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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樣是月明

2021-09-05 08:19于俊萍
山西文學 2021年8期

1

李塘小鎮(zhèn)位于嘉陵江腰部,湍急的江水到這里打個轉(zhuǎn)再繼續(xù)往下淌。這里可以尋覓到上游遺落的許多東西,木材、船只、活人、死人。白天江豬在水中時隱時現(xiàn),夜晚江面回旋著嗚咽,有人以為是孤魂野靈,其實是山間的風、奔流的水,加上江豬的叫聲。李塘因此而出名。

我在一個二月去李塘。三個小時的盤山公路,有時看見山崖上殷紅的桃花,有時看到山腳下白白的江水。經(jīng)歷了整月的陰雨,濕冷的空氣仿佛沁到人的骨頭里,毛衣不抵寒,當?shù)厝擞稚儆写┟抟\的習慣。我縮在越野車后座上,聽工程科長和小朱小白高談闊論,從國際高鐵聊到李塘起源。五月底我將回學校。實習以來,在辦公室看報紙的時間太多了,儀器放在測繪車的后備廂里,很少打開。終于山里有路要動工,雖然是條二級路,還是感到很振奮。

顛簸中,聽到小白一聲唿哨:“到了?!?/p>

車停在一幢樓旁,斑駁的木牌上寫著鎮(zhèn)名??盏厣蟽蓚€人迎過來。年紀稍長的是主任,慈眉善目,握著工程科長的手,寒暄的話說個不停,濃濃的川北口音,有唱歌的韻律。另一個男子,是鎮(zhèn)長,穩(wěn)穩(wěn)地站在我們面前??崎L介紹我們,朱工程師,白工程師,交大實習生小凌,大家握手??吹轿?,他們有驚訝的表情一閃而過,我熟悉這種表情,做路橋這一行,女的太少了。鎮(zhèn)長和我握手,他的肩膀?qū)拰挼?,伸手過來讓人感到一陣暖意。明思遠,奇特的名和姓。他的目光明朗柔和,對視的剎那,讓我想起家鄉(xiāng)的晴天,思鄉(xiāng)之情突如其來涌上心頭,我呆怔地站著,直到小朱把一卷圖紙遞給我,這才看到辦公樓里已經(jīng)有人出來搬東西了。緊接著接風洗塵,小鎮(zhèn)用淳厚的方式歡迎我們。早春的寒意,似乎消失了。莫非山里真的比山外暖和一些?

這是一條設(shè)計中近百公里的道路,連接四個鄉(xiāng)鎮(zhèn),其中兩個鄉(xiāng)鎮(zhèn)目前一條基本的行車道也沒有。最初的踏勘中,每當抬頭看到有人在峭壁間負簍行走,就覺得心悸。我們住在一所民居里。

民居三層,倚山而建,由灰白色巖石堆砌而成,碉堡一般矗立在山腳。不遠處是江灘,遍布著大大小小的鵝卵石,白霧籠罩著寬闊的江,荒涼又寂靜。樓房很新,裝著鋁合金門窗,大門邊臨時用白石灰刷底,紅油漆寫著省道指揮部的字樣。進門是一大間堂屋,半邊堆著木料,半邊是飯桌和木凳。堂屋邊有個廚房,居然有一個老土灶,掛著烏黑的臘肉和一串串紅辣椒。后墻樓梯很逼仄,上去后卻豁然開朗,幾個大開間,全部窗明幾凈,北邊還有一個陽臺,向著山,滿山青翠的松樹,從陽臺上似乎一抬腳,便可以跨過去。我們的辦公室在二樓,宿舍在三樓。

工作第五天,科長帶著駕駛員回了市里,工作第二周,小白請假,鎮(zhèn)里的車把他送到公路旁,讓他搭車回。留下小朱和我,與鎮(zhèn)上工作人員一起,帶著開機動三輪的師傅,繼續(xù)測量。好在我們只是復勘設(shè)計院留下的圖紙,一個月內(nèi)把資料做好上報,這條路便可以如期開工。每天我都會看到明思遠。有時是清晨,有時是傍晚。他來勘測現(xiàn)場看一會兒,發(fā)發(fā)煙,聊幾句,便回頭。隨著時間的推移,每天的路程越來越遠,也越來越險峻,有時就在荒山野嶺,機動三輪無法通行,鎮(zhèn)上增派了搬抬儀器的人手。設(shè)計路線中,還有幾個山民不愿搬走,他們在做最后的動員工作。

一天早晨,我們在一個山坡休息。我坐在經(jīng)緯儀的箱子上,小朱和那個被稱為劉技術(shù)的工作人員坐在石頭上抽煙,民工師傅們散在旁邊。陰陰的天,山區(qū)特有的紅泥又濕又黏,糊滿球鞋。我解開鞋帶,把腳放到石頭上透氣。對面山很高,白云泊在山腰上。民工師傅告訴我們,那座山上有個觀音廟,香火很盛。有些山民,把一生的積蓄都捐給了它,期盼來世的福澤。有當?shù)厝吮持皬拿媲白哌^,是從山下背水上山的。有些地方,吃水還很困難,自來水管線要等到公路完成后才能鋪設(shè)??粗[在云深處的山,我們久久無語。在李塘這么多天,目睹生存的艱難,忽然對舊日生活充滿迷惑。在物質(zhì)無限豐富的都市里,為什么我們還是沒有幸福的感覺。那些莫名的不安與憂愁源于何方?

山谷間回蕩著清脆的鑿石聲,此起彼伏,不絕于耳。極目望去,壁上懸著一些身影,那是用鐵釬鑿炮眼的人。山腳下有一些采石場,炸下的石塊被敲成碎石,靠人肩扛背馱,送到碼頭,再由船運出去。低沉的歌聲響起,那是挑夫們抬石頭的號子歌。劉技術(shù)側(cè)耳聽了聽,幫我翻譯。“蟠龍山長,長無邊,蟠龍山人,苦到天,山長能越千峰險,苦水難渡幾重天……”歌聲中間雜著“嗨喲嗨喲”聲,我的心臟被敲打著,一陣陣收縮。俯身穿鞋,來到經(jīng)緯儀前,深重的貧窮與閉塞讓人震撼,有時真想閉目不見,只恨自己沒有神仙的力量,剎那改變這一切。

“小凌工程師,你能來這里,已經(jīng)很不容易?!蔽衣牭矫魉歼h的聲音。他怎么看出我的心思?我和他雖然素昧平生,卻仿佛相識多年。我把經(jīng)緯儀鏡頭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四處觀望,他安靜地站在一旁。

傍晚時分下起大雨,我們在一棵黃桷樹下躲雨,所幸沒有打雷。天黑后,石門鄉(xiāng)政府的人冒雨接應(yīng)我們。所有的人都回不去了,勘測的位置到了李塘最邊緣,和石門鄉(xiāng)交界。在食堂吃了滾燙的地瓜粥、烤玉米和回鍋肉,便住進他們的招待所。

這是山洼中一個沒有圍墻的院落,四五間磚房一字排開,門前空地上,蓋著一口井。我一人住一小間。半夜聽到嘩嘩的雨聲停了,很快出了月亮。木制的窗欞沒有窗簾,糊著報紙,最上面的報紙聳拉下一角,泄下一縷亮亮的月光。雖然累,但床上散發(fā)著霉味,怎么也睡不著。悄悄把門開一條縫,月光如水,夜的氣息混雜著草木清香撲面而至,我的心莫名地愉悅起來。遠遠看見院中央站著一個人,背對著我,負手望天。明思遠。我童心頓起,躡手躡腳走過去,伸手想捂住他的眼睛,想想又停在他后面。

“嗨,你是陸游,還是辛棄疾?”

他緩緩轉(zhuǎn)頭,望著我,若有所思。我沖他擺擺手,他恍然從夢中歸來:“噢,小凌,你怎么沒有睡?”

“你不是也沒睡!”我走到他身邊:“睡不著。沒澡洗,全身發(fā)癢,想對月高歌?!蔽覔蠐项^發(fā),里面仿佛要長出草。

他笑了,潔白的牙齒一閃。周圍是深色的山影,金色的月亮將圓而未圓,無數(shù)水洼映出月光,世上所有的光明仿佛都落在了小院里。夜風吹過竹林,沙沙沙,沙沙沙,是夢神溫柔的絮語。不遠處潺潺的水聲傳來,大雨過后,山溪漲滿了水。白天所有的喧囂都退去了,天地間一派寧靜。

“昨夜寒蛩不住鳴。驚回千里夢,已三更。起來獨自繞階行。人悄悄,簾外月朧明?!彼p聲念詞。我看他的側(cè)影,寬闊的前額下,鼻子是一道挺拔的弧線,嘴巴闊闊的,下巴微微揚起。

過了會兒,我接著往下念:“白首為功名。舊山松竹老,阻歸程。欲將心事付瑤琴。知音少,弦斷有誰聽?”

他轉(zhuǎn)過頭,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我。

我笑笑:“這闋詞恰是我喜歡的。”

“小凌,你今年多大?”他問。

“二十四。你呢?”

“我今年三十六,剛好大你十二歲,我們是一個屬相?!彼粗?,烏黑的眉毛下,眼神很溫柔:“你比我女兒,也大了十二歲?!?/p>

十二年,漫長的時間。我的十二年,姑蘇小城,小橋流水,初中時病逝的母親,清明一束花,父親很快再娶,一直住校,高考志愿填最遠的地方,刻苦的大學,大三一場戀愛,同鄉(xiāng)男孩面臨實習時的徘徊,我堅決的離開。這一切,如何向別人傾訴?他的十二年呢,有多少不為人知曉的事?

我們安靜地看月。這個時候,其實說什么都是多余。

沒過多久,他說:“夜涼了,不能久站??旎厝バ菹?。”

“你呢?”我問他。

“我過會兒走。你先走吧!”

