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東
感應燈隨著腳步聲依次亮起,趙佳穿過三道狹長的走廊,從天璇來到玉衡。
兩個月前,趙佳和徐璐結伴來星寓看房子。那天下著雨,大雨從高處縱身而下,直撲地面。兩人走出地鐵口,各撐一把傘,一前一后走在雨中。一陣大風吹來,路邊的大樹和灌木倒向一邊,雨中的世界隨著風勢傾斜了。兩人弓著身子往前走,也不知過了多久,終于看見前方深藍色的建筑群。
趙佳是在雨聲中醒來的。窗簾拉得嚴嚴實實,屋里是陰雨天氣特有的昏暗,說不好幾點。她翻個身,指尖觸碰到手機,屏幕亮了。就在光亮閃過的瞬間,她全身一哆嗦,她看到了睡前還不曾存在于房間里的東西。
觸亮屏幕,照向墻壁,只見那里憑空多出來一簇灰褐色的蘑菇。
她撥通徐璐的電話,說被你說中了,這里真不能住了。徐璐說,我這就上去。她愣怔一會兒,聽見外面有響動,隨便套上一件睡衣,打開房門把徐璐迎進來。她指著窗下,怪不得你總覺得濕冷,蘑菇都長出來了。徐璐湊近了,瞅見墻壁上滲出一層稠密的水珠,角落里的蘑菇似乎正在一點點漲大。
兩人冒著大雨出門,接連看了幾家青年公寓。清一色急切慌亂的裝修,哪里禁得起細看,處處透著平庸、粗疏和不上心,似乎所有人已達成共識,不過是個晚上回來睡覺的地方,要求別太高。去星寓的路上,兩人都有些提不起精神來。
走進星寓接待處,先看到整面墻的彩繪,畫面上方投下扇面般徐徐展開的光,一貓一狗一女孩待在蜜黃色、毛絨絨的光束里,宛若童話場景,邊上一行字,“等你回家”。這話像一個有溫度的肥皂泡,依然空洞,但至少不那么冰冷。前臺帶她們來到展示柜前,走近了,從高往低俯視,這才看得分明。七棟公寓樓聳立在一塊綠地上,通過一道道長廊相連,赫然顯出北斗七星的模樣。最西邊的一棟命名為“瑤光”,接著是開陽、玉衡、天權、天璣、天璇、天樞。好半天,趙佳回過神來,說,北斗落在地上。徐璐搖晃她的手臂,說,不,咱倆這是要住到天上去。
懷著一絲僥幸看向價目表,僥幸即刻消散。兩人在前臺磨磨蹭蹭,沒有租下來的決心,也舍不得就此離開。工作人員退到一邊,并不相勸。好房子不愁租,推銷太熱情反而掉價了。
雨聲漸漸稀落,趙佳透過接待處的兩扇玻璃門向小區(qū)里看,玻璃門外站著一棵白玉蘭樹。一片葉子正離開樹枝,姿態(tài)美妙地往下落,半空中隨風翻轉一下身體,繼續(xù)飄墜,最后啪嗒一聲墜入積水。接洽她們的工作人員建議,要不你們去里面轉轉。趙佳拉著徐璐,推開玻璃門進入小區(qū)。一只暗綠色的繡眼鳥從玉蘭樹的枝葉間飛出,在空中劃過一道半弧。葉子上的雨珠簌簌落下,落在她們的頭頂和肩上。眼前是瑤光樓,也就是勺子尾巴所在的位置,從瑤光開始,一排公寓樓交錯站立,逶迤而去。趙佳測一下方位,說,還是夏天的北斗七星呢。
一時恍惚起來,逝去已久的夏夜從時光的深處汩汩涌出。遙想那些年,暑氣最盛的日子里,晚飯就挪到院子石桌上了。那會,晚上最常吃的是涼面條。黃昏時分橘紅色的天光下,面條安靜地浸泡在冷水里,等候配菜和調料魚貫而來,炒豆角、燒茄子、黃瓜絲、芝麻醬、蒜汁。吃過涼面條,趙佳把折疊鋼絲床打開放在一叢月季花旁,拿把蒲葵扇躺上去。她輕輕搖動扇子,仰面看著天空。夜晚是從天空深處漸漸滲出來的,耐心彌漫出一大片寧靜的深藍色。第一顆星星出現了,接著,繁星浩浩蕩蕩而來。滿天星辰中,北斗七星和北極星是最好辨認的。夜?jié)u深,她半閉雙眼,似睡非睡。貓在院墻上走動,時有涼風吹來,裹挾著墻角晚香玉的香氣,紗門被風甩到木門框上,砰的一聲,隨后小院陷入到更深更龐大的寂靜中。時光從容、悠閑、無有窮盡,仿佛日子會一直這樣過下去,無所用心地過下去。那時候并不知道,良夜去而不返,家里的平房不久便拆遷,明亮的燈火黯淡了星空,難以復現的,還有那個年紀的心境。
兩年前,趙佳再次遇見北斗七星。她跟戀人瞿一行去黃山游玩,爬到排云亭已是下午。一路上先是毛毛細雨,接著陽光普照,忽地又一場驟雨。傍晚時分,天色依舊明亮,兩人站在亭前平臺上,只見前方曠然開闊,群峰郁郁蒼蒼。起先,渾圓的落日挨著一座瘦削的山峰,似乎站住不動了,不知不覺間,它從高處的山峰走到低處,天色暗了一層。瞿一行忽然大叫一聲,趙佳循聲看去,見云霧從峽谷里升起,帶著澎湃的聲響般轟隆隆涌上來,雪白的云塊在松石間翻卷,質地輕盈的云煙被風一吹就散開了。一朵云掛在一棵老松上,纏綿繚繞許久,一絲一絲地飄走。云海消散后兩人來到附近的餐廳,吃過飯,天已黑透,走出來立刻感覺到山間空氣的清寒冷冽,讓人渾身一凜,緊接著,遠處的星空已迎面而來。旁邊的小男孩喊道,那是天狼星!趙佳仰起脖子,漫天的星星蜂擁至眼前,真叫人眩暈,定定神,她先認出來的依然是北斗七星。隨后,竟用肉眼看到了銀河帶。銀河懸掛在夜空一側,亮而輕。在意識到那是銀河的一瞬,空氣凝固了一般。她跟瞿一行對視一眼,兩人都說不出話來,瞿一行有些笨拙地摟住她。夜靜更深,銀河延伸到更遠的地方,銀河中心似乎出現一個巨大的、無底的漩渦,浩大壯麗,又散發(fā)出令人心悸的氣息,叫人忍不住低下頭去,不敢多看。山風吹來,映在巖壁上的樹影隨風搖晃,趙佳縮縮脖子,身體緊偎著瞿一行。山上的夜晚猶在昨日,男友卻早已是前男友了。
兩個月前下雨的那一天,趙佳和徐璐站在瑤光樓前,只見開陽居于東北方向,玉衡、天權與開陽微有錯落,天璣陡然南下,天璇轉東,天樞徑直北上。七星匝地,在雨水中閃動著深藍色的幽光。
