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松
梨花樓不是樓,是個茶館兒。天津人把茶館兒叫茶園。再早,天津有名有姓的茶園至少有七家。清道光年間有個叫崔旭的才子,曾作《津門竹枝詞》:“茶園七處賽京城,紈绔逢場各有情。若問兒家住何處,家家門外有堂名?!焙髞碇皇A怂募遥柗Q“四大茶園”,一個在北門里大街的元升胡同,叫“金聲茶園”,一個在侯家后北口兒路西,叫“協(xié)盛茶園”;“襲勝軒茶園”在北大關(guān),離金華橋的南橋膀子不遠(yuǎn),還一個叫“慶芳茶園”,在東馬路的襪子胡同。茶園也叫“茶樓”。叫樓,是因為真是樓,一般分上下兩層。天津的茶樓跟別處不一樣,來喝茶的茶座兒不光為喝茶,也為聽?wèi)?,所以茶水不要錢,聽?wèi)蛞X。當(dāng)年“小達(dá)子”李桂春、名丑兒郝永雷,連余書巖梅蘭芳都在這里的茶樓唱過戲。好角兒,好戲,好水,好茶,這才能叫座兒。早先街上沒戲園子,聽?wèi)蚓褪巧喜铇?。趕上有好角兒,能把茶樓擠爆了。
梨花樓也是茶園,把著鍋店街西口兒,緊挨山西會館后身兒。當(dāng)年的天津有城墻,后來“八國聯(lián)軍”打進(jìn)來,城墻雖讓洋人扒了,老天津人說話,說起哪塊地界兒,還習(xí)慣用當(dāng)初的四個城門做地標(biāo),譬如在東城門的里邊,叫“東門里”,南城門的跟前,叫“南門臉兒”,北城門的外面,叫“北門外”。這梨花樓所在的鍋店街西口兒,就在北門外。
梨花樓雖也叫樓,卻只有一層。常來的茶座兒都知道,這里從不邀角兒,沒戲,也沒玩意兒,喝茶就是喝茶。用葫蘆馬的話說,這才叫茶館兒,既然來喝茶,就只管喝茶,清靜。茶館兒掌柜的姓吳,叫吳連桂,但也有人說,再早好像叫吳連升。吳掌柜四十來歲,看著不像買賣人,挺悶,用街上的話說有點兒“死相”,平時總戴個水晶片兒的墨鏡。他這墨鏡也特別,鏡片兒大得像兩個茶盞,能遮住半個臉,肚子里的事也就都擋在心里,沒人能看出來。葫蘆馬跟這吳掌柜投脾氣,來喝茶時,沒事閑搭著也聊幾句。據(jù)葫蘆馬說,吳掌柜戴墨鏡是眼有毛病,且這毛病是胎里帶,一只眼的瞳仁兒長反了,是白的,看著嚇人,所以才弄個墨鏡遮住。有好事的不太信,總想問問吳掌柜是不是真這么回事,但這種話又不好直著說,就問得拐彎抹角兒。吳掌柜聽了不說是,也不說不是,只是笑笑。再問,就把話岔到別的事上,葫蘆馬的勒脖兒葫蘆今年又勒出幾個像樣兒的,比三河劉的本長葫蘆還有意思,要么就說陳蟈蟈,年前剛分的這罐蟈蟈挺好,興許能出幾條有成色的蟲子。問的人也知趣,明白吳掌柜一會兒葫蘆馬,一會兒陳蟈蟈,是成心不想接這話茬兒,也就不好再問。
街上玩兒蟲玩兒鳥的,有個不成文的習(xí)慣,玩兒哪樣?xùn)|西的就稱呼這人哪樣?xùn)|西,玩兒蟈蟈的姓陳,就叫陳蟈蟈,玩兒蝴蝶的姓藍(lán),就叫藍(lán)蝴蝶,唯獨葫蘆馬例外。葫蘆馬叫葫蘆馬,自然是因為葫蘆。但他這葫蘆不是玩兒,是做,勒脖兒葫蘆,花兒葫蘆,燙畫兒葫蘆,因為做的葫蘆比人名氣大,街上的人就把葫蘆放前面,姓兒放后面,叫他“葫蘆馬”。
春節(jié)也叫陰歷年。
一般的茶樓,陰歷年是淡季。這日子口兒不好邀角兒,沒角兒,自然也就不上座兒,索性歇業(yè),有嗎事兒出了正月再說。梨花樓沒有邀角兒的事,過年也就連市,該開還照開。天津人過年,一般是邁兩道門檻兒,一是初五,二是正月十五。初五也叫“破五兒”,一破這個“五兒”,年味兒也就淡了,到正月十五再吃了元宵,這一場子年也就算過完了。但街上不行,街上的說法兒是“沒出正月都是年”,出來誰見誰,張爺李爺王爺趙爺,還得接著說拜年話兒。正月二十這天一早,葫蘆馬來到梨花樓,直到一壺香片沏上了,還是沒見三梆子。三梆子是陳蟈蟈的遠(yuǎn)房侄子,平時半主半仆地跟在身邊。每天一大早,都是三梆子先來,茶館兒靠南的窗前有一張茶桌,在這兒喝茶,能看見窗外小院里的竹子,趕上下雪更是好景致,一層耀眼的白雪壓在竹葉上,跟畫兒似的。三梆子早來,就為給陳蟈蟈占這個茶桌。
葫蘆馬從一“破五兒”就沒見陳蟈蟈,等三梆子,是想問問怎么回事。一邊喝著茶,正跟旁邊茶桌的人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就見藍(lán)蝴蝶來了。藍(lán)蝴蝶一進(jìn)茶館兒,旁邊有認(rèn)識的一邊藍(lán)爺長藍(lán)爺短地拜年,就都跟過來。藍(lán)蝴蝶在估衣街有一爿貨棧,他這貨棧賣日用雜貨,也賣酒,且專賣北京的南路燒酒。平時常去京南的馬駒橋,趕上空閑,也進(jìn)城去隆福寺的茶館兒喝茶,就學(xué)了一手玩兒蝴蝶的絕活兒。每回來梨花樓,先沏上一壺茶,然后就不慌不忙地從懷里掏出暖籠兒。這暖籠兒是個錦蓋兒,打開錦蓋兒,讓蝴蝶爬出來,先在籠口站一下,再用茶水的熱汽輕輕一噓,這蝴蝶就會一抖翅膀飛起來。更奇的是,它在茶館兒里飛一圈,自己還能回來,又在暖籠口兒扇著翅膀站一下,就鉆回去了。所以,藍(lán)蝴蝶每回一來,茶館兒的人就都圍過來,等著看他放蝴蝶。但今天藍(lán)蝴蝶來了,在葫蘆馬對面坐下,從懷里掏出的不是暖籠兒,卻是一張銀票。他把這銀票放到茶桌上,往葫蘆馬的眼前一推。葫蘆馬拿起看了看,是二十塊大洋。藍(lán)蝴蝶說,陳爺給的,說是年前在你這兒拿的那個葫蘆。
葫蘆馬聽了,哦一聲。
頭年兒的臘月廿八,陳蟈蟈曾拿走一個剛做成的高蒙芯雞心葫蘆,當(dāng)時說好,隨后讓三梆子把錢送來,可過后沒顧上,也就沒再提這事。葫蘆馬這幾天等三梆子,其實也為這雞心葫蘆,雖說都是朋友,拿面子局著,但年前的賬一直拖到年后,眼看又要出正月了,總讓人心里疙疙瘩瘩的。這時把銀票一疊揣起來,說,這幾天,一直沒見三梆子。
藍(lán)蝴蝶聽了沒吱聲。葫蘆馬說三梆子,自然是指陳蟈蟈。
葫蘆馬又瞄一眼藍(lán)蝴蝶。
藍(lán)蝴蝶這才說,陳爺?shù)氖拢鷽]聽說?
葫蘆馬一愣,嗎事?
藍(lán)蝴蝶朝身邊瞟一眼。正圍在跟前等著看藍(lán)蝴蝶放蝴蝶的茶座兒知道人家要說背人的話,就都知趣地走開了。藍(lán)蝴蝶這才壓低聲音說,正月初八那天,陳爺在清水茶園讓人打了。
葫蘆馬一聽清水茶園,又是一愣。
清水茶園在南市口兒,離日租界很近,不光人雜,也亂,玩兒草蟲的一般不去那邊。藍(lán)蝴蝶打個嗨聲說,是八哥兒李讓他去的。葫蘆馬一聽八哥兒李就想起來,頭年兒,陳蟈蟈曾在私下里說過,有人想買他的蟲子,是八哥兒李給搭的橋兒,不過他雖沒直接回絕,這事還是軟拖兒了,還不光因為這回分的這罐兒蟲子成色好,也不想跟八哥兒李那種人有牽扯。
八哥兒李住蘆莊子,專養(yǎng)安南八哥兒,行里人也叫鷯哥兒。但別人養(yǎng)八哥兒是玩兒,他養(yǎng)是賣。街上玩兒蟲玩兒鳥的,也有玩兒有賣,這種賣是交情,互通有無,不為賺錢。八哥兒李養(yǎng)八哥兒卻只為賺錢。賺錢當(dāng)然也沒褒貶,有拿這玩兒的,就有拿這當(dāng)飯吃的,三百六十行里雖然沒有養(yǎng)八哥兒這行,可指這個養(yǎng)家糊口,也算一門營生。八哥兒李養(yǎng)出的八哥兒口兒也好,學(xué)說話,學(xué)人聲,張嘴就來,養(yǎng)成了,再訓(xùn)出來,拎到鳥市上出手也容易。但他還有個嗜好。嗜好跟嗜好也不一樣,喜歡玩兒什么,叫嗜好,而如果玩兒的不是正經(jīng)事,就不叫嗜好了,只能叫毛病。這八哥兒李就是毛病,好賭。當(dāng)然,大賭也賭不起,南門臉兒的“聚源昌”一類大寶局不敢進(jìn),只鉆太平街的小賭門子。趕上手氣好,贏錢的時候也有。但街上有句話,“久賭無勝家”,日子一長就還是贏的時候少,輸?shù)臅r候多,經(jīng)常費(fèi)勁巴力幾個月養(yǎng)出一窩八哥兒,好容易訓(xùn)得張了嘴兒,一宿工夫就都輸進(jìn)去了。后來老婆一氣之下帶孩子回娘家了,聽說又找了楊柳青一個賣魚的,去跟人家賣魚了。這八哥兒李一個人在家,也就只剩了他跟一堆八哥兒,去過他家的人說,屋里就像個鳥籠子,嗆得人能糊嗓子。
再早,這八哥兒李也常來梨花樓,跟吳掌柜也說得上話。他逢人就說,跟吳掌柜有交情。但吳掌柜私下對葫蘆馬說,倒不是交情,只是抹不開面子,他每回來了都一口一個二叔地叫,總不能讓人家剃頭挑子一頭兒熱。葫蘆馬問,這二叔是打哪兒論的?
吳掌柜苦笑著搖頭,也說不上來。
當(dāng)然,八哥兒李上趕著跟吳掌柜攀交情,明眼人一看就明白,也是有所圖。梨花樓不唱戲,也沒玩意兒,平時來的茶座兒不是玩兒蟲的就是玩兒鳥的,八哥兒李來這兒找買主,總比去鳥市大街蹲馬路牙子強(qiáng)。但后來有一次,吳掌柜把葫蘆馬拉到個沒人的地方說,想求他一件事。葫蘆馬看出他吭吃憋肚的,就說,嗎事,你說吧。吳掌柜又悶了悶,才說,能不能想個辦法,以后別讓這八哥兒李來了。葫蘆馬一聽就樂了,說,吳掌柜,你可是開茶館兒的,茶館兒都是想著法兒地往里叫人,還沒聽說過,有往外推的。吳掌柜聽了沒吭氣,墨鏡遮住半個臉,也看不出心里在想什么。葫蘆馬又尋思了一下說,話是這么說,大家都是來喝茶的,他是茶座兒,我也是茶座兒,茶座兒轟茶座兒,就更沒這道理了,人家要是拿這話問我,我也沒法兒答對。吳掌柜聽了,還是悶著頭不吭聲。葫蘆馬又想了想,噗地一樂說,你如果實在不想讓他來,我還真有個主意,不用說話,打這兒以后,保證他不來了。
說著就湊過來,在吳掌柜的耳邊嘀咕了幾句。
吳掌柜聽了抬頭問,這,行嗎?
