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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頻杏花

2021-08-31 10:32拙非非
南風 2021年7期
關鍵詞:王府鎮(zhèn)江

拙非非

白頻過盡千帆,水位時漲時落,托盡四季,本座于這望江樓上觀眾生似粟,舟游飄渺天地,有人囚身,有人囚心。

作者簡介

非非,00后,超級愛幻想的雙魚座,現(xiàn)居河北省保定市。平日里靜默,動也如脫兔。已堅持寫文八載,最愛古風的繾綣,書中江湖的詭譎。認為不論是杏花煙雨江南,還是白馬秋風塞上,筆下的每一個人物,都該有蕩氣回腸的人生。

最大的愿望就是以故事寫盡離合悲歡,再執(zhí)素手作清蓮,收錄風塵人間。

感謝編輯大大在茫茫文海里選中我的作品,讓它可以被更多人看到。

希望在今后的日子里,我可以砥礪前行,你們也可以一直陪伴著我,與我一起成長,越來越優(yōu)秀。

編者按:

母親含恨而死,妹妹屈辱而亡,縱使武功蓋世卻仍護不住自己至親之人?徒增殺孽又如何,我仍要血洗鎮(zhèn)江王府??尚蕊L血雨之后,仍是那副殘軀,和一顆更加破碎的心,無奈的終點卻是更深的無奈。死有何懼?從不后悔所做的一切,只是遺憾,再不能與他同看這滿城花開……

本期新作者非非,對于人物外貌和心理描寫很是精致細膩,筆下的悲情女主刻畫得栩栩如生,故事中并沒有極致的表現(xiàn)男女主人公愛情的纏綿悱惻,相反他們之間的感情在滿是仇恨的女主心中被深深地隱藏和壓制著,冰冷、高傲的她,卻如此讓人心疼。男主的出現(xiàn),于她而言,是命里之光?還是更深的絕望?或許,書本前的你會有不一樣的解讀。

楔子

歷盡千帆又如何?

澳川晚洲,連日驟雨后夜色迷離,少頃星辰乍現(xiàn),微薄月色映上巍巍望江閣樓,灰水接天間,雨打落的杏花浮在水面,半深半淺中逐浪,點點白色,盡隱于乘風歸舟。

望江樓升了明火,八層通明,照應著遠渡歸者,抑或是去客行他鄉(xiāng),六層憑欄處九曲,蜿蜒走勢如臥龍,借光望去,有一名女子,身影微微斜著,側靠在欄上,右手微抬,斟著酒。

她身著水紅色廣袖瓔珞綴羅裙,裙擺和袖口都用金絲繡了團簇盛放的杏花,腰間是金鑲鏤玉扣的白色衣束,在燈下細望去,那衣服泛著粼粼波光,似無風中自起水浪。

三千青絲高束于腦后,用了合玉金發(fā)冠攏住,自然垂在背上,她抬頭,將樽中酒一飲而盡,發(fā)絲隨動作輕晃,有些微醺。

身后傳來腳步聲,她側眸,撫上憑欄處紅木細雕的梅杏花紋,精琢錯亂間,讓人分不清花謝花開。

“可是有大小姐消息了?”

“屬下無能,尋遍大江南北,可無論是金陵還是江湖,都未有大小姐任何蹤跡?!?/p>

“竟連你都尋不見?”解平軻皺眉,身形微僵,樽中酒有兩三滴溢出,灑在漆紅色木板上,散發(fā)出誘人心脾的清香味。

良久,她扶額,眉頭鎖得更深,“也罷,夜色已深,你且去歇息,明日江湖盛宴,定要仔細些?!?/p>

“谷主,您的身子……”

