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倬
那只鷹盤旋在天空,背上馱著三朵白云。鷹翅下,春天的土地等待著種子。鷹也一定看見了我——鄉(xiāng)村道路上移動的小黑點。但我不是它的目標。一位老婦腰挎竹篼在地里播種玉米,三只母雞在竹林下刨蟲。老婦不經(jīng)意間抬頭,看見了鷹,嘴里發(fā)出警報,“噢——噢——噢,老鷹來咯!”那鷹如受神啟,瞬間幻化成一道黑色閃電,俯沖而下,竹林里雞毛亂飛,慘叫連連,待老婦撲過去,一只母雞名副其實升了天。
那是一九九三年,我在上學路上看見的一幕。星期天。我的背篼里裝著一塊臘肉、一棵白菜和三十斤大米。這個春季學期結束,我就小學畢業(yè)。這是沖刺階段,老師讓我們?nèi)プ⌒?。在一間空著的土坯房里,我們用稀泥和石頭澆灌成臨時的灶。在靠小窗的地方,幾張缺胳膊少腿的課桌拼在一起,那是臨時的床。被子和氈子,胡亂扔在上面。沒有枕頭,這玩意兒當時還沒有進入我們的生活。
我跟人講起路上看見老鷹叼雞一事,畢摩(巫師)的兒子說,這不是好兆頭。我說,你放屁。他說,走著瞧。
走就走,瞧就瞧。誰怕誰?五年來,我們這些頑強的小山猴子,在七八公里遠的山路上來回走了近兩萬公里,終于熬到了住校這一天。這是個不小的勝利。要知道,那時由于學校離家遠,多少人走著走著就輟了學。比如我的朋友張快黑,他在一個暴雨天直接將書包扔進河里,同時甩下一句:哪個兒子孫子這一輩子再讀書!頭也不回地走了。據(jù)張快黑的弟弟張快亮說,他父親的抽牛鞭打軟了,張快黑也沒有哼一聲。如此,他父親放心了。一個承受力比牛還好的人,至少也能夠像頭牛一樣活下去。
我們之所以能夠堅持走五年,其原因無非是成績還行或經(jīng)不起父母的捶打。我兼而有之。一些大詞像粗糲的石頭,不由分說塞進了我的世界:光宗耀祖、出人頭地、飛黃騰達、前程遠大……我的鄰居們,平時講話嘴邊掛滿生殖器。殊不知在關鍵時候,居然能祭出這些詞,這真讓人哭笑不得。
一九九三年,風從外面吹來,越過群山,落地變成消息。他們說,外面改革開放了。貨郎頻繁出現(xiàn)在村里,挑來的東西越發(fā)新奇。有一天,那家伙居然挑著一架錄音機來,另一頭放的是花花綠綠的磁帶。有人問他,賣啥子?他說,賣歌。他坐在柳樹下,撕開一盒磁帶插進磁門,一個女人的歌聲飄了出來。那哪里是磁門?簡直就是天堂之門。在我們貧乏的想象里,大概只有仙女的歌聲能如此動聽。此后,鄧麗君、李玲玉、韓寶玉、齊秦等人的歌聲縈繞在村莊上空。購買錄音機成為了大人們的頭等大事,而孩子們則負責四處搜尋廢舊電池。一些人公開戀愛了,一些人相約私奔。一些沒有對象的男子,扛著一面明晃晃的鋸子,去了遠方。
夢想如雨后的種子,一夜之間發(fā)了芽。我也想走,但只能通過升學。而在父母的心里,我的未來像一個被人吹起來的肥皂泡,搖搖晃晃,泛著七彩的光暈。