葫蘆馬說,行不行的,你試試。
過了幾天,葫蘆馬抱來一只貍花貓。這是葫蘆馬在街上抓的一只野貓,弄回來先喂了幾天從鳥市買的活家雀兒,等這貓吃慣了,又餓了它兩天,才抱來。葫蘆馬叮囑吳掌柜,千萬看住了,別讓它跑了,真跑了這些天的勁就白費(fèi)了。吳掌柜是個仔細(xì)人,就把這貓放在柜臺底下了。當(dāng)天下午,八哥兒李又來了。八哥兒李每回來梨花樓,都拎個八哥兒籠子,來了就掛在柜臺跟前的顯眼地方?;\子里的八哥兒到了熱鬧地方興奮,一張嘴說話,自己就能招人。他這回來了,又把籠子掛在柜臺跟前。葫蘆馬抱來的這只貍花貓正趴在柜臺底下,已經(jīng)餓了幾天,兩眼都餓藍(lán)了,這時一見籠子里的八哥兒,立刻想起吃過的家雀兒,噌的一下就竄出來。八哥兒李還沒看清是怎么回事,這貓往起一跳就把籠子抓下來。籠子門兒摔開了,里邊的八哥兒剛撲棱出來,這貓上去一口就叼跑了。這只八哥兒在貓嘴里還一直哇哇地叫,把茶館兒里正喝茶的人都嚇著了。這以后,八哥兒李又來過幾次,雖說每次都加了小心,籠子不敢再離手,可這貓已經(jīng)吃慣了,還總圍著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把八哥兒嚇得也不敢張嘴兒了。
再以后,八哥兒李果然就輕易不來了。
藍(lán)蝴蝶告訴葫蘆馬,這回八哥兒李讓陳蟈蟈去南市口兒的清水茶園,還是為買他蟈蟈的事。但八哥兒李事先并沒說,到底是誰想買他的蟈蟈。正月初八那天,陳蟈蟈到了清水茶園才知道,想買蟈蟈的竟然是一個三井洋行的人。這人穿一身米色西服,留著背頭,見了陳蟈蟈一說話先鞠躬。他說自己也愛玩兒草蟲,聽說陳蟈蟈是行家,分的蟲子也好,想求兩條,價錢好說。陳蟈蟈本來就沒心思賣,一見這人的做派,打扮也土不土洋不洋的,就更不想賣了。玩兒草蟲的人不用說話,彼此見面拿眼一搭,就知道對方是不是干這個的。這時陳蟈蟈已看出來,這人是個外行,他買自己的蟲子指不定干什么用。但陳蟈蟈在東馬路開著一爿綢緞莊,北大關(guān)和單街子還有幾個分號,也是場面上的人,說話辦事都留余地,不會讓人下不了臺,就笑笑說,最近確實分了一罐兒蟲子,可天太冷,炕又燒熱了,蟲子一出來就都死了,等下回吧,再分出來再說。當(dāng)時八哥兒李在旁邊一聽就明白了,陳蟈蟈這是還想軟拖兒,就有點兒要急。這三井洋行的人倒挺客氣,笑笑說,也好。又自我介紹說,他姓熊,叫熊一文,在三井洋行混口飯吃,早就聽說陳先生的大名,也想交個朋友,以后還請多指教。
話說到這兒,陳蟈蟈也就想告辭脫身了。
可就在這時,卻出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清水茶園這幾天邀了角兒,臺上正唱河北梆子《桑園會》。陳蟈蟈平時只玩兒草蟲,對皮黃梆子沒興趣,也不懂,不知這臺上正唱青衣的是個剛露頭角的角兒,叫筱元梅,藝名“脆又紅”,在南市一帶的幾個茶館兒園子已經(jīng)有名有姓,也沒看出底下坐的幾桌茶座兒正吆五喝六,顯然都是來捧角兒的。陳蟈蟈和八哥兒李坐的這張茶桌緊靠墻邊,本來挺清靜,可陳蟈蟈已經(jīng)習(xí)慣了,來了一坐下,就從懷里掏出蟈蟈葫蘆放在茶桌上。這時一邊說著話,這葫蘆里的蟈蟈就一直在叫。蟈蟈的叫聲有個特點,聲音雖不大,卻能打遠(yuǎn)兒,這一下茶館兒里也就叫滿了音兒,周圍的茶桌都能聽見。陳蟈蟈本來已經(jīng)要起身了,但就在這時,旁邊茶桌的一個禿頭突然竄過來,抓起茶桌上的蟈蟈葫蘆扔在地上,三腳兩腳就踩爛了。陳蟈蟈先是一愣,跟著就急了,蟈蟈死了也就死了,關(guān)鍵是這葫蘆,這是年前剛從葫蘆馬手里拿的一個高蒙芯的雞心葫蘆,不光形好,色兒也正,拿給一塊兒玩兒的誰看,都夸是好東西,而且說好的二十塊大洋還沒給人家,要不是這些年的朋友,就算三十塊大洋葫蘆馬也不會出手。陳蟈蟈雖已五十多歲,年輕時也練過幾下拳腳,這時往起一蹦,一把就揪住這禿頭的脖領(lǐng)子。那個茶桌的另兩個人一見也立刻撲過來。這兩個人都穿著寬袖長襟的肥大衣裳,腳下趿著木屐,天津人叫“趿拉板兒”,一看打扮就知道是租界里的日本人。陳蟈蟈雖然會幾下功夫,可雙拳難敵四手,沒幾下就讓人家按在地上。這幾個人顯然都是打人的行家,表面看不出來,但出手極狠,三拳兩腳就把陳蟈蟈打得不能動了。八哥兒李一見這陣勢,早已溜得不見人影了。幸好這時三梆子來了。三梆子是去街上給陳蟈蟈買鼻煙,回來一進(jìn)茶館兒,見陳蟈蟈趴在地上,渾身滿臉都是血,就知道出事了。這時茶館兒伙計也過來了,幫著三梆子把陳蟈蟈扶起來,去街上叫了一輛人力車,才把他拉回來。
藍(lán)蝴蝶說到這兒嘆了口氣,好像還有話,但嗨了一聲又咽回去。
葫蘆馬哼一聲說,這八哥兒李,我早就看著不地道。
藍(lán)蝴蝶吟吟地說,有的事,恐怕馬爺還有所不知啊。
葫蘆馬放下手里的茶盞,看看藍(lán)蝴蝶,你說。
藍(lán)蝴蝶的嘴動了動,又搖了下頭說,咳,算了,不說這人了。
藍(lán)蝴蝶喝了口茶,告訴葫蘆馬,他也是前天才聽說這事的,當(dāng)晚去陳家看了看,陳蟈蟈的傷已經(jīng)請西門臉兒的施大夫看了,倒沒大礙,只是這口氣窩在心里,還出不來。
兩人正說話,就見茶館兒的伙計端上幾個小碟,一碟黑瓜子,一碟白瓜子,還有幾樣時新的小點心。葫蘆馬抬頭看看伙計?;镉嬚f,是那邊的那位爺給上的。
說完,朝旁邊不遠(yuǎn)的一個茶桌挑了下臉兒。
葫蘆馬順著看過去,是一個穿灰色西服的四方臉兒,正坐在那邊抽著煙喝茶。葫蘆馬的心里立刻動了一下。這兩天,他已經(jīng)注意到了,這四方臉兒經(jīng)常來,每回來了就坐在那邊的那個茶桌。葫蘆馬注意這人,是因為這人留著大背頭。來梨花樓的茶座兒也有留背頭的,但留背頭且穿西服的還不多見。這時,這四方臉兒也正朝這邊看,跟葫蘆馬的眼光一對上,就把煙頭在煙碟里按滅,起身走過來。葫蘆馬立刻皺起眉搖了搖頭。藍(lán)蝴蝶明白葫蘆馬的心思。葫蘆馬平時看著挺隨和,來喝茶跟誰都能聊兩句,其實也挑人,因為是做葫蘆的,也就只跟玩兒蟲的人打交道,出了這茶館兒,街上見了誰都只是點頭之交。當(dāng)初有個玩兒黑蟲的疤瘌眼兒,綽號叫“蘿卜花兒”,住梁家嘴子后街,聽說葫蘆馬出的葫蘆好,想跟他認(rèn)識,后來煩人托殼的好容易找人給搭上關(guān)系了,可一塊兒喝了一回茶,葫蘆馬就再也不想見這人了。據(jù)陳蟈蟈說,葫蘆馬看出這人不厚道,見面沒說兩句話,就嘚啵別人的不是,這個玩兒蟲的家里怎么回事,那個玩兒蟲的又有什么毛病,葫蘆馬說,來說是非事,必是是非人,況且這人是個斜眼兒,老話說,眼斜心不正,肯定不是個省事的。
這時,藍(lán)蝴蝶就知道,葫蘆馬大概要走了。
果然,葫蘆馬又喝了口茶,撣了下前襟就準(zhǔn)備起身了。但這時,這四方臉兒已經(jīng)來到跟前,一邊微笑著,沖葫蘆馬和藍(lán)蝴蝶點點頭。這一下葫蘆馬不好再走了,只好也朝這人點了下頭。這人指指跟前的凳子,意思想坐下,不知是不是方便。藍(lán)蝴蝶伸手讓了一下。這人就坐下了。葫蘆馬本來挺隨性,但見了生人話就少了。藍(lán)蝴蝶已看出來,這四方臉兒顯然是沖葫蘆馬來的,也就沒必要多搭話。這一下就尷尬了,三個人,有兩個不想說話,可不說又不合適,一下就晾在這里。藍(lán)蝴蝶到底是常泡茶館兒的,端起茶盞喝了一口,就從懷里掏出暖籠兒。旁邊茶桌的人一見藍(lán)蝴蝶把暖籠兒拿出來了,立刻又圍過來。玩兒草蟲的都有個心性兒,既是自己玩兒,也是玩兒給別人看,如果只是自己玩兒就沒意思了,這也如同唱戲,不能只在家里唱,還得上臺,得有人聽,而且得有人叫好兒。玩兒蟲也如是,別管叫的還是飛的,得有人聽,也得有人看。這時,藍(lán)蝴蝶把暖籠兒放到桌上,不慌不忙打開錦蓋兒,讓里面的蝴蝶自己爬出來。藍(lán)蝴蝶玩兒的這種蝴蝶也少見,叫貓頭鷹,天津人叫“夜貓子”,不光色彩鮮艷,翅膀一張開,兩邊還有兩只圓眼,看著真像一只貓頭鷹。他先讓這蝴蝶在籠口兒站了一下,然后放到茶盞上,用熱汽一噓,這蝴蝶一抖翅膀就飛起來。剛過了年,又下了一場大雪,窗外還天寒地凍,這蝴蝶抖著翅膀在茶館兒里一飛,立刻引得茶座兒一片驚嘆。過了一會兒,它飛回來,藍(lán)蝴蝶打開暖籠兒,將它輕輕收回去,這才又把錦蓋兒蓋上了。四方臉兒看看藍(lán)蝴蝶,又看看葫蘆馬,點頭笑道,梨花樓到底是梨花樓,果然名不虛傳啊。
葫蘆馬笑笑。
這人又說,聽說馬爺?shù)暮J,也是一絕啊。
葫蘆馬一聽這人對自己直呼其姓,有些意外,抬眼看看他。
這人說,這城里城外玩兒蟲的,有幾個不知馬爺?shù)拇竺 ?/p>
這幾句話,倒說得葫蘆馬心里挺舒坦。
正說著,三梆子來了。三梆子一進(jìn)茶館兒,先環(huán)顧一下,看見這邊的茶桌,剛要過來,突然又站住了。藍(lán)蝴蝶看出三梆子有事,沖葫蘆馬使個眼色,就起身迎過去。葫蘆馬畢竟是外場人,見這四方臉兒已叫自己馬爺,說話也還中聽,就應(yīng)酬著說,這些年也沒別的本事,就會弄個葫蘆,也是大伙兒捧。說完又加了一句,只是弄個好葫蘆,也不是容易的事。這人立刻隨著說,是啊,這裝蟲的葫蘆看著是個玩意兒,其實從行家手里出來,也沒這么簡單。
葫蘆馬嗯了一聲。
這時,葫蘆馬一邊跟這四方臉兒應(yīng)酬著,眼角一直盯著那邊。只見三梆子一邊朝這邊瞟著,跟藍(lán)蝴蝶嘀咕了幾句就匆匆走了。接著,藍(lán)蝴蝶又朝柜臺那邊走過去。吳掌柜正坐在柜臺上,手里拿著一個本子,一邊喝茶一邊翻看。吳掌柜平時沒事,經(jīng)常在柜上這樣看書。有好事的茶座兒過來問,看的嗎書?吳掌柜就放下說,不是書,是賬本兒。這時,藍(lán)蝴蝶去柜臺跟前說了兩句話,就回來了。葫蘆馬抬頭看看他,問了一句,三梆子來,有事?
葫蘆馬這樣問,也是故意說給這四方臉兒聽的,意思讓對方知道,他和藍(lán)蝴蝶要說自己的話了,不方便讓外人聽。藍(lán)蝴蝶立刻明白他的意思,點頭說,是,是有點事。
四方臉兒趕緊知趣地起身說,你們有事,你們說,咱以后再聊。
說完就回那邊的茶桌去了。
葫蘆馬這才問藍(lán)蝴蝶,三梆子怎么沒過來?
藍(lán)蝴蝶朝四方臉兒那邊脧一眼說,他剛才是想過來,可認(rèn)出這個人,就沒敢來。
葫蘆馬哦一聲,也朝那邊瞄一眼,這人,是哪條道兒上的?
藍(lán)蝴蝶說,那天在清水茶園,想買陳爺蟈蟈的,就是他。
葫蘆馬想了想,三井洋行……那個姓熊的?
藍(lán)蝴蝶點頭,剛才三梆子說,那天就是這人。
葫蘆馬又尋思了一下,看這人的意思,不像是玩兒蟲的。
藍(lán)蝴蝶嗯一聲說,我看也不像。
葫蘆馬問,三梆子有事?