“本座無礙?!?/p>

云端起了風,掠過杏花水面,吹起她身上泛著流光的蜀絲外紗,她眼睫輕顫,深吸了一口氣。

斂日谷主解平軻,雖為江南武林至尊,卻經(jīng)絡紊亂,藥石無醫(yī),這是天下人盡知之事。這副殘軀,能撐到幾時尚未可知。

閣樓板上酒漬已干,滲出深沉顏色,已近三更,歸舟漸少。

窗外雨潺潺,春意闌珊。

白頻洲的節(jié)氣倒極襯這詞,春日里下著綿綿細雨,細潤著斂日谷中正開的三里杏林,白色花瓣被拍落,鋪成香軟的毯。

江湖宴已置備完畢,彼時林中撐起了擂場,大紅色帷綢縱橫于九尺梅花木樁,擂前抬了橫榻,古紅色雕花的榻兩側,列坐的是一眾掌門的敬座。

待眾人入座,寒暄對酌片刻,解平軻拂了酒樽,微微頷首。

擂鼓徒然奏起,鏗鏘有力的鼓點砸在人耳中,曠遠恢宏。

有人踏花而來。

為首的,是一名男子,他身著白色蜀錦勾蟒紋的吊玉袍,束發(fā)亦是用鑲了玉的金冠,未完全挽起的發(fā)如瀑披散在身后,他長著一對多情的桃花眼,挺翹的鼻和弧度恰到好處的唇襯得他更添貴氣,在他身旁,是一名女子,穿著翠色的衣,無骨玉指間,執(zhí)著一柄以和田美玉做傘柄的白色油紙傘,那男子走在傘中,慵懶隨意。

他身后還跟著兩人,一人亦是翠衣執(zhí)傘,另一人穿著淺藍色芍藥花織繡的流仙裙,頭上帶了東海珍珠穿云釵,流蘇輕輕垂在額間,是個美人胚子。

解平軻略微抬眸,又兀自斟了酒,未做言語。

“看樣子,平軻不太歡迎我?”

溫潤音色隨著風傳入解平軻耳中,眾掌門側眸望她,只見她抬頭看向來人,面上仍無表情,她道:“蕭公子多慮。今日江南武林會,并非本座家常,蕭公子既不請自來,那便自己尋位坐吧?!?/p>

說罷她目光掃向藍衣女子,丹唇微勾:“只是今日乃是江湖大事,皇親在此,可不妥當?!?/p>

那藍衣女子美目微瞪,回望解平軻,有些怒意:“本郡主是同墨洵哥哥一起的,解平軻,你別太過分!”

“本郡主才不屑來捧你們這群武夫的場,粗魯之輩,果真上不得臺面?!?/p>

“青芍郡主此話是何意?我們雖是一介武夫,但身在江湖,還輪不到皇室之人評頭論足!”

“邢掌門所言極是,更何況到了江南地界,做主的,可向來是斂日谷。”

“……”

議論聲此起彼伏,楊青芍兩頰微紅,陷入窘態(tài),而后她惱火,指著解平軻,道:“你有什么資格這么說本郡主?還有他們,這群莽夫,憑什么全向著你說話?”

“江湖是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們,還不快給本郡主道歉!”

“皇室之人,果真都這般不討喜?!苯馄捷V聞言自榻上起身,水紅色大擺裙袂墜落在榻沿,金色環(huán)蔻平刃發(fā)冠略松,帶著青絲搖曳,她稍抬了抬手,寬大的袖口中有一條朱紅色的蛇爬出,慢慢爬向她肩頭,吐著鮮嫩的信子,直勾勾地盯著青芍的方向,而她笑的清貴妖冶,宛若臘月中斂日谷后凌寒盛開的丹梅萬盞。

“小郡主怕是不知,在這江南,本座,便是江湖?!?/p>

“平軻,青芍少不經(jīng)事,你便當聽個樂子。今日是我疏忽你往日立的規(guī)矩,何況鎮(zhèn)江王府與我平南蕭家一向交好,不如給我一個面子,便不要與她為難了?!?/p>

