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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動的宴席

2021-09-05 03:10李知展
江南 2021年5期
關鍵詞:小姑向東老頭

李知展

落日潦草。大半天都是陰的,臨到傍晚,太陽才露個紅臉,沒撐多大會兒,就匆匆下山。鐘占寬瞇眼抽了一鍋煙,有了笑意,對孫子說:“行,明天能開席?!辩姳匦袇s黑著張臉,不作聲。

祖父在桌角敲了幾次煙袋鍋子,咚咚咚咚,如擂戰(zhàn)鼓。幾番催促,鐘必行才不情不愿地往車子上收拾廚具,燉鍋、炒鍋、馬勺、菜刀、火鉗、一摞摞海碗,都搬完,出了一頭汗。祖父這時也做好了晚飯,一盆掛面,一碗亂燉。祖父喊了他,他嘀咕一句:“又是這兩樣豬食。”鐘必行實在搞不懂,宴席上能翻出花兒的祖父,對自己的一日三餐怎么就這么能對付?

鐘占寬笑笑:“有的吃就不錯啦,小狗日的,還挑三揀四?!彼呛堑模瑥淖雷酉旅鰝€盒子,是袋裝的燒雞,前幾日小女兒買來孝敬他的,他沒舍得吃。鐘占寬拆開,敲敲桌面,喚了聲喂豬仔時的吆喝。鐘必行哭笑不得,低眉臊眼地過來,撕扯著燒雞,蘸著辣椒面,吃得倒也痛快。祖父給他也倒上一杯燒酒,鐘必行嫌棄地扭著頭,老頭笑笑,自個兒哧溜有聲,喝得悠然,吸溜了一口湯面,又向?qū)O子舉杯相邀,鐘必行不理會他的慫恿。祖父損一句,“和你爹一樣兒,喝酒不行,人也不行,黏糊糊的?!?/p>

這是說鐘必行和他沒出息的爹一樣,不似祖父性格里風火。鐘必行也只能駁斥一句:“誰像你,酒暈子一個,還多驕傲呢?!笨筛赣H確實溫吞懦弱,只會跟著工頭在建筑隊里做木工,勤扒苦做,錢其實也沒少掙,可是呢,到頭來,卻連個媳婦都看不住,又有什么用?鐘必行的母親,尖酸強勢,個子高,尖下巴,說起話來踮著腳,架勢如登高一覽眾山小,落下個唾沫星子都似如來佛手里的巨石,將父親壓得死死的。父親并無怨言,對傳得到處都是的風言風語也不在意,畢竟,她撫育著兒子,操持著整個家。直到母親連最后一點臉面也不給他留下,在鐘必行三歲時,跟鎮(zhèn)上開飯店的老李跑了。父親自此一蹶不振,常年在外,也斷續(xù)處過幾個相好,大約是傷了心,再沒續(xù)娶,這幾年身體不好,木工不做了,在工地上看守材料。

鐘必行跟著爺爺奶奶長大,省里大學畢業(yè)后,在沿海城市找了工作,做網(wǎng)頁設計,工資不高不低,做穩(wěn)了互聯(lián)網(wǎng)大佬口中“有福報”的996社畜生活。年后就沒再返回公司,不是不想漂泊打工,疫情中公司不景氣,他干得憋屈,暫時沒處可去。祖父還豪氣:“不想干就算了,聽你講好像干得也不開心,不差再養(yǎng)你幾年?!辈贿^祖父又瞇著眼補刀,“哎,養(yǎng)頭豬半年就能出欄,養(yǎng)個你呢,二十多年了,就會個叭叭犟嘴?!?/p>

說得鐘必行感與慚并。常想,自己真沒用呵,還要七十歲的祖父養(yǎng)活,可有時和祖父斗著嘴,他又想,多么幸運,二十多的人了,還有祖父可以依托。鐘必行跟別人不哼不哈,對祖父可不示弱:“老頭兒,我到城里哪兒不能找個活兒干,再不濟送個快遞總行吧,為啥不去呢,你還不明白?”

老頭明白,孫子在家想多陪陪他。鐘占寬笑呵呵的,還要加酒,被鐘必行奪了杯子:“行啦,喝兩口,有個意思就得,還真以為自己英勇呢?!弊娓妇托Γ肫甬斈杲Y(jié)婚踩著板凳和人猜拳行令喝燒酒的情景:“再老十年,爺也能喝趴下你兔崽子?!辩姳匦袥]酒量,一杯下去臉就通紅,他愛喝各種可樂?!靶行校项^兒,你厲害,說你胖你還喘上了,小心我告訴姑姑哦。”

上次中風恢復后,姑姑就明令祖父戒酒。小女兒的話,鐘占寬不敢不聽。不是他怕小女兒,是她過得更難些,或者說,鐘占寬覺得她更苦些。小姑兩個兒子,還要供養(yǎng)多病的公婆,才四十多歲,鬢角就有了雜色。幾個子女里,鐘占寬自小最偏寵小女兒。其實,貧戶人家,能寵溺到哪里呢,無非是言語親昵些,允許她撒個嬌使個小性兒,趕集時買點兒零嘴,過年添件鮮艷衣裳罷了??尚睦镉H。兩個女兒一個兒子,就他的小囡囡能解心意。所以,想到這嬌憨的小女兒為人妻為人母,也要受種種艱辛委屈,鐘占寬就格外心疼。

小女兒現(xiàn)在偶爾能來看看他,就很好了,他不忍心給她添亂。不過鐘占寬還是倒了一杯,才擰上瓶蓋:“你姑還說幫你介紹個對象呢?!?/p>

“就別讓她操心啦,誰會看上我呢?!?/p>

“別說喪氣話,我覺得我孫子挺好的,除了懶點、饞點、說話沖點,其他沒啥大毛病?!?/p>

“讓你夸了?經(jīng)你一說,我還有個樣兒嗎?”

祖孫倆又斗了一會嘴。

“行,早點睡,明個好出活?!庇痔匾舛趯O子,“少玩會手機,起不來,當心揍你。”

鐘必行囁嚅著,祖父沒給他說出“我不想去”的機會,就將他推出屋門。

恰如祖父預料,日頭已高,鐘必行還沒起床。不是睡過了頭,他一早就醒了,到底年輕,好賴床,晨間半醒半夢,心緒飄搖,他愛想事情。其實也想不清,可就是那種混沌朦朧,煩心事沒那么刺刀見紅,美好的回憶和暢想繚繚繞繞,似乎一切都還沒那么糟糕。鐘占寬往車上裝零碎的佐料之類,收拾完了,也不喊他,自個開著電動三輪車走了。鐘必行這才火速爬起,從窗口喊:“老頭,你走了我咋吃飯?”