藍(lán)蝴蝶說,陳爺請咱倆去一趟。
兩人說著,起身算了茶錢,就從梨花樓出來了。
葫蘆馬也住梁家嘴子。
梁家嘴子在天津老城外,從西北角再往西北走一里多地,挨著永豐屯兒。這里緊靠南運(yùn)河北岸。南運(yùn)河到這兒轉(zhuǎn)了一個彎,形成一片小河套。每到秋天,上游的水下來,就把這片河套泡了,等春天水下去,該是河套還是河套。這樣一來二去,這一片的地就挺肥,插根筷子也能長葉兒。葫蘆馬就住在這片小河套的邊上,每年就在自己的家門口種葫蘆。種也不多種,就是一畦兩畦。種這種玩兒蟲的葫蘆一般分兩種,葫蘆剛坐秧時,就用繩子或模子管上,讓它按規(guī)定的形狀長,這叫“范制葫蘆”,用繩子勒出來的也叫“勒脖兒葫蘆”。玩兒蟲的人喜好不一樣,對葫蘆的要求也不一樣,有喜歡精細(xì)大長的,也有喜歡敦實短粗的,有喜歡方方正正的,也有喜歡奇形怪狀的,葫蘆馬種的年頭兒多了,熟知這行里的人都是怎么個心氣兒,每年種出的勒脖兒葫蘆沒等下秧,就都已有了買主。還一種葫蘆,是讓它自己長,想怎么長就怎么長,這叫“本長葫蘆”。當(dāng)然,本長葫蘆也不是隨便長,得經(jīng)常轉(zhuǎn),讓它四面都見著太陽,否則就長成了“梆子”。梆子葫蘆就不值錢了,白給也沒人要。京津一帶玩兒蟲的,最搶手的是三河劉的葫蘆。但三河劉的葫蘆出名,價兒也出名。葫蘆馬的葫蘆雖比不上三河劉的名氣大,品相卻一點兒不差,價錢又合適,玩兒蟲的也就都喜歡。
藍(lán)蝴蝶再早不玩兒蝴蝶,是玩兒“金鐘兒”,也愛用葫蘆馬的葫蘆,兩人的交情也就是從那時開始的。葫蘆馬看著大咧,其實交人很挑剔。常來梨花樓的茶座兒,大多是玩兒草蟲的,但葫蘆馬交往,心里分得很清,一般的人也就是面兒上的幾句話,想要哪樣葫蘆,套不套牙口,加不加蓋兒,帶銅膽還是不帶銅膽,哪一種多少錢都明碼實價。葫蘆馬的葫蘆從不打價兒,要多少錢就是多少錢,不買可以,買就這價兒,一分不能少;還一種人,葫蘆馬是當(dāng)朋友。這樣的朋友也不講價兒,當(dāng)然,也不用講價兒,經(jīng)常要葫蘆,哪種葫蘆多少錢,彼此心里都有數(shù),過去怎么算還怎么算就是了。不過像藍(lán)蝴蝶和陳蟈蟈這樣的朋友,葫蘆馬沒交幾個,一是不想多交,二是遇上真投脾氣的也不容易。交友也如同討老婆,不是胡嚕胡嚕有個腦袋就行,不光投緣,還得投契,這就可遇不可求了。梨花樓的茶座兒都知道,葫蘆馬跟吳掌柜也是朋友,兩人倒不是無話不談,只是吳掌柜跟別人不說的話,可以跟葫蘆馬說。但葫蘆馬的心里也清楚,自己跟吳掌柜再怎么近,也就是茶座兒跟茶館兒掌柜的關(guān)系,吳掌柜不玩兒蟲,也不玩兒葫蘆,即使聊也沒有太多的話,不過是說說茶館兒的生意、街上的閑事。只是因為吳掌柜平時悶,跟別的茶座兒話少,才顯得跟自己話多。
其實真正跟吳掌柜近的,還是陳蟈蟈。
陳蟈蟈跟吳掌柜還有一層關(guān)系,但一般人不知道。當(dāng)年陳蟈蟈在鍋店街有個羊肉館兒,本來生意挺好??墒情_飯館兒也不是簡單的事,俗話叫“勤行”,得下辛苦,起早貪黑,還得操心費(fèi)力。陳蟈蟈當(dāng)慣了甩手掌柜,整天心思都在玩兒上,且東馬路上還開著一爿綢緞莊,在北大關(guān)和單街子又有兩個分號,不想再費(fèi)這神,后來就把這羊肉館兒歇了。先說有個意大利人看上這鋪面了,想盤過去,開個洋雜貨店。鍋店街上的人一聽就都有點兒慌。這一帶的買賣鋪子都是小本生意,弄一家洋買賣過來,肯定干不過人家。但后來又沒動靜了,再后來三倒手兩倒手,才改成現(xiàn)在的梨花樓。只是最早這羊肉館兒真正的東家是陳蟈蟈,街上沒幾個人知道。葫蘆馬和藍(lán)蝴蝶當(dāng)然清楚底細(xì)。一次陳蟈蟈喝大了,把這事順嘴吐露出來。但事后酒一醒就后悔了,一再叮囑他倆,千萬別把這事說出去。葫蘆馬和藍(lán)蝴蝶都不是是非人,嘴嚴(yán),況且這也不是嗎大不了的事,一過后,也就都爛在肚子里了。
陳蟈蟈的家在東馬路的鐵獅子胡同。從梨花樓出來,要抄近路得走山西會館后身兒。葫蘆馬和藍(lán)蝴蝶正走著,忽聽身后有一串“幽幽”的聲音。街上人來人往,又有人力車來來回回地過,腳鈴踩得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仨?,挺亂,但這“幽幽”的聲音能打遠(yuǎn)兒,還是聽得很真。葫蘆馬和藍(lán)蝴蝶都是玩兒草蟲的,一耳朵就聽出來,這是油葫蘆的叫聲。兩人一回頭,就見蘿卜花兒從后面跟上來。蘿卜花兒和葫蘆馬都住梁家嘴子,雖然一個在城隍廟跟前的河邊,一個在后街西頭,但兩人誰都聽說過誰。葫蘆馬知道這蘿卜花兒養(yǎng)油葫蘆,就一直躲著,不想跟他來往。葫蘆馬是做葫蘆的,干這行得有朋友,但朋友也不能太多。做了葫蘆總得賣出去,有朋友才有生意,可朋友多了也不行,論著都是朋友,好容易做的葫蘆還怎么好意思要價兒?此外還有一層,葫蘆馬做的葫蘆也不是一般的葫蘆,既然葫蘆不一般,價兒也就不一般,說白了,也不是是個玩兒蟲的就買得起的。葫蘆馬干這行這些年,這點事都已在心里裝著,所以平時交往的也就只有兩種人,要么是投脾氣的,也就是真朋友,要么就是買得起自己葫蘆的。這蘿卜花兒仗著住梁家嘴子后街,總想跟葫蘆馬攀街坊。人都一樣,別管攀街坊還是攀朋友,攀親戚更如是,既然攀,就有所圖。葫蘆馬自然懂這道理,也就總故意躲著。后來蘿卜花兒也看出來,葫蘆馬是成心避著自己,但又不死心,聽說他常去梨花樓,就跟過來。但梨花樓的茶座兒有個習(xí)慣,都愛扎堆兒。喝茶不光是喝茶,一邊喝著茶還得聊,要聊就得找能說到一塊兒的,玩兒蟲的跟玩兒蟲的聊,玩兒鳥的跟玩兒鳥的聊,不玩兒蟲也不玩兒鳥的,聊的也是彼此感興趣的事,所以這梨花樓的茶座兒看著是一桌一桌的,其實也是仨一群倆一伙兒,都有自己的知音。這蘿卜花兒來了,兩眼一抹黑,跟誰都不認(rèn)識,遠(yuǎn)遠(yuǎn)兒看著葫蘆馬和幾個朋友在那邊喝茶,又不敢輕易湊過去。蘿卜花兒雖然沒跟葫蘆馬打過交道,但也聽說過這人的脾氣,用街上的話說叫“楞子”,也叫“個了崩子”,遇上不對心思的人或事,張嘴話就扔出來,也不管對方能不能下臺階兒。蘿卜花兒也是三十大幾的人了,真讓他當(dāng)著一茶館兒的人撅了,這臉就沒處擱了。
后來蘿卜花兒發(fā)現(xiàn),八哥兒李跟葫蘆馬能說上話。蘿卜花兒跟八哥兒李也是打出來的交情。八哥兒李養(yǎng)八哥兒,蘿卜花兒養(yǎng)油葫蘆,按說養(yǎng)的東西不挨邊兒。但兩人做生意,都去鳥市大街。油葫蘆也叫黑蟲,蘿卜花兒養(yǎng)黑蟲也不是玩兒,是賣。他賣黑蟲也跟別人不一樣。一般賣黑蟲的都是“賣缺兒”,也就是冬天賣。外面天寒地凍,這黑蟲在身上的葫蘆里一叫,才顯得稀缺。到夏秋季節(jié)街邊的墻縫兒里到處都是,就不值錢了。但蘿卜花兒冬天賣,夏秋也賣,掙不了大錢掙小錢,一天賣出幾罐兒十幾罐兒,好歹也能吃飯。頭年秋天,蘿卜花兒正蹲在鳥市的街邊賣油葫蘆,突然飛來兩只八哥兒。養(yǎng)黑蟲的自然怕鳥,就如同養(yǎng)鳥的怕貓。蘿卜花兒一見,凈顧著轟這只了,卻沒注意另一只。那只過來,當(dāng)當(dāng)幾口,就把他罐兒里的幾個油葫蘆都吃了。更可氣的是,這只八哥兒吃完了還不飛走,又瞪著蘿卜花兒,一歪腦袋說了句話,“八月十五吃月餅!”蘿卜花兒一下就急了,一把把這八哥兒抓住,問是誰的。問了幾聲見沒人答話,就蹦起來說,要是沒主兒,我就摔死了,拿回去喝酒!這一說,八哥兒李才趕緊過來。八哥兒李把這兩只八哥兒訓(xùn)得很熟,本來架在手上,先讓它們飛出去,然后再飛回來,為的是在街上招人。可沒想到這八哥兒飛到旁邊一伸嘴,把人家的油葫蘆吃了。八哥兒李一看就知道惹禍了,但沒敢說話,想著這八哥兒喂得熟,等它自己飛回來,趕緊架著走??蓻]想到這賣油葫蘆的手快,把這八哥兒抓住了。八哥兒李知道搪不過去了,只好過來賠不是。蘿卜花兒當(dāng)然不干,他也不看八哥兒李,只是沖著這八哥兒罵大街,而且越罵越難聽,簡直對不上牙。罵鳥,自然也就是罵人,八哥兒李也不是省事的,心里直竄火,就跟蘿卜花兒矯情起來??沙C情了一陣,也自知理虧,旁邊又有人給說和兒,最后把蘿卜花兒的幾罐兒油葫蘆都買了,索性拿回去喂八哥兒,這事才算了結(jié)了。正所謂不打不相識,這以后,蘿卜花兒跟八哥兒李也就認(rèn)識了,再后來還成了酒肉朋友。酒當(dāng)然沒好酒,肉也沒嗎正經(jīng)肉,不過是在鳥市旁邊的小攤兒或狗食館兒,兩人喝著“棒子燒”啃兩塊羊骨頭。但后來八哥兒李發(fā)現(xiàn),每回自己花錢,請?zhí)}卜花兒啃的都是“羊蝎子”,而輪到蘿卜花兒,也就是吃個油炸“拉拉蛄”,當(dāng)然,讓他請別的也請不起。再以后,兩人漸漸地也就不往一塊兒湊了,朋友歸朋友,只是各做各的生意。這回蘿卜花兒就又來找八哥兒李,想讓他給牽個線,跟葫蘆馬搭上關(guān)系。八哥兒李是街上混的,一聽就明白了,說,知道你一直想認(rèn)識葫蘆馬,幫這忙可以,但你得跟我說實話,費(fèi)這么大勁想認(rèn)識他,到底有嗎事兒?蘿卜花兒這才說,其實也沒嗎大事,他早就發(fā)現(xiàn),葫蘆馬做葫蘆,也不是做一個成一個,有時做著做著就做壞了,還有的做完自己看著不順眼,就不要了,可這樣的葫蘆他也不扔,都?xì)Я?。蘿卜花兒說,他想跟葫蘆馬商量,做壞的葫蘆別毀,交給他,在外面也不說是葫蘆馬的葫蘆,就這么賣,這樣既不壞葫蘆馬的名聲,還能把這些葫蘆變成錢。八哥兒李一聽,蘿卜花兒說的這還真是一條道兒。八哥兒李跟葫蘆馬經(jīng)常在梨花樓見面,雖然論不上朋友,但也熟,這點事當(dāng)然不叫事。于是找了個機(jī)會,讓蘿卜花兒跟葫蘆馬搭上話,就總算認(rèn)識了。
但這蘿卜花兒有個毛病,平時最愛打聽別人的私事,想跟誰拉關(guān)系,以為拿這當(dāng)談資,可以討好對方,一見面也就總是先說這種事。但他就忘了一點,他對這種事感興趣,可不一定別人都對這種事感興趣,趕上膩味這種說小話兒,拿著人家隱私當(dāng)趣聞的人,反而會起負(fù)作用。葫蘆馬就從心里討厭這種人。用葫蘆馬的話說,這種人不光是是非之人,也是小人。蘿卜花兒頭一次來梨花樓見葫蘆馬,雖說搭上話了,也碰了個不軟不硬的釘子。當(dāng)時葫蘆馬和陳蟈蟈正欣賞藍(lán)蝴蝶剛從北京帶回的一只蝴蝶。八哥兒李帶蘿卜花兒過來,給葫蘆馬引見了,就去忙自己的事了。這蘿卜花兒在茶桌跟前一坐下,沒說幾句話,回頭看看,見八哥兒李去旁邊的茶桌說話了,就伸過頭壓低聲音說,你們幾位聽說了嗎,八哥兒李頭幾天出事了。陳蟈蟈本來就不知道這突然冒出來的蘿卜花兒是怎么回事,這時一聽就問,出什么事了?蘿卜花兒的聲音壓得更低了,說,頭幾天,他在單街子走得好好兒的,不知從哪兒飛來一塊磚頭,這磚頭本來是奔他腦袋來的,大概偏了,一下砸在肩膀上,把他砸了個跟頭。藍(lán)蝴蝶一聽也有些意外,想想說,沒聽八哥兒李提這事啊。蘿卜花兒一下更來精神了,連說帶比劃地瞇起眼,他自己當(dāng)然不會提啊,這又不是嗎露臉的事兒。藍(lán)蝴蝶問,到底怎么回事?蘿卜花兒這才說,是他的一只八哥兒惹的禍。說著又噗嗤樂了。這時葫蘆馬的臉就耷拉下來。陳蟈蟈知道葫蘆馬的脾氣,也就不說話了。但蘿卜花兒不會察言觀色,還接著往下說,頭幾天,八哥兒李在鳥市大街上正賣八哥兒,他的一只八哥兒突然說了一句話,當(dāng)時聲音挺大,又是鳥兒說的,所以周圍的人都聽見了。這八哥兒說,石榴,你過來呀。說的還不是一聲,連著說了好幾聲。這一下聽見的人就都明白了,這八哥兒說的石榴當(dāng)然不是吃的石榴,而是一個女人。這女人叫白石榴,也在鳥市做生意,是賣鳥食罐兒的,也賣鳥食。鳥市上的人早有傳言,說八哥兒李借著買鳥食,總跟這個叫白石榴的女人沒話搭話。這時周圍的人一聽,連八哥兒李的八哥兒都會說“石榴過來”,可見他跟這女人說不定真有一腿,一下就都笑起來。但這一笑就笑出麻煩了。這個叫白石榴的女人有男人,跟她一塊兒在鳥市擺攤兒做生意,且還是個醋壇子。這八哥兒說“石榴過來”,他起初還覺著挺好玩兒,等旁邊的人一樂才明白了??蛇@種事,又沒抓到把柄,總不能拿著屎盆子往自己腦袋上扣,也就不好發(fā)作,只把這口氣悶在心里。就這樣,過了幾天,八哥兒李在單街子上就讓人拍了一磚頭。蘿卜花兒剛說到這兒,葫蘆馬已經(jīng)站起來,沖陳蟈蟈和藍(lán)蝴蝶說,我還有點事,先走一步。說完也沒看蘿卜花兒,叫過伙計算了茶錢,就扭頭走了。
再后來,葫蘆馬就再也不見這蘿卜花兒了。
這時,蘿卜花兒已從后面追上來。葫蘆馬和藍(lán)蝴蝶只好站住了。蘿卜花兒的身上鼓鼓囊囊的,顯然揣的都是黑蟲葫蘆,追上來笑著說,二位爺,這是去哪兒?