“蕭墨洵。”她緩緩走近,染了豆蔻顏色的指甲輕抬他棱角分明的下巴,肩頭那抹朱紅又吐了吐信子,由著她動作,過渡到蕭墨洵脖頸之間,是依戀之色。

“你不必拿平南蕭家壓本座,皇族于我有弒母之仇,今日這難堪,本座是給定了?!?/p>

她扭頭望向楊青芍,眼中凌厲之色乍現(xiàn),朱蛇旋即纏上楊青芍腰間,她面露懼色,秀美的五官幾近扭曲,驚呼:“墨洵哥哥,你快讓她…拿走?。 ?/p>

“來人,送青芍回去?!?/p>

解平軻冷然轉身離去,朱蛇跟在她身后,擺尾時凌亂了落英花瓣,碾碎了一地柔情。

青芍幽怨地瞪向解平軻,又似是不甘心般轉頭回望蕭墨洵:“那墨洵哥哥呢?”

他目色深深地望著解平軻,回:“我與平軻,有舊情要敘?!?/p>

“那時你同我說,斂日谷注定不能斂日,就似你,武功蓋世仍是藥石無醫(yī),我想我今日才明白你意思?!?/p>

“平軻,別再推開我了?!?/p>

解平軻放下手中酒樽,朝他貼近,“依本座所見,蕭公子與那青芍郡主,極是親密,又何來本座推開你?”

“我與她,是世代交情,并無半分私情?!笔捘瓑合滤龔湍闷鸬木崎祝一滥康痛?,眼瞼漣漪似水,“我雖知曉她心意,但我也清楚,我心中只有你,向來都是。”

“何必呢?”她左手攬上他的胳膊,將滿酒的玉樽舉到他唇齒之間,面上笑魘如花,“論家室,本座無父無母,她是皇家郡主,天之驕女,與你才是絕配?!?/p>

“再說,江南首富之子娶一個命不久矣的江湖女子,又算什么規(guī)矩?!?/p>

“蕭家是我當家,我便是散盡家財,也要你活著。”他接過酒樽,又放在桌上,眸含悲戚。

解平軻聞言起身,順了酒杯,輕晃兩下,腳步零碎:“本座自己的身子,本座最是清楚?!?/p>

“臨琴出谷是為本座尋藥,至今下落全無,朝樂護法這幾年也算五湖四海都踏過,就別提尋遍,連聽都未曾聽過,世間有什么奇物,能治筋骨錯亂?!?/p>

她嫣然一笑,飲盡杯中清酒,“這病不發(fā)作時,與常人無異,但只要一發(fā)作,便是鉆心刺骨,所受痛楚,大過筋脈寸斷,不論何方何法,都緩解不了分毫,甚是奇特?!?/p>

“你偏要這么作踐自己身子?”蕭墨洵搶過她手中已空的酒樽,好看的眉眼微皺,“你就沒有任何牽掛之人?”

她定定地看了他良久,眼中有情意深藏,似是二月春雨,潤物卻無聲。

她開口,卻是一字一頓,像是生怕他聽不清。

“有,解臨琴?!?/p>

“解平軻,你違心?!?/p>

許是借了酒意,她極緩地走向樓欄處,扶上雕花欄桿,俯身望著樓下的明滅燈火人家。

“獨倚望江樓,離人久病無盡愁。憑君暗嘆求,斜暉脈脈水悠悠,腸斷白頻洲?!?/p>

“白頻過盡千帆,水位時漲時落,托盡四季,本座于這望江樓上觀眾生似粟,舟游飄渺天地,有人囚身,有人囚心?!?/p>

身后腳步聲漸近,她轉身,靠在欄上,對上蕭墨洵深邃的眼,“這白頻洲上,囚的,是本座的命。”

“可本座沒法子?!?/p>

蕭墨洵將她輕擁入懷,極盡溫柔:“那我能做什么?”

漁火點起,水面上倒映了幾許,亮堂著江岸,卻近不得她眸,她忽而推開他,笑出聲來,張揚的眉眼彎著,教人移不開眼

“都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蕭墨洵,我要你忘了我?!?/p>

他沉靜片刻,點了點頭。

“只是,我想了許久,你愛淡雅杏花,也愛灼灼紅色,大抵是盼著它開的熱烈些。”

她凝神望著他,靜候著他的下文。

“三日后,我來接你,送你一場滿城花開,可好?”