進門前再轉(zhuǎn)頭,他仍站在月亮地里。我輕輕把門關(guān)上,心變得無比安定,倒頭便是一大覺。

早飯后上路,發(fā)現(xiàn)除了原本的人外,多了石門鄉(xiāng)政府的老楊,還有兩個派出所的人。小朱疑惑的目光透過鏡片投向我,我搖搖頭。明思遠仍是那樣從容。他說,今天測量要特別小心,首先路比較險峻,其次這里因征地出過人命,今年怕再有鬧事者,要抓緊時間勘測,爭取盡快通過。

這一段路果然困難。路線從山洼繞過山腳爬坡,再從半山腰的懸崖口延伸而下。雨后的路很濕滑,從山腳往上走時全是大塊巖石,落腳的地方難找,儀器也難架平,風景卻異常秀美。群山如黛,雖然仍沒有陽光,但天空很藍,大朵大朵的云沉甸甸的,隨著涼風緩緩飄移。灌木叢中生長著色彩嬌艷的花,不時有趕著豬羊的村民從身邊過。他們看我們的表情,有新奇,有熱情,也有漠然。我忙著讀儀器、畫草圖,明思遠帶人跟隨左右,表情凝重,我覺得有點好笑。

路實在太險了,上午只測了三個點。中午在山埡口的村莊吃午飯,明思遠佯作輕松與人聊天,但我覺出他的心思更重了。他看我拿藥搽腳上水泡,幾次欲言又止。我背起背包,做個V字手形。他無奈地搖搖頭,緊隨其后。

在山腰,剛架好儀器,忽然看到扶標尺的民工師傅身后圍過來十幾個人,有拿著木棍的,還有拿著鋼管之類的鐵器。我們大吃一驚。老楊喊叫起來,他叫著對方某個人的名字,大聲用方言說著告誡的話,但有人已經(jīng)搶了標尺扔到崖下了。明思遠也在講話,激烈的語調(diào),派出所的同志上前,對方的人圍了過來。一個人過來了,非常年輕的大男孩,滿臉蠻橫的表情,他的手粗魯?shù)匾煌?,水準儀立刻倒了下去,我蹲身想拎回腳架,一只穿著解放鞋的腳踩在我手上,儀器帶著腳架翻滾著下了崖,我心疼地大叫,徒勞地想用拳頭去打那條腿,另一只腳眼睜睜又朝我臉上踢了過來。這時聽到明思遠的聲音,他大喝一聲把我拖開,一條木棍過來,他抱緊我一偏,木棍砸在他身上,一聲鈍響。我抬頭看,他正好低頭,眼睛里充滿憤怒,他匆匆用臉靠了下我的額頭,啞著嗓子說:“別怕!”

他的臉又干又熱,一瞬間我仿佛被電流擊中,不得動彈。一個派出所的同志掏出警棍站到我們旁邊,兩個拿棍的村民沒有離開,仇視地看著我們。倉皇間,我看到十幾米外倒在水洼中的經(jīng)緯儀,還有小朱被踩碎的眼鏡,老楊捂著前額,血從手指間流出,他虛弱地說著什么,但沒人聽他講話。人們叫囂著,帶著離奇的憤怒。遠遠的山坡下,幾十個村民在圍觀,指指點點,卻并不靠前。暴力與血腥,發(fā)生得那么突然。這是怎么回事?

明思遠站得筆直,臉色鐵青。僵持一陣,他握住我冰涼的手,往老楊那邊走去。他把一個民工師傅拉來守著我,然后扶著老楊,向前跨出一步,大聲說了句什么,人群安靜下來,一個虎背熊腰的漢子走到前面,明思遠講幾句,漢子吼一句,有時老楊也說幾句,漢子點頭,或搖頭,漢子身邊幾個人總在爭論不休,但漢子一揮手,便沒人再講話。這樣的談話進行了十來分鐘,漢子又說句什么,我看到老楊的臉一下子白了,派出所的人大聲呵斥起來。明思遠的臉上卻沒有任何表情。漢子從腰間拔出匕首,明思遠順手接過,別人還沒來得及眨眼睛,他把匕首一下子插在自己的大腿上,頓時殷紅的血涌了出來,我一陣暈眩。漢子看著他,豎了下大拇指,一聲唿哨,帶著人往山下撤走,片刻間跑得干干凈凈。

明思遠的血染紅了褲管,他倚到石頭邊,看著我微笑一下,似乎要我安心。我咬著嘴唇,全身發(fā)抖。明思遠咬牙拔匕首,一個派出所的同志手腳麻利地撕下自己的衣服,幫他包扎,血滲透了綁帶。匕首被他們用衣服包起來收走,村民三三兩兩地上來了,老年人叫年輕人抬來藤椅,把明思遠抬走,派出所增援的人也終于趕到。半臥在藤椅上的明思遠面色蒼白,被帶去鎮(zhèn)上的醫(yī)院。老楊身上挨了幾下棍棒,也受了傷。我們在村民的圍觀中,收拾著一地的狼藉,經(jīng)緯儀壞了,水準儀被推下了崖,設(shè)計圖紙被撕成幾份,踩在爛泥里。最讓人心疼的是,我們的數(shù)據(jù)記錄本,還有現(xiàn)場橫縱斷面圖冊,這么多天的心血,只剩下一半,還有一半被扔到崖下。我的手很痛,心里更痛。

傍晚時分工程科長、小白都趕到石門鄉(xiāng),再晚些,又來了些負責人,食堂成了臨時的會議室。我和小朱都很沉默,他的眼鏡碎了,人很焦躁,我的心煎熬著,想著明思遠,又想著遺失了的數(shù)據(jù)。夜里十點,人們找到了圖本,漂在澗水里,碳素筆的字跡還在,但儀器徹底報廢了。這起傷人事件起因還在這條路上。

兩年前設(shè)計院規(guī)劃路線時,在山埡口遭遇挫折。山埡口這邊是李塘鎮(zhèn)陳家莊,拐過來便是石門鄉(xiāng)楊樹村。兩個村莊不知在哪代積下怨仇,勢同水火。陳家莊的人在山腳走,楊樹莊的人從坡上扔石塊,楊樹莊的人拾柴過了界,也必定招致陳家莊人的窮追猛打。早些年陳家莊一個人做了石門鄉(xiāng)鎮(zhèn)長,恰好公路規(guī)劃到楊樹村,路線經(jīng)過楊樹村大姓楊氏族人的祖墳,鎮(zhèn)長下了強制拆遷令。設(shè)計院勘測時遭遇楊樹村村民圍堵,好說歹說,匆忙而過。再次勘測后,那個鎮(zhèn)長可能心急了,雇傭了一支外地施工隊,一夜之間鏟平所有的土墳,第二天兩村發(fā)生械斗,死的死,傷的傷,還有人沖進鎮(zhèn)政府,砸壞所有的玻璃和桌子,鎮(zhèn)長因外出幸免于難,副鎮(zhèn)長卻被堵在辦公室毆打致殘。后來為首鬧事的人被判了刑,鎮(zhèn)長也調(diào)走了。

我不知道明思遠和老楊答應(yīng)了他們什么,才讓那幫近乎瘋狂的人停止襲擊。有關(guān)最后一刀,后來才弄明白,是村民需要起誓的人身上流血,才肯相信。但這一刀存在許多爭議,有人覺得明思遠勇敢,有人覺得他魯莽,還有人認為他是個人英雄主義,因為派出所增援的人很快就到,再堅持幾分鐘,問題便能化解。

過了楊樹村,勘測進度加快。最艱難的一段過去了,人手增加,配備了新儀器,工作非常順手。一周后,我們?nèi)€測完,在最后一個鄉(xiāng)鎮(zhèn),路的終點,我長長吐出一口氣,我是那么盼望回到李塘。

2

回到李塘后,一直在辦公室整理資料。工程開工典禮上,我終于見到明思遠。那天罕見地出了太陽,溫煦的陽光,趕走多日的陰郁,正好碰上山里趕場,到處都是人。局長在臨時搭建的主席臺上發(fā)言。洋槐開花了,一朵白色的小花被喇叭里的音響震落,在半空中打著轉(zhuǎn),飄在紅毯上。明思遠混在人群中,并不顯眼,但我還是一眼看到他。大家鼓掌時,我一只手打著石膏,只能傻傻地站著。他對我眨眨眼睛,笑了。我知道他在醫(yī)院住了幾天,回來就受到處分。

半下午,人群陸續(xù)散去。這是周五,同事們也跟車回了市里。我一人坐在二樓臨窗的桌邊,面前攤著圖紙,掏出抽屜里的口琴,斷續(xù)地吹著,空氣中彌漫著江水的氣息,清潤中有寂寥。太陽一點一點地下沉,忽然我看到明思遠。他從路的盡頭出現(xiàn),一瘸一拐,到樓下時他抬頭,我們目光相碰,他把手里的東西沖我揚一揚。原來郵遞員把報紙和信函都送去了他的辦公室,今天公勤員請假,他就幫我們把東西帶來。他落在后面上樓,不讓我再看他瘸腿的模樣。

等他艱難地爬上樓,我已將茶泡好,本地大紅袍,一片一片綻放在杯中,他手握茶杯,坐在對面,讓我把打了石膏的手伸給他看,又看我翻報紙和信件。一個白信封出現(xiàn)在面前,有別于那些厚重的公務(wù)函,信封上印著輕盈的河水,一枚蘇州園林的郵票,規(guī)規(guī)整整地貼著,上面是熟悉的行書,我把信扔進抽屜。再抬頭,明思遠望著我,“是家里的信吧,你該打開看看?!?/p>

我把信拿出,撕開口。爸爸的信,照例說些家中情形,又說他和阿姨都想念我,希望我有時間回去。信很快看完,我茫然坐著。屋里的光線暗下來,對面的人,仿佛在遙遠的地方,信中的話卻在耳邊紊繞不去。這是實習以來父親的第五封信,地址是他從學校找來的,我只回過一封,告訴他不回去過年。明思遠遞過一塊手帕,這才發(fā)現(xiàn)不知何時,我的眼里充滿淚水。我沒接手帕,他也沒再追問。

他指指桌上的口琴,我拿給他。他用虎口擦擦琴邊,凝神想了下,吹了起來。整個房間響起《綠島小夜曲》的旋律。他吹得非常好,音律平穩(wěn),流暢而舒緩,仿佛是絲絲縷縷的和風,吹進人的心里。第一次發(fā)現(xiàn)他的睫毛黑而長,吹琴時柔軟地垂著,讓人想起安靜的樹林。一曲終了,他拿過面巾紙,在上面拍著琴身。窗外暮色漸濃,他問,你晚上吃什么?我的心思還沉浸在起伏的琴聲中,半天才回過神。吃什么呢?記得哪個抽屜有方便面。明思遠看我恍惚的神情,說:“今天我來燒飯。請你嘗嘗我的手藝?!?/p>

在廚房,明思遠找到圍裙,在屋角東翻翻,西看看,不一會兒淘了米,生起火,煮上粥。他切泡菜,切臘肉,切土豆,仿佛做著世上最精密的工作。我在灶前添柴,大土灶其貌不揚,卻非常好用。菜炒好,明思遠把生紅薯埋進炭灰,不時亮起的火星映著他的臉。

我們喝粥。粗瓷碗中的泡菜有十來種,蘿卜切成小三角,嫩姜切成長方塊,豇豆是長條,白菜切成絲,還有黃瓜和筍丁,以及其他我叫不出名的蔬菜。在四川,萬物皆可泡,經(jīng)過靈魂之壇,每種植物的原味變得更加純粹,真是神奇。臘肉片也很美味。我夸他:“手藝很棒!”

他謙遜起來,“這只是基本的生存本領(lǐng)?!?/p>

我沖他吐吐舌頭,用勺子舀粥喝。他幫我夾菜。

“希望你的手快點好,右手,要寫字做事的,這樣多不方便。”

我一邊大快朵頤,一邊口齒不清地說:“要感謝暴徒,使我練就左手書法,寫得比右手還要好?!?/p>

他細心地把一塊臘肉去皮,放在我碗里,順手刮了下我的鼻子:“你就吹牛吧?!?/p>

我忽然想起那天山崖上的零距離接觸,不禁面孔發(fā)熱,被他刮過的鼻子也變得異樣起來。他掉過頭去翻紅薯,并沒注意到我。

他說:“其實,他們不是暴徒,有幾個還是在校學生,被族人叫回來的。有人的父親幾年前在械斗中喪生,還有一個人的哥哥去年鬧事被判了刑。仇恨使他們愚昧而沖動,但不能簡單把過錯都推到他們身上。我已經(jīng)請求派出所放學生回去上課。村莊的矛盾一直存在,地方上沒有正面處理,才造成事態(tài)擴大。”他看看我,“讓你受委屈了?!?/p>

我搖搖頭:“沒什么。讓我多了見識,是好事。我一直好奇,那天你到底答應(yīng)了什么事,需要流血起誓?”