葫蘆馬耷拉著臉,沒說話。
藍(lán)蝴蝶說,去辦點事。
蘿卜花兒跟過來,湊近了問,二位是剛從梨花樓出來?
藍(lán)蝴蝶說,是。
蘿卜花兒瞇眼一笑,壓低聲音說,這梨花樓的吳掌柜,可有點兒意思啊!
藍(lán)蝴蝶聽出他話里有話,問,怎么個意思?
蘿卜花兒噗地一樂說,有句話,聽說過嗎?
藍(lán)蝴蝶看著他。
蘿卜花兒搖晃了一下腦袋說,落了配的鳳凰不如雞啊。
藍(lán)蝴蝶當(dāng)然聽過這句話,這是街上的一句土話,“落配”,其實是“落魄”,意思是說,人一落魄,本來是只鳳凰,也就連一只雞都不如了。但蘿卜花兒這話,說得又有點莫名其妙。藍(lán)蝴蝶剛想再問,見葫蘆馬已經(jīng)頭前走了,也就只好扔下蘿卜花兒跟著走了。
葫蘆馬和藍(lán)蝴蝶來到鐵獅子胡同,往里一拐,兩棵老槐樹掩映著一個青磚門樓,就是陳家。兩人進(jìn)來時,陳蟈蟈正坐在桌前喝茶。上次在清水茶園的事已經(jīng)過去十多天,陳蟈蟈的臉上還有幾塊明顯的瘀青,但看得出來,身上已沒大礙了。葫蘆馬一見陳蟈蟈就說,這事兒剛聽藍(lán)爺說,要不早就該過來看看。陳蟈蟈擺擺手說,事兒倒沒大事兒,只是這個高蒙芯的雞心葫蘆讓人心疼,這么好的東西,糟踐了。葫蘆馬一聽笑著說,葫蘆的事就更不叫事兒了,我那兒還有,等哪天沒事了,給您拿幾個過來,再挑個對心思的。藍(lán)蝴蝶說,您讓三梆子沒頭沒腦地捎來這么句話,剛才跟吳掌柜一說,他也直犯尋思,這到底是怎么個意思?
陳蟈蟈沒接這茬兒,先讓三梆子沏上新茶,才說,那天的事,我總算弄清了。
陳蟈蟈這些年做生意,在街上也有幾個三教九流的朋友。那天在清水茶園挨了打,回來越想越咽不下這口氣,就找了個地面兒上的朋友,讓帶幾個人去掃聽一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幾天以后還真掃聽來了,這朋友說,這事兒還是打住吧,沒法兒再鬧了。陳蟈蟈不服氣,問到底嗎事。這朋友才說,那天那幾個人,果然是租界里的日本人,但那禿子不是,是個安南人。安南人是天津人的叫法兒,也就是越南人。這些人當(dāng)初來天津是傍著西洋人,后來見日本人的勢力越來越大,就又來傍日本人。陳蟈蟈一聽更糊涂了,那天在清水茶園,這幾個人應(yīng)該是去捧角兒的,可日本人怎么會帶個安南人來茶館兒園子捧中國人的角兒?
這朋友再一說,陳蟈蟈才明白了。
那天在清水茶園唱《桑園會》的角兒叫筱元梅,藝名“脆又紅”。梨園行有個不成文的說法,凡是藝名里帶“紅”字的,一般都是唱老生的。這脆又紅就唱女老生,但也唱青衣。這一陣,她在南市一帶已唱得小有名氣??梢话闳瞬⒉恢溃鋵嵥侨毡救?,日本名字叫筱原美,只是從小在天津的日租界里長大,能說一口流利的中國話,而且還能說地道的天津話,又唱河北梆子,也就沒人知道她的真實身份。但唱戲也不是隨便唱的,真想成角兒,得下海,還得先有師父,否則沒根沒葉兒,成不了正經(jīng)的“蔓兒”,就是唱得再好也沒人跟你搭班兒。這脆又紅從小喜歡皮黃梆子,大了自從唱了河北梆子,越唱越有心氣兒,就一直想正式拜師,而且心性還高,要拜就得拜名師,一般二三路的角色還看不上。但要拜名師就更不容易,這名師的名氣越大,臺面兒也就越大,等閑之輩別說拜,想見上一面都難。這一來也就只有一條路,要想拜到正經(jīng)的大角兒門下,得自己先唱出來,等有了點兒名氣,也就有了身價,再拜名師才好說話。這時天津過去的“四大茶園”已改成“五大天仙”,按不同的方位,分別是“上天仙”“下天仙”“東天仙”“西天仙”和“中天仙”。這“五大天仙”不同于一般的茶館兒園子,搭班兒的都是名角兒,脆又紅自然進(jìn)不去,于是也就只能在南市跟前的小園子唱。這邊緊靠日租界,來喝茶的常有日本人,真遇上鬧砸兒的或喊邪好兒的也有個照應(yīng)。陳蟈蟈那天去清水茶園,就是碰上一個安南人陪著兩個日本人來捧脆又紅。天津的茶館兒園子跟正經(jīng)戲園子不一樣,臺上你唱你的,底下的茶座兒想聽就聽,不想聽了,也可以喝著茶聊別的。但這清水茶園不行,另有規(guī)矩,尤其是脆又紅在臺上,底下鴉雀無聲。據(jù)說曾有幾個不長眼的茶座兒,拿這小茶園子不當(dāng)回事,脆又紅在臺上唱,坐在底下旁若無人,該聊還聊,結(jié)果讓旁邊茶桌的幾個人連踢帶打地給扔到街上去了。陳蟈蟈沒來過這邊,自然不知這清水茶園的規(guī)矩。當(dāng)時他跟這三井洋行叫熊一文的人說話,聲音雖不大,但放在茶桌上的蟈蟈一直在叫。茶館兒挺靜,茶座兒正都立著耳朵聽?wèi)?,這蟈蟈的叫聲也就越來顯得越大。就這樣,陳蟈蟈才讓旁邊茶桌的這幾個日本人給打了。
葫蘆馬聽了問,那個姓熊的呢,當(dāng)時他就這么看著,也不給勸勸?
陳蟈蟈搖頭笑笑說,我當(dāng)時已經(jīng)給打蒙了,也不知這人去哪兒了。
藍(lán)蝴蝶說,是這八哥兒李,太不地道了。
葫蘆馬說,是啊,出了事,他倒先溜了。
陳蟈蟈又沉了一下,說,我今天請二位來,也為這事。
葫蘆馬聽了看一眼藍(lán)蝴蝶。藍(lán)蝴蝶哦了一聲。
陳蟈蟈說,這事兒本來也沒嗎大不了的,可我怎么覺著,越來越讓人摸不透。
陳蟈蟈這一說,葫蘆馬才想起來,這個姓熊的這幾天又總?cè)ダ婊恰?/p>
陳蟈蟈點頭說,我已聽三梆子說了。
說著吩咐三梆子,去把外面的院門插上。三梆子應(yīng)了一聲出去了。陳蟈蟈接著說,有個事,我想問你二位,當(dāng)然,你們想說就說,要是不想說,也無所謂。
葫蘆馬笑了,陳爺這話是打哪兒說的,有嗎事兒,您只管問。
藍(lán)蝴蝶也說,是啊,咱爺們兒這交情,沒嗎不能說的。
陳蟈蟈說,你二位覺著,八哥兒李這人,怎么樣?
藍(lán)蝴蝶哼一聲,我剛才已經(jīng)說了,這人,不地道。
葫蘆馬看看陳蟈蟈問,陳爺?shù)囊馑?,是?/p>
陳蟈蟈又沉了一下,才說起幾天前的事。八哥兒李前些天又來找三梆子,讓給傳話兒,說是要請陳蟈蟈吃飯。三梆子知道,就算沒有這回清水茶園這事,這樣的應(yīng)酬陳蟈蟈也不會去,況且這次的事,八哥兒李又做得這么不地道,就直接給回了,說陳爺?shù)膫€沒好利落,不方便出來。但前天上午,八哥兒李又找三梆子,這回干脆說,其實要請客的不是他,是清水茶園的王掌柜,一來給陳爺壓驚,二來也想賠個禮,王掌柜說,陳爺在街上也是個有頭有臉兒的人物,頭一回賞臉去他的茶園,就出了這種事,總覺著心里過意不去。三梆子回來一說,陳蟈蟈果然不想去。清水茶園緊挨著日租界,平時去的人哪條道兒上的都有,陳蟈蟈摸不清這王掌柜到底是怎么回事??稍傧耄@回是人家要賠禮,又有些猶豫,雖然此前并不熟,總不能連這點面子都不給,況且都是在街上混的,這么硬撅人家也不合適。想來想去,就還是應(yīng)了。但昨天晚上去了才知道,請客的并不是王掌柜,竟然又是那個三井洋行叫熊一文的人。陳蟈蟈一見就不太高興,但既然已經(jīng)去了,也就只好坐下來。這姓熊的解釋說,王掌柜本來是要來的,可臨時有事絆住了。這時陳蟈蟈已經(jīng)明白了,這頓飯根本不是王掌柜請,心里也就警醒起來。自己跟這姓熊的不過一面之交,他只是想買自己兩條蟲子,就算那天在清水茶園出了那樣的事,跟他也沒任何關(guān)系,他現(xiàn)在如此大費(fèi)周章地請自己吃飯,到底想干什么?接著就想到了八哥兒李。這次這頓飯,又是八哥兒李給牽的線,可他牽完了線自己卻不露面。陳蟈蟈到底在街上這些年,心里就有數(shù)了,這姓熊的通過八哥兒李三番兩次找自己,肯定不會只為兩條蟲子。這一想,心反倒放下來,索性看一看,他這葫蘆里到底想賣什么藥。
藍(lán)蝴蝶問,結(jié)果呢,這姓熊的說出嗎事了嗎?
陳蟈蟈喝了口茶說,沒說正經(jīng)事,一頓飯,扯的都是閑白兒。說完又笑了,可說閑白兒,也并不全是閑白兒,他后來又說起那天在清水茶園唱戲的脆又紅。
葫蘆馬問,這姓熊的,也是個戲迷?
