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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的斷章

2021-08-27 11:37:00曹鵬偉
清明 2021年4期

曹鵬偉

2010,豁口

驚蟄過后的頭天,天麻麻亮,爹就收拾起要出門的東西。

等陽光爬上南墻的豁口,爹已經(jīng)穿好了出門的衣裳。

所謂出門衣裳,是由一件洗得微微發(fā)白的藍色夾克和一條褲縫還算端正的藍色褲子搭配而成,顏色的統(tǒng)一和深淺配合賦予了衣服正式和莊重的意味。鞋子照例是深藍色的干層底,昨天剛剛洗過,帶著洗衣粉和陽光的味道,底子像剛漿過的一樣硬,踩在地上心里踏實。

爹走在村道上,遠遠看見正在耕地的鄰家男人。鄰家男人看見爹氣昂昂地走過,就熄了拖拉機,“騰”地跳下車,從兜里掏出煙,幾步遠就敬了過來,老哥,這么早就出門去,是不是盯上啥好營生?爹敷衍又謙遜地笑著,接過煙,回敬似的掏出打火機,給鄰家男人點著。見爹沒有答話,鄰家男人說,進城看兒嗎?娃出息了,你功勞大!爹不便多說,胡亂搭句話,朝車站走去。

爹坐了班車,把綠色包包抱得緊緊的。往日里他一上車,就會睡覺,睡著了還打鼾,惹同車的人嫌,但今天爹很小心,他像是戰(zhàn)時的間諜一樣,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他看見有個男人一直回頭看他,心里就緊張,一緊張就把包包抱得更緊。

一個小時的車程,爹怕自己睡著。瞌睡來了是擋不住的,心里擔心,可他一路都沒有瞌睡,他對自己的表現(xiàn)很滿意。

兒在城里的車站等候,看見爹從車上下來,就咧了嘴笑,邊笑邊打量爹手里的包,爹,備齊了?爹說,齊了??谖侵袔е讱?。兒說,要不先把錢存到銀行?爹說,不存,我拿著。兒說,怕不安全。爹說,青天白日還怕人搶?話雖這么說,他還是朝邊上看了又看。

售樓部的姑娘們穿著套裝,前胸緊繃繃地凸起,裙下的黑色絲襪包裹住頎長的雙腿,在端莊和妖冶之間尋找平衡。爹感到了危機,他抽出一支煙,還沒抽上,看見對面的姑娘皺了皺眉,爹一尋思,又把煙塞了回去。

爹覺得和這樣的姑娘打交道似乎總伴隨著不安全的因素??匆妰鹤优吭诠衩嫔虾退齻兲接懼鴳粜秃兔娣e,爹想,這事有這么難嗎?窗戶朝南,暖和就好,向陽就是正氣;至于面積,無非是乘除的關系,有這么難以決定嗎?像是婆娘生不下來娃胡掙身子。

爹摩挲著手里的包包。包里裝的是窗戶朝南的房子、兒的棲身之所。爹看兒子的側臉,兒的側臉在笑,鬢發(fā)也帶了喜氣。兒不容易,在城鄉(xiāng)接合的村上租了一問房,足足住了兩年。那是個什么破房子,冬天冷得如冰窖,夏天熱得像火爐,兒真不容易。

兒在早前是了解過這套房子的,家具的擺放、裝修的風格,兒都做了統(tǒng)一的規(guī)劃。兒現(xiàn)在要做的是進一步的了解和下定決心,像是麥垛攤在空場上,被拖拉機碾過,只剩一陣風的事兒了。

售樓小姐挺胸昂頭,噔噔走在前面,領著兒,兒領著爹,一起去看房子。電梯啟動,上升,爹的心還留在地面上。這么一吊,爹的心里有點下墜。

房門打開,濃重的涂料味道迎面撲來。兒的眼光可以,窗果然是南開的,陽光明晃晃的,撲棱著就飛了進來。

爹從落地窗前看下去,半個縣城盡收眼底,這才察覺高得不一般,眼里一花,腦中一眩。20樓,能不高嗎?電梯都是兩層歇口氣,走三層再喘口氣,幾次才上來,得好一陣兒呢!爹腦子里有個詞一晃:空中樓閣。對,鎮(zhèn)長來村上動員大伙搞蔬菜產(chǎn)業(yè),大手一揮,咱們農(nóng)民群眾的中國夢就是產(chǎn)業(yè)夢,不搞產(chǎn)業(yè),致富就是空中樓閣!