某個時刻,趙佳覺得自己被攝了魂,被什么東西深深打動了。只是理智沒那么容易潰散,仍在老練地等待激蕩的情感重歸平靜。她暗中勸自己,別為一個名字沖動,這里并不是離天空和太陽更近的地方。正轉身往外走,一只手拽住她。徐璐的聲音從身后傳來,佳佳,等新游戲上線就有一筆獎金拿,咱們住得起。趙佳停下腳步,看同伴一眼就知道她真動心了。徐璐又說,來,這次咱倆都選有陽光的房間。聽到這話,趙佳的眼睛也亮了。
一直到簽合同的時候趙佳仍在做徒勞的辨析。她倆決定住進星寓,不是因為畫冊上“高品質青年社區(qū)、城市理想家”的宣傳,那更多的是一種安慰,里頭也含著些善意的;也不是因為社區(qū)里恍如美劇場景的、巨大滾筒一起轉動的自助洗衣房,真實的生活像卷心菜的葉片般蜷曲在一個個單間里??墒?,她們被某種更虛幻的東西打動了。狹長不規(guī)則的地塊上,七座公寓樓站立成星座的形狀,風雨之中,神采煥然。眼前的景象顯得有些不真實,那股奇異浪漫的氣息在她們的生活中已近乎絕跡。因為罕有,所以更無從抗拒。暗處里好像藏著一個人,了解她們,也知道她們想要什么。
我們住在北斗七星上。說話時徐璐一臉神往,雙手用力交握在一起。她不是愛激動能咋呼的人,只是地上的小屋被命名為天上的星辰,這讓人頭腦發(fā)熱,讓人再度揣起滿懷的浪漫和希望,讓人誤以為住進這里便擁有了真正的生活。趙佳嘴上不說掃興喪氣的話,心里卻不踏實。徐璐那組開發(fā)的游戲在內部競爭中不占優(yōu)勢,別說拿獎金了,趙佳擔心同伴很快會被優(yōu)化,也就是被新鮮能干也更便宜的勞力取代。以前的人丟工作叫下崗,輪到她們時,叫被優(yōu)化了。
此時,趙佳穿過三道長廊,從天璇來到玉衡。徐璐住在玉衡樓的東頭,屋門已打開,火鍋香味飄到樓道里。趙佳走進來,見小方桌上放著羊肉卷、平菇、凍豆腐。屋里沒有多余的椅子,她往地上一坐,蒸汽立刻撲到眼鏡上,眼前一片迷蒙。她上來就說,有事跟你商量。徐璐問,啥事這么嚴肅?趙佳摘下眼鏡,用棉T恤擦拭鏡片,說,我爸媽又要來。徐璐緊張起來,說,他們到底放心不下,是來看陽光嗎?因為在歐佩君房間里拍的那張照片吧!
趙佳來深圳有些年頭了。盛夏的季節(jié),暮色降臨的時刻,她坐上一列火車,看著求學多年的城市越退越遠,逐漸消失在沉沉的夜色中。一路向南,風景變換,不變的是車輪滾過鐵軌的聲音,哐當哐當單調出了一種地老天荒的感覺。她想起天氣預報里自北向南而來的寒流和雨雪,一場又一場,它們走的路程可真遠。歷經一個完整的晝夜,終點到。她拖著行李,走進潮濕稠厚的空氣中,身上露出來的皮膚立刻變得濕漉漉的。出了站,先注意到的不是建筑物而是重重疊疊的綠色,凡有土的地方都生長著植物。這里樹木長得密,長得野,長得健壯,綠到發(fā)黑了,成了精一般在夜色中呼呼喘著氣。路邊一叢叢灌木蹲伏在黑暗里,細看上去,葉片肥大,色彩濃重,散發(fā)著動物般的生命氣息。
那時候,徐璐、瞿一行和歐佩君尚未走入她的生活,滿眼的植物也是陌生的,叫不出名字來。她住進一家小旅館,熬夜在網上找房子,把“性價比高”的房子登記在紙上。幾天內把房子看個遍,看完一處就默默拿出筆來,用一道橫線把它劃掉了。標價便宜的房間大都沒有窗戶,她頗震驚于這個事實,一座陽光充足的南方城市里居然隱藏著這么多開不了一扇窗的房間。
她對南方最初的想象,是那里長滿了一座座閃閃發(fā)光的金色城市。她喜愛陽光也渴望獨居,只是承受不了兩者兼得的租價。幾天后,她選定一間朝西的合租房。租約簽一年能打折,為了確定的折扣,她愿意承受長租一年帶來的各種不確定。
小屋的窗戶朝西,下午的時候,陽光會在某個時刻照進小屋,剎那間,如群鳥在長久的靜默后突然開始鳴叫。她喜歡那驟然變得明亮的一瞬,黯淡局促的空間變得通透、有生氣、充滿希望。屋里的溫度很快升高,沒事,不用拉窗簾,把空調風量調大就行。小屋里,窗框的影子投在地上,悄無聲息地往遠處伸展。陽光乍現,如金色的潮水洶涌而來,轉身離去時卻是躊躇的,腳步徘徊,緩慢挪動。薄暮時分,夕陽低懸于道路的盡頭,疲倦的光線斜斜地掃過來,當最后幾縷光線幾乎貼著地平線照過來,樓房、街道、樹木仿佛被溫暖的松脂包裹,正在緩緩凝固成一大塊琥珀。
周末,趙佳跟家里例行通電話,父母你一句我一句,說心里悶得慌想去看看她,說著說著趙佳才發(fā)現他們已買好車票。趙佳嘴上埋怨,你倆也不問我有沒有空,心里卻有些難過,父母老了,老得足以變成小孩子了。對了,他們還堅信核桃露可以補腦子呢。
二老坐上南來的火車時,趙佳去宜家買了幾件小擺設。細陶瓶,花瓣形的蠟燭托,人造豌豆花,花莖里面是細鋼絲,可以任意彎折。十幾塊錢的小東西往屋里一擺,敷衍度日的氣息退散,有了點用心生活的調調。
第二天下午,趙佳去車站接父母,在人群中乍一認出他們,她眼眶熱熱的。趙佳媽身穿印花連衣裙,一見女兒就說,佳佳,南方天氣熱,特意買了件冰絲裙子穿。趙佳不用摸就知道那是化纖的,嘴上混過去,嗯,不沾身,看著就涼快。趙佳囑咐出租車司機繞到主干道上,好讓父母對深圳有個大致印象。路上,父母對車窗外掠過的著名地標毫不在意,他們關心的是女兒的落腳之處,問房間有多大,離上班的地方遠不遠。雖然小屋經過突擊裝扮,趙佳還是覺得沒什么可說的。只是個短暫停泊之地,她別過頭去不愿多談。
趙媽走進房間,沒注意到精心擺放的裝飾品,倒迅速發(fā)現朝西的窗戶。她說,這是西曬的房子???