陳蟈蟈搖頭,我看不像。
陳蟈蟈平時說話雖沉穩(wěn),但也爽快,只要是自己朋友,有話從不藏著掖著,一張嘴也就全說出來。這回卻似乎有些錛嘴。他又看一眼葫蘆馬和藍(lán)蝴蝶,才說,直到現(xiàn)在,他還是想不明白,這個姓熊的吃飯時扯來扯去,后來怎么又扯到唱戲上了。這人的酒量很大,跟陳蟈蟈說著話,一直在左一杯右一杯地敬酒。陳蟈蟈本來也能喝點兒,可對這人不摸底,加上身上的傷還沒好利落,也沒這心思,就只是勉強(qiáng)應(yīng)酬。這姓熊的先是聊玩兒蟲的事,說他過去一直玩兒黑蟲,但后來發(fā)現(xiàn),蟈蟈的叫聲比油葫蘆好聽,這才又玩兒蟈蟈,不過也是剛?cè)胧?,以后還請陳爺多指點。陳蟈蟈本來這頓飯吃得沒滋沒味兒,這時一聊起蟈蟈的事,才有了點精神。可蟈蟈的事沒說幾句,這姓熊的話題一轉(zhuǎn),又說起唱戲。他說自己雖在三井洋行做事,其實也是個票友,可說票友又不全是,還干點兒別的。都說這天津衛(wèi)是個大碼頭,吃開口飯的,別管唱皮黃梆子還是唱玩意兒的,只要在天津紅了,往南過長江,往北出山海關(guān),也就都有飯轍了,其實也不盡然。天津不光是大碼頭,也是個臥虎藏龍的地方,水深得沒底兒,真想在這兒唱紅了,也不是容易的事。陳蟈蟈聽這姓熊的說來說去,越聽越摸不清他到底想說什么。又聽了一會兒,才漸漸明白了,他干的事也如同做買賣。騾馬市上有一種行當(dāng),叫“牲口牙子”,生意場上叫“跑合兒”的,到關(guān)外叫“拼縫兒”。這姓熊的干的事,說白了,也就是有好唱戲或唱玩意兒的,誰想下海,叩門兒拜師,他給牽線搭橋。陳蟈蟈雖不懂梨園行里的事,但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走,這幾年耳聞目睹,知道這里的事并沒有這姓熊的說的這么簡單,況且梨園有自己的規(guī)矩,這姓熊的再怎么說也是行外的人,這種拜師的事畢竟不同于買牲口,怎么可能隨便想當(dāng)“牙子”就當(dāng)“牙子”?這姓熊的似乎看出陳蟈蟈的心思,就笑笑說,這一行當(dāng)然不是說干就能干的,有個說法兒,叫好漢子不愿干,賴漢子還干不了,也許一年不揭鍋,揭鍋就吃一年,說到底不指這行吃飯,也就是個玩兒。然后又斟上一盅酒,端起來敬了陳蟈蟈一下,才又說,最近就有一檔子事。陳蟈蟈聽到這兒,就知道對方要入正題了,于是不動聲色地問了一句,嗎事兒?這姓熊的說,就是那天在清水茶園唱《桑園會》的那個脆又紅,她眼下在南市一帶雖說也算是有點兒名氣了,可心氣兒高,勢頭越旺,就越想還往大里走,總尋思著想拜個有名有姓的大角兒,行話說,叩個“響腕兒”。陳蟈蟈這才明白了,看來這姓熊的說來說去,其實真正想說的是這個脆又紅??稍傧?,還是不明白,自己跟梨園行根本不挨邊,要說玩兒草蟲,哪怕是蛐蛐兒金鐘兒油葫蘆,這里的事自己還能說出個一二三,但要說唱戲的事,這就有些不挨著了。
心里這么想,就等他繼續(xù)往下說。
但這姓熊的說到這兒,卻不往下說了,話題一轉(zhuǎn)又聊起了別的。直到吃完這頓飯,也沒再提這事。這一下陳蟈蟈的心里就更沒底了,怎么想,都覺著這頓飯吃得云山霧罩。最后臨走,這姓熊的又送了陳蟈蟈一只八哥兒。陳蟈蟈這時才知道,這人是帶著這只八哥兒來的,怕它吵人,一來就先讓伙計把籠子掛在了外面。這時,他讓伙計把籠子拎進(jìn)來,對陳蟈蟈說,這只八哥兒是一個朋友送的,本來挺能說,還會唱兩口兒河北梆子,可就是太鬧,所以不想養(yǎng)了,陳爺是玩兒主,要是喜歡,就當(dāng)幫個忙,拎走算了。陳蟈蟈本來只養(yǎng)草蟲,從不養(yǎng)鳥,況且玩兒蟲跟玩兒鳥也不是一碼事,可這姓熊的已經(jīng)這么說了,推不是,不推也不是,也想趕緊脫身,就只好硬著頭皮把這八哥兒拎回來了。
陳蟈蟈說著,讓三梆子去把這八哥兒拎來。三梆子應(yīng)一聲出去了。一會兒,拎進(jìn)個八哥兒籠子。八哥兒籠子跟畫眉籠子差不多,但個兒大,一般也是南竹的,很精致。但這籠子不一樣,看著挺糙,籠子條兒顯然沒太打磨,還帶著毛刺兒。陳蟈蟈讓三梆子把這籠子掛在架子上,里面的八哥兒蹦了幾下,突然張嘴說了一句:“四顧若是有人,與你個大大的無趣!”
葫蘆馬一聽噗地樂了,說,它這是從哪兒學(xué)的這么一句?
藍(lán)蝴蝶盯住這籠子看著,沒吭聲。
陳蟈蟈看看葫蘆馬,又看看藍(lán)蝴蝶。
葫蘆馬又說,這東西不像草蟲兒,擺弄可費(fèi)勁的。
陳蟈蟈點頭嘆口氣,說得是啊,一弄回來就后悔了,這哪是玩兒,簡直是請個爺回來。
這時藍(lán)蝴蝶站起來,看一眼葫蘆馬,對陳蟈蟈說,陳爺身子剛好,先歇著吧,過幾天等利落了再說話。葫蘆馬一聽也跟著站起身。
兩人就告辭,從陳家出來了。
已經(jīng)是中午。葫蘆馬一邊走著,看一眼藍(lán)蝴蝶說,你好像,有話。藍(lán)蝴蝶又悶頭走了幾步,才說,你覺出來了嗎,陳爺今天說話,有點兒怪。
葫蘆馬哦了一聲,點頭說,你這一說,還真是,確實有點兒怪。
藍(lán)蝴蝶回頭看他一眼。
葫蘆馬又說,可哪兒怪,又說不出來。
藍(lán)蝴蝶站住了,轉(zhuǎn)過身說,今天,是他讓三梆子捎話兒,叫咱來的。
葫蘆馬說,對啊。
藍(lán)蝴蝶又說,可叫咱來,到底有嗎事兒?
葫蘆馬想了想,是啊,我剛才也尋思,他讓咱來,到底想說嗎事兒?
藍(lán)蝴蝶說,剛才陳爺?shù)脑?,你信嗎?/p>
葫蘆馬眨了下眼,你指的,哪句話?
藍(lán)蝴蝶說,就是這八哥兒的事。
葫蘆馬又尋思了一下。
這時已來到官銀號后身兒。藍(lán)蝴蝶忽然站住了,朝街邊看看,沖一家羊肉館兒指了指,就頭前進(jìn)去了。葫蘆馬也隨后跟進(jìn)來。兩個人在一張桌的跟前坐下,要了個“羊蝎子”,又要了一盤“羊卡巴兒”,叫了六兩老白干兒。伙計把酒燙熱了,連菜一塊兒端上來,兩人一邊吃著喝著,還在想剛才的事。藍(lán)蝴蝶說,街上有句話,馬爺肯定聽說過。
葫蘆馬喝了口酒,嗎話,你說。
藍(lán)蝴蝶說,好騎馬的不騎驢,好玩兒蟲的不養(yǎng)雞。
葫蘆馬一聽噗地樂了,你這話,是打哪兒說起的?
藍(lán)蝴蝶說,陳爺弄這么一只八哥兒回來,你不覺得有點兒奇怪嗎?
葫蘆馬不說話了,盯著藍(lán)蝴蝶。
藍(lán)蝴蝶接著說,我也是玩兒蟲的,我知道,玩兒蟲的有兩樣?xùn)|西不養(yǎng),一是雞,二是鳥兒,倒不是怕把蟲子吃了,是這兩樣?xùn)|西,天生跟草蟲犯相。
葫蘆馬點頭說,這倒是。
藍(lán)蝴蝶又說,還有,剛才陳爺先問咱倆,八哥兒李這人怎么樣,記得嗎?
葫蘆馬點頭說,是。
藍(lán)蝴蝶說,可后來,他就沒再提這事。
葫蘆馬想了想,藍(lán)爺?shù)囊馑际牵?/p>
藍(lán)蝴蝶說,我覺著,陳爺今天還有話,只是沒說出來。
葫蘆馬問,怎么見得?
藍(lán)蝴蝶端起酒盅喝了一口,把頭伸過來說,這只八哥兒,你沒看出點兒意思嗎?
葫蘆馬沒明白,想了想搖頭說,沒看出來。
藍(lán)蝴蝶笑了,我說的是這八哥兒籠子。
葫蘆馬又想想,還是沒明白。
藍(lán)蝴蝶說,這么說吧,這籠子,是不是有點兒眼熟?
葫蘆馬嗯了一聲,點頭說,要這么說,還真是,好像在哪兒見過,再說一般玩兒鳥的,也沒有用這種籠子的,簡直就像個帶蓋兒的筐,摸著都扎手。
葫蘆馬說到這兒,突然不說了,看著藍(lán)蝴蝶。
藍(lán)蝴蝶笑了笑,我覺著,應(yīng)該在梨花樓見過。
葫蘆馬說,你的意思,是八哥兒李?
藍(lán)蝴蝶說,這八哥兒李先擱一邊兒,我是說陳爺,他平時的習(xí)慣不這樣,肚子里不存話,都是拿過嘴來就說,可今天,話已到嘴邊了,一直在舌頭上打轉(zhuǎn)兒,就是不說出來。
說著又斟上酒,來吧馬爺,喝酒。
葫蘆馬沒動跟前的酒盅,眨了兩下眼,又想了想說,藍(lán)爺這一說,我倒想起來,剛才這只八哥兒說的一句話挺有意思,你還記得它這句話嗎?
藍(lán)蝴蝶說,聽著像句戲詞兒,不過,我不懂戲。
葫蘆馬說,我也不懂戲,可聽著,這句話可上口了。
葫蘆馬說的上口,意思是戲曲演員在臺上說話時的韻白。藍(lán)蝴蝶雖然不懂戲,也明白葫蘆馬說的意思。這時愣了一下,點頭說,我明白馬爺?shù)囊馑剂恕?/p>
藍(lán)蝴蝶在估衣街的這個貨棧本來只賣日用雜貨,不賣酒。后來賣南路燒酒,是因為自己愛喝。南路燒酒是馬駒橋出的。馬駒橋離京城近,只有幾十里,所以習(xí)慣喝南路燒酒的一般不是天津人,而是京城的人。再早京城的東南一帶不好走,從馬駒橋往城里拉酒要過涼水河,貼著大興和通州的邊兒過來,再進(jìn)哈德門。因為這酒是從南邊來的,所以京城的人就叫“南路燒酒”。到清光緒年間,京城的街上已沒有別的酒,路邊招幌上都寫的是南路燒酒,意思是已經(jīng)上過稅了,也表明自己這酒正宗。藍(lán)蝴蝶有一次去京城談生意,在街上吃飯時,偶然發(fā)現(xiàn)這酒的味兒挺好,就帶回一壇。請朋友一喝,大家也都說好,這個讓藍(lán)蝴蝶再去時給帶一壇,那個也說要帶一壇。這樣三帶兩帶,藍(lán)蝴蝶覺著既然如此,這酒在天津應(yīng)該也好賣,于是索性就在自己的貨棧也賣南路燒酒。這一賣,街上的人果然都說好。先是仨月倆月去馬駒橋拉一趟酒,后來漸漸地一個月必去一趟,趕上臨近年節(jié),一個月就得去幾趟。藍(lán)蝴蝶本來是東家,貨棧有掌柜的,也有伙計,去馬駒橋拉酒不必親力親為。但每回,還是寧愿自己去。去馬駒橋不光為拉酒,在城里的隆福寺大街上還有幾個玩兒蝴蝶的朋友。當(dāng)然,說是朋友,其實也是師傅。玩兒蝴蝶跟玩兒別的草蟲不一樣,更講究,得先跟內(nèi)行學(xué)。藍(lán)蝴蝶每回去馬駒橋辦完了事,讓拉酒的車先回去,自己就來城里會朋友。趕上哪個朋友分出好蟲,還能帶回幾只。蝴蝶不像別的草蟲,壽命短,也就幾天十幾天,養(yǎng)好了,最多也就一個來月,且分蝴蝶看著比黑蟲容易,其實更難,經(jīng)常忙活多少天,十個蛹也分不出一只蝶。藍(lán)蝴蝶雖已不算新手,但也只是玩兒,自己分蝶也分過,可都沒活,所以還是離不開京城的這伙朋友。每次借著去拉酒,得進(jìn)城到隆福寺街上的茶館兒從這些朋友的手里拿蝶。
這天下午,藍(lán)蝴蝶從京城一回來,就直奔梨花樓。已是出了“七九”要進(jìn)“八九”的天氣,俗話說“七九河開八九燕來”,該暖和了。但回來的路上走到河西務(wù),趕上一場雪,雖不算大,還是有些倒春寒。藍(lán)蝴蝶來到梨花樓,一坐下,就叫過伙計問,馬爺今天來過沒有?伙計說,連著幾天了,您幾位爺都沒照面兒。藍(lán)蝴蝶一聽松了口氣。如果葫蘆馬今天來過了,也就不會再來了,沒來,興許一會兒還會來。但跟著再想,又覺著不對,他既然幾天沒來了,說不定有什么事,今天也許還不來。伙計看出藍(lán)蝴蝶的心思,說,馬爺一會兒準(zhǔn)來。
藍(lán)蝴蝶聽了,看看這伙計。
伙計說,馬爺跟人約了事,那邊的兩位也在等他。
藍(lán)蝴蝶順著伙計指的看去,那邊坐的也是兩個玩兒草蟲的,就明白了,看來葫蘆馬今天是約了生意。于是讓伙計沏了一壺茶,又端來一碟包子,一邊吃著喝著,一邊等葫蘆馬。
一會兒,葫蘆馬果然來了。一見藍(lán)蝴蝶,先打了個招呼。藍(lán)蝴蝶沖他做個手勢,意思是讓他先去忙,一會兒再說話。葫蘆馬就朝那兩個玩兒草蟲的走過去。在那邊說了一會兒話,看意思生意談成了,才起身朝這邊過來,在藍(lán)蝴蝶跟前坐下問,剛回來?
藍(lán)蝴蝶點頭說,是。
葫蘆馬看看他。
藍(lán)蝴蝶讓伙計把包子碟兒撤下去,從懷里掏出暖籠兒,小心打開錦蓋兒,讓里邊的蝴蝶爬出來。這蝴蝶太漂亮了,翅膀是藍(lán)的,但藍(lán)里還透著黃,花紋兒像水滴一樣灑在翅膀的邊上。葫蘆馬搖頭贊嘆道,還真沒見過這么好看的蟲子,這要飛起來,肯定漂亮。
藍(lán)蝴蝶一笑說,剛分的,還不能飛,一飛兩天就完了。
說著,讓這蝴蝶爬回暖籠兒,把錦蓋兒蓋上了。
葫蘆馬又看看藍(lán)蝴蝶,問,你不是光為讓我看這蟲子吧?
藍(lán)蝴蝶說,你怎么知道?
葫蘆馬嗯一聲,你一回來就來見我,肯定還有別的事。
藍(lán)蝴蝶點頭說,還真有點事。
說著又笑笑,這回在京城,聽說了一件事。
葫蘆馬回頭朝身邊掃了一眼,問,嗎事兒?