他是小心翼翼的試探神色,她眼眶忽而有些發(fā)酸,都怪江風太澀眼,她斂眸,隱下眼中情緒,輕聲應道:“好?!?/p>

猶記與他初遇那日,春雨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惠風稍輕,金陵是一片祥和安寧。

而那時,正遇上她母親被殺,她將臨琴藏于斂日谷后的梅林小筑中,孤身一人趕去金陵,找到殺害母親之人,為她報仇。

可金陵是王都啊,皇親貴胄,富賈商人皆匯于此,人多錯雜,此等隱秘之事,又怎會輕易知曉。

出金陵城三里,有一座金壁吊角八檐樓,樓高聳入云,一說名覆華,賣的是江湖中不解迷津,王都深處秘聞。

待她行至覆華樓已盡黃昏,樓前停著一架沉香木制的黑色馬車,用了瓊玉裝飾車頂,一看便知,這馬車的主人,非富即貴。

她快步上了石階,目光卻被對面的人所吸引,那人青玉冠,白錦袍,手中玉柄開合流利的水墨丹青扇輕輕搖著,是玩世不恭的派頭。

他有一對飛斜入鬢的劍眉,含情脈脈的桃花美目微斂著,纖長睫毛低垂,讓人看著他的眼睛更為深邃,他面上沒有多余的表情,但就是這么驚鴻一瞥,卻深深烙在人心底。

他察覺到解平軻目光,眼神交匯間,卻將她眼底壓下的驚濤駭浪,看了個通透。

她移開目光,徑直向閣門走去。

擦肩時,蕭墨洵側了眸子,腳步微頓,紅衣背影決然推開古木合扇碧鎖門,入了樓深處。

他朝跟著的侍從擺了擺手,上了瓊玉馬車,絕塵而去。

“恭送家主?!?/p>

久雨初晴,天邊霞光便透著一股子迷蒙的赤橘色,晨光打在街坊間植了的楊柳葉上,似是染了一層碎金。

解平軻身姿敏捷,輕盈地穿梭于金陵城亭臺樓閣之中,一襲紅衣如魅影,閃入一處宅院。

那宅子是四方的,布景較中氣,掛了“烏蘇鏢局”的匾,她看了片刻,眼中是藏不住的狠意。

如覆華樓中錦囊所言,她的母親,筱夫人,是被烏蘇鏢局總鏢頭賈亥所殺,而這賈亥,實是皇室宗族旁支的子弟,所謂烏蘇鏢局,也不過是為皇帝辦事的幌子罷了。

是皇帝要來插手江湖事。

她深吸了一口氣,隱入宅內(nèi)。

瓊玉馬車停滯在彎彎巷口,街頭巷道人來人往,阻塞不通,有雜販時而路過,吆喝幾聲,聽得簫墨洵有些心煩。

天一晴,這城里便涌滿了人群,街上連馬車都過不得。

他正尋思著打發(fā)這無聊時間,錦簾卻兀地被掀開,入目的是一名紅衣女子,她頭發(fā)有些凌亂,臉色也蒼白,右手死死按著自己的左肩頭,有血流出,順著她纖細的手腕,滴在馬車內(nèi)鋪了的臥毯上。

是她。

她咬著牙,緩緩抬頭望向他,聲音極輕:“多謝……”

蕭墨洵手中玉骨折扇展開,他眼中探究之色愈濃,扇面輕點了點鼻尖,勾笑道:“無妨,觀姑娘傷勢頗重,可要先去上個藥?”