“有泡面。”鐘占寬心說,小兔崽子,不幫我干活,還想吃呢,吃大黃拉下的吧你。大黃是祖父養(yǎng)的一條狗。連它也嗅出鐘必行散發(fā)的頹廢氣息,狗眼看人低,對他愛搭不理的。

鐘必行沒脾氣,起來發(fā)現(xiàn)老頭將廚房門鎖得死死的。他回屋翻了翻,果然僅有泡面可以充饑,不過呢,就一桶,是他回來時坐火車吃剩的,一直放在茶幾上,過沒過期都不好說?!昂伲项^兒,你挺絕?!?/p>

他接著去祖父床頭的木盒里翻了翻,除了藏的零錢和奶奶的照片,箱子底下,壓著一冊病歷。

熬到半上午,鐘必行坐不住了,騎上摩托,大黃跟著,去了鄰村。遠遠地,就聽見鞭炮嗩吶齊鳴,越走近,鐘必行越傷心。到了熱鬧的發(fā)源地,鐘必行似乎耗盡了所有力氣,臉色都是不自然的虛白。大黃聞到燉肉的香氣,興高采烈,撒歡奔過去,丟下他,門外孤立。

朱紅的大門旁邊,立著新郎新娘放大的婚紗照,展示牌上,胡向東踮著腳露著齙牙,眉開眼笑,攬著嬌媚的新娘,急于向全世界宣告他的幸福。讓鐘必行難過的是,亓欣欣也配合地笑著,水汪汪的大眼睛款款深情,望著夫君胡向東,妝后暈染的眉眼放大了她的崇拜效果。鐘必行總以為,她怎么也得似被俘獲的羔羊,帶著點被迫而嫁的委屈呢,沒有,看得出來,亓欣欣滿意、甜蜜。

那之前她的無奈,都是裝的嘍。鐘必行苦笑,剛想口吐一句臟話,肩膀被人拍了下,回過頭,是來丈人家送東西的胡向東。

“老同學好啊,多久沒見啦,聽說去南方發(fā)展了,掙到大錢了吧?哈!”

鐘必行心里罵,哈你妹呢,我又不像別的人跟著你混飯吃,在老子跟前擺什么譜,你錢多錢少關我屁事?可是呢,大家心目中的女神,他執(zhí)拗暗戀的亓欣欣,畢竟被胡向東據(jù)為己有了,再對比自己失業(yè)在家的處境,鐘必行的硬氣就有些跑風。他不尷不尬地笑笑,不打算和他深聊。

可胡向東緊追不舍,孔雀開屏似的,要展示他的優(yōu)越:“欣欣就在樓上,昨晚玩得晚了點,還在睡呢,一會我接她去試妝,要不要一起去呢,路上聊會?”你的女神,陪我,玩得晚了點。都是歧義空間。鐘必行一陣惡心,又泛著心酸。沒等他表態(tài),胡向東一拍腦袋,朝鐘占寬那邊看了一眼,鐘占寬正埋頭砌著簡易灶臺?!芭?,忘了你是來給你爺幫廚的,這兩天辛苦老同學了,該開席了,你去忙吧?!闭f著,喜笑顏開地走了。把鐘必行氣得,攥著拳頭,呼吸急促,殺意四起。

鐘占寬看看孫子,本來想逗弄奚落他的:“不是不來嗎,泡面味道怎么樣呀?但沒說出口,只努努嘴,旁邊小灶上給他留著飯,“快吃點,干活。”

鐘必行臉色鐵青,沒吃,一聲不吭,搬磚抹泥,幫祖父將三個大小灶臺壘起。正忙活著,亓欣欣從樓上下來,被胡向東擁著。路過時,不經(jīng)意間,和鐘必行打了個照面。亓欣欣倒也沒太訝異,掠起鬢發(fā)掩面過去。胡向東停下,熱情地散了一圈煙,收獲了一眾恭維話,才攜著亓欣欣上了大奔。

車子走了很遠,人們還在議論,嘖嘖稱羨中隱隱地嫉恨,這遠近馳名的小美人,自此以后,連多看一眼都不能了。誰都知道胡向東的霸道兇狠。

鐘必行向隅而立,心還是尖銳地疼了一下,就是那種往事呼嘯拍來,岸卻承受不住的程度??稍诂F(xiàn)實里構(gòu)筑一道堅固的堤岸,太難了,金錢、地位、運勢,一樣不能少。岸不牢靠,美人如水,自然要流入別個懷抱。此時再想起之前兩人上學時的曖昧和朦朧諾言,就覺得真諷刺,鐘必行氣憤之余,體會到一種真切的無力感,他借著系鞋帶,蹲下來,腸胃心肺都絞痛,似乎被人照肚子上揍了一拳,悶悶的,疼。

明天是亓欣欣的婚禮。

灶臺壘好,要試火。鐘占寬將燒火的任務派給了孫子,鐘必行心不在焉,要點燃梨木和硬炭,祖父掐來一把柴草:“先來軟的,硬材硬火,爐膛一下就裂了?!?/p>

柔軟的火光,舔在鐘必行臉上。祖父煉豬油,潤潤鍋,以油渣熬白菜粉條,所有幫忙的人員,自己拿海碗,隨意吃。明天是正席,吃完抽袋煙,鐘占寬就要忙活開了,炸制整魚、肘子、丸子,切配各種菜,饒是后疫情時代,村委限定宴席人數(shù),還是忙活了半天,到了傍晚,才將預先炸制的、切塊的、清洗的,所需的菜碼配齊。就等明天宴席開場,集中火力烹炸煎炒。

祖父明顯累了,打起精神,給主家炒了三桌菜。晚上,新娘子家的親戚、鄰居得聚聚,喝喝喜酒,禮事上幫忙的,也得鬧會兒酒。主家也邀鐘占寬坐上去,一道吃點喝點,他照舊擺擺手,沿襲著他的規(guī)矩:“一個廚子,來給主家忙事兒的,得守著灶臺,哪能上桌顯樣呢,不合適。”就和孫子不離灶臺,伺候三桌依次上完菜,等著,確認再沒有加菜,鐘占寬才坐下來,抽會煙。

鐘必行打小節(jié)假日跟隨祖父走村串鄉(xiāng)做宴席,祖父的流程都在他心里。不等祖父吩咐,他就炒了個酸辣白菜,盛一小碟下午炸好的花生米,端給祖父。鐘占寬摸出自帶的藥酒,喝上兩杯,解解乏。

這么吃,也是鐘占寬多年的習慣。在以前,是為主家節(jié)約,宴席還沒開呢,你一廚子,喝酒吃肉,按理說也是應該的:近官得貴,近廚得食;廚子不嘗,五味不香。可架不住那時候都窮,你近水樓臺,吃著喝著,難免有刻薄的主家覺得糟蹋東西,讓人嫌憎,主家心疼。現(xiàn)在,當然誰家也不在乎那點酒肉,鐘占寬仍保持著,一碗燴菜,一碟花生,一碗面,再慳吝的人,也不容他說一句閑話。鐘占寬做了一輩子宴席,瘦瘦的身子走到哪里,都硬朗朗的,主家都看得起。底子就在這里。

祖父閑酌的工夫,鐘必行下一碗蔥花湯面,祖父喝完酒,連湯帶面吃上一碗,舒舒坦坦的。然后,抽著煙,蹲在爐灶邊,取著暖,耳聽著主家和主事的聊天。不單為聽閑話,也是摸清明天的宴席,哪桌是嘉賓,哪些是撐場面的頭臉,哪桌是娘家人,哪些是隨禮的,他心里有個數(shù),布起菜來,也如布陣,有個輕重緩急??慈讼虏?,說起來勢利,可天下哪里不如此呢。

鐘必行什么也沒吃,祖父瞅了他幾次,錯錯嘴唇,還是什么也沒說。三桌賓朋吃完鬧完,快到半夜了,幾個狗日的喝嗨了,因為劃拳賭酒,起了爭執(zhí),還打碎了幾個碗碟。鐘必行幫著收拾了。都弄妥當,祖父拍下他肩膀:“忙活半天,一口飯不吃,你餓著頂什么用呢,她會心疼?沒出息?!边@么一說,鐘必行的眼淚一下就要撲出來,他轉(zhuǎn)過身,咬著牙,不放出喉頭的哽咽,等確定自己可以笑得弧度綻開,才轉(zhuǎn)過臉,訓斥祖父:“老頭,你咋這么多話呢。還有,告訴你,孫子為啥想來。我翻吃的,找到我奶的照片,我答應過我奶,得替她照顧你,盯著你少喝點,你以為我想干這煙熏火燎伺候人的狗屁活兒?”

