚忽溜溜跑進筲箕,把筲箕抬起來,魚蹦跳。同學(xué)嫌筲箕太小,還得花費兩個人,不如架場。他劈毛竹,竹片兩指寬,用藤條扎得結(jié)結(jié)實實,制作好了。在水湍急的地方,河石堆出一個倒喇叭形出水口,竹匾擱在出水口的石頭上,和水面保持著不高的距離,四角壓一塊圓石,三邊圍上稻草,壓上沙石,場架好了。第二天早上我們?nèi)ナ蒸~,收滿滿一竹籃子。
架場捕溪魚,在饒北河,我沒有見過。
一九九二年,華壇山鎮(zhèn)在河上游建了一個螢石選礦廠,從螢石原礦中提煉粗礦。選礦廠排出的廢水,直接灌入饒北河。廢水含有硫化物,滅絕了魚蝦,螺螄也死絕。人也不敢下河,河水浸泡了人的皮膚,皮膚會潰爛。有一次,一個外地拉貨司機,看見饒北河的水清幽幽,把車子停下來,下河游泳。他說,他很少看到這么清澈的河水。游泳上來,他全身長出了紅斑,瘙癢無比。他不知道河水里有硫化物。河成了一條死亡之河。華壇山鎮(zhèn)下游的幾個村有人不斷上訪,上訪了五六年,也無人解決。
一九九六年,處于饒北河源頭的望仙鄉(xiāng)開發(fā)靈山北山的花崗巖,磨浮的廢水不經(jīng)任何處理,直接排入河中,大量的粉塵沉在河床。河水帶著粉塵,一路污染,流入百里之外的信江。河水變成了米湯一樣的白色。河水灌溉農(nóng)田,農(nóng)田板結(jié),糧食減產(chǎn)。在白山底,臨近河灘的一畈田,被迫改種蔬菜、高粱。
新世紀初,上饒市以地方立法的形式,保護靈山自然環(huán)境,關(guān)停了所有污染廠礦。慘痛的十年,饒北河遭受滅頂之災(zāi)。金錢讓少數(shù)人滅絕人性,喪失良知。饒北河為什么會有慘痛的十年,僅僅是金錢的原因嗎?也不盡是。我在讀奧爾多·利奧波德《沙鄉(xiāng)年鑒》時,就在想,為什么我們身邊總有那么一小撮的人,對大自然喪盡天良呢?
我們的祖輩、父輩,我們自己,以及孩子,一代代的人,(除了法律因素外)很少得到過良好的自然哲學(xué)啟蒙,缺乏自然主義精神,以至于我們沒有自然的倫理觀,對自然缺乏深深的敬畏。二十年前,是這樣的通行法則:犧牲自然,獲得肉身的暫時飽和。
環(huán)境學(xué)家在考察饒北河污染之后,說,恢復(fù)清潔的河流,至少需要二十年,甚至五十年。這意味著,一代人看不到清潔的河流。
寬鰭鱲沒有洄游的習(xí)性,所以,生活在信江其他支流的寬鰭鱲不會來到饒北河,即使有,數(shù)量也少得可憐。饒北河里,不洄游的魚,都面臨物種滅絕的危險。
有一種魚,生活在礫石與沙子的縫隙中,魚的體形和長度、顏色跟壁虎差不多,前段近圓筒形,向后漸側(cè)扁,頭大平扁,頰部突出。在方言中,我們叫它雞屎夾魚——因體色如雞屎而得名。這種魚,與河鰻、大鯢、水獺、青螺等動物一樣,對水質(zhì)要求非??量?。十年之內(nèi),這五個物種在饒北河徹底滅絕。我找了資料,查雞屎夾魚是什么魚,無功而返,直到二〇一八年,在《中國南方淡水魚類原色圖鑒》查出雞屎夾魚的學(xué)名:中華沙塘鱧。中華沙塘鱧滅絕的主要原因是無處孵卵:它把卵孵在河蚌內(nèi),而河蚌被硫化物毒滅了。
寬鰭鱲對生存環(huán)境的要求十分嚴苛,除了需要清潔的水源之外,它還需要三個條件:有湍急的河流、河底有沙層、河床有鵝卵石和礫石。在上個世紀九十年代,饒北河河道的沙子已被取盡了,河灘都挖完了。寬鰭鱲雖沒有滅絕,但數(shù)量急劇減少。
想吃一盤紅燒寬鰭鱲,多么難啊。河里少魚,方圓二十華里之內(nèi),無大型水庫,所以,鄭坊無魚可吃。上餐桌的魚,大多來自浙江衢州,或鄱陽湖。以前,家里來客人,叫孩子拿個筲箕,去一趟河里,要不了一個小時,捉上兩大盤寬鰭鱲、馬口魚。去捉魚,和去菜地摘辣椒一樣方便。
