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浪
相比中長篇小說,短篇小說似乎是個輕快的活兒,短則幾天,長則一個月,就能干完??ǚ蚩ㄒ粋€晚上寫出《判決》,海明威一天之內(nèi)完成《殺手》等三篇小說,更是干脆利落。然而,我寫短篇小說卻從未這樣痛快過,相反,倒像長途跋涉一樣,過程充滿了猶豫、茫然和進退維谷。這可能跟我長期寫詩有關(guān)。對于長篇作者來說,寫一萬字等于只是熱了個身;而對于詩人來說,這就是場馬拉松。艾略特的《荒原》也才三千多個單詞。我知道這樣類比不太恰當,但說到底,小說也是一個字一個字寫成的,沒有理由降低標準。因此,我一直把短篇小說當成一個大的東西來對待,需竭盡全力才能應(yīng)付。
《捕荒》是我目前寫得最長的短篇小說。這里的最長有兩層意思:一是篇幅最長,一萬六千字;二是時間跨度最長,有半年之久。然而這兩者都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
先說篇幅,這不是短篇小說理想的長度。短篇小說的特點就在于短,唯短才能快,唯快才能產(chǎn)生力量。好的短篇小說就像一把飛刀,緊張,危險,充滿閃光,最后并不知道飛往何處。寫長了就不是飛刀了,就是笨重的大刀,就會中途掉下來。《捕荒》這篇小說,我原打算寫到一萬字就收手,但是男孩出現(xiàn)之后,我覺得不能這么快結(jié)尾了,應(yīng)該慢一點,讓老人和男孩多相處一段時間。如果把短篇小說的結(jié)尾比喻成驚險的一躍,那么前面就要積蓄足夠的勢能,這樣在沖到終點的時候,才會有突臨深淵之感。在這篇小說里,老人對女兒的情感就是勢能。這種情感在小說的前半段是隱藏著的,遇到男孩之后才得以釋放,也得以轉(zhuǎn)移。我放慢速度,就是為了描述這個轉(zhuǎn)移的過程。小說最后,老人堅持要出去救網(wǎng),我們已經(jīng)很難分清,他是為了女兒還是為了男孩。也許兩者根本就是一碼事。
再說時間跨度。小說是在2020年元旦前后動筆的,寫了十幾天,寫到男孩出場,我對后面會發(fā)生什么有把握了,于是我就停下筆,回湖北過年。和小說不同的是,現(xiàn)實是沒辦法掌控的。等我再回到北京已是兩個多月以后。我坐在書桌前,打開那個落滿灰塵的文檔,想接著把活兒干完,但是失敗了。正如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征戰(zhàn)歸來對烏爾蘇拉所說的那樣:“戰(zhàn)爭把一切都毀了?!蔽业贸姓J,現(xiàn)在的我和疫情之前的我不是同一個人了。我不可能撿起那半截小說,像農(nóng)民撿起鋤頭一樣順手。怎么辦?我只好每天打開文檔,和它面對面地坐上一會兒,聆聽它的語調(diào),呼吸它的氣息,和它重新建立聯(lián)系。直到第三十幾次打開它的時候,我終于進入了它。那是五月,我的敘述又重整旗鼓,踉踉蹌蹌地前行了。
然而,就在小說接近尾聲時,我的父親突然病重入院了。當時正趕上北京新發(fā)地疫情,我無法回去探望,只能在一個又一個電話中了解父親的病情。驚愕、焦灼、無力……小說被迫再度中斷。那是一段黑暗的日子,就像小說中的老人面對臺風一樣,我也在面對來自現(xiàn)實的風暴。六月,父親做完手術(shù),初步脫離危險后,我才振作起精神,再次打開了那個文檔,那個關(guān)于生存和愛的傳奇,寫完了它的結(jié)尾。至此,距離我寫下小說的第一個句子已經(jīng)過去了半年。我想,假如當初一鼓作氣寫完,小說會是什么樣子呢?可能更好,也可能更壞,但不會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這就是說,在寫作中并不存在真正的停頓,因為作品是如此完美地融入到了時間的流逝之中,即使中途擱筆,時間也在參與對它的改寫。換言之,不寫也是一種寫?!恫痘摹返淖髡?,除了我之外,至少還應(yīng)該署名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