老媽,你知道這點陽光多稀罕!趙佳一步邁進陽光里。
稀罕?南方不有的是陽光嗎。母親低聲說。的確,這里一年四季滿城清透的陽光,不像趙佳的老家,太陽常在濃霧后掙扎,蒼白的光把小城照得更加荒蕪。
父親拉動窗簾,遮住一小半窗戶,說,畢竟比北向的房間好。趙佳這才注意到,窗簾早被曬得褪了色,從一種顏色變成另一種顏色。小房間變得燥熱。她打開空調,空調外機總是激動地顫抖一下才開始工作。涼颼颼的風吹出來,心里的燥熱仍在升騰。她猛然意識到房間有多小,一家三口擠在里面,呼吸的空氣都不夠用。她把父母引到客廳嘴唇形的二手沙發(fā)上。兩個老人被玫紅色的嘴唇含著,看上去有點滑稽。
父母快速而隱秘地交換一下眼神,母親調整神色,說初來乍到的,有個地方住就不簡單了。父親跟著附和,先站住腳再說。他們起身去公用的廚房考察,趙佳跟在后面瞅見灶臺上厚厚的油垢,這里雖算不得自己家,也還是覺得難堪。父母對陳年油垢視而不見,說能做飯就好。說到晚餐,趙佳提議出去吃,趙媽堅持為她烙茴香餡的盒子,說你最愛吃茴香,現在一年四季有了,大棚的。經過一番不太激烈的爭論,趙佳最后一次確認,不嫌麻煩?趙媽說,吃飯還有怕麻煩的?
三人來到附近的超市,遍尋蔬菜區(qū),未見茴香苗。趙媽詢問超市的工作人員,有的人聽都沒聽過,有的人表示知道,把他們帶到調料區(qū),拿起一瓶小茴香遞過來。趙媽擺擺手,不對,是蔬菜。工作人員一臉茫然,說那沒有。這會,趙佳也開始想念那宛若綠色羽毛、散發(fā)奇異香味的菜苗了。記憶里它總在春天時出現在北方小城的菜攤上,即使遠離了土地被扎成一捆一捆的,它依然是身姿優(yōu)美的蔬菜,娉婷玉立,遠遠看過去像綠霧一般的文竹。
趙媽有些沮喪,她不得不拿起兩把壯碩的芹菜,將晚飯更改為包芹菜餃子。
幾天后,趙佳送父母去車站,一路活躍氣氛,唯恐冷場。父母看上去多了心事,但嘴上只說讓人高興的話。優(yōu)等生女兒的新生活和預想的不一樣,他們心頭積滯了太多需要消化的東西,羞愧和著急也是有的,憑那點退休工資,看樣子也幫不上大忙。趙佳目送他們進站,在欄桿外揮手,他們真老了,臉上是怯怯的又帶點恍神的表情,她故作輕松地笑,別擔心,都是暫時的,只要努力,未來總比現在好。
漫長的夏天快要過去,早晚時分有了些模糊的秋意。有一天早晨,趙佳正準備出門,忽地瞅見了什么,人就定在那里了。她在小屋的墻壁上發(fā)現一小片陽光。她驚喜地看著這片淡金色的陽光,舍不得移開眼睛。長方形的光斑像精靈一樣,會忽然跳動一下,又重新落回到墻壁上,靜靜地趴著。
大清早的,你從哪里來到朝西的小屋呢?她往窗戶外面看,看到陽光宛延的來路。晨間的陽光打在斜對面樓房的一塊玻璃上,經過折射,穿過窗戶落在小屋的墻壁上。
過了一段日子,隨著太陽的移動,這一小片陽光消失不見了。她盯著空白的墻壁,盼望它會再次出現,等了一陣子才死心,看來要等到下一年了。
搬離小屋后她還是經常想起那一小片陽光,像在懷念一個親密的好朋友。
從房門走到床鋪是五步,從電腦桌走到廁所,只需要三步。地上鋪著50cm乘以50cm的米色瓷磚,長七塊瓷磚,寬四塊瓷磚,就是一個房間了。
幾年時間里趙佳搬家數次,在一套套合租房中輾轉居住。去外面吃飯她依然喜歡找靠窗的座位,敞亮,光線好,但她已習慣居所的昏暗,進了黑洞洞的房間,如鼴鼠躲進地洞。從一塊屏幕到另一塊屏幕的循環(huán)往復幾乎構成生活的全部。工作日從早到晚上班,靠人體工學椅支撐腰背和頸椎,所謂休息日,便在睡覺和看劇中度過。
唯一的城市歷險是擠地鐵。一日在地鐵上看到廣告,宣稱“品質租住”時代到來,打廣告的是一家叫“窩暖”的青年公寓?!案C暖”,這名字真叫人神往,趙佳記下電話,打算周末去看看。
一拖就是幾個星期,直到一墻之隔的合租者又在彈吉他唱《花火》。每次到“現在的我,有些倦了”這句,他就試圖唱出沙啞的感覺。怪異的聲音透過薄墻,趙佳從《基本演繹法》的劇情里抽離出來,離開顯示屏,離開穿透晶狀體對視網膜造成損傷的短波藍光,關上電腦,走出房間。去窩暖的路上,一個日光充足的亞熱帶世界徐徐在眼前展開,馬路上,公園里,建筑物的玻璃幕墻,到處閃爍著陽光。路邊的植物高低錯落地生長,在爭奪陽光的生存博弈中形成了交織鑲嵌的精巧結構。而此刻為行進的汽車提供動力的透明燃料,亦是儲存了上億年的太陽能。她把手伸到車窗邊,陽光落進掌心,生動,歡悅,它經過一億多公里的太空旅行抵達她的手掌,帶來真切的光亮和溫暖。