爹想,空中樓閣是不長腿腳的,是攔腰漂浮著的,是脫離地表和群眾的,這有多危險!這么一想,爹的腿腳就有點軟。爹問兒,這房間地基咋樣?可別是虛的!兒眼里飄過一點不自然的光芒,帶著不屑,也帶著一種不便溝通的嗔怪。售樓小姐笑了,正面解釋了一下,老叔,這樓房的基礎是混凝土板狀結構,樓體是框架的,8級地震也撼動不了,這個您可以放心!

回到了售樓部,填好了合同,兒給爹念了幾句。見爹眼神里透著茫然,他就換了另一種說法,把情況口述了一遍。爹似懂非懂,只顧點頭。爹只看得懂數(shù)字。數(shù)字由小數(shù)點左邊和小數(shù)點右邊兩個部分構成,小數(shù)點左邊最頭里的數(shù)字最重要,它就像耕地時候的第一道犁,決定了其余橫七豎八的安排。打頭的數(shù)字所居的位置決定了一溜數(shù)字的長短粗細,它后面跟著的數(shù)字從重要性上漸次降低,到了小數(shù)點右邊,兩個數(shù)字徹底成了麥地邊上的稗草。

爹心里又算了一回賬,自己包里的錢正好和兒子早前約定的數(shù)字吻合。這些錢代表著半棟房子,牽動著自己淺薄、脆弱的社會關系。這些錢有的沾著辣面兒,有的沾著豬油,多半是從親友手里借來的。兒子貸的款在農(nóng)行,暫時看不見。他們的錢湊在一起,是房子的首付,剩下的錢得慢慢還。

爹還知道,兒子為買房貸了款,身上就加了壓。爹一輩子在地里刨生計,結婚時騎著一輛自行車,帶回了兒他媽,炕邊擺放一把嶄新的、鍍銀的手電筒,就點亮了兒他媽的眼睛。可眼下的世界不一樣了,他把十畝地刨翻了底,把幾十年的養(yǎng)分和生產(chǎn)力透支掉,也湊不起半棟房的價錢。

中午,爹和兒去吃炒面。雖說是肉炒,面里卻沒見一絲一縷的肉。爹認真了,要問端飯的姑娘,兒解釋說,肉漲價了。爹又茫然起來,那就是這名字不對頭。對頭不對頭不重要,重要的是管飽。

飯后,爹和兒去農(nóng)行打房款,柜臺上面是玻璃墻,人在里面只見張嘴,不聞說話,像是沒了配音的皮影。兒填了單,塞進小窗口。兒的錢,是看不見的錢,從兒的賬面上流入了浩大的房地產(chǎn)商人的賬面上去,就像是溪水流入了大江大河中去。兒的錢平靜地、屁都不吱一聲地悄悄就進入了人家兼容并包的、渾然一體的錢的河流中去,像是兒他媽,一場大病就走了,一棵纖瘦的麥稈走入了原上的麥地里,看不見影了。

爹把包里的錢放到了柜面小窗口下的凹槽里,心里又點了一遍,一共10捆,全是喜人的紅色。早晨兒說把錢存掉,爹說不,錢在自己手里,就具體一點,但現(xiàn)在還是要送出去了,變有形為無形,從銀行的大廳里進入到銀行的后臺里去。后臺奔流著人民幣的大潮,大紅大綠,形同旗幟。

一捆一捆的錢從凹槽里被拽進去,進入了里面無配音的世界,像是牛羊列隊進入屠宰場。爹想起昨天賣掉的兩頭不足四個月的牛犢子。六個月的牛犢子能賣個好價錢,現(xiàn)在早賣了兩個月,折了幾千塊錢。牛犢子的皮毛平滑如綢,調(diào)皮著呢,它們粗糲的舌頭舔到爹的手掌上,帶著溫熱,帶著信任。爹一想到這里,就忍不住難過起來。爹說,銀行是最黑的地方,咱存錢,三年五年,一張單子就打發(fā)了;你要借錢,一沓紙?zhí)盍诉€不利索,得幾天才能使得上這錢,太黑了。兒笑了笑,黑也沒辦法呀,咱們自己削尖了頭朝這里鉆,怪誰?