早上七點,宿舍外面準時響起哨聲。剛從師范學校畢業(yè)的班主任站在門外,隨時準備沖進來在我們誰的屁股上踹上一腳。他熱愛運動,經(jīng)常把我們當足球踢。他帶我們沿著廢棄的公路奔跑,晨光下,露水晶瑩,喊聲震天。
——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
——黑發(fā)不知勤學早,白首方悔讀書遲。
——讀萬卷書,行萬里路。
惡狠狠的警句,鞭子似的抽打著我們。單衣薄裳、面黃肌瘦、懵懵懂懂、昏昏沉沉的少年們,像一群被驚飛的麻雀,奮力撲騰,想象幾十公里外的地方有棵開滿鮮花的樹。那里是縣城,我沒有去過。我在心里默念它的名字:會東,憑空感覺那是一個金光閃閃的地方。
早起,晨練,誦讀,一群貧窮的少年,為了走出山外,使出了吃奶的勁兒。我們年紀尚小,別無他法??吹接腥穗x開村莊,就滿眼羨慕。我們絲毫不懷疑,山外的世界遍地黃金,樹葉一樣,俯首就能拾起。
那是生機勃勃的時代。有人從外面回來,像是天外來客,戴著墨鏡,穿著西裝皮鞋。我們追著看。那家伙轉身,為我們在大路上跳了一段霹靂舞。此后的學校里,課間休息時總有人在抹“玻璃”或走“太空步”。
那是離開的時代。誰離開,誰就是英雄。有人去外鄉(xiāng)看電影《劉三姐》,因為過于迷戀電影中的劉三姐,追著放映隊走了。有人要離開,湊不齊路費,一狠心賣了房子。那戶人家,如今已在縣城住上了別墅。
我們這些即將畢業(yè)的小學生,和離別之間隔著一條河。這是時光之河。再有幾個月,或者再有幾年,我們就能離開。可沒有比拿著一張縣城中學的錄取通知書離開此地更光彩的事了。
一九九三年,村里尚未通電。雖然電桿上已經(jīng)架了電線,甚至家里也掛上了電燈,但電遲遲未到。而學校沾了鄉(xiāng)政府的光,得以使用不遠處一條小河帶來的光明。校長有一臺比課本大不了多少的黑白電視,像是為了炫耀,擺在正對大門的地方。如此,我們站在他家門外就能看電視。我在那臺電視里第一次看見鄭智化,他唱《水手》。那晚熄燈后,小豬崽似的我們擠在黑屋里唱:他說風雨中這點痛算什么,擦干淚,不要怕,至少我們還有夢。有個男生突然哭出聲來,但沒人問他為什么。在那個年代,我們都想奔跑,想大叫,想大哭一場。
春天過去,風終于消停了些,而雨遲遲未落。頑強的草芽探頭探腦,光禿禿的枝丫上有了片片綠意。即使沒有雨水,萬物也要生長。就像我們,頭頂枯黃的頭發(fā),腳踩半截拖鞋,仍然飛奔在那個夏天里。我們談著想象所及的未來,啃著洋芋或紅薯。如果誰家?guī)ゴ竺缀团D肉,就可以免去燒火煮飯的苦力。住在隔壁的三個女生,出于女性與生俱來的慈悲,主動成為了我們的廚師。那時她們就像我們的小媳婦兒。她們中的某一個人也真的成了我們中某個人的媳婦兒,這是后話。
夜晚的學??帐幨帯;椟S的燈光,照不亮我們的作業(yè)本——我們需要再輔以蠟燭。每個人都坐在教室里,做出要畢業(yè)的樣子。蚊子在天花板下盤旋,像一架架轟炸機,不時傳來“啪”的一聲,蚊子飛走了,自己挨了一耳光。哄堂大笑?,F(xiàn)實就像這黑夜,熬過去,天就亮了。
