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筱寧
《阿長與〈山海經(jīng)〉》是魯迅的一篇回憶性散文,記述了作者兒時與其保姆“阿長”相處的情景,表達(dá)了魯迅對阿長深切的祝福,集中體現(xiàn)在文末的一句話里——“仁厚黑暗的地母呵,愿在你懷里永安她的魂靈!”
因?yàn)樵凇拔摇笨磥?,阿長在現(xiàn)實(shí)生活中始終是不“安”的。“(她)常喜歡切切察察,向人們低聲絮說些什么事,還豎起第二個手指,在空中上下?lián)u動,或者點(diǎn)著對手或自己的鼻尖?!卑㈤L總這樣不光明磊落,無疑暴露出她心懷忐忑。
阿長還懂得許多“我所不耐煩”的規(guī)矩,亦是她心緒不寧的寫照。其中“元旦的古怪儀式”之所以讓“我”迄今依然“記得最清楚”,不僅是因?yàn)榘㈤L“極其鄭重”的口吻,而且還有她果斷的動作和“惶急”的眼神。
“哥兒,你牢牢記住!”她極其鄭重地說?!懊魈焓钦鲁跻唬逶缫槐犻_眼睛,第一句話就得對我說……”
“你牢牢記??!”中的感嘆號顯露出阿長“極其鄭重”的語氣;我們還發(fā)現(xiàn),“她極其鄭重地說”一句后面沒有使用逗號,而是句號,這表明作者將“‘哥兒,你牢牢記住!她極其鄭重地說?!币曌髁艘粋€獨(dú)立性的句子,這樣便更為集中強(qiáng)調(diào)了阿長說這話時“極其鄭重”的態(tài)度,表現(xiàn)她對元旦儀式的重視程度之高。
阿長果斷的動作主要聚焦于“她卻立刻伸出臂膊,一把將我按住”中的“立刻”和“一把”上,它們均指向了阿長的反應(yīng)快與動作迅速,顯然她一直在防備著“我”的疏忽;正月初一“我”醒得特別早,但阿長肯定比“我”醒得更早,否則何以能“立刻伸出臂膊,一把將我按住”?
“我”被阿長這一套疾猛的動作弄得“驚異”了,她卻用“惶急”的眼神看著“我”。她無法說話,又怕“我”亂說話,所以很“惶急”,而“惶急”即“驚慌”,阿長不能不“驚慌”,因?yàn)檫@關(guān)乎到“她”一整年的運(yùn)氣??伞拔摇眳s愈加糊涂了,以至于“她又有所要求似的,搖著我的肩”,“我”才恍然想起她昨天“極其鄭重”的交代。
此外,阿長還教給“我”很多道理——人死了,必須說“老掉了”;禁止走入死了人或生了孩子的房子里;務(wù)必揀起落在地上的飯粒;萬不可鉆過曬褲子的竹竿底下等等。
可見,阿長“滿肚子是麻煩的禮節(jié)”,恰恰說明她活在重重的“懼憚”之中——這是一種精神、魂靈層面的“懼憚”。
阿長不僅自己“懼憚”,還要讓“我”一同“懼憚”。比如她給“我”講吃人肉的“美女蛇”,“這故事很使我覺得做人之險”[1];又比如“她常常對我講‘長毛”,“說得長毛非??膳隆?,不過“我”沒有被嚇倒,于是阿長就直白地說:“像你似的小孩子,長毛也要擄的,擄去做小長毛?!?/p>
值得注意的是,阿長原本打算是以長毛擄人來嚇唬“我”的,可“我”的回答(“那么,你(指阿長)是不要緊的。”)使她馬上轉(zhuǎn)變?yōu)樽约阂惨獱幹婚L毛擄去,且不顧羞臊地,用“脫褲子防大炮”的說法來證明自己是一個有用的人。
“那里的話?!”她嚴(yán)肅地說?!拔覀兙蜎]有用么?我們也要被擄去。……”
“那里的話?!”一句中出現(xiàn)了問號和嘆號的并用現(xiàn)象,這一反問句便以強(qiáng)烈的情感突出了阿長的“嚴(yán)肅”;“她嚴(yán)肅地說”一句后面亦沒有使用逗號,仍是句號,這也是將阿長說話時的“嚴(yán)肅”態(tài)度更為集中地加以強(qiáng)調(diào),以凸顯她自己“有用”。
阿長是“我”家雇來的女工,當(dāng)“我”的保姆,“她大約是青年守寡的孤孀”,“做了一輩子的老媽子(鄉(xiāng)下叫作‘做媽媽),平時也不回家去,直到了臨死,或者就死在主人家里”[2]。由此可知,阿長一生基本無所依靠,在“我”家里打工賺錢基本是她唯一的生活來源,她基本上也把“我”家當(dāng)做了自己家。所以,在“我”家,尤其是在“我”面前,顯得“無用”是阿長在現(xiàn)實(shí)生活層面上的“懼憚”。
因此,阿長努力勤懇做事,贏得了全家人的認(rèn)可。“我”的母親和許多別的人都“略帶些客氣”地稱她為“長媽媽”;“魯老太太也并不當(dāng)做用人看待”[3];“我”投訴她晚上睡覺“占領(lǐng)全床”,母親也僅是委婉地暗示了她一下而已。