解平軻凝神,卻看不清他的臉,意識朦朧間,她喃喃著:“不必……”

蕭墨洵看著軟軟倒下的女子,眼神微顫,隨后掀開馬車錦繡側簾,“掉頭回府?!?/p>

她再醒來已是傍晚時分,西邊夕陽已落了半邊,昏黃的光暈鋪瀉在床前,她撐起半身看向四周,卻牽扯到傷口,疼得她倒吸一口涼氣。

“別動。”

她抬眼看向來人,是那日在覆華樓前見過的白衣男子,她微微皺眉,頭痛欲裂。

“那日正巧你受了傷,躲進我的馬車,我問你可用上藥療傷,你還未來得及回答,便昏了過去,我正巧無事,便將你帶了回來,婢子已給你上了藥,這傷頗重,怕是要多休養(yǎng)幾日了?!?/p>

他踱步走向她,嗓音卻帶了笑意,“看著你左右不過十六七歲年紀,是何人竟狠毒至此,把你傷成這副慘樣?”

解平柯聞言低眉,右手輕撫上左肩處的白色紗布包扎好的傷處,“多謝?!?/p>

她抬頭,又對上他那雙多情的眸子,問道:“恩人貴姓?”

“免貴姓蕭。”

“平南蕭家?”

“是?!笔捘陔x榻一步前站定,面帶笑意。

她朝他露出一個極淺的笑:“斂日谷,解平軻。”

憶罷往事觀身旁總是鴻爪雪泥,去日已去,來日無期。

夜色稍濃,天上幾顆星辰稀落零碎,半彎的月掛于天邊,本該靜謐無垠。

倏而覆華樓點了明燈三千,江畔風光旖旎,煙花乍上天際,剎那間金陵城內(nèi)猶如白晝。

她抬頭望著花火漸落,明明滅滅之間,有難明的晦朔。

身旁的蕭墨洵著了白衣,發(fā)挽的松,他微瞇著眼,側望著她的臉。

江湖人敬她,天下人知她,那又如何?

以往她常說她要做掌權之人,執(zhí)生殺大權,他笑她投錯了胎,若生在皇族,許是做得,聞言她總是漫不經(jīng)心的笑,又說生于何處,便求何處之頂端。

他以為她只是言語間說笑,卻未料她竟閉關三年,再出關時,往日清純堅韌之色已無半分,取而代之的是清傲邪肆,眉目張揚乖戾,朱色毒蛇常伴左右。

直至半年前,他才得知,她閉關時求功利速成,卻意外經(jīng)絡錯亂,已是時日無多。

思及此,他低眉不再去望她的臉,緘默氣氛微妙,他問道:“你可后悔?”

“未曾?!彼龘u搖頭,仍是注目于滿天璀璨煙花,“你看這煙火,綻放于人間夜色,光亮人間卻稍縱即逝,你說它可會后悔?”

她并未等到蕭墨洵回答,而是付之一笑,自顧自地又道:“彈指吹灰間的東西,怕是后悔也來不及?!?/p>

他微愣,心口有些壓抑,正欲反駁,余光卻瞥見一身黑衣的朝云。

她面色凝重,執(zhí)劍站于妃色珞錦掛珠簾前,似是有要緊事。

“朝云護法,可是有事?”他出聲問了一句。

解平軻側眸看向朝云,狹長的眉微微一挑。

“稟谷主,屬下已知…大小姐下落?!?/p>

解平軻聞言,眼神微動,有喜悅之色漫上眉梢,一掃往日漫不經(jīng)心的神情,笑問:“在何處?”

朝云身形卻一滯,蕭墨洵看出她異常,皺了皺眉,心里竟生出一種不好的預感。

他觸及解平軻眼底,盡是欣喜。

而后他聽見,朝云暗澀嘶啞的聲音。

“鎮(zhèn)江王府,芍藥花叢?!?/p>

磅礴夜色中紫云驟停,星斗河漢交相輝映,解平軻只覺得暗處有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了她的心臟,讓她無法呼吸。

異樣情緒襲來,她憶起那年母親被殺,白頻洲的杏花開了二度,梅林小筑外臨琴瘦弱的身形,絕望的眼神……

她痛苦地闔上眼,宛若受剔骨之刑。

“臨琴…母親…”