夏天來得轟轟烈烈。這倒好,我們原本單衣薄衫,沒了后跟的膠鞋就是拖鞋,長得比我們慢的褲子就是短褲,壞了拉鏈的外衣被用一根紅布帶攔腰系住,還對身邊的人說,我要結婚了。
那時我們已經(jīng)開始夢見結婚,對象是我們身邊的女生或者村里的姐姐們——雖然她們已經(jīng)離開了村莊。有人藏起夢境,有人忍不住說出來。說出來的,便在起哄聲中得意洋洋。而女生則不一樣了,如果不幸被夢見,輕則紅著臉跑開,重則當場拉下臉問候你全家。
可是,人怎能管住自己的夢?就像我們夢見縣城,就像我們夢見去流浪。我們這群暫時被困住的小獸,在雷聲和雨點中,仍然無法收起野性,打架,罵人,一樣不少。我們像幾十只陀螺,被老師的鞭子抽著轉??烧l問過陀螺的內(nèi)心,是否真有必勝的信念?不過熬時間,撞大運,皇帝不急太監(jiān)急。黑板左上角“距離考試”的時間每天擦了又寫,無形之鐘越來越響,可我們像是負重的驢,再也不能走得更快了。
六月,雨水豐沛。埋伏已久的命運之虎從霧靄沉沉的森林里撲向我們,措手不及。誰是打虎英雄?這事兒交給景陽岡了。收好破衣爛衫,今后穿不了了還能用來做鞋墊。書本也要帶回,雖然今后用不上了,但至少證明我們曾經(jīng)念過書。再不濟,它還能用來卷煙草抽。至于考試分數(shù),聽天由命了。
像我一直背著背篼在路上行走,從春天走到了夏天。只是此時,整個身心輕松了,就要飛起來。我再次想到了春天的那只老鷹。下一秒,我又想到了畢摩兒子的話——如果這小狗日的說得對,那我也許是那只被命運叼走的雞。那片地里,老婦播下的玉米已經(jīng)長得和我一樣高,不久之后它們將籽粒飽滿。
一場尚未分出勝負的仗,歸來的戰(zhàn)士已成了英雄。我父親讓我預測成績,我吞吞吐吐。他說,“那就只有求菩薩保佑了?!逼兴_在心里,也在現(xiàn)實之中。離我故鄉(xiāng)三十公里外的山巖下,巖漿滴成了觀音像,眾生朝拜。我父親帶我前往,雙雙跪下,此心可鑒日月。據(jù)說有人許愿發(fā)財,果真財源滾滾,還愿時燒了一沓真錢。我父親許諾一只公雞。
成績出來了,二百一十二分,算是如有神助??扇绻嬗猩?,那可真是慈悲博愛之神啊,那所風雨飄搖的小學,在那一年考出了有史以來最好的成績——我排名第五。我的班主任高興得走路帶風,他朝思暮想的女朋友和鎮(zhèn)中心小學已經(jīng)在向他招手了。但他面對我時,又突然拉下了臉,“你看你,關鍵時候掉鏈子。一定是粗心大意的后果,都跟你說了多少遍了?!比舨皇强丛谒綍r對我不錯的分上,我可能會忍不住跳起來,跟他拼命。那時我們中間隔著一張桌子,桌上放著志愿表??h城里有三個中學,只有排名前五的人可以填報。當我在紙上寫下“會東縣民族中學”時,手心潮濕,像是在生死簿上勾了自己的名字。
我父親對我的分數(shù)和排名大失所望,他說:“萬一錄取線是二百一十三分呢?”