“嘿,來不來都得是我孫子?!辩娬紝挃D擠眼,忽然,悄悄說一句,“快看,她回來啦。”

鐘必行因為轉(zhuǎn)身太急,趔趄了一下,腦袋里一陣天旋地轉(zhuǎn),待站穩(wěn)了,門口什么也沒有。祖父在背后嘿嘿笑。鐘必行當時就惱了,當著祖父來了句:“我去,老頭,你沒治了。”又不能打他,鐘必行氣呼呼的。沒個正經(jīng),這老頭。

“行,難得我孫兒一笑,把剩下的面條吃了,趕快去睡,明個才是正經(jīng)忙活。”

被老頭逗了一下,這一驚一乍之后,還真覺餓了。鐘必行撈起面條,正吃著,車聲轟鳴,胡向東和幾個伙伴簇擁著,這回,她真回來了。亓欣欣下午是去試妝,在名貴化妝品的加持下,越發(fā)顯得嬌艷動人,不可方物。鐘必行看呆了,嘴里還含著一團面條。亓欣欣似乎望著他笑。他的腦門都是熱血呼嘯,暈暈的。亓欣欣真的走過來了,在灶臺燜住的爐火上烤手,還是那樣春水泠泠的聲音,說:“能不能幫我做碗湯呀?起風了,有點涼?!?/p>

鐘必行趕緊擱下碗,捅開爐火,朝鐘占寬求救。祖父笑瞇瞇的,擺擺手,讓他自己來?!靶校项^,你行。”鐘必行恨恨的,卻又心懷激動,洗手調(diào)羹,做了一碗粉絲丸子湯,勾了薄芡,她不愛吃香菜,他細細切了幾刀水芹嫩葉,她愛吃酸,他又點了一勺香醋。她的一點一滴他都記得清楚。鐘必行捧著湯碗送過去,再返回灶臺,守著一腔惘然和虛無。

他迷瞪的間隙,亓欣欣又捧著碗出來,坐在灶臺邊,說:“還是向著火有意思。”鐘必行和她一道望著炭火,眼眶熱熱的。儲蓄的滿腹話語,一肚子質(zhì)問,此時卻一句也說不出,兩人沐著火光,平分著一席沉默。只余她湯匙偶爾碰撞碗壁的輕響。

“我爺說,明天要開三十桌,分三批,應該很熱鬧?!贝謇锕芸兀缦荒艹^人數(shù),亓欣欣父母決定風光嫁出女兒,由胡向東送了禮,出面溝通,“我們也不想搞這么隆重的,可架不住大伙兒隨禮熱情嘛,都是低頭不見抬頭見的?!苯?jīng)商定,分三個批次,先后進行流水席。

“他那人,好面子?!必列佬篮攘艘豢跍f。

接下來,又都不言語。

“聽說溪邊的桃樹都砍掉了,”過了良久,她低著頭,說,“我沒敢去看?!?/p>

靠近黃河古道邊,有一段清澈的小溪,兩邊遍植桃樹,結(jié)得好大的黃桃,是做罐頭的好原料。可惜這幾年市場不好,桃樹也老了,砍得七零八落的,重新種上了更有經(jīng)濟效益的藥材。

桃樹沒砍之前,每到春天,桃花開得不管不顧,燦爛得如夢如幻。每次上學下學,他們結(jié)伴走過桃林。桃花開了又落,他們走了很多年。高三那年春天,周末從縣城回家,車子僅到鎮(zhèn)上,下來還要走一段。到了溪邊,亓欣欣停住腳步,道一聲:“呵,開得真好。”斜陽染得桃花灼灼,似一片鮮艷的火。兩個人就那么站著,看花,看日落。看了很久。從沒有過,卻又似早已這么并肩看過無數(shù)次景致。亓欣欣望著云霞似的桃花,說:“能一直這么開就好了。”她轉(zhuǎn)頭,“你幫我畫下來吧?!?/p>

鐘必行學習一般,畫畫卻好,走美術生的話,可以考個不錯的大學,可惜輔導班學費太貴了,就算考上,藝術院校相對昂貴的學費,也不是他能承擔起的。

“你打算考哪個學校?”亓欣欣問他。鐘必行說了省會的一所學校。亓欣欣哦了一下。又看了一會兒桃花,天色暗下來了。亓欣欣興致好,沿著溪邊一蹦一跳的,學校如牢籠,此刻她才恢復了一點青春活力,天性在暖風花香中舒展。河岸不平,她搖搖擺擺的,鐘必行擔心她會跌倒,可她總能平衡得很好,像一只羊羔在草地上蹦跳,那份輕盈和生機,格外動人。鐘必行并行在稍后的位置,手始終伸著,保持隨時攙扶她的姿勢。在她再次趔趄時,他小心觸了下她的指尖,亓欣欣回視一笑。正是這笑,鼓動他的試探,他終于忍不住,握住她的手。鐘必行什么時候也忘不了,握住她的手的感覺,像是抓住一尾跳波的魚,那份美妙的溫柔和滑膩。亓欣欣掙扎了兩下,就任由他緊緊握著。鐘必行的手心里都是突突的心跳。

那是他最心動的瞬間。煙花一樣,美好,卻轉(zhuǎn)瞬即逝。

到了村口,亓欣欣停下來,忽而說了句:“我也會努力的,你等著哦?!彼煽冞€沒他好,他明白了,她也要考取他所說的那所學校。鐘必行鄭重地點頭,像是真能守住這段朦朧的情意,只需他深情地等。而事實上,那所學校他們都沒考上,鐘必行勉強夠線讀了個二本,亓欣欣本科線都沒過,她沒再復讀,上了兩年幼師,就在市里幼兒園工作了。

他們還沉浸在清溪邊桃花的幻夢里。胡向東在堂屋和來客說話的間隙,不時地瞥向這邊,終于看不慣,走過來,沖亓欣欣說:“看見你吃,我也餓了,炒幾個菜,我和幾個哥們兒加個餐,喝點兒?!?/p>

“還喝,你今天喝幾次了?”

“哈,那不是娶了你,高興嘛,我的寶貝兒?!焙驏|說著,彎腰摟著亓欣欣,臉貼上去親昵。也不嫌肉麻。亓欣欣推不動他。鐘必行明白,他特意做給他看的,胡向東在表演著宣示主權。

他剛要起身溜到一邊,祖父過來,低聲說:“你們聊,我來?!辩娬紝捪村?,“新郎官,要吃什么?”

“還是讓我老同學來做吧,見識下他手藝?!?/p>

這就暗含貶損了。

“他呀,過些天還要去廣東好大的設計公司做主管,看我忙不過來,過來幫幫忙,炒菜還得我老頭子掌勺?!弊娓附o他撐面子。

“沒事,我看剛才他做的湯就挺不錯,怎么著,給哥兒幾個也來一鍋?”

“不怕他往湯里給你來泡童子尿?”鐘占寬呵呵笑。鐘必行樂了,老頭兒真替他揚眉吐氣。

胡向東還沒發(fā)話,手下的伙計不樂意了,推了鐘占寬一把,嘴里不干不凈的:“老頭,怎么他媽說話呢?”