凄苦恨意,向四周漫溢。

待她抬眼,卻是猩紅血絲纏繞著寶石黑色的瞳,有著與世相抗的戾氣。

目光所至處朝云眸中含淚,解平軻出聲,聲音一如既往的無波無瀾,“也罷,夜闌風靜縠紋平…隨本座,去接大小姐回家?!?/p>

一紅一黑的身影運了輕功御風至斂日谷的方向,蕭墨洵腳下踉蹌,手無力垂下,玉扇落到身側,發(fā)出清脆的破碎聲,他卻無暇再顧,抬手吩咐下人去備馬。

斷裂的玉柄顯現(xiàn)出參差的缺口,玉碴四散,在昏黃色的燈下襯著格外冷然,清明間映出他焦急離去的影,恍若大夢殘雪。

朝云得知臨琴下落,是由于一方白底秀丹梅的蜀錦帕子和她平日里最愛的那個梅花三弄調(diào)春圖的淺色錦囊。

那兩樣物什幾番輾轉才落入她手,她便尋著去查探,卻得知,鎮(zhèn)江王府表公子薛定承了王府庇佑,于金陵城中誆騙奸殺良家少女。

斂日谷大小姐解臨琴涉世未深,偷溜出谷后意外遇上了薛定,以鎮(zhèn)江王府中藏有世間奇藥的噱頭騙入王府,受盡凌辱。

時至今日已有半載,若非王府奴才人心不足蛇吞象,拿了她的物什去典當,只怕今日亦無人知。

也是,在這偌大的金陵,少個人,又算什么呢。

解平軻肅然立于紅粉朱樓構建的青瓦房頂上,俯瞰著斂日弟子將鎮(zhèn)江王府中所有人押解至大院。

金陵夜是靜的,鎮(zhèn)江王府的燈火全部點了起來,葳蕤火光映上解平軻掛云探杏的水紅綜裙,朱蛇盤在她肩頭,竟帶了陰森之意。

鎮(zhèn)江王身著中衣卻衣衫不整,睡眼朦朧似是被擾了好夢,他掙開身側兩名弟子的枷制,微仰頭用打量眼神看向解平軻,卻忽然一怔,試探道:“紅裙綻杏,朱毒隨行,白頻江湖客,斂日解平軻。你是……斂日谷主?”

“王爺好眼力,那王爺不如猜猜,本座為何來此?”

“谷主明言,皇室與江湖向來井水不犯河水,今日谷主深夜到訪,是本王款待不周,只是谷主這番作為,倒讓本王頗為不解?!?/p>

“誰要你款待?!彼嫔蠋еσ猓曇魠s似臘月寒冰,“本座找薛定?!?/p>

“你找薛定哥哥做什么?”尖銳的女聲驀然響起,引得解平軻側眸,她目光所及,是藍色衣裙披散著長發(fā),略顯素凈的楊清芍。

她眼中閃了興味,勾笑:“楊小郡主,別來無恙啊。”

崢然馬蹄聲打破夜色寂靜,驚擾了花竹火盞上明明滅滅隱隱的燈,蕭墨洵翻身下馬,身后隨從牽了馬后退幾步,他微抬頭,與她對上視線。

朱色眼影勾勒出上挑眉眼,她眼中,有不見底的涼。

“平軻……”

“墨洵哥哥!”楊清芍奮力掙脫了控制,快步走向蕭墨洵,“墨洵哥哥…這女人是不是瘋了…芍兒害怕?!?/p>

解平軻勾了勾唇,笑得漫不經(jīng)心,她手指微動,纖長金針射向楊清芍的腿,楊清芍慘叫一聲,跪在地上,幽怨地瞪向解平軻,卻在觸及她眼時生生打了個寒顫。

“清芍!”鎮(zhèn)江王夫婦驚呼。

“本座沒時間聽你們貧話,有話下了黃泉再去說,本座只問一句,薛定在何處?”