“都已經(jīng)考了,填了,罵他有何用?”我母親說。
在那個夏天,我們?nèi)胰诉M入了迷局。那是無雨之夏。莊稼突然停止了生長,樹葉卷成筒,蟬聲有氣無力。我趕著一頭好斗的公牛上山,要時常提防它和別的母牛交配??蛇@牛日的,見了母牛不要命,害我滿山追著跑??晌覐奈聪蚋赣H揭露過它的罪行。
我等待命運之神降臨,像一朵被雨水打濕了翅膀的蒲公英,等待天晴。那個夏天,一只馬蜂從天而降,在我的頭頂蜇了一下,如一個炸彈在我腦袋里開花,我渾身流淌著馬蜂的毒液。
當然,這也暴露了它的蜂巢所在。結果可想而知,馬蜂們喪身于火把之下,摘得蜂蛹半盆。我的眼睛腫成了一條線,腦袋大了一圈。吃下那些蜂蛹時,心里充滿了復仇的快意。
那個夏天,我在山上五次遇到雞樅。我父母認為這是吉兆,可我的錄取通知書遲遲未到。
真有機會離開嗎?像一個就要出嫁的女子,獨對青山和白云,心生傷感。更多的時候,我爬上樹枝,對著空蕩蕩的山谷唱歌。唱的是:
悠悠歲月,欲說當年好困惑,亦真亦幻難取舍。悲歡離合都曾經(jīng)有過,這樣執(zhí)著究竟為什么?(《渴望》)
從來不厭命運之錯,不怕旅途多坎坷。向著那夢中的地方去,錯了我也不悔過。(《人在旅途》)
有誰知道情義無價,能夠付出不怕代價。任憑愛在心頭掙扎,幾番風雨幾絲牽掛。(《情義無價》)
……
想象一下吧:在一九九三年,在西南某一座沒有名字的山岡,一個十二歲的少年,用尚未變聲的嗓子唱情歌。有人從山間經(jīng)過,哈哈大笑。那時,我甚至已經(jīng)準備好了離開家時的歌曲,《大約在冬季》。我想象離家的情景,不覺濕了眼眶。
在那些等待的日子里,我做過三個印象深刻的夢。小河里到處是泥鰍,可我一條也沒捉住。騎馬射箭,擦靶而過。上課鈴響了,可我仍在泥濘里艱難行走。做怪夢的還有我父親。每過幾天,就見他在清晨翻看一本發(fā)黃的《周公解夢》。我觀其色,時而凝重,時而欣喜。
我在蟬聲中數(shù)次奔跑于家和學校之間,卻從未在那個掛在鄉(xiāng)政府門前墻上的藍布袋里找到我的錄取通知書。倒是有一封我班主任的信,由于恨他在我傷口上撒鹽,我偷拆了他的信。寫信人是他的師范同學,在另一個鄉(xiāng)鎮(zhèn)教書,寫信的目的是賭博輸了,向他借錢。干這件壞事并沒有讓我惴惴不安。我想,這樣的信,班主任還是不要收到的好。而由撕信這事,我產(chǎn)生了另一個聯(lián)想,我的錄取通知書,是不是也被人撕毀了?
已經(jīng)是農(nóng)歷七月。村莊里鬼氣彌漫。每一條路上,都有幾個灰圈和灰燼。亡人們剛剛離去,子孫的禱告尚在耳畔。我早逝的奶奶,墳地距我們有三十公里。但我們無比相信,她一定知曉自己的孫輩正經(jīng)受著煎熬并全心保佑著。我父親在鬼節(jié)那天為她燒了整整一篩子紙衣紙褲和紙元寶,并讓我在神龕前磕了頭。
我們不能再等了。我們要去縣城,問個究竟。既然結果未知,自然就不用唱《大約在冬季》。相反,在路上遇見人時,我父親變得支支吾吾。
“我們?nèi)ツ沁??!彼f。幸好沒人再問那邊是哪邊?