雖然一眼就能看出窩暖是從工業(yè)廠房脫胎而出,雖然經過觀察,識破了公寓管家用手機放錄音、假裝不斷有人租下房間的小詭計,趙佳還是被管家的話打動了:哪怕房間再小,也是獨立空間。是呀,不用做賊一般地上廁所,不用跟陌生人共用一個門戶出入??梢源舐暣螂娫?,可以慢騰騰地洗澡,可以穿著睡裙到處走,可以自在暢快地呼吸,當然也可以坐在光線最好的地方曬太陽。
從房門走到床鋪是五步,從電腦桌走到廁所,只需要三步。腳步即可丈量的房間,卻獨門獨戶,還擁有一面通透的玻璃窗。窗外的圍墻下栽種著一排竹子,修長的青竹,竹節(jié)圓潤的羅漢竹,都是年輕竹子,像剛剛經過變身改造的公寓一樣新鮮翠綠。最后選房時,她在西向的房間后勾對號,她告訴自己,因為西面能看到竹子呀。大腦繞開她冷靜地計算過,朝南的房間負擔起來有些吃力。人有時候就是差一點,怎么也夠不著。
無論如何,她一個人住了。休班的時候她喜歡在窗下坐著,一坐就是半天。時間悄悄流逝,不知不覺間,陽光變軟了,緊繃一整天的世界也松弛了下來。
黃昏是光線不斷發(fā)生變化的時段,眼前熟悉而直白的景物籠罩在朦朧光暈里,有了明暗和虛實。西邊天空的顏色有時是溫柔的玫瑰粉,一層層微妙漸變,不露痕跡的柔緩過渡,有時熱烈斑斕,不知哪里潑出來的金紅色漫天流淌,簡直是倫勃朗式的顏料堆積和華麗厚涂,未干的巨幅油畫鋪展了大半個天空,映得地上通紅通紅的,天地間涌動著一股攝人心魄的神秘力量。趙佳暗自感嘆,最美麗的色彩往往不是來自于“產品”,而是由自然賦予,比如張掖的砂巖、五角楓的葉子、金剛鸚鵡的羽毛。當夕陽滾落光線隱沒,天邊的鮮麗油彩隨之消失,一切都沉入到淡淡的墨色里,窗外的世界仿若一卷素凈水墨。
趙佳的父母又來探望,已學會假裝不在意陽光,趙媽早年住潮屋子得關節(jié)炎的舊事也不提了。趙爸把老家?guī)淼耐撂禺a食品放在桌上,趙媽進門幾步就走到床邊了。她坐下來,從包里取出一樣東西遞給趙佳。趙佳沒想到是一小株豆瓣掌,用白色塑料袋裹著。趙媽說,家里豆瓣掌折下來的。記得咱家的豆瓣掌吧,越長越旺分了好多盆。這東西皮實,插在土里就能活。趙佳拿過來放在手心里細看,豆瓣掌吸飽了陽光,葉片油亮,綠如碧玉。父母對房間的大窗戶很滿意,夸贊幾句,但他們只在屋里略一停留就出去了。趙佳往冰箱里放土特產,聽到他們在樓道里小聲議論,什么青年之家,這不就是筒子間嗎,又興回來了。還有,你看見了吧,迷你冰箱迷你沙發(fā)迷你桌子,跟小孩過家家一樣。
趙佳環(huán)視房間,米色地磚,藍色窗簾,統(tǒng)一配備的家具固定在它們應該待的地方,不越軌,不逾矩?;蛟S安迪·沃霍爾也不會想到,可以大量復制的不僅是可樂瓶和夢露的臉孔,還有房間和生活。入住前管家對墻面拍照留底,警示墻上不能掛畫不能掛照片,管家說,可以“裝飾”房間,但退租的時候要恢復原樣。所有這一切,凝聚成一種叫做暫時感的東西。人們都學會說了,租來的地方也是家,但無論趙佳怎么布置,眼前都不像家居生活的場景,狹小的空間不耐分隔和迂回,缺少隱藏和留白,就這么直愣愣地把一個人的生活和盤托出了。
父母走后,趙佳把電腦里關于海洋、草原和荒野的紀錄片翻出來,有空就打開,看兩眼開闊蒼茫的自然風景。
她也來到一個開闊的地方。四下一望,看不見墻壁在哪里,周圍是大片的空地。她走兩步,心里納悶,怎么好像走在空曠的野外呢。突地一個趔趄,身體沿著一段斜坡往下滑,滑到最底下停住。坐起來,看見一道長長的白色溝壕。站直身體,用胳膊扒住溝壕上緣往外看。一個米色的世界朝著遠處延伸,望不到邊際。不是純粹的米色,細看上面布滿煙絲一般明暗交錯的紋路。她攀爬出來,又經過幾道溝壕,眼前暗下來,仰頭看去,一大塊厚重的帷幕沉沉垂落,帷幕表面有粗糙凸起,還垂下來一根根藍色的繩子。她跳起來抓住一根繩子,手臂使勁,身體在空中來回蕩起來。