藍(lán)蝴蝶噗地一笑,其實也是閑白兒,是關(guān)于那個脆又紅的事。
葫蘆馬一聽藍(lán)蝴蝶說到脆又紅,立刻說,先等等,你一說脆又紅我才想起來,你走的這幾天,我也聽說一個事,也是關(guān)于這脆又紅的,正想跟你說。
藍(lán)蝴蝶哦一聲說,那你先說。
葫蘆馬告訴藍(lán)蝴蝶,頭幾天,住東門臉兒的白爺蟈蟈葫蘆壞了,請他去給看看,在水閣兒大街西口兒,碰見三梆子。當(dāng)時三梆子是來街上買東西,一見葫蘆馬,就拉住說,馬爺,這些天總想跟您說幾句話,一直沒得機(jī)會,今天正好碰上了。葫蘆馬一聽就和他來到路邊,說,有嗎話,你說吧。三梆子好像又有些猶豫,吭哧了吭哧才說,馬爺,我告訴您的,您可別跟我二叔露出來,是聽我說的。葫蘆馬點頭說,這你放心,你應(yīng)該知道,我不是那種是非人,咱爺們兒的話哪兒說哪兒了,我爛在肚子里就是了。三梆子一聽,這才說,其實那天葫蘆馬和藍(lán)蝴蝶去家里看陳蟈蟈,他當(dāng)時沒說實話,也不是沒說實話,是沒把話都說出來。那只八哥兒,確實是那個三井洋行姓熊的人請陳蟈蟈吃飯時送的。葫蘆馬和藍(lán)蝴蝶也沒猜錯,這只八哥兒,就是八哥兒李的。當(dāng)時這姓熊的就明著告訴陳蟈蟈了,說這只八哥兒是他從八哥兒李的手里買的,買這八哥兒,就為送給陳蟈蟈。陳蟈蟈一聽不明白,自己是玩兒草蟲的,這姓熊的卻沒頭沒腦地要送自己一只八哥兒,這是從哪兒說起?但這時陳蟈蟈已感覺到了,這個姓熊的看著挺和氣,說話也隨和,可好像有一股逼人的陰氣,跟他說話,身上的汗毛總是一豎一豎的。這時雖然覺著弄這只八哥兒回去沒任何道理,可又不好推辭,當(dāng)然也是不敢推辭。所以,吃完這頓飯,就還是硬著頭皮把這只八哥兒拎回來了。葫蘆馬聽三梆子說完,想了想,也越想越想不明白,這個姓熊的莫名其妙地從八哥兒李的手里買了這么一只八哥兒,又非要送給陳蟈蟈,他到底想干什么?這時,三梆子就又說了一件事。三梆子說,陳蟈蟈那天晚上吃了飯回來,心里還一直擱著一件想不明白的事,但起初沒說,直到幾天以后,才對三梆子說出來。那天晚上吃飯,這個姓熊的跟陳蟈蟈閑聊時,告訴他,最近,他正遇上一件棘手的事。陳蟈蟈問是嗎事。這姓熊的說,本來自己喜歡皮黃梆子,也愛玩兒票,干這種為叩門兒拜師“說合兒”的事也是出于興趣,可現(xiàn)在越干才越發(fā)現(xiàn),這種事還真沒這么簡單,有的事,簡直就沒法兒干。接著,他就說到了那個唱河北梆子的脆又紅。他說,這脆又紅不知聽誰說的,他是干這行的,最近就找上門兒來,說她一直想正式叩門兒,讓給引見一個大角兒。這姓熊的一聽,起初也沒當(dāng)回事,既然想叩門兒,自然都是奔“大角兒”,擱誰也一樣。但這脆又紅再一說,這姓熊的才意識到,這事兒恐怕不好辦。她不光想叩大角兒,還指名點姓,要叩千千紅。這姓熊的當(dāng)然聽說過千千紅。這千千紅是唱男老生的,也唱青衣,當(dāng)初不僅在天津,即使去江南也是唱到哪兒紅到哪兒,上海的報紙曾稱他為“秦腔泰斗”。這里所說的秦腔,指的當(dāng)然不是陜西秦腔,就是河北梆子??珊髞聿恢獮槭裁?,這千千紅突然就銷聲匿跡了,沒人知道他去了哪兒。這姓熊的想,這幾年,多少有名的戲班兒和茶館兒園子想請他,四處找都找不到,自己再怎么說也只是個行外人,上哪兒找去?但讓他騎虎難下的是,一開始,這脆又紅剛說這事時,他并沒當(dāng)個多難辦的事,給了一筆錢也就接了,現(xiàn)在才明白,敢情這是一塊燙手的山芋,可已經(jīng)接的錢,又沒法兒再退回去。三梆子說,現(xiàn)在讓陳蟈蟈想不明白的是,自己不過是個玩兒草蟲的,這姓熊的讓八哥兒李給引見了,先說要買兩個蟈蟈,接著又請吃飯,現(xiàn)在又莫名其妙地說起這個脆又紅要叩門兒的事,天上一腳地下一腳的,這個姓熊的到底想干什么?葫蘆馬聽了想想,也越想越想不明白。三梆子說完這事,還急著要去買東西,打了個招呼就趕緊走了。
這時,葫蘆馬對藍(lán)蝴蝶說,這陳爺跟咱的交情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一直覺著他是個敞亮人,可這回不知怎么回事,總覺著他深得摸不著底兒,不知肚子里還悶著多少話。
藍(lán)蝴蝶點頭說,是,我也這么覺著,這回這里邊,是不是還有別的事。
葫蘆馬忽然想起來,你剛才說,這回去京城,也聽說這脆又紅的事了?
藍(lán)蝴蝶這才哦了一聲,告訴葫蘆馬,這脆又紅元宵節(jié)一過就去京城了。京城的園子雖跟天津這邊的茶館兒園子不一樣,但也分臺面兒大小。臺面兒大的別說一般角色,就是有點名氣的角兒也不一定能進(jìn)去。外地來的,一般都奔珠市口兒。這珠市口兒的地盤分街南和街北。街南也就是天橋一帶,是“撂地兒”的地方,有幾個小園子也不是正經(jīng)唱戲的。街北從開明戲院,再往北才都是像模像樣的園子。但這些園子都讓一些大戲班兒占著,外地來京城的,就是白玉霜和芙蓉花這樣的評劇大角兒,也只能在珠市口大街兩邊的“開明”和“華北”兩個園子唱,再往北就進(jìn)不去了。脆又紅這回去,是在珠市口大街上一個叫“六合”的園子唱。這園子雖不太大,但還算像樣。頭兩天還行,雖沒滿座兒,也沒出什么岔子。可到第三天就出事了。不知這脆又紅是夜里沒睡好,還是吃咸了,在臺上有一句沒唱上去,底下就有人叫了倒好兒。這倒好兒一叫,就不會是一個人,一般都是這邊先有人喊一聲“咚——!”,那邊再有人接過去,喊一聲“咜——!”,然后邪好兒就會一片聲兒地哄起來。但這次,這邊的一聲“咚”、那邊的一聲“咜”剛喊完,底下的邪好兒還沒起來,觀眾席里突然就跳起幾個人,幾個在這邊,幾個在那邊,一下就把這邊喊“咚”和那邊喊“咜”的兩個人都按在地上了。可這兩個人顯然也都不省事,不知是身上的勁大,還是有些武功,立刻跟這幾個人撕巴起來。這一下園子里就亂了,有的觀眾趁亂,把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都扔到臺上去了。戲砸了,也就只好停演了。但這事到這里還不算完。以往園子里有人鬧砸兒,這種事也常有,如果事情鬧得小,第二天還照演,鬧大了,這戲班兒也就趕緊卷鋪蓋走人了??蛇@回,第二天,脆又紅不光還在這六合戲園接著演,且還來了一伙警察,在這園子里為脆又紅坐鎮(zhèn)。常去六合園子看戲的人都說,這陣仗,以往還從來沒有過。
葫蘆馬聽了,用兩眼瞅著藍(lán)蝴蝶。
藍(lán)蝴蝶笑笑,就不再往下說了。
葫蘆馬每天的習(xí)慣,早晨起來不吃飯,得先喝一壺茉莉花茶。壺還不是一般的壺,得是大號茶壺。身上已干了一宿,尿出的尿都又短又黃,得先用一壺茶把肚子里的五臟六腑沏開,這樣渾身上下才能跟著腦袋一塊兒醒。喝完了茶,就去門口的河套看葫蘆架。葫蘆馬還是喜歡范制葫蘆,別管勒的還是扣的,想讓它怎么長,它就得怎么長,這樣出的葫蘆才有意思。本長葫蘆當(dāng)然也有味道,但長得再周正,也就是個葫蘆樣兒,不管它就永遠(yuǎn)不會出奇;從河套回來,吃了早飯,也就可以來梨茶樓了。葫蘆馬來梨花樓只為兩樣,首先當(dāng)然是生意。街上有句話,河里沒魚市上看。玩兒草蟲的都愛泡茶館兒,一邊喝著茶聊養(yǎng)蟲的事,當(dāng)然也為顯派自己的蟲子。葫蘆馬的葫蘆,只有在梨花樓這種地方才能找到買主兒;再一樣,葫蘆馬也喜歡這里的氣氛。一進(jìn)梨花樓,茶水的味道,開水的熱汽,攪著鳥兒和草蟲兒的叫聲,茶座兒們聊天的說話聲,一股熱咕嘟的氣息撲面而來。在這兒泡著,好像人也成了茶葉,連時間都靜止了,一天的工夫好像能這樣沒完沒了地一直延伸下去。
所以,用老茶座兒的話說,泡茶館兒也如同抽大煙。
但這幾天,葫蘆馬沒去梨花樓。一是因為藍(lán)蝴蝶又去馬駒橋拉酒了,每回一去,來回至少得八天;二來也是因為那個三井洋行叫熊一文的人。這人還是三天兩頭來梨茶樓,來了也不跟別的茶座兒聊天,就坐在那邊的茶桌一邊抽著煙喝茶,只要一有機(jī)會,就湊過來搭話。如果有藍(lán)蝴蝶在,葫蘆馬還能跟藍(lán)蝴蝶說話,就算這人過來,他倆一說別的事,他也就只好知趣地走開了。但藍(lán)蝴蝶不在就不行了,這人過來一屁股就坐這兒了,葫蘆馬又好面子,不好說別的,只能有一句沒一句地跟他聊,一邊聊著心想,這哪是來茶館兒喝茶,簡直是受罪。所以,只要藍(lán)蝴蝶不在,葫蘆馬寧可這茶不喝也不來梨花樓。
這個上午,葫蘆馬從河套回來,吃了早飯,就從家里出來,想著藍(lán)蝴蝶該回來了,上午先在梨花樓一塊兒喝茶,下午拉著他去鳥市轉(zhuǎn)轉(zhuǎn)。東門臉兒的白爺一直想給自己的棒子葫蘆配個底座兒,可腿腳兒不方便,輕易不出來。白爺跟葫蘆馬也算有交情,曾幫著賣出幾個花兒葫蘆,且價錢都挺合適。葫蘆馬就想去鳥市給白爺?shù)暮J配個底座兒,也算把這人情還上。一路溜達(dá)著從河邊過來,再往前就是鍋店街西口兒了,就見蘿卜花兒迎面過來。葫蘆馬本想裝沒看見,拐進(jìn)旁邊的胡同繞開,但蘿卜花兒已迎過來,這就沒辦法躲了。葫蘆馬只好站住了。蘿卜花兒一過來,老遠(yuǎn)就伸著脖子說,馬爺,您聽說了嗎?
葫蘆馬問,嗎事?
蘿卜花兒來到跟前說,八哥兒李出事了!
葫蘆馬一愣,出嗎事了?
蘿卜花兒說,跑了!
葫蘆馬又一驚,跑了?
蘿卜花兒知道葫蘆馬不待見自己,這時一見他驚著了,心里挺高興,搖著頭說是啊,昨兒晚上才聽說的,連家也不要了,不過也有人說,他到底是跑了還是死了,也說不定。
葫蘆馬問,到底怎么回事?
蘿卜花兒這才告訴葫蘆馬,事情還是從鳥市那個叫白石榴的女人起的。頭些日子,八哥兒李在單街子讓人砸了一磚頭,事后就在鳥市的街上說,他知道這一磚頭是從哪兒來的,別忙,冤有頭,債有主,這筆賬先擱著,早晚得算明白了。他在街上說這話,當(dāng)然是給白石榴的男人聽的。這話也就很快傳到白石榴男人的耳朵里。其實八哥兒李這樣說,也是吹氣冒泡兒,真要動真格的未必敢把白石榴的男人怎么樣。但事有湊巧,沒過幾天,白石榴的男人還真出事了。一天晚上,白石榴和男人收了攤兒,從鳥市大街出來。白石榴兩口子是住在針市街,一路往西過來,走到北門臉兒,迎面碰上兩個人。這倆人都搖搖晃晃,顯然剛喝了酒。白石榴的男人從旁邊走過時,這倆人中的一個突然一把揪住他的胳膊,硬說碰著他了。白石榴的男人也是街上的人,看出這兩個人是借著酒勁兒成心找茬兒,不想惹事,就拉上白石榴想趕緊走??蛇@人還不依不饒,一揮手就在他臉上給了一下子。這一下白石榴的男人急了,立刻還了手,接著就跟這人撕巴起來。這一撕巴,旁邊的那人也過來上手了。白石榴的男人是一個人,人家是兩個人,且都喝了酒,一喝酒身上都是邪勁。這一下就吃了虧,讓人家按在地上一頓連踢帶打。打了一陣,才讓過路的人給拉開了。
白石榴的男人無緣無故挨了一頓打,回來越想這事兒越不對。最后就認(rèn)定,毛病是在八哥兒李這兒,這倆人肯定是八哥兒李找的。白石榴的男人這些年在鳥市做小買賣兒,也見過世面,吃了這個虧,當(dāng)然不能就這么完了,于是讓人給八哥兒李捎話,三天以后的晚上,在南運(yùn)河小碼頭見,要么帶十塊大洋,這事兒算一筆勾銷,要么倆人單挑兒,使刀使棍,還是赤手空拳,由八哥兒李點,他隨著,最后誰弄死誰,這事兒才算完。不過白石榴的男人也說了,如果八哥兒李尿了,不敢來,也沒關(guān)系,反正他在蘆莊子的家他認(rèn)識,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大不了去掏窩兒也是一樣。白石榴的男人把這話捎過去,捎話兒的人回來說,八哥兒李聽了沒說去,也沒說不去,只哼了一聲就轉(zhuǎn)身走了。但三天以后的晚上,八哥兒李果然沒來。白石榴的男人講誠信,真是一個人去的,可在河邊的小碼頭一直等到半夜,還不見八哥兒李的人影,后來越等越搓火,就干脆直奔蘆莊子來。但是到八哥兒李的家一看,房門四敞大開,屋里的破爛東西扔了一地,顯然,人已經(jīng)走了,而且看意思已經(jīng)走幾天了。這時再一問旁邊的街坊,才知道,他這房子是租的,這一走,還欠著人家房東幾個月的房錢。
葫蘆馬聽了想想,問,就為這點事,他就跑了?