“如果沒被錄取,過幾天瓜兮兮地回來,真是羞死先人了?!?/p>
夏天貨郎進村時,家里已經(jīng)為我準備了床單、被套、棉絮和枕頭??膳R出門時,父母為是否背著這些東西去縣城發(fā)生了爭執(zhí)。我父親認為背著這些東西去過于招搖,一看就是去上學的?!叭f一考不上呢?”他問。而我母親認為有備無患,那些東西也不會太重。他們讓我來決定,我想了想,說,算了,不背了。說完這話,眼淚就要流出來。像一塊黑沉沉的石頭壓下,我緊緊閉上了眼睛。如果真的升學無望,我只能再長幾年,像那些成年男子一樣,扛著一面鋸子離開。我故鄉(xiāng)的山上到處是樹木,把木料解成木板是每個成年男人都會做的事。
烤煳我的不是太陽,而是父母焦灼的目光。離家那天早上,我像一株曬蔫的玉米,耷拉著腦袋,跟在父親身后。神再次拜過了,靈不靈,幾個小時后就會知道。
破舊的大巴車有四五個棺材那么大。我看著它像頭老牛般從崎嶇的公路上搖晃著過來,屁股后面塵土飛揚,然后一個趔趄停在我們面前。仿佛它已經(jīng)到了懸崖邊上。等候已久的乘客蜂擁而上,售票員操著混淆了平翹舌的口音喊:先買票,后上(喪)車,擠啥(薩)子嘛。我父親先是推我的背,然后托著我的屁股朝人縫里塞。仿佛那是一條充滿人間煙火氣的巷道,我的鼻子里瞬間充斥著旱煙味、汗味、狐臭味以及雪花膏的香味。我打了一個噴嚏。渾濁的空氣中又多了少年的口氣。尚不待站穩(wěn),車已經(jīng)啟動。驚慌的乘客相互拉扯,晃蕩如風中的麥浪。黑色的電線桿往后倒去,群峰洶涌,大巴車朝峽谷里鉆。
大巴車核載二十三人。我上車很久才明白,所謂核載,指的是座位數(shù)。那些坐著的人臉上得意洋洋,抽著香煙,吃著橘子,不時開窗呼吸新鮮空氣。而我們這些站著的,隨車搖晃,抓緊拉好,絲毫馬虎不得??晌胰匀慌d致勃勃地看著窗外。一道紅色的懸崖,如刀削斧劈,下面流淌著一條清河。幾個小孩在放鴨子。我不知道他們是否已經(jīng)乘車去過遠方。如果沒有,他們應該對我們這些一閃而過的乘客充滿羨慕,車上載滿他們遠行的夢想。
再往前走,是一片空曠的平壩。七八戶人家散居在河兩岸,像被上帝遺忘了千年的黑石頭。這個勉強算是村莊的上方,是一片寸草不生的黃泥坡。土地貧瘠,莊稼枯黃,我父親說,那是我們的上一個故鄉(xiāng)。在那里,我的祖輩生活了幾十年后,留下幾座墳塋,蒲公英般四散而去。馬龍。平塘。賭格。火山。白巖。一個個地名,一座座低矮的房子,一個個裹著披氈的、單衣薄裳的、戴氈帽的、紅臉膛的人。這個像張鐵匠,那個神似李孃孃,走了這么久,我似乎從未離開。
大巴車爬到山頂已經(jīng)是中午時分,太陽明晃晃,但風中已有了寒意。坐窗邊的人,關了窗。路邊不時有人搭車,司機像拾蘑菇似的一一將他們?nèi)M來,也不顧車廂里抱怨連連。而這些,對我來說根本無所謂。我已經(jīng)遠遠看見了縣城——盛放在黛青色山坳里的白色火柴盒。亦像是它們正在遭受著霜凍。我離它越來越近,心里莫名驚慌起來。我父親也在望縣城,一臉嚴肅。一對一起望向縣城的父子,裝著相同的心事。
已經(jīng)能夠看見奔跑的小汽車了。不多,只偶爾才有一輛。那車如屎殼郎般大小,跑得快,消失得也快。而另一些移動著的,不像小汽車,像是一群混亂的螞蟻。當我雙腳踏上縣城的土地,方知那些螞蟻般的東西是人力三輪車和自行車。
一九九三年的八月底,我來到會東,像一只畏畏縮縮的小老鼠。身高一米四五,體重四十五公斤。上了五年學,會念幾十首古詩,會用還算工整的楷書寫信,會在周日的清晨上山砍柴,會撒謊,會尿床。身體尚未發(fā)育,但看見喜歡的女孩已然心動。