他掉轉(zhuǎn)頭:“沒什么,我只是解釋了一些謠言。還有,跟楊樹村的人承諾擇址重建祖墳,并把補償金增加一倍?!?/p>

“你做得到嗎?”我想到他的處分,有點擔心。

他決斷地說:“當然做得到!壞人有法律懲處。我們的職責,是解決問題?!?/p>

我吃飽喝足,看他忙碌,洗鍋洗碗,卻幫不上手。灶臺上壁櫥里有個報紙包,我取出打開,里面是烏黑豆莢狀的東西。

“這是什么呀?”我嗅嗅。

“皂角,洗東西的。洗頭最好了?!?/p>

他一說洗頭,我的頭皮立刻癢了起來,頭發(fā)有兩周沒洗,快結(jié)成餅狀。這里沒有自來水,洗澡非常不便,手受傷后,更是沒辦法洗頭。

“我,好想洗頭啊,頭發(fā)要發(fā)臭了。”我喃喃道。

明思遠把最后一只碗用抹布擦干凈,凝神看了我一會兒,下定決心般,說:“我?guī)湍阆础!?/p>

我跳起來:“不要,臟死了,太丟人了,不要不要!”

他溫和地看著我,不容置疑地微笑著,手中已將皂角用紗布包好,他又到屋角,找到幾根草藥狀的東西,放在鍋里。又燒起火,鍋里冒出白汽,蒸騰出一種奇特的香味。他讓我從宿舍拿來毛巾和臉盆,將公勤員的躺椅放下來。

“你躺下,我不能站著彎腰,只有坐著給你洗?!?/p>

頭發(fā)飄在芬芳的水里,開始時心劇烈地跳著,慢慢變得安寧。頭發(fā)浸在溫暖的水里,木梳一下一下梳過來。明思遠的聲音,隔著遙遠的云和霧。

“小時候,我常給姐姐洗頭?!?/p>

“你還有姐姐啊?”我好奇地問。

他停了一會兒,雙手在泡沫中輕輕地抓撓,舒服極了。過了好久,才又聽到他的聲音。

“我家住蟠龍深處。爸媽在姐姐十歲時生下我,那時村里都上不起學。姐姐從小把我背大,帶著我做家務(wù),下地干活。姐姐頭發(fā)很長,我喜歡幫她洗頭。她十八歲那年上山挖了一夏天的草藥,又賣了自己的頭發(fā),才在開學前一天把我?guī)У缴酵獾膶W校。我寄住在老師家,她每星期來看我一次,走二十多里的山路,給我送一周的菜和玉米面?!?/p>

頭發(fā)洗完第一遍,他給我擦干、換水,我看他在水缸和灶臺之間緩慢移動。第二遍的頭發(fā)洗到一半,我問他:“你姐姐現(xiàn)在在哪里?”

“我高二那年寒假,姐姐難產(chǎn),死在去醫(yī)院的路上。姐夫推的獨輪車,不能過去的坡坡坎坎,都是我抱著,背著她,可是后來,還是沒有趕上?!彼氖滞W×?,水汽蒸騰,我感到眼酸鼻熱。

一滴溫熱的水珠掉在我臉上,我睜開眼睛。我們靠得那么近,他的眼睛濕潤著,目光中滿是憂傷。我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握住他停在我頭上的手。

他把手縮回去,羞澀地笑笑:“對不起。過去十多年的事了,今天忽然想起?!?/p>

他拿起毛巾繼續(xù)幫我洗頭。又換了一遍水。

頭發(fā)洗得清清爽爽??吹剿麧M頭大汗,我心中很愧疚,也很感激。

臨走時天黑透了。他沒有忘記把灶灰里焐著的紅薯扒出來,用兩張干枯的荷葉包好,一人一塊。我手里熱乎乎地捧著荷葉包,看他打著電筒走在泥濘的路上。許久以后,對山有人用電筒畫圈,便知道他到了地方。紅薯放在枕邊,一夜甜香相伴。這一夜,沒有聽到后山坡夜風的盤旋呼叫,沒有聽到江豬的低沉嗚咽,沒有人聲,沒有犬吠,似乎有人在溫柔地撫著我的頭發(fā),哼一首優(yōu)美的小夜曲。

第二天是周六。一早有電信局的人來裝電話,鎮(zhèn)上來了個工作人員陪同,兩人樓上樓下地跑,你一句,我一句,嘮得很熱鬧,我不時看看窗口。到中午電話裝好,又來幾個辦事的,拿圖紙的,送儀器的,又都走了。公勤員在樓下燒飯。我坐在桌前,知道自己心有所待。

昨晚洗過的頭發(fā)很順滑,我照了幾次鏡子,開始嫌自己眼睛不夠大,皮膚也不夠白。昨晚洗頭時,不知明思遠有沒有注意到我臉上過濃的汗毛?一直到吃飯,我仍沉浸在一種忽喜忽悲的情緒中。下午讀了一遍家中來信,決定回信。半下午工程隊來人咨詢數(shù)據(jù),忙到傍晚時感到疲累。外面變了天,陰陰的,仿佛又要下雨。明思遠一直沒有來。

周日中午同事們終于回來了。科長,小朱,小白,又帶來一車人和一車家具。一樓新設(shè)監(jiān)理部,幾個年輕人,嘻嘻哈哈打鬧著,指揮民工搬木料。

科長說:“小凌,這下你可有伴兒了。這幾個人中,有你的師哥師姐,都是重慶交大畢業(yè)的?!?/p>

年輕人呼啦啦地圍上來,我和他們打招呼。至此工程正式開工,整棟樓瘋狂地熱鬧起來。每天各種各樣的人進進出出,技術(shù)員、建筑商、材料商、閑逛的村民、各類辦事的。忙碌之余,常想到明思遠,那天近距離的一次凝視,反復浮現(xiàn)。他的頭發(fā)剪得很短,皮膚潔凈,手指堅實有力。洗頭時我感到他右手指節(jié)上的那塊老繭,我也有,同是寫字過多留下的印跡。襯衣領(lǐng)子是淡藍色的,下巴刮得很干凈,胡須的青色一直蔓延到喉結(jié)上方。一點點細節(jié)的東西,在記憶中變得深刻而清晰。

一天,我剛接完一個漫長的電話,直起腰來看向窗外時,忽然愣住了。路上走著兩個人。一個是明思遠。我在前一天已經(jīng)發(fā)過誓,如果他再出現(xiàn)在我面前,決不朝他多看一眼。另一個人,完全出乎我的意料,竟然是我爸爸。我迅速下樓,迎接他們。爸爸穿著一身西服,這是他多年的習慣,臉上掩飾不住旅途的勞頓。

明思遠招手,“小凌,你父親來了!”他明朗地笑著,手中拎著行李箱。

爸爸趕了幾天火車,再從市里趕車到李塘,再找到這里來。他不放心我,看過我,似乎更不放心了。從他斷續(xù)的話中,我知道他和阿姨過得很好,只是我在外,他們心中始終不安定。

午飯前我?guī)ソ呑咦?,很久我們相互不說話。江風吹著我們的頭發(fā),也吹回從前的回憶。

爸媽的關(guān)系一直不好,兩個高級知識分子,將一個家經(jīng)營得冷冷清清。爸爸埋首于他的工作,不停地加班和出差,漠視我們母女的喜怒哀樂。媽媽最后走時,他還在外。那時我剛讀初中,老師帶我從學校趕到病房,媽媽拉著我的手。

“囡囡,姆媽要走了,走了才輕松,姆媽的心苦了一輩子,就是放心不下你……”

她的手漸漸冰涼,我在恐懼中瑟瑟發(fā)抖,心一塊一塊破碎。仇恨,無法彌補的仇恨。尤其在不到一年的時間,爸爸迅速再婚,找了個其貌不揚的普通女工。我?guī)е鴭寢尩恼掌⌒?,再也不肯回家?/p>

“囡囡,”爸爸開口了,“回去吧。不要留在這個地方,這么偏遠,又這么艱苦,你還受了傷,讓我怎么放心得下?”

我沒有回答他,自顧自向前走。腳下的鵝卵石又圓又硬,一腳一腳踩上去,硌腳又不穩(wěn)。

“囡囡!”他喊著,追著我,有點踉蹌,我情不自禁扶他一把。一年多不見,他的頭發(fā)白了一大半,已經(jīng)是個老頭了。歲月把一個昔日冷漠的人改造得如此溫情脆弱,讓人不由得感慨。

“我知道你恨我,我對你們不好。對不起!我跟你媽媽性格不合,兩人心里都很痛苦,不知道該怎么辦。她病了,我找了最好的醫(yī)生,她卻不肯治療。我很害怕。我和李阿姨那么快結(jié)婚,是想有個正常的家,誰知道你離我這么遠?!彼谖疑磉呅跣醯卣f。

憤怒和悲傷交織成巨大的波浪,向我席卷,我對著他大叫大嚷:“現(xiàn)在說這些有什么用,媽媽死了,是你逼死的,我走了,也是被你逼走的。我不會原諒你,永遠不會!”

我沿著江邊,深一腳淺一腳,哭著跑遠了。

父親陪著我在辦公室上班。他和科長聊聊,和別的同事聊聊。外人眼里,他始終是個充滿書卷氣的工程師。中午大家為他辦了一桌豐盛的歡迎宴,下午他休息了一會兒,醒來后精神好多了。

第三天兩人一起吃晚飯時,他告訴我,他該走了。一塊土豆含在我嘴里,半天忘了咀嚼。我后悔那天在江邊講的話,卻也無法收回。他變戲法般從口袋里掏出兩個手機。2005年,不要說在這偏遠的山區(qū),就是在老家城里,手機也是少數(shù)人才用得上的貴重東西。他有點遠視,手機拿得遠遠的,手把手教我怎么用,怎么充電。兩個手機號碼只相差了最后一位數(shù),他說這樣才好記。

“囡囡,有什么事,就打電話給我。訊號不好沒關(guān)系,總有訊號好的地方,你要記得天天把電充滿?!?/p>

我低著頭答應(yīng)了一聲。

一大早,明思遠開著鎮(zhèn)上的車過來,他去市里開會,順路送我爸,還帶著我和小朱去校準儀器。三小時的車程,我和爸爸沒有多說話。他在顛簸中睡著了,頭在一側(cè)的玻璃上碰來碰去。我輕輕把他的頭扳過來,放在我肩上。明思遠在后視鏡中看我,我們默默對視一下。半個月不見,他瘦了許多。腿上的傷好得差不多了,走路基本正常。但似乎有很重的心事。我們沒有機會單獨說話。

下午辦完所有的事,和小朱在約定的地點等明思遠。他應(yīng)該半下午就散會了,趕到時卻比約定的時間晚許多。小朱自告奮勇開車,他答應(yīng)了。倒在后座上,很快響起沉沉的鼾聲。

小朱開著車,悄悄問我:“你知道明思遠有個女兒嗎?”