爹心里空了起來。

爹又想,這錢買的不單是兒的容身之處,也是兒的家庭生活的開端,房里將來還會添入兒媳婦、孫子,成為一家人的棲息地。爹早上打量的時候,已經(jīng)看好了搭繃繩的地方,就在陽臺上,釘上釘子,展脫地拉開一條繩子,孫子的尿布曬在那里,風吹著除臊,太陽曬著殺毒,尿布的輪換就有了著落。

爹笑了。爹嘴巴里有一個掉過牙的豁口,這個豁口跟著爹一起笑了。

2012,玉碎

爹心里很不好過,因為兒失戀了。

失戀是燒不盡的春草,帶著厚重的嘈雜聲蔓延過來。春草里有兩只螞蚱,繩子綁了矯健的大腿,兩只螞蚱連在一起,它們被命運糾葛到了一條線上——倆螞蚱是父子倆。

爹坐在正房,兒睡在偏房,隔著一道門,能聽見彼此的情緒在如何亂七八糟地發(fā)酵,散布出頹然的氣息。兒從縣城回來,就躺在了炕上。

此時已經(jīng)到了下午六點,陽光把近窗的花卉枝葉雕琢成了墻上的剪影。如果沒有這場糟糕的失戀,兒應該坐在凳子上,和爹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

失戀無疑是很糟糕的,更糟糕的是失戀的“打開方式”。兒沒有細說,但爹已經(jīng)知道,兒被無情地踢了——他在這場擦槍走火的叢林冒險游戲中完全是一個“客體”,是一名受害者,負責扮演被傷害的角色。

兒剛一進門,就無精打采地爬上了炕。鞋子落地之后,呈八字形扔在炕下,像是一對充滿嘲弄意味的撇胡子。

已經(jīng)到了飯點,兒怕是沒有一點吃飯的心情。在這樣的逆境里吃飯是虛張聲勢,也是暴殄天物,但爹還是像往日一樣開了灶。

灶臺上錚亮的勺子、鏟子、刀具,像是沙場秋點兵,紛紛劍拔弩張、飛揚跋扈。爹切了菜,割了點肉,“當當當”“篤篤篤”,這響聲中輾轉著歡快的韻味,快樂的聲音在廚間流竄起來。

爹手藝是好的,爹手藝必須好。孩子的媽在孩子十五歲時就走了,一場大病,家里少了一個人,地里添了一座墳。爹只能把自己掰成兩半,一半是爹的本尊,種地打工賺錢;一半成了孩子媽的影子,負責料理家務,照顧兒子。但作為影子的部分是“義肢”,是輔助,有些功能的發(fā)揮必然要打折扣,不能保質(zhì)保量地實現(xiàn)。兒眼里卻不能分辨出爹一分為二之術,他只知道原來家里是三口人,現(xiàn)在只剩下了兩個人,媽的氣息還在,但是從形式和內(nèi)容上都缺了位。爹總結了下自己裂變的創(chuàng)新經(jīng)驗,這完全是一個二分之一加二分之一小于一的失敗典型。

爹怕孩子受委屈,寧可把自己一分為二地拆開來,父代母職,雌雄同體,也不愿意搬個“外援”回家。十多年過去,家里從1.5個男人變成了由兩個成年男人組成的純男戶。

爹做飯的時候很帶勁。爐中的火舌舔著鍋底,鏟子和勺子聯(lián)合起來撩撥著鍋里的綠菜和大肉,用喜洋洋的節(jié)奏制造出浮夸的情緒。鏟子勺子忙碌著,菜也沒閑著,它們舍生取義,把一身子的水分擠出來,把調(diào)料的內(nèi)涵深縮進自己的質(zhì)壁和細胞。