“你大爺,老頭也是你能叫的?”鐘必行抄起板凳,就要沖過去。被鐘占寬及時制止了。

老頭訓他:“洗菜去。我們是來做事的,多大的氣都得受著。”轉(zhuǎn)身沖著剛才推他的年輕人,“小伙子,挺有勁啊,這一下推的,要不是我老頭兒下盤還算穩(wěn),稍微這么往地上一出溜,新郎官的好事可就被你耽誤嘍……”

胡向東明白老頭的厲害,他真要這么往地下一躺,說是推倒的,明天的宴席夠嗆不說,還不定什么路數(shù)呢。胡向東趕忙架住鐘占寬的胳膊,端穩(wěn)了,遞上煙,賠著笑,讓推他的人道歉。

鐘占寬始終笑呵呵的,向?qū)O子挑了一下眼角:“小子,生火,炒菜嘍。”

胡向東哪還敢勞動他宵夜呢,打個哈哈,做鳥獸散了。

翌日一早,鐘必行就起來了,洗漱完后,開始剁肉。按以前的規(guī)矩,四喜丸子、紅丸子、蒸肉等都得用刀剁,現(xiàn)在大家都要速度,粗糙是避免不了了,絞肉機甚至攪拌機都用上了??裳缦瘔狠S,有一道,白丸子,還得手工。精選肥瘦相宜的豬肉,剁成肉糜,加蛋清,朝一個方向反復上勁,然后擠成類似魚丸的小巧丸子,丸子在文火熱水里定型,煮熟后顆顆晶瑩,漂在水面,不下沉。上桌時,老母雞、棒骨吊的清湯,對應入席人數(shù)放八顆白丸子,中間是一飽滿圓潤的紅棗,丸子瑩如雪團,紅棗畫龍點睛,被白丸子拱衛(wèi)著,皆浮動在湯面上,煞是好看??赏枳尤绻黄饋恚藗兙托υ捔?,說這丸子是“死的”。任誰主廚,臉上都掛不住。

鐘占寬看到孫子起這么早,嘿嘿笑。他那個樣子,鐘必行不擠兌他兩句都難:“老頭,不要以為我改邪歸正啦,是怕你等會忙不過來,丸子真成‘死的了,我也跟著丟人。”

鐘占寬只笑。

上午的宴席早早開始,祖孫倆忙活得脊背生汗,調(diào)停得當,不忙不亂,菜品依次而上。每桌八人,一次開十桌,八涼八熱八燒,黃河古道的鯉魚、雪湖里的鴛鴦鴨、農(nóng)家飼養(yǎng)的土豬,扣肉、紅燒蹄髈都軒昂油亮,每桌還來了一盤甲魚。大家擦擦油嘴,抽著煙,喝得迷離,都說是近幾年最豐盛的一次宴席。

唯獨最后一關,白丸子入鍋,還是大半沉入湯底,好在每桌就那一碗,鐘占寬將浮起的撈出,也夠分配。鐘必行看見了,略顯慚愧。祖父笑笑,沒吱聲。

到了下午兩點多,最后一撥流水席才完。這之前鐘必行只顧著端盤子配菜,忙得如拉滿的弓,不作他想。這會兒忙完了,箭射出去了,弦松了下來,被壓制的思緒紛紛兵變:胡向東抱著亓欣欣進婚車,關上車門的瞬間,亓欣欣朝他看了一眼;而胡向東路過端著盤子的鐘必行,似乎也得逞地看了看他……鐘必行這才意識到,這射出去的箭,自此和弓一別兩寬,再難有交集。他吐了一口氣,心下惘然。

大黃風流慣犯,已嫻熟地勾搭了一條眉清目秀的母狗,正殷勤帶著新歡滿院子尋找骨頭,路過鐘必行,拱一下母狗,似在對他翻一個嘲諷的白眼。鐘必行氣不過,踹了大黃一腳,將吊湯的棒骨偏偏扔向別家的狗。

晚上,是亓家?guī)兔Φ娜艘黄鸪燥?,算是答謝,氣氛松弛,歡笑連連,廚師炒好菜,解了圍裙,也被叫上喝酒。鐘占寬被大伙兒恭維,都說宴席菜品漂亮,主家臉上有光。他心里挺美,站著接過敬上來的酒,連喝幾杯,擺擺手,謝了好意,不再喝了。

祖父不上桌,人們就慫恿鐘必行代祖父出征,被強拉硬扯著:“小伙子,辛苦兩天了,來,好好喝點?!彼_始還拒絕。一旦上桌,此地酒風粗悍,勸起酒來火力生猛,鐘必行招架不住,只要喝下一杯,接下來就如大堤崩潰。鐘必行最后大醉。也許自己本來就求一醉。

醉了的鐘必行紅頭漲臉,抱著胳膊,頗冷的樣子,對著桌上的誰都笑瞇瞇的,卻吧嗒吧嗒掉眼淚。在座有約略知底的,就勸他:“人家都嫁人了,你還放不下,哥們兒,別太癡情啦?!逼渌硕耍粦押靡獾匦π?,勸他繼續(xù)喝,“這會兒人正入了洞房熱火朝天干著呢,你在這哭哭唧唧的,有啥用呀,來,喝酒吧,一醉解千愁哇?!钡?jié)M的酒杯,鐘必行繼續(xù)笑納,也繼續(xù)落淚。喝到這時候,在座的大都是年輕好酒的,荷爾蒙涌動,有人想想矮胖的胡向東,又想想亓欣欣的花容,對新婚兩人此時發(fā)生的細節(jié)格外著迷,借著酒意,越說越?jīng)]遮攔,直到說出亓欣欣:“以前走路小腿夾緊,風擺柳似的,最近好像兩腿叉拉著,怕不是姓胡的早播下種子了吧?”他們勾著頭,哈哈笑。

笑瞇瞇的鐘必行忽然變臉,站起來,一把將桌子掀了,抄起酒瓶,就要爆那人的頭。

一時劍拔弩張。

旁人一看,分別摁住二人,不尷不尬地說著:“沒事,喝多了,喝多了?!?/p>

鐘占寬看不下去,扭著孫子耳朵,開著電動三輪車,載他回去。

出了亓欣欣的村子,到了半路,夜色四合,土路顛簸,鐘必行胸腔里似揣著萬千火團,烈火灼灼,他恨不得扒開胸膛。幾聲干嘔,他要吐了。鐘占寬停下車,拍著背,讓他趴在土溝邊吐。鐘必行終于吐完了,也虛脫了,爬不上車,倚在路邊楊樹上,還笑:“老頭,給你丟人了?!?/p>

“沒外人了,小子,想哭就哭出來吧。”

鐘必行大嘴一撇,真要哭。鐘占寬嫌棄地嗨一聲:“收住吧,丑死了。”他給孫子點根煙,“他們笑話得沒錯,你這確實挺沒出息,別的不說,不像你爺,當年……”鐘必行擺擺手,讓他也收住,老頭當年的那段英勇故事,他也聽煩了。