我在副駕駛座上瞪他一眼。

“聽說,他女兒有病,很多年了,最近好像病重了?!?/p>

我的心一顫,嘴里卻說:“朱工,沒想到你這么八卦?!?/p>

小朱閉了嘴,乖乖地開車,明思遠還在后面呼呼地睡著。我心中一會兒想到爸爸,一會兒想到明思遠的女兒,百味雜陳,凌亂不堪。當我朦朧睡去時,感覺到明思遠和小朱換著開車,又聽到他說,要抓緊開,盤山公路一起霧,就難開了,連停的地方都沒有。半夜終于到了李塘,大家都已疲憊不堪。

第二天鎮(zhèn)上醫(yī)生到辦公室給我換藥,除了皮外傷需要再敷草藥,手腕不再需要夾板,就等骨頭慢慢養(yǎng)好了。老中醫(yī)一層層裹著紗布,同我們講鎮(zhèn)上的趣事。一個老婆婆重感冒,自己爬到棺材里,別人拉也拉不出來,只好天天把藥煎好送去給她喝,后來她病好自己爬出來了。大家聽得哈哈大笑。忽然講到明思遠的女兒。

“造孽啊。”老醫(yī)生用標準的川北腔感嘆。我現(xiàn)在基本能聽懂他們的語言。原來明思遠的女兒一出生便有唐氏綜合癥,一直由外婆外公帶著,住在市里一個專門的護理機構(gòu)里,最近病加重,可能快不行了。

“什么是唐氏綜合癥?”我傻乎乎地問。

“小凌你傻不傻,連這個都不知道!”科長大大咧咧靠在椅背上,嘲笑我:“就是先天癡呆啊,治都治不好。不過反正這種小孩都活不長?!?/p>

我的耳朵里嗡嗡作響。月光下,那個男人溫柔地說:“你比我女兒也大了十二歲?!边@里面有多少傷痛和無奈?

明思遠一大早又搭車走了,他這次跟鎮(zhèn)里請了長假,不知哪天回來。

“明思遠不上班了嗎?小孩的媽媽呢?”我聽見自己在問。

老醫(yī)生最后把紗布固定好,收拾好橡皮膏。他推推滑到鼻梁上的眼鏡,看著我嘆氣:“你這個瓜娃兒啊,不曉得這世上什么樣的人都有。那個女子家是重慶的,畫家哩,人長得天仙一樣,誰也不知道原來是蛇蝎心腸。當年小孩沒斷奶就丟下不管,自己跑國外去了,聽說一直沒回來?!?/p>

老醫(yī)生走了,大家各忙各事。再沉重的事,到別人嘴里,不過是一時的談資。

一周后的傍晚,忽然接到明思遠的電話。外面工程隊的喧鬧剛剛停下,樓下開飯了,飯菜香氣與人的笑語聲蒸騰上來。這是四月的傍晚,天氣越來越暖和,思念如路邊蓬勃的野草,無邊無際。電話響起的一瞬,仿佛有心電感應(yīng),我的心怦怦跳起來。

“小凌嗎?”明思遠的聲音有點啞。

“是的。”

“我是明思遠。”他停了一下,接著說,“你最近工作順利嗎?”

“很順利?!敝徽f了一句,有什么堵在喉嚨,再也說不出話來。心里忽然充滿莫名的委屈,話筒中,仿佛聽到彼此的心跳。

“小凌。”他的聲音傳來,很溫和:“這么長時間沒有聯(lián)系你,對不起!我家里發(fā)生了點事情。你的手有沒有好點?”

“好多了,不上夾板了。知道你女兒生病?,F(xiàn)在怎么樣?”

他沉默著,半天才回答:“不怎么好。不過別擔心!”

小朱端著一個餐盤上來。他做了一個夸張的獻禮動作,把飯菜放到我桌上,走了,我勉強擠出個微笑,看著他離開。

“天熱了,山里蚊蟲多,跟公勤員講一下,早點把蚊帳掛起來?!?/p>

“嗯,你在哪?”

“我在醫(yī)院,我女兒在重癥監(jiān)護室,已經(jīng)一周了。我?!彼W≌f不下去了。

他的聲音有緊張和惶惑。成熟穩(wěn)健的明思遠,把刀插到腿上眉毛也不皺一下的明思遠,我的心感到疼痛?!懊魉歼h,你自己更要注意身體。真的,有你撐著,孩子才能好起來!”我勸慰著,但感到語言的蒼白無力。

掛上電話,飯菜在面前散著熱氣,我一口也吃不下去。

一夜無眠。天沒亮,我給科長留了假條,背著包,走了幾里外搭車。先是客貨兩用車,然后是中巴,這種在大城市早已絕跡的中巴,咣里咣啷行駛在山路上,車廂除了塞滿人,還有幾只雞,一只狗,一個老奶奶竹籃里裝著貓崽,每當汽車剎不住一般急轉(zhuǎn)彎,車上的人貓狗雞便一齊吵鬧。我在車上接了科長兩個電話,惹來一陣側(cè)目,因為突然請假,他們許多東西找不到。顛顛簸簸,終于到站。我在路邊,跺跺發(fā)麻的腿,發(fā)了一會愣。掏出手機,撥下昨天記下的號碼。

這是重慶最大的一所醫(yī)院。人只有到了這里,才真實體驗到生和死。重癥監(jiān)護室占了單獨一層,光線很暗,幾排長椅上,零落地坐著表情呆滯的病人家屬。又是一眼看到明思遠,他坐在最里面的座位上,低著頭,不知是睡著了,還是在沉思。我輕輕走過去,站在他身邊。他仿佛感覺到什么,抬起頭來。很長時間,他不能置信地看著我。他的頭發(fā)長而亂,鬢角多了許多白發(fā),胡子有幾天沒刮了,很憔悴,只有一雙眼睛,黑黑亮亮地看著我,慢慢地,里面有了霧氣。我坐到他身邊。

到了探視時間,一次只許一人進去。我跟著護士走了進去。換鞋子,戴帽子,全身消毒。一個女孩子躺在病床上,淡藍色的病號服,戴著呼吸機,蒼白的一張小臉。已經(jīng)十二歲了,卻還是那么小。從她臉上,依稀找到明思遠清秀的輪廓,只是額頭有點寬,兩只大大的眼睛,分得很開,一眨不??粗?。老家的弄堂口,曾經(jīng)有這么一個病孩,白白凈凈的,總是坐在那里看著我們上學放學,他的姆媽很疼他,不時為他擦擦口水。

“念瑤?!蔽易呓〈?,輕輕喊著她。

“你是誰呀?”她開口了,聲音軟軟的,嬌嫩的童聲,讓人心中頓生憐愛。

我思忖著怎樣回答她。她看著我,慢慢笑了,一絲晶亮的口水順著嘴角往下流。我把被角的毛巾拉過來,幫她擦干凈。

“我知道你是誰!”她開心地看著我,說:“我看過你照片,你是我媽媽?!彼龔拇矄蜗律斐鲆恢皇郑弥讣庵蓺獾攸c著我,我握住她的手,坐到床邊。

她說了幾句話,仿佛累了,急促地呼吸,眼睛閉上了,手卻把我抓得緊緊的。旁邊的護士看看她床頭的監(jiān)護器,對我做了個噤聲的動作,我就呆呆地坐著。

“媽媽?!彼鋈槐犻_眼睛,看著我,又叫了一聲,我倉皇地點點頭?!澳阍趺吹浆F(xiàn)在才來看我呀,阿婆上次就說你要來看我了,可你老不來,我好想你啊?!彼涇浀脑捳Z中有幾分埋怨,目光中卻滿是幸福。

“念瑤,現(xiàn)在媽媽不走了,天天陪你?!?/p>

她笑了,又有口水流出,我?guī)退潦谩Wo士過來,查看身下的尿墊,她溫順地移動著,眼睛始終戀戀地看著我。沒有幾分鐘,她打了個呵欠,閉上眼睛,忽然又很不放心地睜開:“媽媽。”她甜甜地叫著:“我有點困,睡一會就起來,你千萬別走啊?!?/p>

我點點頭,她這才放心地睡去。

我把她的手放進被子。還剩一小段探視時間,我要換明思遠進來。

寶寶一出生,便被醫(yī)生判了死刑。唐氏綜合癥,心臟畸形。醫(yī)生說能活過兒童期便是奇跡。心高氣傲的費詩瑤接受不了殘酷的現(xiàn)實。寶寶五個月,在又一次驚天動地的醫(yī)院搶救后,她留下一張紙條只身去了法國。費家阿婆阿公卻極疼愛這個外孫女,從小到大呵護得像一塊寶。費家家大業(yè)大,卻人丁稀落,唯一的女兒在國外遲遲不歸,念瑤,念瑤,這可是幾代人的想念?

走廊的燈始終昏暗,唯有門邊紅白兩色的搶救燈,不知疲倦地轉(zhuǎn)動著。明思遠從病房里出來,又增加了幾分疲憊。

“情況怎么樣?”我問他。

他搖搖頭,眼神灰暗:“今天一直不好,心律非常不齊。她的心臟,承受不了現(xiàn)在的年齡?!?/p>

他又說:“醫(yī)生說,就這兩天了?!?/p>

我的心咯噔一聲,仿佛墮入寒冷的河里,水中有冰,尖利地刺痛心臟?!熬瓦@兩天了?!倍嗝词煜さ脑挕6嗌倌昵?,醫(yī)生對著一個悲痛欲絕的女孩也說過同樣的話。我多想伸出手來,溫暖他,也溫暖回憶中的自己。很長時間,我們相顧無言。

“小凌,謝謝你!剛才念瑤醒,說看到媽媽了。我不知道你對她講了什么,總之,她好快樂?!彼\心誠意地謝著我。

忽然他站起身來,大步走向前。走廊一頭,過來兩個老人,是念瑤的阿公阿婆。他們手中拎著許多東西。明思遠接過保溫桶,接過水果,又朝我的方向,大聲和老人說著什么。老人望望我,慈眉善目地笑了。老人要等兩小時后的下一趟探視,他們顯然適應(yīng)了等待,阿公靠著椅背端坐,很快打起瞌睡。阿婆卻沒有那么安然,她招呼著我吃東西,又逼著明思遠喝湯,反反復復問詩詩哪天回來。明思遠告訴她,可能明天,也可能后天。我知道他們說的詩詩就是念瑤熱切盼望的媽媽,我也希望她快回來安慰所有的人。

半下午明思遠送我走。出了醫(yī)院,外面一派熱騰騰的氣息。通往朝天門碼頭的青石階梯由高而低,仿佛一直迤邐到江心。來來往往的人群中,小商小販們賣著甘蔗,吆喝著涼粉,幫人提貨的棒棒們抄著手,晃來晃去找生意。明思遠帶我下臺階,碼頭上有直達車站的電車。

我問他:“念瑤媽媽明天到嗎?”