蕩了一會兒,她順著繩子溜下來。巨幅布料的下面有兩道棕色的深溝,她越過深溝,看見前方躺著一只綠色的小船。她走啊走,走到小船面前。小船通體碧綠,泛著清光,兩頭尖尖的,船身上排列著一道道清晰的平行紋路。她跳進小船,仰面躺下,陽光跳到她身上,在腳尖和胸口間來回蹦跳,全身變得暖烘烘的,她翻身側躺,陽光也跟著移過來。她小睡一會,睡醒后離開小船繼續(xù)往前走,走到一處陰影里,仰頭看去,頭頂上罩了一把黃中帶綠的大傘。她走到有亮光的地方,抓住一個柔嫩的綠色彎角往上爬,傘面上竟如此寬闊,像一面巨大的手掌向四周伸開,手掌中間是一條由細變粗的路。她沿著手掌中間的路往前走,看到無數條淺綠色小路通向手掌的邊緣。不知走了多久,路消失,她從路消失的地方往下跳,雙手扶地,雙腳重新踩在一大片米色上。地方真大,云天一般空闊無邊,她在大片的米色上盡情翻滾。
可這是哪里呢?越想越迷糊。地面上有一根看上去很柔軟的長棍,她俯身細看,長棍一頭是白色的,一頭是金黃色的。再往前走,又有一根軟軟的長棍,她枕著長棍躺下來。
一頭是白色的,一頭是金黃色的。這顏色很熟悉,記得在哪里見過。閉上眼睛再睜開時,好像一道亮光從眼前閃過,她認出來了,剎那間也明白了自己身處何地。
入住前打掃房間,掃起來一小堆貓毛,原來前任租客是養(yǎng)貓的。清潔后,角落里、下水口里還積著不少貓毛,掃地時也經??吹綆赘埫h起來。貓毛上有兩種顏色,根部是白色的,前梢那里變成金黃色。
原來仍在窩暖的房間里,只是她變小了。溝壕是瓷磚間的白色勾縫,表面有藍繩子的是貓爪撓過勾絲的窗簾,棕色深溝是推拉門軌道,綠色小船是一片竹葉,黃中帶綠的大手掌只能是梧桐樹的落葉了。
她喉嚨干渴,想喝口水。沿著桌腿往上爬,爬到桌面,看到平時使用的玻璃杯裝著半杯水,此刻分明是一個透明的巨型圓柱,不慎掉進去就好比墜入深湖。她向四周呼喊,誰把我變得比螞蟻還小,能變回原樣嗎?不,不用變回原樣,比現在大一點就行。大一點是多大呢?大概就是玩具屋人偶的大小吧。這個比例正合適,家具和物品不再是龐然大物,可以正常使用,同時屋里又能分隔出兩個空間,她不貪心,需要的僅僅是把日常活動的地方和睡覺的地方分開來而已。
繼續(xù)呼喊,無人應答。突地水杯側倒,一股洪流沖過來,她徒勞地奔跑跳躍,轉瞬間就被大水淹沒。
醒來時,雨已停,玻璃窗上掛滿雨滴。她躺在小床上,眼睛看不見那排竹子,但腦海里浮現出一幅畫面,竹葉淋了雨,顏色豁然鮮明,是一種冷冷的、清脆的綠色。一陣風吹過,竹身搖動,蕭蕭作響。她凝神遐想,圍著她嬉戲的陽光是怎么回事呢?就叫它小陽光吧,從雨云后面偷偷溜出來,找小人一起玩耍的小陽光。
趙佳住進星寓的第一晚就認識了歐佩君。那天夜已深,她聽到敲門聲,還以為是徐璐過來找她。打開門,看到一個穿湖綠絲質吊帶裙的女孩,妝很濃,嘴唇上敷著一層果凍般的唇釉。女孩說我叫歐佩君,住隔壁,找你借個紅酒開瓶器。趙佳搖搖頭,說不喝紅酒。歐佩君說我再問問別人。趙佳不知道她為何深夜借開瓶器,但租房這么多年頭一回有人敲她的門,“鄰居”這個詞重新出現在她的生活里。
這之后,她經常看到隔壁的門敞開著。她偷偷往里看,有時候看到歐佩君坐在粉紅色梳妝臺前,面對支起來的手機,捏著嗓子說話,有時候屋里還有一個拿相機的人,身體快趴在地上了,對著歐佩君啪啪按下快門,而歐佩君不理鏡頭,壓住下巴低頭看地面。拿相機的人時而鼓勵:又仙又美!時而提點:跟身邊的火烈鳥玩偶互動一下!
一個周五的晚上,趙佳接到歐佩君的邀請,說周日下午要拍一組大片,來玩嗎?她問,在哪里?歐佩君說,還能在哪里,在房間。她點點頭,說有個朋友也住星寓,能一起嗎?歐佩君說,叫上她。
周日天氣陰沉,午后開始下小雨。趙佳和徐璐來到歐佩君的房間,只見陽臺堆滿紙盒,床上到處是衣服,地下扔著快餐盒。歐佩君的房間似乎總是處在搬家前的緊急狀態(tài)中。這會,房間中央的一塊地方收拾出來了,擺著胡桃色圓幾,幾腳弧形雕花,看起來很不日常。圓幾上立著幾本外文書,嗯,外文書的書殼,還有一盆龜背竹。趙佳忍不住摸摸葉子,是塑料的。這塊收拾干凈的地方不具備真實感,如臨時舞臺的布景。
徐璐看看外面,說趕上了陰雨天,光線不好。
別擔心。歐佩君轉過頭來,等下你們看看什么是陽光感。
讓趙佳心頭一震的,不是歐佩君只化了一邊的眼妝,而是她嘴里的詞語:陽光感。
攝影師就位,歐佩君說再等等,等小男孩到了就可以拍。趙佳和徐璐對視一眼,心里都在想,還有小男孩要來呀?