帶著用喧鬧祛除不順利的意思,爹炒好了兩道菜,喊兒,來來,吃飯!兒本不想吃,但受不了爹這一頓浮夸,表面張牙舞爪、狐假虎威,又充斥著兩個單身男人心照不宣的難過。兒難以拒絕爹,爹心里這會兒也受了委屈——這完全是自己帶回的不虞之災。兒坐在爹對面的馬扎上,沒有看爹,一把抓起筷子,扎了下去。

那個姑娘來過家里幾次,吃過幾次飯,模樣周正,說話得體,爹很喜歡。姑娘用胃口表達了對兒的滿意,也表達了對爹的廚藝的肯定。

本地把結婚前的男女相處叫“瞅對象”,“瞅”顯然不是重點,“瞅”是對事物基本形態(tài)的一個掌握,是“量”上的觀察;重點是“對”字,就像對一組密碼、對幾句暗號、對納米計量的口徑值,榫頭對榫舌、晴天對麗日,對上了就成了,但兒子沒對上。

爹沒問,只管夾菜。兒也不抬頭,只管吃。兒吃得很緊,筷子在嘴巴和盤子間穿梭得猴急,節(jié)奏快而勻。這同樣是一種浮夸的表演,爹的眉頭皺了又皺。

爹說,去拿酒,喝兩盅。

兒知道,爹在“被”變成單身男人的最初階段是怎樣依賴著酒精的。酒是廉價的二鍋頭,青綠的瓶子被繩子穩(wěn)妥地扎成一捆,被爹拎回家。酒像是豢養(yǎng)的禽類或是地里的蔬菜,等著爹來享用。爹不負眾望,他穩(wěn)固地坐在自己慣常坐著的竹制圈椅上,完成了上千次的獨酌,消滅了成捆的瓶子。爹不說話,只管喝,單人單杯,什么對影成三,不存在。爹是喝不醉的,酒在他的身上就像是久旱不雨的麥田接受了雨天的恩澤,只管咕咚著儲存起來,有著海綿一樣強大的吸附力。

有一次,兒從學?;貋?,正好看見爹喝酒。爹那次罕見地醉了。爹在說話,他不是跟死去的媽說話,也不是跟兒說話,他在和一個“生活在別處”的孩子媽談話。爹憑借著酒勁,憑空生造了一個世界和一個人。爹通過一扇搖搖晃晃的窗口和那個女人隔空喊話,他在孤絕至極的時候想到了過去,像是一個和憂傷藏貓貓的孩子。

當天,爹的樣子讓兒害怕,兒一鼓作氣,摔了爹的酒杯。酒杯觸地的瞬間,變成了支離飛濺的碎片。它們晶瑩剔透,一塊塊都在“吱吱”地喊,摔我干嘛,又不關我的事!

從今天往前看,爹已經(jīng)很久沒喝酒了。爹喝酒很灑脫,頭微仰,“嗞”一聲,杯就見了底。爹和兒對飲,喝了幾口就不喝了,突然用手捂住眼睛,喉頭搐動了幾下,說,我辣著了鼻子。

兒很合時宜地離開了飯桌,走到爹睡覺的地方。爹的床鋪很整齊,這和一個中年農(nóng)民的素養(yǎng)似乎不大合拍。爹是初中畢業(yè)生,當過村上的主任,認真起來讓人敬佩。爹從不叫家里亂糟糟,怕當媽的不放心。

兒看見爹枕頭邊放著一個紅色的餅干盒子,就順手打開。這盒子曾歡快地承載了一肚子進口餅干,不過原來的內(nèi)容已經(jīng)被取走,填充了其他的意義:有鼓面損壞了的撥浪鼓,有玻璃奶瓶、缺了轱轆的小汽車,還有一個指肚大小的玻璃瓶——兒倒出里面的東西,是兩顆尖尖的牙齒。如果換了別人,未必能一眼認出這么幼小、精致的牙齒,但兒認識。