他搖搖頭。伸出一只胳膊,替我擋住涌動的行人,又幫我把受傷的胳膊上卷著的袖子放下來。

我再問:“她怎么還不回來?”

明思遠慘然一笑:“她有畫展,回不來。別怪她,她不是狠心的人,只是怕面對現(xiàn)實。其實她比念瑤還要脆弱?!?/p>

我看著他,這個溫和的人,心中有著寬恕,眼角眉梢卻有藏不住的傷痛。我停下腳步。

“明思遠,我不走了?!?/p>

他愕然看著我。

“我答應(yīng)過念瑤要陪她?!?/p>

“別犯傻,快回去上班?!?/p>

“我不!”我搖頭,大踏步跨臺階。他擋在我面前。

“讓我留下來。”我低頭哽咽著:“我不能就這么離開,讓我陪著她。”

念瑤是第三天凌晨走的。頭天晚上,她的精神異樣地好,醫(yī)生開恩,讓我們一直待在病房。她搖搖小絨熊,我就給她唱兒歌,她拍拍粉紅豬,明思遠就趴在枕邊,給她講故事。最后她抱著小熊,讓我抓著她的一只手,甜甜地睡著了。后半夜出現(xiàn)險情,醫(yī)生一番手忙腳亂,念瑤還是停止了呼吸。明思遠呆立著,看著醫(yī)生將她推走,我背過身,收拾她瑣碎的東西,淚水零零落落滴在小發(fā)卡上、外套上、小熊小豬上。雖然早有準備,我們?nèi)员槐瘋麤_擊得不能言語。

阿公阿婆趕過來時,明思遠恢復了些許平靜,用冷水沖洗過的面頰蒼白消瘦,眼睛里布滿血絲。他溫言安慰老人,辦著各種手續(xù)。天快亮時,我們再次出醫(yī)院,他送我趕車回李塘。

江風微寒,江面上霧氣蒙蒙,偶爾聽見汽笛聲,卻看不到行駛的船只。明思遠脫下夾克披在我身上。幾天沒睡,我意志昏沉,下臺階時如在夢境行走,額頭觸到他的下巴,粗糙而刺痛。轉(zhuǎn)過身,我們又一次近距離地凝視。

“小凌。”我仿佛聽到他喃喃呼喚,這一瞬,涌起相擁的渴望。然而,他只是嘆了口氣,一個人向前走去。

頭班車還有一會兒才能到,碼頭上人很少,角落里一處早飯攤,熱氣騰騰的大鍋旁,賣抄手和豆腐腦的老婆婆像是傳說中的神仙。我們吃早飯。明思遠難得地說了一些話,他告訴我,多年來念瑤是她阿公阿婆的精神支柱,她這一走,兩位老人不知多久才能恢復。他又說,李塘工程是他的心愿,人世悲歡離合,個人能改變的少之又少,但如果有種微小的堅持,總歸不枉此生。

電車來了,不知從哪里鉆出許多人,擠擠挨挨上車。我把夾克還給他,向他揮揮手。

電車嘩啦啦開走,他一個人站在那兒,有種說不出的孤單??粗莻€越來越遠的身影,我想起有許多話沒來得及說。

3

嘉陵江水仍在山腳緩緩流淌,江面經(jīng)久不散的白霧,仿佛心頭不絕的思緒。明思遠很快回到單位,指揮部、工地上、會議中,時常見到他,安靜而勤奮。

一天下午,陪監(jiān)理部的人去鎮(zhèn)政府拿材料,等人的空當,我百無聊賴地站在二樓圍欄旁。微雨的天氣,小樓外是蔥郁的青山,仿佛靜止的水彩畫。一株泡桐長得跟樓一般高,滿樹紫色的花朵,幾根枝丫伸到圍欄里,空氣中滿是芬芳。我伸出手去,摘了串泡桐花。旁邊的辦公室開著門,青磚地,窗明幾凈,一件灰色的夾克安靜地掛在椅背上,沒有人。忽然間有種感覺,這就是明思遠的辦公室,我認得他的衣裳,室內(nèi)仿佛有他的氣息。一剎那,我想迅速離開,卻又像被磁石吸住腳步,動彈不得。

很快,聽到雜沓的腳步聲,幾個人從樓下上來,在樓梯口分開,明思遠走了過來,他穿了件白襯衣,全身上下滿是泥漿??吹轿遥难劬σ涣?。我有點窘迫地站著,等他走近。

“小凌,你怎么來了?”他問。

“我陪人拿資料?!蔽页嵌藱n案室指指,手中的泡桐落下幾片花瓣。

“到我辦公室來坐坐吧。”他把我讓進屋里。

坐在竹椅上,棕色的草墊柔韌有彈性,椅背沁涼沁涼,心一下子靜下來。明思遠泡來茶,在桌前對坐。自重慶回來,我們一直沒有單獨說話。案頭有盆滴水觀音,一滴水珠凝在肥厚的葉梢,將墜而未墜,晶瑩剔透。

“要回學校了吧?”

我點點頭。實習鑒定書已經(jīng)蓋好了章,還有幾天就動身返校。

明思遠雙手交握,放在桌上:“你們重慶交大是個好學校。工作單位有沒有聯(lián)系好?”

“沒有,”我搖搖頭?!澳貌欢ㄖ饕狻!泵媾R畢業(yè),不知哪條路才是正確的,留在這邊,讓自己學以致用,還是回蘇州,不再讓老父殷殷期待?

我故作輕松地說:“先把畢業(yè)答辯這一關(guān)過掉,工作單位順其自然吧,反正平庸的人,到哪兒都一樣?!?/p>

“你很優(yōu)秀?!泵魉歼h認真地說:“我們這邊,需要你這樣的人才?!?/p>

桌上有支筆,我順手拿起:“要不要看看我的左手書法?”我把話題岔開。

“要?!彼c頭,遞過一疊紙。

我刷刷刷寫下一行大字:“從前,有個明思遠?!笨此谎?,假裝思索一番,劃上一串省略號,“這個省略號,是前途無量的意思?!蔽乙贿厡?,一邊胡說八道。

他探頭過來,夸道:“字寫得真不錯!簽個名吧?!?/p>

我飛速簽下“凌星桐”三個大字??粗?,忽然覺得不好意思,嘩地撕下來,揉成一團,準備扔掉。

他一把握住我的手:“別扔,送給我,做個紀念?!彼氖趾苡昧?,目光中滿是憂傷。

心底有個聲音在說,給我一個理由,留下,或者離開。然而他迅速把手松掉,紙團到了他的手里。

我問:“你剛才到哪去的,怎么身上全是泥?”

他的笑容褪去了?!版?zhèn)上出了事。有個村非法采石,三死三傷。我們剛從現(xiàn)場回來?!彼穆曇舻统痢?/p>

我的眼前浮現(xiàn)出石崖間懸著的黑影。三死三傷,是怎樣的慘烈?

外面有人叫我,明思遠把我送出門,走了很遠,仍能感受到他的目光。此后幾天,沒有再見到他。聽說采石事故影響很大,村民把死者抬到鎮(zhèn)政府鬧事。又聽說一場暴雨過后,李塘小學走失了一個山里的小學生,鎮(zhèn)上組織人力四處搜救。他們的工作,永遠無止無休。

一個傍晚,我核對完一座橋梁的驗收數(shù)據(jù),簽上意見和名字,實習就此結(jié)束。我把資料和鑰匙交到科長手里,他敲敲桌子,大聲宣布:“我們指揮部的美女要走了。今晚餞行,一個也不許少!”低頭又柔聲對我說,“小凌,明早老羅送你回重慶,已經(jīng)安排好了。山里一些土特產(chǎn),帶去給你的老師和同學?!?/p>

我剛想開口,他用力地擺手:“不許推辭!畢業(yè)后,你如果愿意過來,我們十二分的歡迎,這邊太需要人才了!”

晚飯設(shè)在李塘最大的一處飯店,前面飯廳,后面歌廳,大門口楠木匾額上龍飛鳳舞三個大字“李塘月”,被松煙熏得烏黑,敞亮的廳堂里笑語喧嘩,服務(wù)員穿梭不停。本來兩桌人,不斷有人趕到,臨時又加一桌。小白挨個收份子錢,說科長關(guān)照了,絕不公款吃喝。大家嘻嘻哈哈,很是熱鬧。明思遠是最后到的,還帶著一個人。他們出現(xiàn)的剎那,所有人安靜下來。

他的身邊是一個女人,白襯衫外松松地披著件綠毛衣,黑長裙,長發(fā)瀑布般垂在腰間,肌膚如玉,一頂棕色的寬邊軟帽,遮不住精致的五官。她倚著明思遠,稍稍抬著尖尖的小下巴,一雙烏黑清澈的眼睛,帶點好奇,帶點迷惑,安靜地看著我們。

“明鎮(zhèn)長,呵,明鎮(zhèn)長?!庇腥私兄魉歼h,沒有了剛才的粗豪。所有人的視線集中在這個女人身上。她清麗脫俗,又那么柔弱,讓人禁不住心生憐惜。明思遠頻頻跟大家打著招呼,半下午他跟同事一起將搜救到的小學生在醫(yī)院安頓好。聽到餞行的消息后,臨時接到家人電話,趕去接車,所以來晚了。

“對不起,對不起!”他對大家拱手,將面前倒得滿滿的酒杯一飲而盡。

“這是我愛人?!彼t腆地扶著身邊女人的肩膀,同大家介紹,我的心在微微顫抖,這就是他的詩詩,充滿才氣、美麗的詩詩,千呼萬喚流連在異國的詩詩,終于回來了。我不明白自己心中的感覺,五味雜陳,有喜愛,有羨慕,也有一種說不清的酸澀。

傻傻坐著,小朱碰碰我:“小凌?!?/p>

我答應(yīng)一聲。

“你有沒有覺得,明思遠老婆跟你長得有點像?”他問。

“胡說九道,哪里像,人家那么美,我這么丑。你的眼鏡是不是又該換了?”

小白也湊過來,點點頭:“是有點像,只不過。”他咂著嘴,賊兮兮地又看看那桌,然后下了個結(jié)論。“只不過味道不同。一個是清蒸,一個是紅燒。一個白玫瑰,一個紅玫瑰?!?/p>

“好啊,你敢笑我黑!”我一拳打到小白肩膀,一杯酒被碰翻,全部倒到他身上。

他跳著腳站起來:“科長救命啊,小凌在山里待久了,現(xiàn)在獸性大發(fā)!”