小男孩一身卷曲的白毛,眼睛像黑豆粒,毛茸茸的耳朵耷拉下來,松軟的脖子上系著亮藍色絲巾。小男孩是雪白毛線團般的貴賓犬。
歐佩君攬住小男孩,坐在圓幾前,抬頭,低頭,時而綻開笑容,時而出神地看著遠方——遠方是近在咫尺的墻壁。快門迅速按動,小男孩試圖從陌生的懷抱里掙脫出來,被歐佩君摁住頭,凹了個親吻的造型。
與狗狗的拍攝告一段落,歐佩君把小男孩交還給主人,說再見啦,小男孩。她走進衛(wèi)生間,再走出來時,身上的拼色衛(wèi)衣換成白色廓型襯衫。她坐在方凳上,轉身在床上找著什么,很快,她從散落的衣服中扒出來一個東西。
趙佳定睛一看,呆住了。歐佩君扒出來一把全新的鏟子,是那種中間有幾道條形溝槽的漏鏟。接下來,讓趙佳更想不到的是,攝影師拿出一個手電筒,旋轉開關,昏暗的室內立刻出現一束光。他把手電筒交給趙佳,接著,歐佩君把漏鏟遞給徐璐。
歐佩君說,沒有陽光我們就制造陽光。
依攝影師指示,徐璐站在歐佩君的側面揮動鏟子,趙佳用手電筒照向鏟子,柵欄般的光影出現在房間里。趙佳看著柔和光線中的歐佩君,眼熱心跳。從未見過這樣的歐佩君,幾縷長發(fā)擋住她的側臉,她似乎忘記了周圍的一切,沉靜地泡在光線里,睫毛在眼睛下面投下折扇狀的影子。
原來這就是陽光感。
趙佳和徐璐湊到攝影師身邊,通過顯示屏回看照片。顯示屏里沒有陰天和小雨,溫柔的陽光仿佛透過一層木質格柵,落在歐佩君身上。陽光是有魔力的,它照到的平淡角落會顯得格外美好,它凝固在畫布上會讓整幅畫活過來,幾乎可以感受到光影和煙霧的微微顫動,陽光也會幫助照片里的人,表現出她本不具有的寧靜氣質。
攝影師巧妙選取角度,照片里看不出房間有多小,也看不出房間有多亂。她倆不停地發(fā)出驚嘆,歐佩君倚在床頭上,說有什么好稀奇的,我們圈里都是這么拍照的。打閃光再加上做后期,也能出來陽光感的照片,就好像,好像所有的陽光都邁開步子跑到你屋里來了。徐璐問,看上去假嗎?歐佩君說,誰會懷疑陽光是假的?
接著,歐佩君穿上波點茶歇裙拍攝紅茶系列。金邊茶杯里注滿熱水,袋泡茶在水里一晃就拿開了,水變成漂亮的深紅色,攝影師舉起相機,將熱氣裊裊上升的畫面凝固下來。
最后,攝影師準備收拾器材了,趙佳鼓足勇氣開口,能給我倆也拍一張陽光感照片嗎?攝影師還沒接話,歐佩君滿口答應,怎么不行,多拍幾張,好好選一選。拍完你們要請我喝東西呀。
就這樣,趙佳和徐璐也擁有了充滿陽光感的照片。懷里沒有小狗,手里沒有紅茶杯,但陽光伸出手臂,一把抱住了她們。
三人來到樓下的茶飲店,仰頭看飲品掛牌,金風還是玉露?藍莓還是橙子?好像喝什么真是一個大問題。趙佳手扶下巴,認真挑選一番,生活中可供選擇的東西并不多,這是其中之一。
她們坐在外面墨綠色的晴雨傘下,一人抱著一個高高的塑料杯。旁邊,一只流浪貓蹲坐在花磚上,伸出粉色舌頭濡濕爪子,接著抬起爪子,在耳朵和臉上來回畫著小圓圈。歐佩君翻看新拍的照片,時而露出欣喜自得的神色,時而嘟起嘴巴抱怨:這張把我拍成死魚眼了!
不久,趙佳發(fā)現,一直用風景照當社交媒體頭像的徐璐,悄沒聲把頭像換成“陽光感”的個人照片,而她呢,有一天沒忍住,把照片發(fā)給了父母。
不管趙佳怎么勸說,二老都不肯改變主意,說不能攔著他們去珠海旅游,既到了珠海,來深圳看看也是正理。
趙佳住上了南向的房間,但房間所在的樓層并不高。星寓前橫著一排寫字樓,夏天的時候窗下還有一溜韭菜葉寬的陽光,現在天氣轉涼,大半個天璇被籠罩在前面高樓的陰影里,她又一次生活在白天也要開燈的昏暗房間里。工作這些年,細小的磨損每天都在悄悄發(fā)生,她放下了很多,放低心氣隨它去,她怕見到的,是父母有了心病又無能為力的模樣。老經驗不頂用了,他們能做什么呢,只能憂心忡忡地回到老家,只能每天并排坐在沙發(fā)上,一遍又一遍看抗日反特連續(xù)劇。
她找徐璐嘮叨過幾次,徐璐這樣好的人,從來不嫌她煩。跟瞿一行分手那會,徐璐有空就陪著她,聽她哭訴,安慰她會過去的,也提醒她,知道你心里難受,但不幸的事情不要逮著誰都說,看笑話的人多,真疼你的人少。話說瞿一行是突然不理她的,她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么,但對這樣的消失不感到陌生,不過又一次遇上了異性的退縮。面對熱情的追求者,開始時她冷淡抗拒,防止自己再次墜入愛情的強烈幻覺里,但隨著時間推移,她總會變成更投入的那一方。每次吵架主動和好的都是她,她想過建立家庭養(yǎng)育孩子,憧憬過走進餐廳對服務員說“兩大一小”的時刻。她當然知道一個人可以生活得下去,也預見到自己在婚姻中注定犧牲的角色,但當她鼓足勇氣,對方卻跑開了。瞿一行在剛認識的朋友面前,能夠收起自負和自私,看上去友善、風趣、充滿魅力,但他對建立長期情感關系充滿恐懼和逃避。因大公司工作強度太大,“沒有生活”,瞿一行跳到小公司,后來很快離職,離職是委婉說法,實際是被解雇。有一陣他迷戀創(chuàng)業(yè),常跟幾個朋友聚會,一聊就是一下午,后來趙佳才知道創(chuàng)業(yè)是開一家火鍋店。瞿一行在南方的暖冬里消失不見,隔年春天,趙佳已從心底原諒了他,男孩們總是更容易遭遇挫敗和迷失,他們看上去強韌,卻不知道哪一天忽然就徹底折斷了。
這次,記掛著她的人也是徐璐。公司午餐時段,徐璐照例走過來,挨著她坐下,說不用發(fā)愁,我想到辦法了。趙佳問,去其他地方租房子嗎?徐璐搖頭,不用那么麻煩。我的房間在東頭,這些天我觀察,早晨能有十幾分鐘的陽光呢,瞅準時機,帶你爸媽來我房間就行。