那年他六歲,頭茬的門牙未掉,后面又出了新牙。爹和媽帶他去縣醫(yī)院拔牙,兩人按著兒,不讓動。爹埋下頭,只管用手把著兒的頭。他不敢看兒子,他的眼里婆娑著和性別不相符的眼淚,忽閃著行將落下。

兒細看,兩顆牙晶瑩剔透,如同兩顆小小的玉碎。

2015,炊煙

雨從三點開始落下,起初跌落的是冰雹,由疏到緊,小冰豆子掉在路上,乒乒乓乓,又滾又彈,熱鬧得很。

爹抱著孫女,坐在臥室窗邊朝院子里瞅。爹不稀罕冰雹,但是才八個月大的孫女卻沒見過。因為這個,爹就覺得這場冰雹被賦予了另一種特殊的意義,變得不尋常起來。

十多分鐘之后,冰雹停了,雨絲就像是拴著冰豆子的線,所有的豆子著了地,絲絲縷縷就剩了線,吊掛在天地之間。這線不是拽著玩的,它又紛亂又搖擺,一條線就是一串雨點,密匝匝的后腳趕前腳地緊走。只一小會兒,地下泄水的通道就被水封了,泄不出去。水被擁堵在小區(qū)的院子里,東邊蕩漾,西邊蕩漾,六神無主。

孫女被暴雨的情勢嚇著了,小手小腳一起亂晃。爹把孫女放在床上,站在窗邊,點燃了一支煙,心底焦慮。雨灌進了他的心里,招搖的浪尖上有一艘小小的船,雜亂地搖晃著。

煙抽了一半,爹就掐滅了,悄悄從窗口扔了出去,又把地上的、窗臺上的煙灰抹干凈,有點毀尸滅跡的不安和徹底。

爹從孫女出生就來到了城里。爹五十七歲才有了孫女,自然值得欣慰,但爹更期待有一個孫子。爹心里還算敞亮,雖然他不懂科學技術,但也明白家里母牛生牛犢,都挑不得乳牛和犍牛,這事不能強求。何況現(xiàn)在還能生二胎,國家政策好,多給了一次機會。

“強求”的事從心理上接受了,平復了,更多實際困難成了爹的心病。爹在老家用的是茅房,到了城里蹲馬桶,不習慣。爹一坐上馬桶,就像上了電椅,渾身不自在,所以屢屢失敗。一次不適應,兩次不適應,幾次三番,就成了習慣性不適應,所以爹要上大廁,得去小區(qū)的公廁。如廁的事一天一遍,湊合著就過了,最麻煩的是抽煙。抽煙是爹半輩子的愛好,已經(jīng)成癖了。爹不抽煙,胸腔里就燥得慌——煙氣成了雨露,兩扇肺葉像是干枯的樹葉子,需要定時浸潤一下。兒媳婦說孫女還小,不能被煙嗆著——煙是殺手。爹明白,殺手是自己,不是煙;爹又不明白,自己抽了半輩子煙,沒被煙殺死,不抽還不受活——現(xiàn)在煙成了殺手。

爹很無助,只好趁著上公廁、買菜、購置日常用品的時候抽,但回去依舊有味兒。兒媳婦鼻子尖,厭惡之情有所流露。爹沒辦法,只好出門抽了煙,回家就漱口,用過兩杯水,聽著煙味都順馬桶流干凈了才踏實。白天小兩口不在的時候,爹拿支煙用鼻子聞,還給孫女說,這是傷人的槍,但傷人的是人,槍有什么錯?看看,沒走火!

無論上廁所,還是抽煙,其實都是形式化的東西,爹心里不踏實,似乎到了城里,自己就落了什么東西。爹不知道落掉了什么東西,這個落掉的東西是無形的,但又毛毛糙糙、紛紛擾擾,分明在提醒和呼喚自己,你丟了東西!直到爹從電視上聽到兩個字,鄉(xiāng)愁,爹明白了。要這么說未免矯情,像電視上歌星唱歌一樣,不閉眼睛也出得了聲,但人家矯情,必須閉眼,非但要閉上,還要將眼皮下拉的力道掌握到最巧、最性感。