鄉(xiāng)人去捉魚,并不捉多,一般捉一斤、兩斤,夠一家人吃兩餐就可以,第二天要吃了,再去捉。孩子捉魚捉多了,大人還會教導(dǎo)幾句:“魚是一道吃食,也是一種生靈,生靈有命,吃不完就浪費了。浪費了的魚也就枉死了?!濒~是不能浪費的,沒有燒的魚曬了魚干,或者泡在熟油里。鄉(xiāng)人懂得樸素的自然哲學(xué):魚供人所食也需延綿繁衍生息。
寬鰭鱲肉質(zhì)鮮美,魚刺少,口感細嫩。上廚的人,哪個都可以燒一盤好魚出來。
在我成家之后,我買魚,只找一個靈溪婦人買。她老公以在信江河捕魚為生。她騎一輛電瓶車,載兩個大水箱,騎十余里的公路來到八角塘菜市場。我要買魚時,早早在她攤點等。我?guī)退黄鸢崴洹N野褜掱掲v、馬口魚挑出來,裝在一個單獨的臉盆里。信江河里,這兩種魚也不多,她每次帶來,也只有兩三斤。我便全部買走。她沒有門店,常被城管驅(qū)趕,她在五三菜場、勝利菜場、東都菜場、八角塘菜場游擊式賣魚。去買魚之前,我給她打電話,問她在哪個菜場。但她很少接到電話。打十次,她也接不上一次,我不再打電話,一個一個菜場找過去。
非常謙虛地說,我燒寬鰭鱲絕對美味。鮮魚剖腹洗凈,少量細鹽抹魚身,瀝水半小時,鍋燒紅,適量茶油入鍋,鹽在熱油中抹鍋底面,姜粒入鍋,魚入鍋攤平,火改中火,煎兩分鐘,適量紹興老酒澆魚面,魚再翻身煎,放大蒜粒,放辣椒干,煎兩分鐘,添加老抽少量,放青椒絲,改大火,添適量水,魚煸出兩面深黃,湯汁濃稠了,上鍋即食。
寬鰭鱲屬于體形較小的魚,一般所謂的大魚,也只有一兩多重。我沒見過三兩重的寬鰭鱲。它主要以藻類、浮游昆蟲及蟲卵、小魚為食物,群體生活,也和馬口魚一起結(jié)群。
鎮(zhèn)里有釣魚愛好者,經(jīng)常在豐收壩釣魚,釣上的魚,大多是皖魚、鯽魚、鯰魚、白條、翹白等。他們釣魚,我也去看過幾次。我有一個同學(xué),在小學(xué)教書,算是超級釣魚愛好者,每天放了學(xué),就去河里釣魚。我問他:“你釣上過紅光頭嗎?”
“釣得到紅光頭,我還釣鯽魚干什么?!彼N著嘴巴說。
我問過很多的釣魚人,他們都沒釣到過。我同學(xué)說得干脆:“紅光頭太聰明,從來不上鉤。”我說:“你不研究紅光頭的習(xí)性,當然釣不上它了,河里哪有笨的魚呢?”
十幾年前,我也是超級釣魚愛好者,休息日、節(jié)假日大多在溪流水庫邊度過。我也是釣寬鰭鱲的高手。我自制魚餌。釣寬鰭鱲有很多細節(jié)上的秘訣——秘訣我不說了。
我回到楓林,緊要事便是給村里捕魚人打電話,問:“明天有紅光頭,給我留著?!贝蠖鄷r候是沒有,即使有,也只有幾條,和白條湊合一盤。洪水暴發(fā)一次,饒北河被淘洗得更干凈一次。歷經(jīng)十五年的恢復(fù),河里的魚又漸漸多了起來。而毒魚事件,仍然時常發(fā)生。投毒一次,河道十里內(nèi),魚全死。戊戌年中秋節(jié),又有人在河道毒魚,撈魚最多的人,撈了五百多斤。這次毒魚,引起了民眾公憤,有人報警和報告農(nóng)漁業(yè)部門,可沒一個單位來查。當?shù)貓?zhí)法人員給村民在電話中回復(fù):毒魚這樣的小案,沒什么可查,村干部處理一下就可以。
有些人,對生命已完全麻木。對滅絕群體性生命的行為無動于衷的人,和滅絕群體性生命的人,屬于同一類,有肉身無人格。他們聽不到動物對人的詛咒,如同蒼天聽不到人詛咒天災(zāi)。任何以非人道的方式對待動物的人,都是心靈扭曲的人,人格分裂,暗藏極度殘忍冷酷的陰面,即使他表現(xiàn)出溫和善良的面目,也是一種偽善。
魚有水,而不能活,是魚的悲哀,也是人的悲哀。
饒北河那么寬,那么長,容不下魚活。
責(zé)任編輯:胡汀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