能有十幾分鐘的陽光呢。趙佳聽得鼻子發(fā)酸,心里一抖。她不讓徐璐看出異樣來,笑著點頭,行,連房間都不用換,早晨帶他們去你的地方,事情不就解決了。徐璐交給她一頁紙,說這是陽光出現和消失的準確時間,連續(xù)記錄了幾天,短期內不會有太大變化。
臨到把父母安排進星寓附近的賓館,趙佳心里忐忑起來?;氐叫窃ⅲo徐璐打電話,說還是調換過來住一晚,我去你房間里適應適應,這樣心里有底。徐璐說,也行。徐璐知道趙佳心里不踏實,單純地想做點什么緩解焦慮。其實星寓的房間是一模一樣的格局,標準化裝修,個性的居住需求被泯滅,好處是拎出來一間房,說是誰的都行。
夜里,徐璐把基本生活用品用背包一裝,來到趙佳所在的天璇樓。兩人見了面,徐璐壓低聲音說,歐佩君就住在隔壁呀。她們至今不清楚歐佩君從事何種職業(yè),如何維持生活。擱在以前自是鄙視所謂的不務正業(yè)之人,如今卻覺得,星寓里住著另外一類人,不全是好好讀書然后老老實實找份工作的人,這樣挺好的。
第二天一早,趙佳掐算好時間,把父母領到星寓來。趙爸看到星寓門口七棟樓房的標志牌,說名字真宏大,哪個高人想出來的,有氣魄。趙媽注意到小區(qū)來往的住戶,說,都是體面干凈的年輕人,看起來層次很高。趙佳心想,這已是租金價格篩選后的結果。至于高層次,她并不敢認領,她只知道,大家上班一個小格子,下班一個小格子。
一行人在小區(qū)花園里轉了一圈,依次看到自助洗衣店、倫敦風格的紅色電話亭、貼滿活動照片的青年之家,趙佳爸媽不斷點頭對環(huán)境表示滿意。前方綠草坪上散落著幾個鬼臉南瓜,趙媽問,這是做什么的?趙佳說,再過一個月就是萬圣節(jié),南瓜燈是節(jié)日標志。趙爸感慨,現在年輕人過的節(jié),我們那時候一個都沒有。
趙佳看看手機,差不多到點了。她招呼大家,說我們上去吧。
陽光果然在那里等他們。窗簾已拉到一邊,窗戶也敞著,上午的陽光金緞一般鋪在地上。陽光是趙媽心坎里的事,一見陽光她就笑了,說,見不著太陽可不行,到處長白醭,人也發(fā)霉,這才像個住的地方。趙媽吸吸鼻子,趙佳知道她聞到了陽光的味道,陽光是有味道的,溫熱柔軟,好聞的香味。
趙爸稍作觀察,說不如上一個住處寬敞,但好在是東南朝向。上一個住處是屋角長蘑菇的那一間,她和徐璐未熬過雨季就搬離了。早些時候她們以為好事真的發(fā)生,給她們租到物美價廉空間大的青年公寓“美滿屋”,直到雨季來臨蘑菇冒出,才回過神來,美滿屋是海砂房。她正想著,忽然注意到徐璐臉色一變,徐璐走到陽臺上,用身子擋住什么東西。她走近,看到徐璐身后放著一盆太陽花,神態(tài)萎靡,半死不活的,眼看就快養(yǎng)成干制標本。太陽花容易養(yǎng)活,有光照就會開出五顏六色的花,而眼前這盆顯然得不到足夠陽光。徐璐瞅準機會,用陽臺上的紙箱蓋住花盆。趙佳剛松一口氣,忽又想起一事,驚出一身冷汗,千里迢迢送到她手里的那枝豆瓣掌忘了拿過來。還好父母在專心研究屋里的可變形家具,忘了問問豆瓣掌長得怎么樣了。
徐璐沖她使眼色,意思是受歡迎的客人——陽光——要走了。她立刻想念起小陽光來,若小陽光轉身欲走,她會耍賴地拉住小陽光的手腕,把它留在房間里。
一邊遐想,一邊挪動腳步,引導父母往外走,說下去喝早茶吧,爸喜歡蝦餃,媽愛吃蘿卜糕,都記著呢。趙媽沒有走的意思,說,一天能有多長時間日照?
說不準,時有時無的。趙佳語速很快,極力克制住張開胳膊把人往外趕的沖動。徐璐上前一步,攙住趙媽。趙媽又看一眼屋里的陽光,幾乎被徐璐架著離開房間。
趙佳看到徐璐的身影,徐璐明明就在幾步外,她卻已萬分舍不得她了。人活一世總喜歡攢物件,越攢越多,一直留在身邊,親近的朋友卻留不住,難免四下散落,音信漸稀,直到杳如黃鶴。徐璐那一組開發(fā)的游戲在內部PK中又落敗了,未能上線。優(yōu)化危機先于中年危機而來,趙佳一直揪著心,徐璐會跟很多曾經的同事一樣,被以各種理由優(yōu)化掉,匆匆路過便永遠離開。僅僅想一下那畫面,趙佳的心就變得空蕩蕩的。
夜幕垂落,籠罩著葉片落盡、樹枝伸向天空的枯樹。半空中,一群蝙蝠張開翅膀,正飛過淡藍色的巨大圓月。幽幽的黃光在黑暗中飄浮閃動,詭譎笑聲從空心南瓜燈里傳出來。眼前的一切似出自于一場沉沉的夢境,站立成北斗星形狀的公寓樓也仿佛陷入到一場冥想中。
一路上,趙佳和徐璐遇見狼人、李小龍、海盜杰克、哆啦A夢、德古拉伯爵、紅心皇后,還有兩位蜘蛛俠,他們穿著一模一樣的紅藍緊身衣,看到彼此,停下腳步,隔著頭套互致問候。趙佳和徐璐并肩走向繪有圓月、蝙蝠、枯樹的背景板,迎面走來的絕地武士揮揮手中的光劍,沖她們吹口哨,她們此刻已變成另外的人了。趙佳扮作多蘿茜,徐璐扮作緋紅女巫。
夜晚的星寓園區(qū)很少出現這么多人。租戶們是為了少出門不得不信任外賣的一代人,是春末夏初鳥類長出繁殖羽、花粉和種子在空中飛翔時也懶得動念的一代人,下了班就待在房間里,看劇,刷帖,打游戲。今天不一樣,數不清有多少超級英雄在園區(qū)閑逛,到處閃動著綴滿亮片波光粼粼的披風。不需要經過痛苦的變異,穿上從網上買到的廉價衣物,他們就化身為更有力量的人。
十一月,南方的天氣還沒有涼下來,空氣里流動著令人微醺的溫熱氣息。緋紅女巫被雷神和金剛狼拉著合影,多蘿茜看看身后,身后并沒有跟著稻草人、膽小獅和鐵皮人。也是,這個時候,誰想扮成沒有腦子、沒有膽量和沒有心的童話人物呢?