鐘占寬年輕時,家里窮,他父親掂了大半輩子勺子,身板小,力氣輕,拎不動鋤頭,常常辛苦一年,到秋收一結(jié)算,還要欠生產(chǎn)隊的。實在沒辦法,鐘占寬頂著風頭,偷偷往交界的鄰省縣區(qū)販東西,咸菜、粗布襪子、針頭線腦,無非求個活路。來回一百多里,鐘占寬一天一個來回,走時回時都擔著一天星。因為年輕,雖苦,覺得也能受住,除了家里能活下去了,也因為她。鐘占寬來回要走隔壁村口,她家在村道旁邊。鐘占寬黑里來黑里去,按說碰不到她,可心里存著念頭,黑天黑地反而成了掩護:去時,路過她家,他咳嗽一聲,敲敲最西邊的墻壁,那是她住的屋;回來,輕輕拍拍墻。就這樣,她的那面土墻像是燈塔,拍幾下,像在輕叩心扉,去時身上有勁,回來心里有盼望。敲了一個月墻,鐘占寬在墻下堆著的柴草里留一個小包。第二天再路過,小包裹不見了,放包裹的地方,有幾顆花生。鐘占寬高興地跳了幾跳,嘿嘿笑。那幾顆花生揣在懷里,一直舍不得吃。自此,兩人守護著這個秘密,鐘占寬買給她的小玩意,梳子、頭繩、手絹、布頭,悄悄放草堆里,她能回饋的東西實在有限,但能看出是費了心的,一顆漂亮的卵石、幾粒野燈籠果兒、一小塊玉米窩頭……他們沒見過幾面,卻似默契多年,就這樣過了一年多,兩人添磚加瓦,已情意深厚了。這天,他回來,是夏夜的好天氣,雖然累,他興奮,他在村子里收到了一只銀手鐲,賣家情愿賤賣換點小錢買米面。銀鐲是以前工匠的老手藝,打得精致。他急著給她。到了屋后,他剛要敲一下,卻見她就在柴草堆前,見他來了,羞得直不起頭,捂住臉,透過月光,從指縫里看他。鐘占寬直接傻在那兒,嘴唇只會哆嗦,忘了要說啥了,愣過神來,將銀鐲子拋給她,竟然漲紅著臉,一溜煙跑開了……剛跑幾步就懊悔得想扇自己幾巴掌,跑啥嘛,可又不好意思再折回去,就停下來,轉(zhuǎn)身望著草堆的方向。她還站在月亮下,像一朵幽幽的花。鐘占寬使勁看,看得眼淚都要出來了,他忍不住,沖著月亮輕輕喊了一聲,心里開心得像是過年時打鐵花一樣,“啪”一下,火樹銀花,璀璨極了。鐘占寬一夜無眠,輾轉(zhuǎn)在懊悔和驚喜之間,懊悔的是存了那么多話,一句也沒說利索,驚喜的是,她對他笑呢……一大早,他就出發(fā)了,迫不及待呵,只想趕快跑到她屋后,敲響她的土墻,如果她再出來,將昨晚沒說出的話一股腦兒說給她,說完了干什么呢,敢不敢拉一下她的手?就這么想著,到了她家跟前,他就愣住了,草堆不見了,被連夜清理了,只留下新鮮露出的泥地……鐘占寬想,被她父親發(fā)現(xiàn)了,不會吧?——果不其然,很快,聽說家里給她定了親,好像是生產(chǎn)組長家的兒子。鐘占寬急了,如熱鍋上的螞蟻,團團轉(zhuǎn),也顧不上怕了,揣上一年多掙下的零錢,求到村里最有能力的媒人那里,說明來意,買了禮品,拉著媒人就去提親。他出身不好,家里又窮,干的是投機倒把的事,還妄圖勾搭好人家的女孩兒,她的父母,一口回絕。鐘占寬也不惱,反正提親了,她本人又沒明確當著媒人反對,家里不同意,就慢慢磨唄。熬了兩年多,生產(chǎn)組長的兒子對她的清白早就懷疑,繼而嫌棄,她執(zhí)拗對抗家里,他們才如愿結(jié)為連理……

“我要是你呀,有這哭天抹淚的工夫,不如端直到她跟前,就當面告訴她,爺們兒喜歡你,能咋嘛?瞧你這出息?!?/p>

“老頭,你懂個屁?!辩姳匦薪o他個白眼,“聽說和我奶定親的那家,家境可比你強多了,老頭,我就問你,我奶如花似玉的,一輩子跟著你生兒育女,臨了也沒享幾天福,你就沒有那么幾個瞬間,覺得挺虧欠我奶的?”

這一問,把鐘占寬問懵了。

鐘必行苦笑,老頭兒,時代不同了,婚姻附加的東西太多了,做不到給她幸福,就保持沉默和祝福,也好。

初秋,玉米正嫩,鐘占寬扯了幾穗,煮好;以前肉少,逢年過節(jié)用豆子換些老豆腐,切薄,炸了,再鹵,切成絲,涼調(diào)或者熱燉,都有嚼勁有肉味,鐘占寬很久不做,這次鹵了半鍋;摘了屋后的酥梨,梨子帶著金黃的光澤。都是妻子生前愛吃的,裝了滿滿一籃。之外,鐘占寬還炸了薯片,鐘必行拈了片嘗了下,就停不下來了,直到被祖父打開。鐘必行舔著手指的余味,不得不嘖嘖感嘆,老頭在做菜方面確實有天賦,厚薄、色澤、口感幾乎和超市里的沒差別。

母親五年祭。三個兒女里,就小女兒來了,另外兩個根據(jù)經(jīng)濟能力也各自寄了錢。鐘占寬攜著小女和孫子,去墳地里祭妻。

妻子的墳墓前收拾得干凈整齊,草長在該長的地方,這個季節(jié),還有一叢月季綻放。鐘占寬擺上祭品,小女兒和孫子都磕頭拜了,退在一旁,留下他再念叨一會兒。

秋日曠遠,玉米排行列隊為顆粒飽滿做最后的沖刺,螞蚱趕在霜降前及時行樂,眾鳥高飛,人、草木和叢中的螻蟻,在秋天的陽光下聚集。生和死渾然一體。有個瞬間,鐘必行甚至覺得祖母并沒去世,她不過是以另外的方式,和他們?nèi)栽谝黄?。這是鐘必行在城市里所未有過的體驗,腳下踏著土地,頭上頂著太陽,似乎這一枝一葉在風中的律動都呼應著自己的心跳,人是飽滿的、安寧的、有根基的,鐘必行想,來自這土地的,也終將歸于這片土地。

可是,真實的悲傷掛在小姑眉宇間。疼她的母親,確實不在了。像失去蔭庇的小樹,小姑要獨自面對接下來季節(jié)變換中的榮枯。小姑才四十出頭,鬢角已有零星白絲,鐘必行腦海忽然滑過一個念頭:有一天小姑是不是也會化為一抔黃土,他站在外邊,只能憑借斑駁的記憶,拼湊她的音容……鐘必行被這個念頭給嚇住,秋風里,望著祖母的墳冢,他的眼淚悄悄滑落。母親走后,他成長中獲得的愛,除了爺爺奶奶之外,最多的就是來自小姑。小姑未嫁時,天性里洋溢著快樂,進出常哼著歌,還教過鐘必行不少。他喜歡上畫畫,就是小姑買給他的連環(huán)畫啟蒙的。小姑的青春期正是流行歌曲的黃金時代,她鎮(zhèn)子上的同學,能從縣城買到磁帶,小姑床頭貼滿港臺的明星,一腦子粉紅的夢?;叵肫饋?,小姑算是鄉(xiāng)村初代的文青,也就是在聽歌交換磁帶的時候,小姑認識了后來的姑父??上У氖?,姑父清瘦儒雅,落在生活里,卻左支右絀,給不了小姑也給不了家庭嚴實的庇護。

小姑轉(zhuǎn)過身,問他:“毛毛,聽說上回你喝多了?”小姑寵他,從來只柔柔地叫他小時的乳名。

肯定是祖父傳的閑話,指不定添油加醋編排他多少糗事呢。這個糟老頭子,鐘必行恨得牙癢。

“那女孩好沒眼光,沒事啦,姑再幫你介紹好的?!?/p>

“姑,你就別替我操心了,我都這么大了,啥也沒有,養(yǎng)活自己都費勁,有時覺得挺沒用的,可不敢禍害人家女孩了。”他笑著說,“其實,她才是對的。結(jié)婚可不是戀愛玩兒,就得實際一點?!?/p>

“你這么一說,就姑傻唄?!?/p>

“姑,要是你當時不嫌人家丑、粗魯,選擇那個部隊提干的,現(xiàn)在生活也該是另一番樣子吧?”