蘿卜花兒又噗地一樂說,這您就問到根兒上了,這事兒,還真沒這么簡單。
蘿卜花兒又往前湊湊,接著說,鳥市的人一聽這事兒,也都不太信,就為這點事兒,八哥兒李連家也不要了,就這么跑了,好像不太可能。果然,后來才有知道內(nèi)情的人說,其實不是這么回事,八哥兒李跑是真跑了,可跟白石榴的男人沒關(guān)系,或者也有點關(guān)系,但主要的還不是為這個。他這回跑,真正的原因是借了人家的錢,為躲賬才跑的。
葫蘆馬問,他借印子錢了?
蘿卜花兒說,要是印子錢倒好了,比印子錢還厲害。
蘿卜花兒朝身邊看看,又往前湊了湊說,有個在三井洋行混事兒的人,叫熊一文,您該聽說過吧,他就是借了這熊一文的錢,據(jù)說借的數(shù)雖然不算大,可也不小,有二百塊大洋,可就這二百塊大洋,就要了他的命,如果指著賣八哥兒,他就是賣到死也賣不出這二百塊大洋。更要命的是,他借的還是賭債,借完不到一宿就又都輸光了。
說著又搖頭嘆口氣,賭債啊,這是欠著玩兒的嗎。
葫蘆馬嗯一聲,就轉(zhuǎn)身朝鍋店街那邊去了。
葫蘆馬來到梨花樓時,藍(lán)蝴蝶已經(jīng)先到了,正坐在一個茶桌跟前,跟旁邊的人閑聊。抬頭一見葫蘆馬,就說,我這兒等你半天了,要再不來,就得去找你了。
葫蘆馬坐下問,有事?
藍(lán)蝴蝶說,陳爺剛才讓三梆子來送信兒,說中午,要請咱倆吃飯。
葫蘆馬笑笑說,陳爺這是怎么了,不年不節(jié)的,怎么總請客。
藍(lán)蝴蝶也笑了,大概在家待著悶,想找人去說說話。
葫蘆馬問,哪兒吃?
藍(lán)蝴蝶說,聽三梆子說,不去外面。
葫蘆馬想了想,陳爺大概是有嗎事兒,想跟咱倆說吧?
藍(lán)蝴蝶說,我剛才也這么想,看意思,興許是。
兩人說著就站起身。一邊往外走著,葫蘆馬看見吳掌柜正站在柜臺里,臉沖著這邊。由于戴著墨鏡,不知是不是正朝這邊看。想了想,就還是走過來,問吳掌柜,有事?
吳掌柜嗯了一聲。
吳掌柜平時說話,總習(xí)慣聲音很低。但他的聲音低跟別人不一樣。別人說話聲音低,耳音不好的也就聽不太清。吳掌柜不是,他的聲音低,吐字卻很清楚,每句話都能送到對方的耳朵里。這時,他說,剛才聽伙計說,有人給您留話了。
葫蘆馬問,誰?
吳掌柜朝那邊的茶桌挑了下臉。葫蘆馬回頭一看就明白了,吳掌柜指的是那個叫熊一文的人每次來,坐的那張茶桌。此時那張桌空著,顯然,這姓熊的還沒來。
葫蘆馬問,留嗎話了?
吳掌柜說,今天中午,要請您吃飯。
葫蘆馬聽了尋思一下,對吳掌柜說,我還有事,跟藍(lán)爺先走了。走了幾步又站住,回頭說,讓伙計告訴他,就說我說的,這頓飯心領(lǐng)了,就不擾了。
吳掌柜點點頭。葫蘆馬就和藍(lán)蝴蝶從茶館兒出來。
藍(lán)蝴蝶是個心細(xì)的人。這個上午一聽三梆子說,陳蟈蟈要請他和葫蘆馬吃飯,就找人去估衣街,給自己的貨棧送信兒,讓伙計把一壇剛進(jìn)的南路燒酒給鐵獅子胡同的陳家送去,說是中午要用。這時,他和葫蘆馬來到陳家,這壇酒已經(jīng)先送過來了。陳蟈蟈一見藍(lán)蝴蝶就說,藍(lán)爺你可真是的,我既然請二位吃飯,就備得起酒,哪有讓你自帶酒水的道理。藍(lán)蝴蝶笑笑說,倒不是這意思,我一直說這南路燒酒好喝,可也就是說說,今天正好是個機(jī)會,讓陳爺咂摸咂摸滋味兒,一人一個口味,您要是也覺著好,以后就多給您送點兒過來。
陳蟈蟈點頭說,這倒可以,那今天就嘗嘗。
葫蘆馬說,這些天,陳爺一直沒去茶館兒。
陳蟈蟈輕輕噓出一口氣,說,手頭有事,沒閑下來。
藍(lán)蝴蝶打量了一下陳蟈蟈。陳蟈蟈看著有些疲倦,人也明顯瘦了,本來就是個大腦門兒,這一下顯得兩個眼窩都陷進(jìn)去了。本想問問怎么回事,再想,也許還是為上回清水茶園那一場事,陳爺在街上再怎么說也是有頭有臉兒的人,哪受過這個。
話到嘴邊,就又咽回去。
這時,外面飯莊訂的菜已經(jīng)送來了。在前廳擺好,幾個人坐過來。酒過三巡,藍(lán)蝴蝶說,我倆剛才來的路上,馬爺還開玩笑,說不年不節(jié)的,陳爺怎么總請客。
陳蟈蟈放下酒盅說,今天請二位來,也是有點事。
葫蘆馬和藍(lán)蝴蝶對視了一下。
陳蟈蟈咳了一聲,好像要接著說,可嗯嗯了兩聲,又伸手拿過酒壺,先給藍(lán)蝴蝶和葫蘆馬斟滿,也給自己斟上。葫蘆馬和藍(lán)蝴蝶一直拿眼看著他。陳蟈蟈放下酒壺,又讓三梆子去把水煙袋拿過來。點上水煙,抽了幾口,才說,其實也沒嗎大事。
葫蘆馬笑了,陳爺,這可不像您的脾氣啊。
陳蟈蟈也笑笑。
藍(lán)蝴蝶說,我問一句吧,還是那姓熊的事?
陳蟈蟈把手里的火捻兒放下,問,還記得那個千千紅嗎?
藍(lán)蝴蝶和葫蘆馬一聽都想起來,陳蟈蟈曾說過,那個脆又紅來找這姓熊的,想拜傳說中的千千紅為師,可這姓熊的為難了,不知上哪兒給她找去。
陳蟈蟈說,這千千紅,我打聽來了。
藍(lán)蝴蝶和葫蘆馬一聽,把酒盅慢慢放下了。
陳蟈蟈又抽了幾口水煙,才說,這事兒也是無意中聽說的,幾天前跟幾個生意上的朋友一塊兒吃飯,沒想到這幾個朋友都是戲迷,說著說著就提起了千千紅。其中一個朋友說,他還真知道這千千紅當(dāng)年是怎么回事。陳蟈蟈本來對梨園行的事不感興趣,也不想摻和這姓熊的說的脆又紅想拜師的事。但這時既然這朋友說起來,又是吃飯閑聊,也就讓他說說。這朋友是做干貨生意的,沒想到一說起戲班兒里的事竟然頭頭是道。他說,這千千紅是河北永清人,從小學(xué)的是胡生,嗓子不光脆,也甜,當(dāng)時在天津可以說是獨一份兒。據(jù)說當(dāng)年坐科時,也是下了死功夫的。每天要倒立席筒幾個時辰,這還不說,男童最難熬的是倒倉,也就是變聲這一段,只要變不好人就廢了。晚上睡覺,要在鋪上潑水,行里人說,這樣變聲之后才能保住嗓子。一般的男童很難熬過來,有身上長疥長癩爛死的,也有實在受不了這罪逃跑的。唯獨這千千紅,咬著牙硬熬過來了。真熬過來,也就成了角兒。坐科出來先在天津搭班兒,一唱就紅了,后來又應(yīng)邀去上海,在天蟾大舞臺唱。這時就已紅得摸不得了,到哪兒一提皮黃梆子,先說的就是千千紅,內(nèi)行的評價是“不酸不侉”。但唱戲就是這樣,沒紅的時候有沒紅的愁事,真紅了,也有紅了的愁事,別管男角兒女角兒都如此。當(dāng)時上海有個叫海音花的女人,是個名妓,上海灘多少高官巨賈排著隊想見她都見不到,卻偏偏看上了千千紅,還不光看上,簡直就是迷上了。但千千紅頭一次來上海,人生地不熟,又知道這不是個省事的地界兒,也就不敢輕易招惹這種事。后來這海音花急了,竟然找了幾個地面兒上的人,趁他夜里散戲硬給綁回來。當(dāng)時上海的小報上說,海音花為千千紅倒貼萬元,以身嫁之。這一下不光轟動了上海,消息傳回來,也轟動了天津。等千千紅從上?;貋恚簿透t了,過去是只在茶館兒園子紅,這時在女人堆兒里比在茶館兒園子還紅,連大宅門兒里的女人都想親眼見見,這個在上海讓頭牌名妓倒貼萬元的千千紅到底長什么模樣兒。當(dāng)時有一個千千紅的同門師兄,提醒他說,唱戲的都想紅,已經(jīng)紅了的還想更紅,可你現(xiàn)在的這紅法兒可不是好事,再這么下去恐怕要有麻煩,最好還是先出去避一避。但千千紅這時正在風(fēng)頭上,自然不甘心走。這樣又過了些日子,果然就出事了。東門外有個姓陶的大鹽商,家里有三房姨太太,大姨太雖還年輕,但已經(jīng)失寵,整天在家里閑待著沒事,自從知道了這個千千紅,就天天去茶館兒園子追著看戲。其實看戲也就是看戲,當(dāng)時大戶人家的太太小姐都愛看千千紅。但街上有句話,不怕沒好事,就怕沒好人。沒過多少日子,就有閑話傳出來,說這大姨太看上千千紅了,而且也想學(xué)上海的海音花,每回去看戲,別的女人往臺上扔戒指,她扔金條。這個姓陶的大鹽商不寵這大姨太是不寵了,可也不能認(rèn)頭她跑到外面去給自己戴綠帽子,一聽就急了,當(dāng)晚派了幾個人,就去把園子砸了。這以后,千千紅唱到哪兒,這姓陶的人就跟著砸到哪兒,再后來天津的茶館兒園子就沒人敢邀千千紅了。這時這陶家的大姨太也知道了這事,也是在陶家積怨太深,成心賭這口氣,一咬牙就跳了海河,幸好讓人救上來,才沒死成。這一下這姓陶的更急了,仗著財大氣粗,干脆放出狠話,以后這千千紅甭打算再唱了,就是到天邊兒,他也跟他沒完。這時千千紅的眼也出了毛病,一只眼幾乎看不見了,一上臺總走偏,有幾回還差點兒掉到臺下。這以后,也就真不唱了。有人說是去了外地,也有人說沒走,只是不干這行了。據(jù)說后來,東馬路襪子胡同的慶芳茶園曾在《益世報》上登啟事,想出重金邀千千紅再度出山,也沒找到他。就這樣,這個千千紅像一股煙兒,從那以后就沒了。
陳蟈蟈說到這兒,又給葫蘆馬和藍(lán)蝴蝶斟上酒說,來,喝酒吧。
葫蘆馬和藍(lán)蝴蝶都沒動酒盅,只是看著陳蟈蟈。
陳蟈蟈又說,咱是朋友,要算起來,一塊兒玩兒也有幾年了。
說完,又長長地舒出一口氣。
藍(lán)蝴蝶忽然笑了,說,陳爺?shù)木屏课抑?,這點酒,不至于啊。
陳蟈蟈看看他,藍(lán)爺?shù)囊馑迹液雀吡耍?/p>
藍(lán)蝴蝶說,這倒不是,就是覺著,您今天有點兒怪。
陳蟈蟈聽了,又朝葫蘆馬看了一眼。
這時,葫蘆馬也正看著陳蟈蟈。
藍(lán)蝴蝶這次去馬駒橋拉酒,沒去隆福寺,連來帶去五天就回來了。
剛回來就聽到一個消息,陳蟈蟈在東馬路的綢緞莊已經(jīng)倒給別人了,還不光這綢緞莊,連北大關(guān)和單街子的兩個分號也都倒出去了。藍(lán)蝴蝶是在北門里聽白爺說的。藍(lán)蝴蝶跟白爺不太熟,是通過葫蘆馬認(rèn)識的,不過都是玩兒蟲的,一認(rèn)識也就能說到一塊兒。白爺腿不利索,平時不大出門兒,這個下午是讓家里人陪著出來遛遛。這時一見藍(lán)蝴蝶,知道他跟陳蟈蟈近,就把這事說了。又說,他也是聽人說的,好像這鋪子要改藥材行了。藍(lán)蝴蝶聽了還不太信,跟白爺打了招呼就直奔東馬路來。到這邊一看,果然,幾天的工夫,鋪子已經(jīng)騰空了,里邊有幾個人正收拾東西。藍(lán)蝴蝶想了想,叫了一輛人力車,就奔梁家嘴子來。
藍(lán)蝴蝶自從那天和葫蘆馬去陳蟈蟈的家里吃飯,回來一直想這事。其實那天陳蟈蟈除了說那個千千紅的事,也沒說別的,但藍(lán)蝴蝶總覺著不太對勁。這次去馬駒橋拉酒,本想走之前再跟葫蘆馬見一下,說說這事,也沒見著。葫蘆馬每年一到開春就忙起來,晾了一冬的葫蘆已經(jīng)干透了,燙畫的花兒的都可以動手了。葫蘆馬一做葫蘆,也就閉關(guān)了,別說來茶館兒喝茶,就是拉屎撒尿也不出來。這個下午,藍(lán)蝴蝶來到梁家嘴子,一見葫蘆馬就把陳蟈蟈的事說了。葫蘆馬聽了,只是哦一聲。藍(lán)蝴蝶看看他,你知道這事了?