那些我在遠山上看見的白色盒子,是一幢幢樓房。遠看時,我?guī)缀跄軐⑺鼈兇нM兜里;走近時,我仰頭往上數(shù),一二三四五六七。一朵白云緩緩飄過頭頂,我產(chǎn)生了樓房向我傾倒下來的錯覺。
“走吧,”我父親說,“如果考上,就可以天天生活在這里了?!?/p>
我沒有接他的話。我的眼睛和耳朵不夠用了。磁帶店里飄出歌聲,居然有我會唱的《水手》。服裝攤上的小喇叭是外地口音,令人想笑。汽車喇叭聲能嚇人一跟頭,而人力三輪力的鈴聲卻總讓我想起牛鈴。這真是縣城啊,我想。這些穿著高跟鞋、喇叭褲、牛仔褲、翻領毛衣、皮衣、長裙、高跟皮鞋、旅游鞋、翻毛皮鞋、白網(wǎng)鞋的細皮嫩肉的男男女女,他們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他們偶爾看一眼我和父親,目光里滿是鄙夷。我這時才發(fā)現(xiàn),我們穿在身上的藍色外衣和紅色背心是多么可笑。
那是下午時分,縣城里熱浪滾滾。一個穿藍布對襟衣服的老奶奶坐在梧桐樹下,她的面前擺放著一個蓋著毛巾的小箱子,上面寫著兩個字:冰糕。我父親捏了五毛錢在手,問她冰糕咋個賣?老奶奶高聲說,兩毛一個,五毛三個。也許她是個聾子吧,不然為什么要如此大聲?我嘴里嚼著冰糕,耳畔還回響著老奶奶的聲音。
街道的兩邊栽滿了梧桐樹,陽光從樹葉的間隙漏下。在空中,像一柄柄閃亮的寶劍,落在地上,變成了一面面反光的小鏡子。我們沿著街道走,小心提防著人。防小偷靠近,防流氓地痞撞上來。一個臟兮兮的中年男子在樹下掃落葉,我父親在他面前停下,他也停了手里的掃帚。
“請問,縣民族中學咋個走?”
“走到下一個路口,左轉,再到第二個路口,右轉?!?/p>
那個環(huán)衛(wèi)工人得到了我父親的一支煙,他沒有幫他點火。我在心里重復著路線,圣旨般地記牢了。再往前走,是電影院。售票窗口里坐著一個不耐煩的女人,像是準備隨時跟誰大吵一架。正在放一部武俠片,喊殺聲震天??墒牵@些聲音已經(jīng)不能讓我們父子駐足。再往前,是電子游戲室,它的旁邊是文化館、百貨公司、中醫(yī)院、國營旅社、直屬小學、農(nóng)機站、種子公司……
在第二個路口右轉,街道變成了巷道。迎面走來三兩個穿校服的中學生,黑皮膚,高鼻梁,頭發(fā)上摩絲油亮。那時,我多么羨慕他們。我們都能夠肯定,學校就在不遠處。可對我來說,那哪是學校,分明就是住著生死判官的地獄。當然,也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是天堂。
如我們所想,學校就在前方不遠處。最先看到的是兩扇赭紅色大鐵門,上了鎖,又開了一道小門供人進出。大門正對著籃球場,有人在打球,但沒人圍觀。我們父子走到籃球場邊,失去了方向。這也讓我們有機會近距離地看看這個學校。籃球場的四周是幾排三層樓高的磚房。有的是教室,有的是宿舍,那時我想,即使不能進入教室或宿舍,我也算是“進”過中學的人。學生并不多,三五成群,來來回回??晌覀儾恢涝撊ツ膬骸N覀冊诨@球場邊站了大約兩分鐘,他們雙方各進了一個球。如果繼續(xù)站下去,大概等球賽結束也沒有人會過問我們。多年以后我問父親,當時為什么一直站在球場邊,他說他在等我拿主意。如果確實是這樣,那么我應該感謝當年那個懵懂的自己。
“我們?nèi)フ倚iL吧。”我說。
“好啊?!彼f,“校長在哪?”