她視線掃過人群,停留在一身著錦藍色衣的男子身上,她微偏頭,眸中狠意深沉。

那男子對上她的眼,似是透過她看見了別人,他嚇得腿一軟,跌坐在地上,喃喃著“鬼…鬼啊…有鬼……”

解平軻倏然笑出聲來,“薛公子,你看本座,可像一個人?”

“她啊,春山淡點,秋水含情,白裙繡丹梅,頭戴珠寶釵,儼然一副金陵城大小姐的扮相……”

眾人面上驚悚,不約而同地望向解平軻,冷意襲來,引得寒顫連連。

是她…她是……

紅衣魅影在眾人眼前閃過,再抬眼,薛定已被她抓上屋頂,她重重地撒手將他摔在檐棱,朝云手中沾了毒的鞭應聲而下,一下一下,皆是皮開肉綻。

薛定的痛呼接連不斷,聽得解平軻有些煩,她微皺眉,正欲出針,分秒間她聽見醇厚好聽的男聲:“平軻,這幾年你也算歷盡千帆,又怎么會不知人命關天,停下來吧……”

她聞聲轉向蕭墨洵,挑了挑眉,笑得妖冶, “歷盡千帆又如何?”

“只要本座想,本座便做得。”

跪坐的眾人皆是恐懼神色,她看著他們眼里求生的希望,對死亡的恐懼蔓延到眼底,她仿佛看到了臨琴。

壓在心底的恨轟然崩塌,壓倒她自己束起的城池。

“本座偏要他們死?!?/p>

“本座便不信,臨琴受辱之時,除了薛定,無他人知曉。她才十七歲啊,受那非人折磨,無一人幫她逃出生天……”

“如今你,與本座談人命關天?”

她笑的癲狂,空靈笑聲回蕩在蒼茫夜色中,與薛定的慘叫求饒纏在一處,硬是讓人心底發(fā)寒。

眾人眼見幾名弟子抬著幾具尸身,從后院走出,那幾具尸身盡是死相慘烈,更有衣不蔽體,看那些破碎衣裙,死前應極為痛苦掙扎。

那里面,有她的臨琴啊。

恨意蔓延,她卻笑得更艷,“朝云,把薛定砍了四肢,扔進斂日谷后的蛇窟吧!”

“舌頭也拔了,本座可不想有人擾了清靜。”

鎮(zhèn)江王夫婦開始求饒,口口聲聲說著薛定一人所為與鎮(zhèn)江王府無關,與他們無關,解平軻望向那些尸體,尸身上尚有新土和散落的芍藥花瓣花蕊,她轉眸望向鎮(zhèn)江王夫婦,語笑嫣然:“可是本座不想饒?!?/p>

“解平軻!”

她眼底寒意更甚,回望蕭墨洵:“如何?”

“放了他們吧,薛定一人所為,確與他們無關啊,這王府戒律森嚴,身為奴仆,也怎敢違了主子的令??!”

“你給本座住嘴!”

剎那間她行至蕭墨洵身前,纖長手指掐上他白皙脖頸,“你莫再多話,蕭墨洵,你不怕本座連你一起殺?”

他痛苦閉眼:“你不會的…平軻……別再造殺孽了……”

她手漸漸滑落,情緒終于崩潰,眼角淌出兩滴淚,“別勸了…痛心的…是本座啊……那是本座的臨琴啊……”

“她是為本座尋藥才上了當…”

“他們都該死!”

恍惚間,她轉身,凌厲之色重歸于她眼中,與剛才判若兩人,她發(fā)狠的手刀砍向蕭墨洵腦后,攜著昏迷的他飛身離去。

呼嘯夜色中明月高掛,弟子們聽見她的傳令。

“殺!本座要這鎮(zhèn)江王府消失!”

