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有德
我說,太姥山是太姥姥的名字,不是一座山。
是的,還有誰比太姥姥老呢?那時候沒有時間的刻度,沒有日薄西山,太姥姥在地球底下那個鋪銀貼金的大房子里玩耍。那巖漿漿,也就幾千度吧,吹著氣泡泡,嘟嚕嚕地涌了進來,她就攪呀拌呀,將自己也攪拌進巖漿漿里,又捏成一個個的泥團團。嘣的一聲巨響,那大房子裂開了一個大口子。于是在地球的東方,在海峽之西、東海之濱,這泥團團出落成一個大姑娘。到了后來的后來,這大姑娘成了母親的母親的母親,養(yǎng)育了這山海、這湖泊、這云霞,連綿了方圓千里的太姥山脈,成就了名揚天下的海上仙都。那巖漿漿,也就幾千度吧,吹著氣泡泡,嘟嚕嚕地涌了進來,她就攪呀拌呀,將自己也攪拌進巖漿漿里,又捏成一個個的泥團團。嘣的一聲巨響,那大房子裂開了一個大口子。于是在地球的東方,在海峽之西、東海之濱,這泥團團出落成一個大姑娘。到了后來的后來,這大姑娘成了母親的母親的母親,養(yǎng)育了這山海、這湖泊、這云霞,連綿了方圓千里的太姥山脈,成就了名揚天下的海上仙都。
“下雨了,孩子們,先躲一躲吧!”我的太姥姥喲,雙手圍成喇叭花,呼喚一大片茅草趕緊來織蓑衣,又讓滿山崖的竹子快快去編斗笠。不耽誤好時光了,到山上來的游人成千上萬,背囊里都有一張塑料薄膜雨衣、一支折疊式雨傘,還有或灰色的、或藍色的、或紅色的太陽帽。太姥姥用手指梳了梳白透了的頭發(fā),天地顫抖抖了,但還是一半清醒一半醉。她便悠悠地說,要永遠山水一色,風里雨里,蒼蒼茫茫。
太姥山是開天辟地的大制作,是柔軟的,是濕潤的,是熱烈的,是最有故事的。
我的姥姥家,是上世紀60 年代雷州半島簡化了的四合院——茅草“三間屋”,姥姥住在柴門邊低矮的廂房里,一半是壘著三腳灶的廚房。姥姥從陶缸的谷糠里掏出半梭子半黃的香蕉,塞進皺巴巴的蒲草提袋子里,扣在我的小手上,那淡淡的果香味就立刻往眼睛里鉆。今天我又聞到了那香蕉的味道了,姥姥,姥姥,我的姥姥您在哪里?
大概吧,最珍貴的東西最容易丟失。比如這國興寺,建于唐乾符四年(公元877年),構(gòu)造宏偉瑰麗,石柱三百六十根,柱礎(chǔ)欄盾遍鏤人物鳥獸花卉,但于宋淳祐甲辰年(公元1244 年),毀于一場大火。
我詛咒這大火,將太姥山最美好的創(chuàng)造毀滅了,還長途奔襲,跨過九百多年的時間柵欄,將姥姥給我的那半梭子半黃的香蕉盜走了。
但福鼎的朋友告訴我,國興寺曾有一處非常丑陋的叢林,一些冒牌的袈裟潛伏在那里,將前來祈福的良家婦女綁架到山洞里,劫財劫色又劫命。他沉默了,我卻沉不住氣了,這國興寺是毀于人心之火、遷怒之火、涅槃之火!怪不得這新修的大雄寶殿如此警惕,門前已有一對高大的香爐坐鎮(zhèn),還有持刀佩劍的四大金剛,瞪著突出著半個眼珠子的大眼睛。
我的太姥姥呢?你不是長年累月都守護著這莊嚴肅穆嗎?子孫不教,太姥姥之過。不,我不可以無限上溯,問責太姥姥。這里的花草樹木,飛禽走獸,包括舒暢的、溫馨的、負離子滿滿的呼吸,無不是太姥姥的恩賜與子嗣。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太陽要早出晚歸,那是自然生態(tài)的平衡與輪回,誰也阻擋不了。我聽見了,太姥姥在喃喃自語,我的子孫啊,你不能老拉著太姥姥的衫尾走,要長成崇山峻嶺,要上九天攬月、下五洋捉鱉,但不能目空一切,山外還有山,天外還有天,那是無際無邊。
回頭看看大雄寶殿門前的開闊地吧,仍然是烽火連天的古戰(zhàn)場,花崗巖石柱破碎的身軀,一截兩段,三截四段,橫七豎八。它們的靈魂已經(jīng)飛向遙遠的天國,卻還頻頻回頭,舍不得這彎彎的山泉,彎彎的石頭路。
這時刻,一朵白云又一朵白云,與藍天糾纏在一起了,飛到太姥山的夫妻峰上了。
夫妻峰一高一矮,哪個是夫,哪個是妻呢?當然高大的是妻,矮小的是夫。誰在一問一答呢?這是母權(quán)崇拜的偉大嗎?人類進化為社會人,首先進入母系氏族社會,太姥山的神化與傳說,也印證了這一點??晌乙苍敢庀嘈?,他們是祖孫倆,曾孫子依偎在太姥姥溫暖的懷抱里,那是忠誠,那是慈愛,那是叮嚀,那是千秋萬代的瞭望。
當我們走過又一道棧橋時,探頭看腳下湛藍里透著青色的湖水時,心里是春天的線條,悠悠的,長長的,爽爽的。北京的朋友說,游一圈該是多舒服。他的夫人說,那你跳下去呀。他終于沒有跳下去,終于只是說說而已。
當然,每一個人的人生,都是不同的文本,不同的主題,不同的感覺。你可以獨身,可以丁克,去演繹自己的精彩,詮釋自己的幸福。但人又是社會學的,又是經(jīng)濟學的,是最重要的生產(chǎn)力要素,你云里來、霧里去,這太姥山,甚至全天下的太姥山,就只剩下光禿禿的云與霧了,還會下雨嗎?這世界又回歸到太姥姥當年玩耍的大房子里,嘣的一聲巨響,灰飛煙滅了。
到白云寺已是午后一點多了,填飽肚子是第一要務。
山頂上的電視臺招待所,是一家農(nóng)家樂。福鼎太姥牌大米煮的飯,比白云還要白,還要香,還要清雅,我滿滿地裝了一大碗。還有兩個福鼎名菜,也有太姥大米的份,一是米湯煮浮魚,又滑又嫩;一是海鮮佛跳墻,又柔又韌,正中了我的胃口。
我突然有一種高處不勝寒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