校長在辦公室。一個短發(fā)的中年女人。她讓我們在她辦公桌前的椅子上坐下,還給我們每人倒了一杯白開水。于是,我父親講出了我們?nèi)业倪@個夏天。
“你們的心情我理解?!彼f,“但是,我們學校今年的錄取線是二百一十三分。”
“這樣啊,”我父親的聲音在顫抖,站起來時仍弓著背,“那給你添麻煩了?!?/p>
他轉過身來。我的目光已經(jīng)無處可逃。那兩道冰做的利箭里,藏著萬丈火焰。
我眼前一黑,早已下意識地閉上了眼。然后,我來不及關上的耳朵聽見校長說,如果學生想在我們學校就讀也不是沒有可能,只是你們需要多花錢。
“花多少?”我父親突然站住了腳步。
“每學期比別人多交三百塊,而且沒有生活補助。”
“我交。我現(xiàn)在就交。”
我父親開始數(shù)錢,手在顫抖。他的擔心在半個小時后消除了。那時,我的兜里已經(jīng)揣著學校開具的報名收據(jù)。他這個夏天的擔憂、希望和失望像阿尼卡上空的云,變成了暴風驟雨。
“一分之差啊,小畜生!你算算,這一分值多少錢,你自己算算!”他咬牙切齒,痛心疾首。
我也后悔莫及。我他媽考試時稍加仔細,一切不就都不一樣了?一道填空題、一道判斷題的事兒啊。
他從學校一路罵我到街頭??赡切┍╋L驟雨似的謾罵又算得了什么?這個漫長的夏天,我像一個溺水者,終于掙扎上岸。雖然差點溺死,但夏天真的過去了。我發(fā)現(xiàn)風中有了一絲涼意,樹葉已經(jīng)做好了落下的準備。而我準備在這個陌生而新奇的地方開始我的求學生涯。
一切都不用說了。我咬碎了牙齒,在心里發(fā)誓,三年后我會一雪前恥。像一次重生。未來世界就在眼前。這些高樓,這些行人,這些美食,這些漂亮衣服,總有一天我會和你們發(fā)生關系。這是會東,小縣城,這是新的起點。
那時代真是一個春天。而我也正值生命的春天。我的父親回到了阿尼卡,他把一粒種子播在了縣城。其實,我那時只是一個少年,才在這個世界上生活了三千多天。我在縣城想起阿尼卡,像一只長鏡頭從村口探進去,故鄉(xiāng)歷歷在目。那些山,我曾追著牛羊滿山跑;那些河,險些要了我的命;那些果樹,果子已成熟。我的父母會在夜晚念叨我。白天,他們汗流浹背,干勁十足,心里升起了新的希望。那時的阿尼卡像一個舞臺,我已登臺亮相,下面坐著各懷心事的觀眾。
幾十公里外的縣城,則是另外一個世界。我暫時屬于這個世界。暫時是三年。我們共同的三年。我們,我和那些像我一樣的鄉(xiāng)村少年。我們的世界就是會東縣民族中學。在這個世界里,我的絕大多數(shù)同學來自彝族鄉(xiāng)鎮(zhèn),說著半生不熟的漢語。但這是一個漢語的世界。不光是漢語,還有英語。原來他們和我一樣,是一只只進城的小野獸。我們從村莊來到了縣城,接受文明的馴化。可這哪是那么容易的事兒?
一九九三年,群山失去了阻隔的能力。會東縣城一夜之間成了外地人的夢想之地。飯館、服裝店、卡拉OK廳、家電城、雜技團、舞廳、溜冰場像夏天的蘑菇紛紛冒出來。那是一個空的世界,人們腦袋空空,錢包空空。那是一個滿的世界,人們的腦袋里裝滿了夢想和希望,一切皆有可能。
我是旁觀者,也是親歷者。我翻過了故鄉(xiāng)的高山,就成為了另外一個人。
責任編輯:胡汀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