整張桌哄然大笑。一起工作這么久,很少開玩笑。臨別之際,有種說不出的親情在彼此間彌漫,大家都有些忘形。

明思遠帶著詩詩過來敬酒。她應(yīng)該三十多歲,可一點點也看不出來,皮膚細嫩,真正吹彈可破,腳下一雙帆布鞋,居然沒穿襪子,長裙下的腳踝晶瑩可愛,走路一點聲音也沒有,像只安靜的小貓。她手腕細細,十指纖纖,端著一杯白開水。

“詩詩不能喝酒,我代她喝?!泵魉歼h端著一杯酒,酒氣熏紅了他的臉。

“換大杯,換大杯!”小白他們起哄,有人找來一只干凈的大杯,斟滿白酒。

明思遠端起來,酒杯向我舉起:“小凌工程師,祝你鵬程萬里!”他咕咚咕咚一飲而盡。

詩詩專注地看著我,長睫毛一絲一絲投影在潔凈的臉上,烏黑的眼眸像浸在水里,又仿佛游走于夢幻之中。她的聲音柔軟而富有磁性,標準的重慶腔:“小凌工程師,你長得好乖,好年輕噢!”

在她清亮的眼波里,我看到自己的粗糙和卑微。她和我碰杯,大大地喝了口白開水,而我只呆呆地看著她,沉迷于她的舉手與投足。

那晚接下來的事情,只有模糊的影子。明思遠敬酒后不久便提前告退。

“詩瑤有點不大舒服,我們先走一步了?!彼嫘恼\意地和大家打招呼。

詩瑤確實嘴唇發(fā)白,她站在那邊,仿佛一陣風可以將她刮倒。她一定趕了許久的飛機和汽車。看著他們離開,我心里酸酸的。

后來,我又喝了小朱小白敬的酒,科長那晚也變得有些感傷,不愿筵席散去。晚飯后一齊去后面歌廳唱歌,人擠了滿滿一屋子。記得歌廳的音響時大時小震撼人心,記得科長反反復復唱“愿時光匆匆流逝我只在乎你”,記得有人點了首《野百合也有春天》,歌聲清洌地回響在嘈雜的屋子中,卻填不滿心中的孤寂。第二天在老羅的車里我埋頭昏睡,只記得一路山花如火似荼,漫山遍野。

李塘,被遠遠地留在身后。

4

畢業(yè)答辯的日子過得很快。一天在圖書館看書,不知何時身邊多了個人。白T恤,牛仔褲,高高個子,頭發(fā)理得很時尚。近一年不見,沈越還是帥氣、陽光。他俯下身,背在后面的手伸了出來,是一支粉色的玫瑰?!皻g迎你返校,小凌!”他說的是久違了的蘇州話。

我們最終回了姑蘇小城。

沈越進了路政部門,單位閑暇很多,而我在設(shè)計院總有接不完的項目和趕不完的圖紙,跟他的閑適生活有點合不上拍。好在他性情隨和,并不在意。

又到一年春天。綿延的春雨中,城河邊的垂柳泛出綠色,桃枝上也有了星點的花苞,沈越一直叫嚷著要踏青。這天過了下班時間,辦公室有幾個人在加班,沈越推門進來,嘻嘻哈哈跟大家打招呼,把我電腦旁玻璃瓶中有些枯萎的花扔到紙簍里,換上一束新的。粉玫瑰襯著黃玫瑰,花瓣上滾動著晶瑩的水珠,嬌艷無比。

我皺皺鼻子,“啊,好香?!?/p>

“當然香啦?!彼习岩巫幼轿遗赃叄骸懊坝曩I的,沈氏速遞?!?/p>

我對他笑笑,心中充滿暖意。馬上要訂婚了,他看上去還是一個單純的大男孩。我繼續(xù)手頭的CAD圖:“等下啊,快好了。”

他答應(yīng)著,掏出手機,安心地玩游戲。過了會兒,把頭湊過來,下巴抵在我肩膀上,呼出的熱氣弄得我脖子癢癢的。

“別鬧,那么多人?!蔽业吐曊f。

“小凌,西江橋那邊新開一家私房菜館,我們今晚去那兒吃飯,聽人說,他家的西湖醋魚和醉田螺正宗得很?!?/p>

我點點頭,手上麻利地畫著,還有幾根線條就可以完成。

過了會兒,他又說:“小凌,今天幫你訂了一部最新款手機,那部諾基亞祖宗,又爛又破,早該換了?!?/p>

“我才不換呢!”我干脆地說,“用慣了?!?/p>

仿佛為了驗證我的話,手機在抽屜里隆隆震動,鈴聲大作:“看看,我的手機多靈驗??隙ㄊ前职趾桶⒁逃种罅耸裁春贸缘?,要我們回家?!蔽译S手拿起手機,一個陌生的號碼。很奇怪,很少有外人打我的電話。

電話接通,聽到話筒那邊的呼吸聲,我的心剎那間停止了跳動?;秀敝g,聽見嘉陵江邊的號子,云霧繚繞的青山,山洼間一輪明月,月亮下明朗而柔和的眼神。

“小凌,我是明思遠。”

有時候,一剎那便是永恒。你以為遺忘了、消失了的東西,只是靜靜地守候在那里。沒有聲音,沒有氣息。而當驀然回首,才發(fā)現(xiàn)它仍然存在,并且完好無缺。

“你在哪里?”許多話堵在喉嚨間,我只問出這三個字。

“我在蘇州,過來辦事?!?/p>

“你在哪里?”我又問。

他報了個地名。

我迅速拉起椅背上的外套:“沈越,對不起,今晚不能一起吃飯了。一個朋友打來電話,我要去看他!”來不及面對他驚訝的表情,我一下子沖出辦公室。

明思遠站在街頭。這是蘇州著名的七里山塘步行街,隔得老遠,在熙攘的人群中我仍一眼就看到他。灰夾克、白襯衫,依舊很整潔,只是皮膚黑了許多。天上下著毛毛細雨,他沒有打傘,也沒躲在屋檐下,就那樣安然地站在雨中。出租車還沒停穩(wěn),我就一把拉開車門,提著長裙跑了出去。明思遠看著我,微笑起來,白牙一閃,那種熟稔的溫暖氣息撲面而來。許久許久,我們說不出一句話。

我離開李塘沒多久,明思遠也被調(diào)離了。他去了一處更偏遠的鄉(xiāng)鎮(zhèn)。這次來蘇州,是為了給衛(wèi)生院采購一批醫(yī)療設(shè)備。為了省錢,也為了質(zhì)量,他特地帶人來實地查看,他們昨天到的,今天事情剛辦好,明天凌晨回程的火車。

我們沿著山塘街的青石板路,在絲綢、香扇與檀木梳的店鋪間穿行。游人如織,這邊吳儂軟語唱著評彈,清脆悅耳,字字珠璣,那邊熱烘烘的糖糕出爐,惹來一陣游客的喧嘩。漸沉的暮色中,山塘街如國畫長卷般徐徐展開。我們從喧鬧的店鋪來到半塘橋,因為穿著高跟鞋,上臺階時明思遠很自然地牽起我的手,掌心溫熱,到橋上他又輕輕放開??恐瘷?,橋下波光瀲滟,岸邊垂柳依依,遠處是塔山矮矮的剪影。雨停了,天際泛出純凈的青灰色。

明思遠說:“小凌,你的故鄉(xiāng)真美,繁華又安寧?!?/p>

“這一年來,你過得怎么樣?”他問。

“蠻好的?!蔽一卮穑拔铱嫉街ぷC了,工作安穩(wěn),還有爸爸和阿姨,他們很健康?!?/p>

“那時在李塘,希望你留下又怕你留下。還是回來好。”

“你呢,還有詩瑤,你們好嗎?”過了會兒,我聽見自己幽幽地問。

“詩瑤在法國。她在繪畫上很有成就,應(yīng)該過得很好。”

“你怎么又讓她走?你們?”我疑惑地問。熱鬧的李塘月下,神仙眷屬,兩情相依,原來世事并不如表面看起來那樣美好。

他看著我,眼里有掩飾不住的陰影很快掠過。“小凌,你現(xiàn)在還不懂這些。我們曾經(jīng)非常相愛,只是造化弄人。”他搖搖頭,“這些事不再提。這次我回去,可能又要被調(diào)動了?!?/p>

“為什么?”

“山里人苦,你知道的。可不管在哪兒,總有各種各樣的人。這次為購進二十幾萬的醫(yī)療設(shè)備,我又影響到一些人的利益?!彼卣f著。

我看著他的側(cè)影,從前額到下巴,一條優(yōu)美而堅毅的線條。晚風吹來,帶著早春的寒意,他的脊背很直。這是一個心中有夢想的人,果敢而無所畏懼,卻那么寂寥?!霸娫姡阍趺磥G下這么一個男人,怎么舍得,怎么忍心?”我閉上眼睛,在心中低呼。

河面上有畫舫開來,伴著叮叮咚咚的揚琴聲,仙樂一般。大畫舫燈火通明,雕梁畫棟,成排的紅燈籠掛在檐下,非常華美。船在橋下停下,一群游客上船。有人在甲板上迎客,熱絡(luò)地同我們打招呼:“先生,小姐,上船用餐吧。自助晚餐,很實惠的,五十塊錢一個人,順帶白相風景!”

我說:“我們?nèi)ンw驗一下吧,讓我請你吃頓家鄉(xiāng)飯!”

他點頭。我們下橋,上船,

他帶著孩子般的表情張望。艙里很寬敞,繞過梨木屏風,自助餐桌排了幾大排,紅紅綠綠的菜肴煞是好看。游客們走動取食,明思遠皺皺鼻子,笑著說:“好香!我真餓了?!?/p>

那晚的菜肴很可口,小點心也做得異常精美,仿佛為了向遠方的客人呈現(xiàn)最好的模樣,幾乎匯集蘇州所有的特色美食。明思遠細心地把一塊西湖醋魚剔除魚刺,放入我的小碟中??吹酱佐~,沈越的影子在腦海中一閃而過,剎那間,我有些走神。

“有什么心思嗎,小凌?”

我咬咬嘴唇:“明思遠,我快要訂婚了。”

明思遠呆了一會兒,很快,故作輕松地說:“恭喜你,小凌!”他的聲音里有掩飾不住的失落。

有痛楚在心中彌漫開來。沉默的當口,船家推來酒水車,自制的黃酒,渾圓的楊梅在玻璃壇中閃著琥珀般誘人的光。

“喝點吧。不另外收錢的?!胺?wù)小姐笑吟吟地勸酒。她為我們每人倒了大半杯。握著溫熱的杯子,輕輕碰一碰,一年前的碰杯歷歷在目,沒有什么不一樣,碰杯之后仍是別離。今夕復何夕。我仰起頭,將心底的嘆息一同咽下。

沿河面漂游一圈,回到半塘橋。畫舫泊在水邊,伴著《春江花月夜》的樂曲,游客們談笑著下船。近十點了,彎月如眉,夜空水洗過一般明凈。

李塘的路,剛剛竣工。他現(xiàn)在的鄉(xiāng)鎮(zhèn),在大山深處,每年夏季都發(fā)洪水,淹死人,公路和水利都是頭等工程。他們建了學校,讓那些終日放豬放羊的孩子們上學,支教的老師難找,也很難留下。鎮(zhèn)上的醫(yī)療設(shè)備老舊,這次終于有了更新的機會。

他似乎醉了,眼里有淚光。江南的黃酒有以柔克剛的力量,我也醺醺然。我們走完整條山塘街,公交車哐哐地開來。

“我送你一段?!蔽胰嗡现业氖郑挥煞终f上了車。

我們并肩坐著。窗外的燈光明明滅滅,靜默中,聽得到彼此的心跳。

“小凌?!彼p輕喊一聲,我“嗯”了一下。再喊一聲,我又答應(yīng)一下。但他什么也沒有說出口。

車很快到站,我下車。

“這是末班車,馬上掉頭開,你別忘了到第五站下車,那是山塘的街頭,你們住的地方?!?/p>

他點點頭,從敞開的車窗看著我。

我又大喊一聲:“別坐過了站!”