姑姑不吭聲,微笑著,搖搖頭。過了片刻,才淡淡地說:“選誰不選誰,又不是做買賣,哪能都算計那么清呢?!彼f,“姑沒后悔過。這些年,難是難了些,也有過開心。你姑父是沒大本事,不是那種呼風喚雨的男人,也沒有什么權勢,但不管是順境還是逆境,兩人扶持著、包容著,一步步走過來,就沒覺得熬不下去。錢多錢少,日子能過,身體還算健康,孩子眼看長大了,心里有份希望。姑覺得沒走眼,不是自我安慰,真覺得挺好的?!迸滤幌嘈潘频模终f了句,“真的。”姑姑說話時,還葆有小女孩的神態(tài),眼神永遠這么坦白地望著對方,帶著濕漉漉的無辜氣質(zhì),像羔羊。她不會說謊。

姑姑確實也沒撒謊。在他們聊天時,姑父風塵仆仆地提著禮物趕了過來。他們在縣里經(jīng)營個水果攤,他上午送完了同城網(wǎng)上預訂的外賣單,托付了別人看店,才帶著祭品抽身趕來。來了就燒紙祭奠。一年沒見,姑父似乎又矮了一點,臉上依稀還能看出年輕時的俊朗,但笑起來,褶子里有了生活壓下來的疲態(tài)和無奈。一個中年男人,守著小小的水果攤,要養(yǎng)兩個男孩,還有日漸蒼老的父母,肩膀上怎么地都像被無形的東西壓著,再也輕松不起來??伤聪蚱拮拥难酃饫?,掩藏不住的,都是溫柔和疼惜。那是兩個人一起走過風風雨雨,深深的默契。

望著他們夫妻,鐘必行覺得小姑是對的,可還是不由得為小姑心疼,雖說姑父對她好,可落在生活里,日歷上的每一頁,都翻得辛苦、沉重。想起小時候無憂無慮的光景,他一句話,就又把小姑惹哭了,他說:“姑,那時你多愛唱歌,奶可喜歡聽了,要是奶再能聽到就好了。”

祭奠完了,回到家,祖父做了幾道菜,有小姑愛吃的拔絲地瓜,有鐘必行愛吃的扣碗,有姑父愛吃的扯面。吃完飯,陪祖父聊會天,小姑就和姑父回去了,要給放學的小兒子準備晚飯。

鐘必行就在一邊玩手機,祖父吧嗒著煙袋,忽而悠悠地說:

“小子,你上次問我,我想了好幾天,不敢說對你奶沒虧欠,但有一點,有啥好東西,都是先緊著她。我把能給她的都給了。確實,她跟著我,養(yǎng)育三個兒女,操持整個家,勤勤苦苦,一輩子沒享過啥福??扇齻€孩子里,除了你爹嬌慣得有點懦弱,娶了個強勢的老婆,日子過得不如意,你兩個姑姑,都還可以,至少他們?nèi)齻€都本本分分地生活,上能孝順父母,下能撫育兒女,平頭小百姓,還求什么呢?我知足了,你奶也知足了。我們盡心盡力了?!?/p>

祖父抓了一把薯片,咔嚓咔嚓地吃。

“還記得不,你有次回來,買了一包薯片,你奶吃得可開心了,吃完了,又不好意思再去買。后邊病了,說走就走了,再沒吃上?!弊娓篙p嘆,“我是替她吃?!?/p>

一下子勾出鐘必行的淚。

“爺,給你說個事。”

“哎?!?/p>

“把我奶的照片擺上吧。”

“不擺?!?/p>

“為啥?”

“放桌上,你小姑來一次哭一回,我都被她哭煩了,再哭能咋,你奶能活過來?”他說。抽了很久的煙,望著天上,祖父忽然低低地說,“我都擺心里了,老婆子。”

入了秋,紅白事漸多。主家騎個摩托,來到鐘占寬院里,遞上支煙,說聲:“大爺,日子定在某天?!辩娬紝掽c點頭。閑聊一會,抽完煙,來人起身,奉上個紅包,道聲:“有勞了。”往常,鐘占寬笑笑,就接了,回一句:“放心吧,爺們兒?!边@次,來人遞來紅包時,鐘占寬往孫子那兒一指,來人就再次笑著,將紅包交給鐘必行,不忘恭維:“挺好,你這后繼有人啦,咱四鄰八鄉(xiāng)有口福?!?/p>

來人走后,鐘必行嘟囔道:“他擱這咒誰呢,我會這么沒出息,去當個鄉(xiāng)村廚子?”

“廚子能當好,也算你能耐?!?/p>

鐘必行撇撇嘴,很不屑。

祖父冷笑一聲,小子,不羞辱你都不行了:“你在南方工資多少,揀開得最多的那個月,說!”

“七八千?!?/p>

“真有出息。給你,看看?!辩娬紝挶С龃差^的木盒子,他的百寶箱,里面擠擠挨挨都是散亂的錢。這些紙幣因為流轉(zhuǎn)頻繁,磨損起卷,皺巴巴的,更顯得規(guī)??捎^。祖父豪氣地扒拉幾下,“上個月的,接了九家,每家兩千,有一家去世的是五保戶,只收了一千,總共加起來,一萬七,就這,還有主家給的煙酒沒算?!?/p>

鐘必行沉默。他確實夠沒出息的,上了學,卻找不到體面的工作,在公司里做設計改得一天想死幾次,對他交上去的設計稿,領導動輒指著自己分頭下的太陽穴,不耐煩的嘴臉,輕薄的唇甩出經(jīng)典的口頭禪:“鐘生,idea,ok?來,頭腦風暴一下,我要創(chuàng)意!”就又開會,開不完的小組會,拉個屎恨不得都在憋創(chuàng)意,鐘必行經(jīng)常做夢領導再說創(chuàng)意時一把將筆記本摔了,創(chuàng)你媽個意!醒來看到微信里房東輕飄飄一句“下個月房租漲三百”,再想想日益躥高的城市房價,一年工資不夠買一兩個平方,立足無望,更不能反哺辛苦了一輩子的祖父,高不成低不就,現(xiàn)實里弱不禁風,無力招架生活的任何招數(shù),竟還有臉瞧不上老頭的營生??蛇€嘴硬:“我工資是吹著空調(diào)喝著可樂掙的,不像你,煙熏火燎,再說也就是秋冬幾個月生意好,平常也沒幾單,有啥可傲嬌的,老頭?”他還給老頭追擊一句,“要不下月我就出去?省得你看著沒出息,惹你心煩?!?/p>

這回,輪到鐘占寬沉默了。過了許久,才試探地問:“真要出去?”溝溝坎坎的臉上,帶著委曲求全的表情。鐘必行于心不忍,卻又回復得認真:“那就看你表現(xiàn)唄,反正我到城里總能找個事做,實在不行,”他擼起袖管,露出纖弱的肱二頭肌,“我掃大街去?!?/p>

鐘占寬明白了,罵一聲:“小狗日的?!毙Σ[瞇的,“中午我們熬羊湯,我這就去市場?!?/p>

鐘必行摁住祖父,從他的百寶箱里抓了一把鈔票:“你先去刷碗洗鍋,我去買肉?!庇帜昧藥讖?,“這是跑腿費?!?/p>

祖父咧著嘴,笑得滿足而欣慰。

這小老頭,就得這么懟他,他才溫柔??梢晦D(zhuǎn)頭,鐘必行的眼淚就落了一臉,傻老頭,還以為我不知道呢,接下來的日子,我怎么舍得再離開你一天?