多蘿茜在園區(qū)漫步,路邊的植物她大都認得了。蟛蜞菊貼著地面蔓延,再高一點的是龍船花和朱槿,葉子半紅半綠的是紅鱗蒲桃,葉面碩大比人臉還寬的是海芋,高大的喬木有糖膠樹、黃葛樹和大葉相思。
游園會之后,種植活動開啟。公寓管家打開草坪上方的聚光燈,把黑暗中游蕩的異能人士吸引過來。南洋楹巨大的傘形樹冠下,事先平整好的泥土在靜靜等待接下來的種植。一對情侶拿著一棵蘭花草,更多的人拿著花的種子。多蘿茜聽見人們的對話,你種什么?三色堇。你呢?波斯菊。多蘿茜拉著緋紅女巫,走,咱也種。緋紅女巫說,事先沒準備,你打算種什么?多蘿茜捏捏身上的挎包,說過去你就知道了。
角落里,多蘿茜用鐵鍬挖出一個四方形的洞。她從挎包里拿出一樣東西,在女巫面前晃了晃。我沒看錯吧?女巫的眼睛在夜色中瞪大了。多蘿茜說,沒看錯。多蘿茜把東西放進洞里,說,來,把它種下去。兩人用鐵鍬鏟起新鮮的泥土,一層層覆蓋上去。
離開種植區(qū),女巫挽起同伴的胳膊,有些激動地說,你種下去的居然是一個小木房子。多蘿茜湊到她耳邊,說,種下去的是家。
不早了,眾英雄陸續(xù)散去,回到自己的房間,脫下制服,變回凡人。星寓的小房間從各自的內部被點亮了,它們足夠多,足夠密集,一層層堆砌起來,就不再是一個個平淡的、無人知曉的小格子,而是匯聚成一座明亮耀眼的水晶之城,璀璨而動人。
多蘿茜和緋紅女巫躺在草坪上。女巫問,我們住哪里?多蘿茜愣一下,馬上反應過來,說,我們住在太陽系距離太陽第三近的行星上。女巫說,答對了!這重復很多次的問答總能讓兩人高興一陣子。她們的經歷和境遇是相似的。生長于縣城,從小樸實安分愛學習,始終坐前三排,一路考前十名,高中時忍著不看書屋里租來的秘密傳閱的言情小說,最后上了好大學。畢業(yè)后踏實工作,每天清晨被地鐵口吐出來,像魚群里的一條小魚,游動著消失在龐大的集體里。無論如何,有份工作,能囫圇著受累就算好了。她們不敢多欠債,以為努力存錢就能存夠首付。在上岸的人眼里,她們的頭腦和眼光都不行,既看不清社會發(fā)展的趨勢,也不懂人性。
此刻,她們把自己攤開在草地上,聽著彼此的呼吸聲,不用沒話找話。夜晚溫柔,多蘿茜感覺到一股強烈的情感涌上來,她知道自己又在想念瞿一行。她多希望,他已買了房子,有了喜歡的工作,她多想小心翼翼地問問他,你在哪里,日子過得好不好?既不糾纏,更不哭鬧,但記憶里瞿一行急于擺脫她的樣子制止了這個問候。他最愛的衣服是一件紅色曼聯球衣,洗變形了,她現在都還想著送他一件新的。分開后她傷心過一陣子,很快就看上去跟以前一樣了。只有她自己清楚,她往更黑更安全的地方退了一步,悄然把自己多封閉起來一點,她比以前更難靠近了。
歐佩君又在哪里呢?上個月她已搬走。她時不時翻翻前鄰居的動態(tài),最新動態(tài)發(fā)了一張坐在浴缸里的照片,光潔的小腿從蓬松的白泡泡里伸出來。浴缸線條優(yōu)美,被四個花紋繁復的黃銅底腳支撐著。浴缸照的日期和地點當然是個謎。之前抱小狗、曬太陽、喝紅茶的照片她分三次發(fā)布,三個完全不同的享受精致生活的場景,但她知道,它們都拍攝于下小雨的一天,在一個凌亂狹窄的小房間里。
幾點啦?女巫先坐起來,走,多蘿茜,去我那里,給你看看我做的Demo。
回到房間,她們褪去造型服裝,再次成為趙佳和徐璐。徐璐一言不發(fā),觸亮手機屏幕。趙佳看到一幅熟悉的畫面,是她們居住的公寓樓,排列成北斗七星的形狀,只是毫無光彩,灰蒙蒙的一片。接著,徐璐伸出手指在屏幕上輕輕一劃,七座公寓樓離開地面緩緩上升,先越過樹木,接著越過前面的高樓,越升越高,輕盈地飛離城市,在高高的天空中停住。
北斗七星懸掛在太陽邊上。趙佳來了精神,說,別灰心,看看眼下能做點什么。要不咱倆開發(fā)一款小游戲,叫“萬物向陽”?徐璐說,好,不設寶箱、點券、金幣、鉆石,獎勵機制是陽光,照進房間的大片陽光。
到分開的時候,趙佳也不敢提優(yōu)化的茬。在公司沒人比徐璐更勤快,她像個秋天里忙碌的小動物,本就不愛打扮,這兩年連裙子也很少穿了。兩人聊到深夜,聊很多過去的事情,卻無法觸及說不清在哪里的未來。
趙佳穿過三道長廊,從玉衡來到天璇,走進一模一樣的小格子。她打開抽屜,拿出一個軟皮筆記本。這是調換房間那天徐璐不小心落下的東西。徐璐本科階段學電信專業(yè),研究生的時候才轉到計算機,她一直說自己技術不過關,經常在本子上記要點。此時,趙佳猜測,本子上或許還有別的東西。
她翻開封皮,一頁頁地看,上面記錄的大多是技術要點,翻到最后,一列文字出現,很像高中時代制定的學習計劃。她看到,白色紙張上用黑色墨水筆寫著:
了解游戲開發(fā)的最新趨勢,不斷磨煉技術。
不買貴衣服,只買快消品,少出去吃大餐,盒飯足矣。攢錢供一套小房子(有一個小時以上的陽光)。
爭取每兩個月細讀一本書。
培養(yǎng)幾個不需要開銷的愛好。
注意鍛煉身體,身體是工作和生活的本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