車一下子開走了。

宿舍在單位辦公樓后面。我摸出鑰匙,黑暗的樓梯上忽然站起一個身影,樓道燈亮了。

“你回來啦,小凌!”一片光明中,沈越的臉上滿是喜悅與欣慰。

我點點頭:“你一直在這里?怎么不去跟別的朋友玩?”

“我不放心。你出去的時候神情不對,打你電話你也不接。我回家吃過飯就來等你了?!彼f。

疲憊潮水般襲來,我輕輕地說:“我今天累了。你快回家吧,明天再見!”

“我不。”他把身體堵在我關(guān)了一半的門里。

“我要住在這里。”他轉(zhuǎn)轉(zhuǎn)眼珠,“你一定要答應(yīng),因為今晚我等了你那么長時間。我還沒有在這里住過呢!”他把頭再往門里擠擠,一副無賴的模樣。

我被氣得笑了起來,把他推出去?!翱熳呖熳撸奚嵝堃腔貋?,不把你打走才怪?!?/p>

他故作委屈作抱頭狀。下樓梯時戀戀地看看我,不情不愿地離開了。

第二天是周五,一天的工作我都心不在焉。不斷憑窗遠眺,想著明思遠該上了火車,已經(jīng)出了江蘇境內(nèi),他跨越千山萬嶺,向那遙遠的地方而去。而我竟然沒有跟他要聯(lián)系方式,也不知道他在哪個鄉(xiāng)鎮(zhèn),我們又一次失散。這是否是天意?

下午沈越早早來辦公室接我下班,電腦旁的玫瑰開得香艷無比,他這次帶來幾盒風味迥異的蛋撻,辦公室的人紛紛嘗鮮。

“小凌,明天去春游吧,你有空的話,我就約朋友?!?/p>

我點點頭。

過了會兒,他又說:“我今晚要住你那兒,這回你怎么趕我也不走。我知道小張出差了,一周都不回來?!彼H親熱熱把頭靠過來,我避開,卻點了點頭。

靈巖山,館娃宮,游人如織,天氣分外晴朗,分不清是花香、草香還是泥土的味道,在空氣中發(fā)酵成醇厚的春意。一行人累了,在溪水邊草地坐下,鋪了氈毯。我從背包里取出保溫壺,茶葉,玻璃杯。

沈越遞過一杯可樂:“小凌,別搞得老氣橫秋的?!?/p>

我微笑:“這可是今年的新茶,清新極了,適合今天的春游!”

沈越吐吐舌頭,然后咧開嘴巴大笑起來。他長得很秀氣,更應(yīng)該說是帥氣,皮膚白,笑起來甚至還有兩個大酒窩,有種讓人抗拒不了的真誠。碧綠的茶葉在玻璃杯中緩緩浮起來,又慢慢沉下去,有人過來端起一杯,哇哇叫著放下來,“燙死了,沈越,你女朋友泡的茶中看不中喝!”

沈越整個臉上亮堂堂。他把一只耳機塞到我耳朵,我們背靠背聽歌。

昨夜,沈越一直很小心,可到最后還是弄痛了我。摸到我一臉淚水,他溫柔地抱著我,說了許多話。我明白他的深情。大學里,我和他同級不同系,一堆女孩圍繞著他,家世好,脾氣好,長得也好,鶯鶯燕燕不絕身邊。大三那年他突然別無他顧,追起了我。他買通了看宿舍樓的阿姨,常出沒于女生宿舍區(qū),在我每一處到達的地方都會出現(xiàn)他的笑臉,獲得“玫瑰王子”“圣誕老人”“哨兵”等無數(shù)稱號,唯獨在面臨實習和就業(yè)時他躊躇了。

“小凌,回蘇州吧。我們力量很薄弱,那些窮地方不會因為我們留下而發(fā)生改變。再說沈家?guī)状鷨蝹?,父母為我們安排了工作單位,我實在不想傷他們的心……?/p>

正是他這一席話,使我決然離去。然而我還是回來了,一切安安穩(wěn)穩(wěn),衣食無憂。

“怎么嘆氣了?”沈越轉(zhuǎn)過頭來,問我。

“沒有呀?!蔽矣悬c茫然。

“小凌,我們不訂婚了,直接結(jié)婚好不好?”他說,眼睛純凈得像溪流,滿是熱情?!鞍謰屢呀?jīng)把房子裝修好了。等我們選完家具,直接就把婚事辦了吧。”

我搖搖頭。

他急了:“小凌,你總是這樣淡淡的,淡淡的,我真不知道你心里在想著什么?!?/p>

到底我心里在想著什么呢?自己也無法回答。抬頭看天,天空清淡,一絲云彩也沒有,我的心已失落,不知飄向了何方。

5

在沈越的婚禮上我喝了新郎新娘敬的酒,有些昏昏然。新娘嬌美如花,新郎偉岸挺拔,非常登對。沈越敬完酒后直直地瞪著我,不顧旁邊有人。

他問:“小凌,我有哪兒不好,你不要我?”

他肯定喝多了,我強笑著,周圍的目光使我如芒在背,這應(yīng)該屬于人生的尷尬情景之一吧。同時在心底悄悄吁出一口氣:“還好,沈越,我沒有耽誤你太多的光陰?!?/p>

沈越婚禮后,電腦旁不再有玫瑰的痕跡。尋找明思遠,不是太難的事。當我輾轉(zhuǎn)得到他的手機號碼時,卻沒有勇氣按下那十一位數(shù)字。我一直沒有換過手機和號碼,他卻沒有再來找我。我在他的心中,也許不過是回憶中一個模糊的影子吧,也許連一個影子,都沒有留下。

不覺便到兩年后的夏天。

“凌工,有人找你!”

我放下手上的工作,推開會客室的玻璃門,窗邊一個淡綠的人影,正在凝視盛開的紫藤蘿。

聽到門響,她緩緩轉(zhuǎn)過身。我一下子愣住了。費詩瑤。仍是記憶中那張美麗的臉,只是瘦削、蒼白,長發(fā)剪短了,露出修長光潔的脖子。一襲淡綠的長裙,讓人神思恍惚,想起“凌波仙子”之類的詞語。

“凌星桐。”她微笑著,齒如編貝,唇邊兩個小小的梨渦緩緩漾起,她的笑容讓人覺得溫暖,不由得想起明思遠?!拔胰昵耙娺^你一面。你還記得嗎?”普通話里帶著糯糯的重慶口音。

“當然記得。”我點頭。沒有誰會將擁有這樣一張臉的人忘記,更何況是她。

茶在面前冒著熱氣,一只帆布包放在她腿上,她的手指無意識地撫弄著帶子,良久,她輕嘆一口氣,對我說:“小凌,不要怪我冒昧,我只想在最后走之前,見你一面?!?/p>

我一凜:“走哪里?”

她安靜地看著我:“一年前我查出乳腺癌,已到晚期。我從法國回來,準備葉落歸根。幾個月前,我在明思遠的書桌里發(fā)現(xiàn)這些東西。所以,來看你?!?/p>

我震驚得來不及說什么。

她從包里小心地掏出一些東西,放在我面前。一張紙片,明顯是從大紙上撕下的,被揉皺過,又被撫平?!皬那?,有個明思遠……”下面是龍飛鳳舞的簽名:“凌星桐”。幾本書,都是幾年來發(fā)表過我論文的不同刊物,翻開一本,書頁間夾著一串干枯了的泡桐花,這一頁的空白處,有一行墨跡很深的小字:“小凌,泡桐又開花了,何時再見?”明思遠的筆跡。這個人,把多少東西深埋在心底?

詩瑤把一只手,輕輕蓋在我的手上。她的手雖然冷,卻光滑而細膩,聲音里滿是熱忱:“小凌,明思遠是個很好的人,現(xiàn)在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念瑤四歲時我委托律師和他辦了離婚手續(xù),可他一直沒有再娶,也沒將離婚的事情告訴第三個人?!?/p>

我望著她,頭腦里一片凌亂,我盡力讓自己振作一下,大聲說:“別怕,詩詩。”

“現(xiàn)在醫(yī)療水平高,乳腺癌并非不治之癥,動手術(shù),或者用藥物,總之有很多可試的方法,你不能輕易放棄!”

她的唇邊浮起一絲苦澀,望著我:“小凌,你很善良,遇到你真好!”她搖搖頭?!拔曳艞壛耸中g(shù)和化療,因為不能接受生命中的任何不完美。明思遠不知道我生病,我不要破壞在他心中的形象。前些日子我請他幫忙處理事情,他在重慶陪了我三天。有這三天,我足夠了!”

她眼簾低垂,沉湎在甜蜜的回憶中。過了會兒,又低低地說:“從前是我不好,這是老天對我的懲罰。這些年,明思遠過得很苦。小凌,以后你有機會,幫我告訴他,念瑤的身體,是費家基因有問題,跟他沒有任何關(guān)系。從前我不肯相信,去年在法國作了染色體排查,才知道。”

她抬起頭,已是淚眼盈盈?!霸谶@世上,彼此相愛相惜,是多么美好的事!可我們卻錯過那么多時光。小凌,人生苦短,愛上了,就好好相愛吧!不要把時間白白地浪費在等待和猜測上?!?/p>

她熱切地說完,有點氣喘,嘴唇更加蒼白了。歇了一下,她伸出纖細的手指,用力地握握我的手,然后理理裙子,站起身,準備離開。她仍然那么雅致和美麗。

臨出門,她從包里拿出一個紙卷。打開來,滿幅深深淺淺的紫,綿延的山嶺,泡桐花開得如夢如幻。

“小凌,這是專門給你畫的,希望你喜歡!”她再一次微笑。

太多離奇的事情發(fā)生,我的大腦凍結(jié)了一般,木木的。送詩瑤到大門口,一輛掛著重慶牌照的車在等她,車邊候著一個健壯的女子,急急地給她戴上帽子,扶到車里。車開動時,她仍凝望著我,帽檐下美麗的臉龐轉(zhuǎn)瞬消逝。在這明麗的世界,卻有著不可抵御的生離死別,我淚如雨下。

三個月后在木瀆鎮(zhèn)開設(shè)計成果研討會,地址設(shè)在靈巖山下。會議結(jié)束得早,我沿著小徑慢慢向山上走,有人踩著落葉跟在身后。轉(zhuǎn)頭一看,原來是沈越。整整兩年沒有見到他,我有些詫異,直到他走上前來,拍拍我的肩膀:“小凌!”

“你,怎么也來了?”