自此之后,人們常見鐘必行開著電動三輪車,旁邊坐著鐘占寬,車斗里拉著盤子、碗,行街走巷,去做宴席。祖孫之間的傳承關系,自然而然,誰都覺得理當如此。

今天去的這家說起來和鐘必行還有點遠親。他得叫姑奶奶,仗著身子骨硬朗,在往梁上掛為兒子曬制的臘味時,只覺膈膜那里“咔嚓”一聲,氣血上涌,眼冒金星,登時摔倒下來,人就不行了。

祖父照例支鍋壘灶,切菜、炒菜。吃完雜燴菜,來幫忙的親鄰就有點群龍無首,去世的姑奶奶有兒子,并且兒子非常光彩,在大城市,任某醫(yī)院副院長,是區(qū)域范圍內(nèi)“別人家的孩子”,每個不努力學習的后輩,都被父母老師拿眼前這鮮活的榜樣對比教誨過??梢驗橐咔?,兒子姚遠被派往別的國家支援,母親去世得遽然,他任務在身,一時趕不回來。

人們于是感慨,孩子太有能耐了,也不行,天上風箏似的,飛出了云外,有自己的世界,再也指望不上,這下,親娘死了,都不能送終,要這樣的兒子有何用?特別是那些學習不行,不得不依附村子和土地謀生的鄉(xiāng)鄰,更覺得此言有理,紛紛點頭。又有人說起老太太的固執(zhí),放著好好的城里不去,偏要守在家里,摔下來死了兩天,才被發(fā)現(xiàn)。真是悲慘。

鐘必行接了個電話。姚遠不知從哪里找到他的號碼,想來應該是那年他該報考哪個專業(yè)時向他咨詢過。電話里,姚遠委托了他兩件事:一是將母親葬禮的過程盡量多錄一些,二是幫他磕個頭,在棺材前摔孝盆。第一條鐘必行立即答應,第二條他怔了一下。在他遲疑的剎那,姚遠鼻音凝塞,央求一句:“小兄弟,拜托了……”鐘必行為之一震,那種中年男人極力想維持得體、不愿在一個后生跟前顯露脆弱的樣子,而內(nèi)心儲蓄的悲傷,已經(jīng)快要漫出來了。鐘必行回道:“我得和我爺說一聲,您放心,應該沒事。”

摔孝盆,是此地葬禮上一道重要的儀式。這個盆,連接陰陽,盆為聚財,寓意死者生前吃飯的碗,摔碎了,和這個世上也就一刀兩斷了,可以安心去往另外一個世界;也有說這孝盆,底下鑿著孔,是為了逝者過奈何橋時,少喝一些迷魂湯,不忘陽間還有親人掛懷。到得起靈出殯,親鄰抬棺行至路口,緩緩落下棺材,孝子將靈位前燃燒香燭紙錢的陶盆,舉在頭頂,吉時已到,喪禮主事者令下,孝子將瓦盆在棺前摔破。盆碎了,相當于一聲號令,嗩吶哀樂響起,逝者要上路了,裊裊青煙為其指引,出殯的隊伍開動,一路上棺材再不落地。

摔孝盆的,必得是逝者的長子長孫。

鐘必行磕磕巴巴,剛跟祖父說明,怕老頭不樂意:他還好好的呢,孫子就先摔孝盆了,不吉利。老頭一聽,沒猶豫:“嗨,我當多大個事,一分錢不能要他的?!憋L俗里,不是親兒親孫,替摔了孝盆,必先認為干兒干孫,親族默認是可以繼承逝者遺產(chǎn)的,姚遠剛才就表示會給鐘必行一份厚重的酬謝。有了祖父的話,他放心了。鐘占寬嘆息著,又加一句:

“小子,好好摔。就當是為你奶?!?/p>

鐘必行的眼淚唰地就下來了。奶奶去世時,正是他高考前最緊張的一段時間,直到他考完回到家,才知道奶奶不在了,只換回原野上一處枯黃的新土。鐘必行體會到什么是撕心裂肺,就是那種被無形的手,一片一片撕開心中最柔軟的部分,不僅是疼,是抽離了骨骼的癱軟,人呈破碎狀態(tài),只感覺血紅的眼淚從體內(nèi)泄洪一般往外涌……他其實恨了祖父很長的時間,怪他自作主張,不讓他見奶奶最后一面。祖父在大事上,有著沉默的決斷。祖父向他解釋,你奶有心臟病,突發(fā)心梗,也許是她最后幾年信了主,她信的圣母眷顧她,走得沒太多拖延的痛苦,挺安詳?shù)摹?/p>

鐘必行架上手機,拍喪禮上的場景。他拍得很細致,不能辜負了姚遠的囑托??芍慌撵`位前的吊唁,太沉重了,他也拍了些祖父做菜的場面,沒別的目的,就想留下祖父的視頻,萬一百年之后,還有視頻可以將回憶穿起來。

剛一拍時,祖父還有點不自在:“這是干什么的?”鐘必行回:“說了你也不懂,好好做你的菜就行了。老頭,你不是總想著,讓我繼承你這套手藝?我錄下來,想學的那一天,回頭慢慢看?!弊娓高B連點頭,以為孫子想通了要跟他學廚呢。

鐘必行在公司做設計時,做過類似的宣傳視頻,單拍畫面單調(diào),需要聚焦鏡頭下的人講述些東西,省得他旁白。按照他的要求,做飯的間隙,祖父覺得小子既然打算改邪歸正,孺子可教,就忍不住賣弄,從豫菜的歷史說到他的家世:

“商相伊尹,廚師鼻祖,有說就是咱這兒的人。《清明上河圖》上的酒樓林立、飯肆遍布,《東京夢華錄》里飯鋪繁榮,菜肴數(shù)百種,豫菜于此時,達到鼎盛。以后就衰落了,后邊,項城的袁大頭當了總統(tǒng),豫菜又有了點兒回光返照,出了不少名菜,糖醋鯉魚焙面、雞茸釀竹蓀、鍋貼金錢牛肉等等。

“說起來,中州地利,得四季天時,調(diào)和鼎鼐,包容五味,豫菜五味調(diào)和,質(zhì)味適中。成也其中,敗也其中,豫菜缺乏其他菜系的鮮明個性,中和,少有特色。細想下來,這些都和做人是一樣的。

“我老頭為啥做飯好吃,有淵源的,祖輩就干這個,侍奉的都是開封、洛陽有名的老店,尤其到我父親,豫菜歷史上都留有名姓的,不容易。據(jù)說他老人家還曾在北京赫赫有名專做豫菜的‘厚德福干過一段時間??捎幸粭l,他好賭,越混越次,最后到縣城的飯店里安身,就這,公私合營后店里把他開除了,這才落回老家?!?/p>

“行,吹得挺好,您老繼續(xù)?!弊娓刚f起來家族的歷史,沒完沒了,也不知真假,他都錄下來了。他在短視頻平臺上注冊了個賬號,名字就叫“流動的宴席”:不單是照應祖父操持的流水席,鐘必行想,一季季的草木,一茬茬的人,不斷疊加的墳,無不是上天在下餃子,給歲月吃。鐘必行粗做剪輯,將祖父絮叨的做菜視頻傳了幾條,如他所料,關注者寥寥。他想,就當個記錄好了。