刀劍出鏜,發(fā)出沉悶的碰撞聲,熊熊火光照亮了半個金陵。

鎮(zhèn)江王府一夜滅門之事,不日便傳到了皇帝耳中,皇帝特令嚴查此案,因平南蕭家素與鎮(zhèn)江王府交好,這擔子便落在了蕭墨洵肩上,他笑天意弄人,竟生生逼得他與她站在對立面上。

她那日動了真氣,錯亂經(jīng)絡恐是痛極,他便帶了補品去看她,想順便告知她,他并非不懂她所想,薛定那般十惡不赦的人,即使千刀萬剮,又何能解她心頭之恨,只是她命本就單薄至極,多造殺孽更為不值,又何談,置身于這般危險境地。

可靜下心來細想,她做這偏執(zhí)決絕之事,只怕早已將生死置于度外了。

解臨琴,是她活下去的理由啊。

胞妹為己尋藥落入賊子之手,受盡折辱,含恨離世,換作是誰,怕是都受不住的。

她自始至終都堅韌的讓他心疼。

時是杏花將落,杏林微凋,淺淺春風吹過芳菲香草,瓊玉馬車緩緩停在谷外,他下了車,卻發(fā)現(xiàn)谷內(nèi)弟子皆已離去,只有正西方那做古色大殿,正開著門,門前一襲黑袍颯爽的朝云在摘菜。

她聞腳步聲近,驚覺抬頭,撞進一雙宛若春風桃柳的眼,來人是青色錦袍白玉冠,絡子白靴在她身前站定,嗓音低沉,“她呢?”

“谷主在殿中,蕭公子請。”

他抬步邁進紅木門高殿,腰間玉佩微蕩,殿中人抬眸望他,道:“楊清芍已死,蕭大公子若實在想得緊,不如趕早下去找她,又何故來本座這斂日谷討嫌,非要逼得本座送你一程?”

“本座是忘了,蕭公子可是接手了鎮(zhèn)江王府滅門慘案,協(xié)助大理寺調(diào)查…莫不是您來送本座上路?”

“平軻,別鬧了,我怎么會怨你?!?/p>

他靜靜地看著她,她今日是妃色衣袍,很素的樣式,顏色比起水紅也淡了不少,未施粉黛在臉上仍有淚痕,恍然給他千帆歷盡,一眼萬年的感覺。

她淺笑:“當真不怨嗎?”

“多想你能殺了本座,親手了結本座這一生?!?/p>

“過兩日,本座便要閉關了?!?/p>

她舉起手中白玉酒樽,向他方向:“相識五年,還沒有一起喝過酒。”

他聽懂她話里的意思,向前幾步,在她身側坐下,兀自斟滿了酒,朝她溫柔地笑了笑,俊美容顏仿若天人。

是清風霽月佳公子的模樣。

“一醉方休。”

又是一年春至,白頻洲落了蒙蒙細雨,悄無聲息的清潤著料峭寒意,杏花又抽了花苞,與綠芽相交映著,清純淡雅又具勃勃生機。

斂日谷后的梅林小筑卻是遍野的紅,今年那丹砂梅罕見的開到了春日,與那杏林相對比,總能讓人眼前一亮,紅白色鮮明差別,一如寒冬中熱烈女子,盡興燃燒自己,一如清純淡雅小家碧玉,嬌嫩欲滴。

鎮(zhèn)江王府也成平地,有人在那里種滿了杏花與梅花,近日,杏花也開得正好,時常有人去那里游賞花林,也有文人墨客臨興借酒對詩。

杏渡梅林已不再似當年武林盛世,有人常看見在那綿延幾里的花海中,一名身穿白色錦袍的公子,手中總拿著個白玉樽,似是無酒不歡的樣子。

他像是醉了,側靠在一棵杏樹下,好看的眉眼輕闔,微風拂過,吹下杏樹上一片花瓣落在他肩頭,他稍翻了身,換了個姿勢躺下,身側是落英紛然。

他薄唇微微開合,似在夢囈。

“醉臥花林闊,不見故人紅繡羅,洲水近城郭,千帆過盡亦如昨,白頻杏花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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