當夜,爹做了夢。他看見老家煙囪里的炊煙,沒有風的侵擾,直直地飄上天際。爹鼻子一酸,醒來就濕了眼眶。爹知道,自己是孤獨了,他像是一只麻雀,失了群。

第二天陽光很好,爹抱著孩子出門去轉。爹站在小區(qū)門口的河畔,隔著欄桿看河堤下散布著三三兩兩忙碌的人影。他們拿著鐵锨、镢頭,在忙碌什么呢?他們正在整理田地,一畦一畦,整齊得很。爹這才發(fā)現(xiàn),城里人精明著呢,這些年城鄉(xiāng)的河道越來越旱,河灘越來越闊,人們就在河灘開墾菜園。你聽,叮當?shù)蔫F器交鳴聲、鼎沸的吆喝聲,將河灘叫醒了,河水嘩嘩流動,這是回應著呢。

爹和兒子、兒媳婦談,他想在河灘開墾一塊菜園。兒笑了,菜市場那么大,費這勁干啥?兒媳婦沒有說話,只顧逗女兒玩耍,但耳朵是張著的,聽著爹說話,一個逗號都沒落下。爹說,這不一樣。兒媳婦突然一錘定音,爸,我支持你,但是不能耽誤帶孩子——綠色有機蔬菜,這個可不是幾張票子能買到的。爹感激地朝兒媳婦點點頭。

爹從小區(qū)門衛(wèi)那兒借來镢頭和鐵锨,泡了一杯釅茶,趁著兒子、兒媳婦周末休假的機會,跑到河灘忙碌了兩天。爹扒開地皮,撿出石頭,把土壤翻疏松,又用大塊石頭擺了一圈,和別人家的菜園明確了界畔。

爹忙碌了一天,夕陽西下時才回了家。久疏勞動,出了一身大汗,四肢撂到床上就散架了。爹躺著笑了,他心里舒坦。

第二天爹就在菜園栽了菜苗。爹是農(nóng)田里的老把式,精著呢。他在菜市場上選擇了最好的菜種,一根根菜苗子腰肢挺直,顏色鮮亮,硬朗得很。爹坐在埂邊喝水,美滋滋地抽上了煙,心里冒出一縷炊煙,比詩人筆下白云出岫的情景還美。

爹精心遴選的菜苗不負眾望,一周之后就長出了一柞長的新鮮個子,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掛上了小小的果實。小西紅柿、小辣椒、小黃瓜,一個個懸在莖上,咧著小嘴巴笑著呢。爹心里一陣欣慰,像是大戶人家的老爺,看著膝下成群的孩子日漸茁壯,他臉上堆滿笑容,心里充滿喜悅。

昨天爹剛剛看過菜園子,今天這雨下得真不是時候。

爹看院子里的情勢,恨不得趕緊邁開雙腿去河畔看看,自己的園子怎么樣了,是不是已經(jīng)被水沖垮了?已經(jīng)搭起的西紅柿架子和黃瓜架子肯定是保不住了,不過即便是菜莖斷了,根子要能扎在地里也不錯,再用細繩子拉一拉,助一把力,興許還長得起來。這樣的擔心和退一步講的豁達,跟父母對孩子的期望一樣,充滿愛憐,也充滿理解。

爹恨不得把孫女放在床上,自己出去看一眼,眼見為實。菜園不管是在呢,或是不在,自己知道了底細,看一眼心里就踏實了。這世界還有什么比心懸著更難受呢?

等到下班時,天很快暗了下來。待兒子和兒媳一回家,爹就搶著出了門,一步緊攆一步,朝河畔小跑而去。他甚至沒有繞過小區(qū)門口的水洼,直接踩著就跑了過去。

果不其然,河川已經(jīng)被大水覆蓋得嚴嚴實實,河畔也沒有了界畔,水直接漫到了腳下的堤壩邊上。暴漲的河水在緩緩涌動,顯得深不可測,所有的菜園子都被大水抹平了。