葫蘆馬搖搖頭,我這些日子沒出門。
藍(lán)蝴蝶說,可看著,你好像不意外。
葫蘆馬說,昨天晚上,蘿卜花兒來了。
藍(lán)蝴蝶哦一聲問,你聽蘿卜花兒說了?
葫蘆馬說,這倒不是,他來,是說別的事。
藍(lán)蝴蝶問,嗎事?
葫蘆馬把手里了一半的葫蘆放下,說,他這回,把所有的事都跟我說了。
葫蘆馬說,前一天晚上,蘿卜花兒突然跑來敲門。門一開就一頭鉆進(jìn)來,一把拉住葫蘆馬說,馬爺,我現(xiàn)在沒別人了,你得幫幫我。葫蘆馬見他像是剛在哪兒摔了一跤,渾身是土,就問,到底怎么回事?蘿卜花兒先是吭吭哧哧,好像想說,又不想說。葫蘆馬說,你不說怎么回事,叫我怎么幫你。蘿卜花兒又吭哧了一下,這才說,他從一開始,就沒把所有的實話都對葫蘆馬說出來。他說,他倒霉就倒在這八哥兒李身上了。八哥兒李這次跑路之前,曾來梁家嘴子找過他。十幾天前,他曾把一只死八哥兒放在蘿卜花兒這兒了。當(dāng)時蘿卜花兒一看是只死鳥兒,嫌惡心,讓他拿走。八哥兒李說,別看這是個死的,身上已經(jīng)干了,不會臭,擺在屋里就像活的,這叫標(biāo)本,有錢的大戶人家都喜歡這東西。他說,先在蘿卜花兒這兒存一下,過幾天就拿走。他跑路的那天晚上,就是來拿這只死八哥兒的。這時蘿卜花兒已看出來,這八哥兒李肯定有事背著自己,就說,這死鳥兒已經(jīng)扔了。八哥兒李一聽就急了,問扔哪兒了。蘿卜花兒說,你跟我說實話,到底出嗎事了,我就告訴你這死鳥在哪兒。八哥兒李沒辦法,這才把所有的事都對蘿卜花兒說了。他說,他欠了一筆賭債,有二百塊大洋,后來的所有麻煩,也就是從這筆賭債引出來的。一次他去太平街賭錢,手氣不好,到半夜身上的錢就都輸光了。可這時還想翻本兒,正著急,站在旁邊的一個人說,他可以借他錢,不過借是借,借一塊得還兩塊。八哥兒李是久泡賭局的,一聽就明白了,這樣的地方經(jīng)常有這種人,這也是一門生意,但比放印子錢還狠,借出來的都是要命的錢。可他這時已經(jīng)輸急眼了,想也沒想就答應(yīng)了。這個人先借了他五塊大洋,沒一會兒工夫就又輸了。于是又借了十塊,跟著又輸了。就這樣三借兩借,到天亮?xí)r,這人就不借他了。八哥兒李到這會兒已經(jīng)紅了眼,說再借二十塊,再輸就不借了。這人問,你知道這一宿借我多少錢了嗎?八哥兒李凈顧著賭了,心里沒數(shù),就問,多少?這人把他按了手印的借據(jù)拿出來,讓他自己數(shù)。八哥兒李這一數(shù),登時驚出一身冷汗,前前后后已借了一百大洋,借一百,也就得還二百。這一下也才意識到,現(xiàn)在已不是還借不借的事了,這二百塊大洋,怎么還?八哥兒李知道,就是把自己賣了也不值這二百大洋。這個人把八哥兒李拉到街上,這時才說,他知道他姓李,會養(yǎng)八哥兒,街上的人都叫他八哥兒李,也知道他住蘆莊子的徐家胡同。八哥兒李對街上的事都明白,這才知道,自己大概是掉進(jìn)人家事先挖的坑里了。不過既然如此,事情反倒簡單了,有事說事,真把事兒給對方辦了,也許這筆債就能抹平了。
于是說,你怎么個意思,有嗎事,就直說吧。
這人說,你玩兒一宿了,這會兒說話你也聽不進(jìn)去,先回去歇歇吧,下午在南市口兒的清水茶園,見面再說。說完又補(bǔ)了一句,別讓我去蘆莊子的家里掏你。
八哥兒李回家睡了一覺,下午來到清水茶園,這人果然已等在這里。八哥兒李這時才知道,這人姓熊,叫熊一文,在三井洋行做事,看著是個中國人,也說一口地道的中國話,其實是日本人,日本名字叫熊本一文。接著也才知道,這個熊本一文找到自己,也是自己的那只安南鷯哥兒惹的禍。有一回,他把這鷯哥兒籠子掛在梨花樓的柜臺跟前,下午去太平街的賭局,就忘了,一直到幾天以后才想起來。來梨花樓拿籠子時,有兩個茶座兒正站在這籠子跟前,一邊看一邊笑。他一過來,這籠子里的鷯哥兒就又說了一句話,“四顧若是有人,與你個大大的無趣!”八哥兒李一聽也嚇了一跳,不知它從哪兒學(xué)了這么一句,且還字正腔圓,一聽就是戲詞兒。后來吳掌柜在柜臺里養(yǎng)了一只貍花貓,八哥兒李也就不敢再拎著鷯哥兒來梨花樓了。但他畢竟養(yǎng)了這些年的八哥兒,尋思了幾天就明白了,這只鷯哥兒的這兩句話,肯定是在梨花樓學(xué)的。八哥兒跟人學(xué)說話,單是一個學(xué)法兒,跟誰學(xué),不光學(xué)話,連聲音也學(xué),尤其是安南鷯哥兒,比八哥兒還靈,一句話在它跟前說幾遍立刻就能學(xué)會。八哥兒李仔細(xì)一聽,就從這鷯哥兒這句話的尾音兒里聽出吳掌柜的味道。吳掌柜說話跟一般人不一樣,聲音小時,是“云遮月”的嗓子,可一放出來又脆又亮。這時八哥兒李已聽說,這個叫熊本一文的日本人正在到處找千千紅。他找千千紅,是因為脆又紅想拜師的事。八哥兒李當(dāng)然不傻,前后一想也就都明白了。于是這個下午在清水茶園,干脆就直截了當(dāng)問這熊本一文,打算讓他干什么事。這熊本一文果然說的是梨花樓的事。他先說,知道八哥兒李跟梨花樓吳掌柜的關(guān)系。接著就問,誰跟吳掌柜的關(guān)系最近。八哥兒李想想說,要說關(guān)系近,也就是葫蘆馬和陳蟈蟈,不過真正關(guān)系近的還是陳蟈蟈。當(dāng)初葫蘆馬和藍(lán)蝴蝶喝茶閑聊時,說起陳蟈蟈和吳掌柜的關(guān)系,八哥兒李曾在旁邊聽了一耳朵,所以這里邊的事多少也知道一點。于是這個熊本一文就讓八哥兒李給引見,想以買蟈蟈為由,認(rèn)識這個陳蟈蟈。但八哥兒李跟陳蟈蟈雖不算朋友,也知道他的為人,已經(jīng)想到他不會跟這個熊本一文輕易走近,更不會管他的事。果然,頭一次在清水茶園見面,就發(fā)生了那一場事。那次雖然是個意外,但陳蟈蟈這以后,也就再不肯見這個熊本一文了。后來熊本一文突然向八哥兒李提出來,想要那只學(xué)會吳掌柜說話的安南鷯哥兒,又讓他想辦法,再把陳蟈蟈約出來,說要請他吃飯。這時八哥兒李已經(jīng)聽說,這個熊本一文也經(jīng)常去梨花樓。他去那兒的目的,顯然是想認(rèn)識葫蘆馬。八哥兒李這一下就明白了,這個叫熊本一文的日本人為了找這千千紅繞來繞去費(fèi)這么大勁,肯定不會是只為脆又紅拜師這點事。八哥兒李整天在街面兒上混,三教九流的人都認(rèn)識,也接觸過租界里的日本人。租界的日本人分兩種,一種是說日本話,穿日本人的衣裳,不用張嘴,一看就知道是日本人。還一種則是西服革履,或干脆穿的就是中國人的衣裳,也說一口地道的中國話。如果他不說,根本就看不出是日本人,所以租界的這潭水也就深不見底,連鍋伙的混混兒都輕易不跟這邊的人打交道。于是,八哥兒李索性對這熊本一文說,鷯哥兒跟八哥兒不一樣,尤其是訓(xùn)得張了嘴兒的鷯哥兒,價錢更高,既然他想要,送他也可以,不過得說明白,費(fèi)這么大勁要找這個千千紅,是不是不光為那個戲子拜師的事,如果還有別的就告訴他,否則這事兒,他就沒法兒管了。這時,這個熊本一文也就跟他挑明了,告訴他,他要找這個千千紅確實還有別的事。再過幾個月,就是他們?nèi)毡救说摹疤扉L節(jié)”了,“天長節(jié)”也就是大日本天皇的壽誕。到那天,天皇的表妹要來天津的租界參加慶典,她當(dāng)初來過天津,最愛聽天津的皮黃梆子,她還記得,當(dāng)時在茶館兒園子里有一個叫千千紅的藝人,唱得最好,這次就提出來,“天長節(jié)”她來時,把這個千千紅叫到租界,她還要聽他唱。八哥兒李一聽,這才明白了,接著也就意識到,這么大的事,要真辦不成可就不是那二百大洋還得上還不上的事了,恐怕得掉腦袋。幾天以后,三梆子又突然來找他,說陳蟈蟈讓給傳話,關(guān)于這姓熊的事,到此為止,他以后不想再見這個人。三梆子說完,又加了一句,你可給陳爺找大麻煩了。
蘿卜花兒說到這兒,嘆了口氣。
葫蘆馬問,后來呢?
蘿卜花兒說,八哥兒李一聽就明白了,陳爺跟吳掌柜的關(guān)系最近,如果他不管這事,就算這熊本一文找到你馬爺,先別說你管不管,就算管,也就更辦不成了。
葫蘆馬說,八哥兒李就為這個跑的?
蘿卜花兒苦著臉說,是啊。
蘿卜花兒說,那天晚上,八哥兒李跟他把這事的前前后后都說了,最后說,他想趕緊離開這個是非之地。蘿卜花兒問他去哪兒。他說,還沒想好,先走了再說吧。這時,蘿卜花兒才把那只死八哥兒給他拿出來。八哥兒李拿過這八哥兒,把兩腿一劈撕開,從肚子里掉出幾塊大洋。蘿卜花兒這才知道,敢情他把大洋藏在這八哥兒肚子里了。
這時,葫蘆馬問,你又是怎么回事?
蘿卜花兒喪氣地說,別提了,八哥兒李這王八蛋跑了,倒把鬼引到我這兒來了。
蘿卜花兒說,這個下午,他從鳥市收攤兒回來,剛走到北門臉兒,讓一個人攔住了。這人問,你是不是叫蘿卜花兒?蘿卜花兒一看這人的穿戴就猜到了,大概是那個熊本一文。果然,這人說,他姓熊。又問,八哥兒李去哪兒了?這時蘿卜花兒想耍渾的,也許一抹臉兒就闖過去了,于是橫著眼說,八哥兒李是長腿兒的,他去哪兒我怎么知道。不料這熊本一文說,八哥兒李曾對他說過,如果有事,找不著他,就來找蘿卜花兒,他肯定知道他在哪兒。蘿卜花兒一聽,這才明白了,看來八哥兒李早就想好了,拿他當(dāng)擋箭牌。這熊本一文又說,現(xiàn)在有急事,讓蘿卜花兒立刻帶他去找八哥兒李。蘿卜花兒一聽急中生智,說行,不過他得先回去一趟,背著這些東西不方便,得先放回去。這熊本一文看他身上背個簍子,還挎著個兜子,這才答應(yīng)了,說一會兒,還在這北門臉兒見。
就這樣,蘿卜花兒才脫身跑回來了。
這時,蘿卜花兒說,馬爺讓您說,八哥兒李這王八蛋有這么干的嗎?他跑就跑了,還把這姓熊的引到我這兒來,他的腦袋是腦袋,我的腦袋就不是腦袋嗎?
葫蘆馬這時已經(jīng)都聽明白了,問他,你現(xiàn)在,打算怎么辦?
蘿卜花兒說,還能怎么辦,他跑,我也跑吧!
葫蘆馬一聽,拿出一塊大洋,把他打發(fā)走了。
藍(lán)蝴蝶聽完,沉了一下說,這吳掌柜,我早就想到了。
葫蘆馬說,是啊,只是這層紙,咱哥兒倆一直沒捅破。
兩人說完相視一下,都笑了。
藍(lán)蝴蝶和葫蘆馬從梁家嘴子出來時,已是傍晚。
沿著南運(yùn)河走了一段,到永豐屯兒,才叫了兩輛人力車,奔北門外來。正是吃晚飯的時候,街上挺清靜。來到鍋店街西口兒,兩人下了人力車,一抬頭,都愣住了。
梨花樓里黑著燈。隱約看見,門上掛著一把大銅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