這個“一向帶領(lǐng)著我的女工”便成為“我”童年成長過程中無法繞開的一個人。阿長對“我”的“關(guān)照”的確細(xì)致入微:“不許我走動,拔一株草,翻一塊石頭,就說我頑皮,要告訴我的母親去了”;她也善于洞悉“我”的內(nèi)心需求,比如在《狗·貓·鼠》一文中就有這樣的話:“長媽媽,一個一向帶領(lǐng)著我的女工,也許是以為我等得太苦了罷,輕輕地來告訴我一句話?!盵4]而對于“(我)太過于念念不忘”的繪圖《山海經(jīng)》,盡管“我向來沒有和她(指阿長)說過”,但阿長自然不會坐視。因而,她幫“我”買到書雖出乎“我”的意料,卻是在情理之中。
有繪圖的《山海經(jīng)》對目不識丁的阿長來說不能算難于辨認(rèn),在《二十四孝圖》一文中有形容她辨圖能力的文字:“便是不識字的人,例如阿長,也只要一看圖畫便能夠滔滔地講出這一段的事跡?!盵5]雖然阿長將“山海經(jīng)”誤作“三哼經(jīng)”,不過“我”把書的情況“都對她(指阿長)說了”,那么阿長定然不會買錯;何況《山海經(jīng)》里那些神奇怪異的繪圖——“人面的獸,九頭的蛇,三腳的鳥,生著翅膀的人,沒有頭而以兩乳當(dāng)作眼睛的怪物”——應(yīng)該也是阿長所感興趣的,因?yàn)樗步?jīng)常給“我”講一些神奇怪異比如美女蛇吃人肉之類的故事;再者,阿長可以告假回家,有路過書店購書的機(jī)會。
可見,“別人不肯做,或不能做的事”,阿長不僅愿意做,而且有能力完成。這足以說明了阿長“有用”,以至于她“一見面,就將一包書遞給我”,且“高興地說道:‘哥兒,有畫兒的‘三哼經(jīng),我給你買來了!”阿長那種大獲全勝的成就感可以從“高興”這一情緒看出,亦可以從“我給你買來了”的“給你”一詞看出,還能從句末嘆號所傳遞出來的強(qiáng)烈語氣感受到。
“阿長與《山海經(jīng)》”對于魯迅有著重要意義,周作人說:“他(指魯迅)自己有書,乃是始于阿長的送他一部《山海經(jīng)》?!盵6]所以,魯迅在文章結(jié)尾處詳盡描述了“書的模樣”,且反復(fù)兩次提及將《山海經(jīng)》視為“最為心愛的寶書”,因?yàn)檫@部書“引開了他(指魯迅)買書的門”[7],魯迅亦說:“此后我就更其搜集繪圖的書”;其次“(這部書)使他(指魯迅)了解神話傳說,扎下創(chuàng)作的根”[8],后來魯迅創(chuàng)作小說集《故事新編》即是一例;而阿長辭世近30年之后,魯迅也是“充滿著懷念之情”[9],寫下了這篇以“阿長與《山海經(jīng)》”為標(biāo)題的文章。
然而,與其說是懷念阿長,倒不如說魯迅是在祝福她,因?yàn)榘㈤L生前最看重的就是“?!?。由于常多“懼憚”,所以她渴盼“福運(yùn)”。對于現(xiàn)實(shí)生活層面的“懼憚”,阿長能夠通過努力勤懇做事獲得消解;而精神、魂靈層面的“懼憚”,卻是讓她“麻煩”了一輩子——她所懂得的許多規(guī)矩及很多道理其實(shí)都是在祈“福”。
比如“我”終于想起阿長“極其鄭重”交代的新年祝福語“阿媽,恭喜恭喜!”,卻只剛說了“阿媽,恭喜……”,便立馬被阿長打斷并接下去了:“恭喜恭喜!大家恭喜!真聰明!恭喜恭喜!”這六個“恭喜”和四個感嘆號將阿長對“祝?!钡钠炔患按c喜不自勝展現(xiàn)得一覽無余。
倒是睡覺時的阿長沒那么多“麻煩的事情”——“(我)推她呢,不動;叫她呢,也不聞”,她睡得安穩(wěn)而踏實(shí),就算被母親委婉地暗示過,但“她不開口”,仍心安理得地“滿床擺著一個‘大字,一條臂膊還擱在我的頸子上”,絲毫沒有白天時的“懼憚”。
阿長于地下長眠近30年后,魯迅便在文末恰如其分地以“地母(即地神)”來祝福她,因?yàn)椤暗厣穸喔!?,語出《漢書·禮樂志》中顏師古注引李奇的一句話“天神至尊,而地神多福也”[10]。這就是作者對阿長的情感所寄之處,換句話說,從不信鬼神的魯迅卻寧愿在這里祈望神靈的存在,它不是出于理智,而是出于情感,是依順著阿長對這個世界的認(rèn)知方式及愿景所給予的祝福。
注釋:
[1][4][5]魯迅.魯迅全集(第二卷)[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5:288,244,260.
[2][3][6][9]周作人.魯迅的故家[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97,99,101,102.
[7][8]周作人.魯迅的故家[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103.
[10]班固.漢書(卷22)[M].北京:中華書局,1962:10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