爹倒抽一口涼氣,心里的炊煙被這口氣刮散了。

爹聽見路邊廣播里正在播報“橙色預警”,他腳下越來越軟,一屁股坐在了泥水中,眼淚流了下來。

2019,清明

爹在清明前就開始翻黃歷,這年是己亥年,清明是農(nóng)歷三月初一日。

爹習慣在早晨去燒紙。早晨曠野里無人,天地肅靜,所有的莊稼都在沉睡,地下的親人容易聽見地上的聲音。

天剛亮,爹就拍了兒的被角。兒不是小孩子了,也算靈醒,馬上起身穿衣裳。爹看兒穿衣裳,想起了兒小時候上學的樣子。雞叫開了,路上成群的自行車騎過,三五成群的學生娃走過門口,一路嘈雜。但兒的腦勺卻還落在枕頭上,像是莊稼在土壤上生了根。爹和媽把兒從床上扶起來,兒的肚腹間像是安裝了彈簧,撲通一聲,腰背又折回到床鋪上去了。

兒起了床又折了被,爹心里感慨,妻活著的時候,院中的快樂和煩愁帶了煙火氣;妻走了之后,院中充盈了秋水浸泡之后的潮腐意味,久久不散,至今沒有活絡過來。

天上晨光熹微,野地里微帶寒氣。爹問兒,可記得你爺和你奶的墳頭?兒不答,茫然地臉紅。

兒獨自回家,并未帶自己的妻和女兒回來。他昨日一下車,就看見爹站在路邊。爹站在春天的浮塵中,看見他,還朝他的身后探看。沒有看到什么,爹的臉色就無情無緒起來。爹的孫女已經(jīng)上了大班,日托的那種,一天一送一接。爹那時完成了自己階段性的使命,在兒子兒媳最沒有時間帶孩子的時候頂了上來。即便帶得不夠仔細,馬馬虎虎總算熬了下來,孩子靠著生命力的有序推進,自然長了個,說了話,生了小心思。孩子上了幼兒園,爹待著多余,自己要求回了農(nóng)村,住進了老宅。

爹想孫女。明白了這點,兒的心里有點敏感,有點小心翼翼。爹想不想兒,未知;爹想孫女,一定的。爹突然問到爺和奶的墳頭,兒慌了一下。他年年跟著爹上墳,但具體的位置卻不記得。偌大的田間就是把蒲扇,條條地埂和小道成了扇面上的紋路。地里墳多,沒有墓碑,幾百年來埋了多少人,沒數(shù),只知道墳起了,十年塌了,二十年平了,年歲把墳頭忘記了。具體是哪個坐標?沒有儀器標注,祖祖輩輩清明燒紙都依賴他們過于依賴的感覺。一個農(nóng)民,不會走丟了自己的地面。

好在爹沒有再多問。此時太陽已經(jīng)出來,曠野被太陽烙熱了。爹扛著鐵锨走在前,兒拎著一包紙物走在后面。麥苗比其他草木醒來得更早。地氣從地下勃發(fā),熱乎乎、濕潤潤地騰升、揮發(fā),麥苗最先感知到了融融春光。桃花紅、梨花白、柳絲如煙,都落在了后面。

爺倆沿著地埂走進去。到了爺和奶的墳前,兒看見墳頭已經(jīng)添了新土,十多年前栽的松樹已經(jīng)粗壯了起來。爹喊兒燒紙,說,墳前栽松樹好,給子孫積福,你記得這樹多大年歲了?兒不說話,只燒紙。爹用手摸樹干,心有戚戚,這樹長得艱難,讓我想起你爺和奶的艱難。兒記得那年樹栽上后,樹干只比爹的大拇指粗一點,如今也只有锨把粗細,十多年不知道咋耐著性子長的,樹不著急?