“我知道你在這里,專門來看你?!彼f。結(jié)了婚的男人,似乎有了許多改變,不再是那個毫無心機的大男孩。我忽然有些緊張。

“小凌,昨天聽陳院長說,你的工程師證已經(jīng)考到了。你在申請援川?”

“是的?!?/p>

“為什么要過去?”他問,緊緊地盯著我。

秋陽透過樹枝迎面照下,我感到灼熱。在心中低呼:“不要問我,不要問我?!笨墒亲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擋在我面前。手伸出,碰碰我的臉。

“你的皮膚,還是這么好。為什么穿得這樣死氣沉沉,還把頭發(fā)剪短,戴上眼鏡,弄得這么陌生?小凌,你太狠心,短信不回,電話不接。兩年都不見我,我不許你走!”他聲音還是那么溫柔,嘴唇卻在顫抖。

我掉轉(zhuǎn)頭,望向遠處的山路。登山途中,我同他講起明思遠,七拼八湊,瑣瑣碎碎,仿佛夢的片斷。這是我第一次同別人說起他。就這些,夠嗎?我自己也迷惘起來。沈越專注地聽著,半天不語。

良久,他對我說,“小凌,我這輩子最大的錯誤,是當初沒有陪你留川,現(xiàn)在后悔也晚了。我不懂你心中向往的東西。正如你不知道,我有多愛你!”最后幾個字,他說得很費力。

“沈越,你已經(jīng)當爸爸了,不要再說這樣的話?!?/p>

他凝視著我:“不要走,好不好?”

我搖搖頭。

他雙手抓住我的肩膀,眼里燃燒起兩簇憤怒的小火苗,很快小火苗熄滅,他的目光黯淡下來。

“我不想你去受苦,真的不想你走?!彼偷徒兄曇衾锿钢瘋?/p>

那天我們沒有走到館娃宮,就下了山。幾年前春游的回憶,當時的美好,再來觸動便是傷痛。沈越問我,知道吳王夫差是怎么死的嗎?我說,是被越王殺死的。他說,不對,他是傷心而死。他用手指著自己心臟的部位。吳王深愛西施,愿為她做任何事,卻始終沒有得到她的心。他淡淡地說著,充滿無奈。

或許人世間的事,本就這樣難遂心意。秋風從山林間刮過,樹木搖擺,如同嘆息。

6

助工小趙把一疊圖紙放在我桌邊,又手腳麻利地用最后的熱水為我泡上一杯茶,我道聲“謝謝”,用手按按發(fā)脹的太陽穴,看看窗外。

這是距李塘三百里的另一個鄉(xiāng)鎮(zhèn)。越過幾座云遮霧繞的山頭,便是著名康定情歌的起源地。常常聽見遠方飄緲的歌聲,有時是真的有人在唱山歌,更多時候,只不過是自己的幻覺。當遠離人群,面對真實的天與地時,靈魂深處常會盤旋起或?qū)庫o或激越的頌歌。

小朱已成市里工程處的技術(shù)負責人。輕薄的樹脂鏡片,取代了早先厚厚的玻璃眼鏡。他皮膚粗黑,稍稍有點發(fā)胖,卻顯得更加壯實。同昔日的工程科長相比,他更多一些沉穩(wěn)的氣質(zhì)。這條大山深處的新路即將開工,他摩拳擦掌,充滿斗志。最初和我所在的設(shè)計院進行圖紙交接的那幾天,我們常常閑聊。

“凌工,誰也沒有想到你會回來?!彼ξ乜粗摇!爱敵跄阕叩臅r候,還是個小姑娘,大家都喜歡你。現(xiàn)在可不同了!”

“現(xiàn)在怎么樣?”我故意板著臉?!笆遣皇怯掷嫌殖笥謨春罚俊?/p>

他大笑:“哪里呀,你越來越漂亮了,不過現(xiàn)在你是凌大設(shè)計師,一般人可不敢喜歡你?!?/p>

我只有笑,小朱是一片好意,同甘共苦中建立起來的感情不同于尋常友誼。然而,心底,還是悄然掠過一絲蒼涼。

暴雨連著下了兩天兩夜,第三天早晨終于止住。臨時辦公室設(shè)在半山坡,房子里四處用盆盆罐罐接著雨。我把睡覺時身上裹的塑料布拿掉,封好最后一箱圖紙,等著工程處的車把我們接走。已經(jīng)被雨耽誤了兩天,辦公桌下長了一叢蘑菇,小趙幾人研究半天它的品種,最終還是沒敢吃它。

“干脆面再不好吃,還是安全的。這叢菌,就留著觀賞吧!”小趙悻悻地說。

沒有電,電話線也斷了,手機信號時有時無,最后一格電,正在慢慢消失,漸漸有了日暮途窮的感覺。半下午,望眼欲穿的等待中,終于有輛大越野車飛濺著水和泥巴開過來,群情振奮。車到坡下停住,出來的是小朱。

“弟兄們,撤!”他一揮胳膊,豪邁無比。

山體滑坡,堵了近百米的路。早上接我們的兩輛車原路返回,養(yǎng)護隊從早上一直清障到下午,路才勉強可以通行,小朱拿到越野車,直接就來接我們。他聚精會神地開車,在狹窄的路面上避讓著大塊泥石和水洼,越野車轟鳴著,像強悍的野獸,勇猛地前行。轉(zhuǎn)過一個山腳,老遠看到路邊站著一個老婆婆。她挎著竹籃,一身黑衣黑褲。

“停車,停車!”我們從她激烈的手勢里,得知她的意思。

車停了,小朱率先下車。老婆婆那么老,佝僂的背,仿佛要彎到地上,小朱幾乎要把嘴巴要貼到她耳朵上,她才聽得清話。他們交談幾句,小朱回頭沖我們拼命招手,一車人嘩啦啦全都下來了。原來是給我們喝醪糟蛋花湯。她只有一只碗,竹籃放在石頭上,用竹筒從陶罐里提出一筒,倒在碗里給一個人喝,喝完了再提一筒,給下一個人喝。

她笑瞇瞇看著大家,每道皺紋都在綻放笑意。小朱風卷殘云,一口喝下去,用手背擦嘴,嘖嘖有聲。老劉也一下子喝完了。到了我,我猶豫一下,也喝了下去,熱熱的,有雞蛋的醇香,也有米酒的甘甜。這個老婆婆,不知站在這荒僻的路邊等候了多久?她為什么要給我們喝醪糟?輪到小趙,他接過碗,從口袋掏出一塊濕巾,小朱一下把濕巾搶走扔到地上。

“快喝,快喝,喝完抓緊開路!”

小趙用虎口擦擦碗邊,小心地喝完了。

繼續(xù)趕路。我回頭看,后窗里,老婆婆很快變成一個小黑點。小朱給我們講,兩年前發(fā)大水,這輛越野車救了村里許多人,其中有老婆婆全家,包括她剛出生的曾孫。老婆婆認得這輛車,中午車從這邊過的時候,被她看見了,她后來就一直在這里等。故事講完,很久沒人說話。越是這樣閉塞的山區(qū),越有這樣淳樸的人。他們并不懂高深的道理,卻懂得用真心來回報善待他們的人。

安靜了一會兒,小朱忽然說:“凌工,忘了告訴你,這輛車是明思遠的,就是六年前李塘的那個鎮(zhèn)長。你記不記得他?”

耳邊轟然作響,那個在腦海中悄然徘徊的名字,突然被人提出來。我張了張嘴,沒有發(fā)出聲音。

小朱又說:“你是不是沒印象了?那個敢把刀插在自己腿上的人。人家可記得你呢。今早他來局里檢查工作,我提到你,他一下子就呆住了,愣在那里好長時間,肯定是沒想到你又回來了。”

老劉的聲音?!斑@個明思遠,我聽過他的傳聞,幾起幾落,了不得!就為這輛車,三年前他在龍源鎮(zhèn)和一把手爭款子,花六十多萬強行買下這輛越野,專給進山的人開。后來又被人想法把他調(diào)開,他竟然自己掏錢把車買下,帶車走人。”

“他怎么這么有錢?”聽到小趙在問。

又是老劉的聲音?!八敲魉歼h,不是旁人,人家老婆是名畫家,丈人家也大大地有家底。這個人哪,有膽識,能折騰,倒是今年被重用,管交通。不知道他這次能當多久,會不會再被擠下來?!?/p>

車里放著卡本特的《昨日重現(xiàn)》,明思遠,明思遠,我把頭扭向窗外,多少記憶拂面而來。我們會再相見嗎?

天快黑了,玻璃窗映出憂郁的側(cè)影。我仿佛聽見時鐘滴答滴答,在分秒不息的流逝中,我們垂垂老矣。姑蘇城里,那個美得詩一般的女人跋山涉水而來,只為了和我說,人生苦短,愛上了,就好好相愛吧。而我們竟然眼睜睜看著那么多歲月,從面前嘩嘩溜走。

窗外重巒疊嶂?!耙粯邮窃旅?,一樣是隔山燈火,滿天的星,只有人不見,夢似的掛起。你向黑夜要回,那一句話,你仍得相信,山谷中留著,有那回音?!钡仁謾C有了電,我要鼓足勇氣,按下那個號碼。我要聽到他的聲音,并且堅定地和他說,人生苦短,愛上了,就好好相愛吧。

天完全黑下來后,我們才到李塘。這個項目的建設(shè)指揮部仍設(shè)在李塘,第二天,設(shè)計院與工程處將進行全程圖紙交接。李塘小鎮(zhèn)繁華了許多,橙色的路燈沿著公路延伸到很遠的地方,群山緘默地守護著小鎮(zhèn),店鋪樓房,鱗次櫛比,行人車輛絡(luò)繹不絕。很多地方,尋找不到往日的風貌。小鎮(zhèn)既親切又陌生,不變的只有山腳下白白的嘉陵江水,日夜不歇,從容流淌。

小朱把車開得很慢,他似乎也在尋找往日的記憶。鎮(zhèn)政府仍是那幢古樸的青磚小樓,只是旁邊多了幾排密集的房子,泡桐樹仍在,看上去更加繁茂了。

前面的空地上,站著幾個人。該是迎接我們的人吧,等了這么久,一定不耐煩了,待會兒我們要好好跟人家解釋一下。一輪金黃的圓月,沉甸甸地掛在天空。我忽然看清站在最前面的那個人,他身材中等,有些清瘦,頭發(fā)短短的,潔凈而挺拔。他抬頭看著月亮,目光柔和,神態(tài)安然。這么多年,還是這樣習慣的神情,竟然一點也沒有變。

記憶中一個女孩清脆的聲音:“嗨,你是陸游,還是辛棄疾?”

待他朝這邊看時,我們已推開車門出來。只聽得辦公室主任愉快的聲音:“朱工,凌工,終于見面了,我們等你們很久了!”

【作者簡介】于俊萍,筆名淡水,1976年出生,畢業(yè)于南京交通學校路橋?qū)I(yè)。鐘情文學。江蘇省散文學會會員。2012年起陸續(xù)發(fā)表作品。出版有小說集《船歌》《七月池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