兒又抬眼看看曠野,黃土地里種了莊稼,出產(chǎn)了糧食,也出產(chǎn)了磨人的活計。農(nóng)民在大地上翻地、犁地、平地、播種、收割,把土壤翻來覆去地折騰,最后把自己埋了進去,把磨人的活計交給不能從黃土地逃走的后人手里,但土地值錢的東西或者深埋地下,或者附著在地上,農(nóng)民守著土地,一輩子給土地看了場子。地里沒有什么土地神,只有把肉身和土地焊接在一起的農(nóng)民。

爺和奶的音容被莊稼掩埋了十多年,在爹的心里可能還有些記憶,在兒的心里卻已經(jīng)沒有了任何遺存。爺和奶是徹底走了。地里躺著的先人,身體被泥土分解了,說過的話被風吹散了。爺和奶辛苦一輩子,留下了爹。爹一輩子沒吃喝什么好的,唯吃苦多。吃喝長肉,吃苦卻勒緊了肉身。爹蹴在那里,臉上蒼茫茫的,褲子有點短了,露出了細細的腳腕。兒心里一陣悲苦。

日頭升了,爹起了身,與兒一前一后下了塄坎,到了妻的墳頭。

妻的墳頭沒有添土。兒明白,給媽添土,是自己今天的要緊事。媽的墳頭該他來添土,添得厚,后輩的福氣也厚。兒不說話,一锨一锨鏟土。今春還沒有見雨點,地里干,兒有些吃力,锨頭入地,如木刀削鐵。兒扎了弓箭步,雙臂和雙腿都使力,還是吃不進土里去。爹上了手,到底是干莊稼的老把式,一锨扎進土里,锨斗里滿了土,輕輕撒在墳頭上。

八點半不到,爺倆燒完了紙。爹對著墳包子說,買紙票的時候,有幾沓子沒拿好,丟在哪里,不知道了。給爺和奶沒有短燒,給孩兒的媽短下了,他當面道個歉,明年多燒點,今年呢,就這樣支應著吧。

兒想起小時候,娘去了之后,爹不喜歡出門說話,天天只和酒瓶對話的場面,心里不由得一緊,說,爸,明天咱們一起去城里吧。

爹沒說話,起身扛了锨,把地上裝了紙物的塑料袋團了團,塞進兜里。他邊走邊用锨在腳的兩邊撥拉,恰好撥出了一塊土黃色的石頭。爹把石頭撿起來,一直捏到路畔,扔進了地溝里。

回了家,兒在水龍頭下洗手,爹坐在房檐下拿著瓦片擦锨上的土。爹擦得很認真,土末子落到皴了皮的地面上。

爹進了偏房。偏房是爹放置農(nóng)具的地方。

爹把镢頭立了一塊,鐵锨立了一塊,木锨扎了一捆,木槌放在一邊,耙地的、耬地的、打土塊的……這里幾乎是一個小小的農(nóng)具博物館。現(xiàn)在地少了,農(nóng)具也顯得多余,兒曾經(jīng)給爹說,把能賣的物什便宜處理掉。爹不同意,說農(nóng)民活著就不能丟了工具,你瞧,多趁手!

爹又開始擺弄農(nóng)具了。他拿起一個,摸摸,放下,又換了一個,摸摸,再放下,看樣子要把這里的東西挨個摸一遍。兒說,爸,跟我去城里,你一個人不方便。

爹還是沒答話。

爹進了灶房,泡了一杯茶,茶杯的杯口布滿了咖啡色的茶垢。爹喝的是磚茶,味道重。爹喝了幾口,問兒,你要不要?兒也不說話。

爹說,你記得你大伯嗎?

大伯五年前去了寧夏,好幾年春節(jié)沒回來。大伯已經(jīng)七十歲,因他家兒子在外打工,他被迫輾轉出村莊,攆了兒的影子過去。大伯走的時候,家里的地流轉給了蘋果商,所有的農(nóng)具家什全部賣給了鄉(xiāng)人。大伯走之前,到地畔去轉,在自家院落四周轉,眼睛里寫滿了茫然。

爹說,你大伯走后,隔三岔五給我打電話,無非是問玉米怕要灌漿了,高粱高了幾柞,村頭的劉麻子中風好轉之后走路打擺子不,車站的劉師傅羊肉泡饃還開著門沒,我都給他一一回答。

爹說,你大伯說人離了院子,就提前歿了。旁人看不出來,只有咱自己知道,自己是歿了。

爹說,你大伯說他走的時候提前歿了。

責任編輯 劉鵬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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