本來略顯倉促的葬禮,忽然傳來消息,市里領導要來慰問,宣傳表彰姚院長高尚的醫(yī)者精神。領導要來,葬禮一下子熱鬧了。市里相關部門先來,縣上鎮(zhèn)上村里大小領導爭先恐后陪同,探查了一番之后,確定了領導的行車路線、慰問參與人員、電臺的鏡頭取景地點等等。這么一來,原定的喪事從簡就推翻了,成了一項任務,領導已逐層指示了,要“在從簡的基礎上,凸顯出隆重”。不停地有相關負責人進出指導、落實。

老太太的喪禮規(guī)格一下子拔高了。

鎮(zhèn)上緊急調(diào)派一批物資,重新布置了靈堂,老太太的遺像裝裱得金光閃閃;縣里臨時組織了一批師生,前來鞠躬獻花……狹窄的村道上,一時車水馬龍。

人們于是又感慨,孩子還是要有能耐,風箏飛到云彩上,才能見到天邊,誰家老娘的葬禮市里領導會來呢?大伙兒立刻轉(zhuǎn)斥自家小孩,小狗日的,看見沒,要以姚家為榜樣,好好上學,也當他個什么院長,家里才能跟著沾光。

說是喪事,人來得多,就有交際,除了不喝酒,飯菜還是不能少的。鐘占寬更忙??刹还芟群蠖嗌偃?,鐘占寬始終有條不紊,各種菜品及時有序。來了領導,村里主事的為了討好,往往臨時起意,要加菜。加菜跟吆喝服務員似的,大聲武氣,以此顯得自己有威儀。菜加了,對胃口便罷,有時眾口難調(diào),主事的還要向領導賠笑,損一句:“到底是鄉(xiāng)下廚子,手藝有限,您對付幾口。”

祖父倒波瀾不驚,任誰說啥,只要不杵到臉前,都當沒聽見。鐘必行氣得不行。祖父還笑:“小子,你才經(jīng)見幾場,有那難伺候的,路數(shù)多著呢?!?/p>

怎么說,做菜也是伺候人的營生。鄉(xiāng)下宴席,再怎么隆重,可大都受過窮,婚喪嫁娶的席面,底子里是節(jié)省下的豪擲,廚子來了,總要看主家臉面。各色人等,強人太多,伺候不好,說得就難聽。當初,兒子跟著他跑了幾年,說什么也不愿意繼承他這攤子手藝,原因就在這里。

領導慰問那天,獻花的環(huán)節(jié),亓欣欣竟然來了,帶著一班佩戴紅領巾的學生。鐘必行才想起,胡向東動用關系,早將她上調(diào)到縣教育部門。鐘必行啞然失笑,她真是嫁對了。亓欣欣富態(tài)了,白皙的臉上薄施淡妝,為葬禮吊唁準備的悲意,帶點小劑量的憔悴感,更突顯出她立體洋氣的五官。她應該也發(fā)現(xiàn)了他,眼神里含著一汪云煙,靜靜看他兩眼,沒打招呼。鐘必行自覺退出人群,來到外面,默默抽煙。

終于到了出殯那天,鐘必行跪在姚遠母親棺前,主事的一喊,他接過孝盆,應聲摔得碎碎的。人們都說摔得好。孝盆越摔得碎,越吉利??墒?,孝盆摔碎了,該起棺了,鐘必行還趴在地上,長跪不起,壓在胸中的委屈,哭得收不住。人們都說,這孩子,挺實誠,假扮一會孝子,還動真情了。

只祖父遠遠地看著,借著煙霧繚繞,悄悄拭了下眼角。

冬初,大寒,卻無雪,天干地旱。許多老人扛不過,在冬天的殘夜里耗盡最后一點余溫。鐘必行給祖父買了電褥子。睡到中夜,風大,刮得窗戶嗚嗚嘯響。他起來,摸摸祖父的被窩,一片冰涼,祖父身上,也沒多少熱氣。摸到了祖父胸口,鐘占寬嘿嘿笑了,原來他早凍醒了。鐘必行起急:“老頭,開關就在床頭這兒,冷了怎么不開呢?”

祖父探出頭,笑笑:“費那個電干啥?!彼f,“以前那么些年,冬天,不都是這么過的?”

鐘必行剛要駁斥他,能費幾度電?瞧你摳的。轉(zhuǎn)念想到鄰村的孤寡老頭就是用劣質(zhì)電褥子,貪暖,一直開著,老人感受又鈍,睡夢里就這么慢慢烤焦了,轉(zhuǎn)過天鄰居聞到氣味不對,才破門發(fā)現(xiàn)。那種烤肉糊掉說不上是臭是香的奇異氣味,經(jīng)久不散。聽聞這事的鰥寡孤老,再用電褥子,都不由得心驚膽戰(zhàn)。老頭這是怕呢。其實,老頭也不是怕死,是怕萬一他出了事,誰照顧這小子?他還沒和這個會氣人的孫子斗夠嘴呢。

“我買的是好的,不是劣質(zhì)貨,放心用?!?/p>

祖父裹緊被子,不打算開電褥子。鐘必行沒轍,只好故作嫌棄地嘆口氣:“往里挪挪,真是的?!弊娓高@下精神了,挪到挨著墻,將木床大半邊都坦露出來,迎接孫兒。鐘必行給墻角嗚嗚叫的大黃墊上舊棉襖。躺下,警告他,“不許拽我被子哦。”老頭哎哎答應,樂得不行。

兩人睡下,都沒動靜。過了很久,祖父才伸出一只枯瘦的手,幫他掖掖被角。手試探著,在他頭上停留了一下,想摩挲又怕驚醒他,就這么懸置在半空,還是收回去了。鐘占寬滿足地輕吁口氣,保持著一些距離,貼近孫子,嗅著他年輕的氣息。

“爺……”

夜很靜,他孤立的輕喚,如石子,砸破河面,漣漪蕩漾開去。

“嗯?!?/p>

“嗯啥,老頭,你晚上又吃蒜了,還沒刷牙?”鐘必行咽下喉嚨里的淚意,嬉皮笑臉的,撓祖父的癢癢肉,涼手插入祖父后脖頸。小的時候他最愛玩這個小游戲。

鐘占寬笑得呼哧帶喘,連連求饒,鐘必行這才罷手,容祖父癱在那里喘氣。

夜,重新冰冷地靜下去。

又過了許久,鐘必行扭過頭,背對著祖父,似是喃喃,才說:“爺,去醫(yī)院吧?!?/p>

“不去?!?/p>

他明白孫子的意思。上次輕微中風,以為恢復好了,沒有,一檢查,高血壓不說,心臟也有毛病。人老了,就像衰朽的老屋,看似還是屋宇的樣子,可住了七十年了,地基早已松弛,梁木、椽子、檁條都有蟲蝕,總有一天會塌。他才不怕,就是有點后悔,診斷書沒藏嚴實,怎么就讓孫子翻到了呢?

“孫兒求你,行不?”鐘必行終于卸下嬉皮笑臉,繃不住了。

“傻孩子,這有什么好哭的?!弊娓敢粫r很無助,倒像是他做錯了,不知怎么去寬慰孫子,“轉(zhuǎn)過年,爺都七十一了,還能活幾天呢,夠本了,攢倆錢不易,留著給你娶媳婦?!?/p>

“我不要,爺,我能掙……沒了你,我該咋辦……”鐘必行不敢想,祖父沒了,他在這世界上還有什么意思呢,就像是一棵老樹,枝葉蕭疏,仍撐在他頭頂,替他遮風擋雨。更重要的,這棵樹沒了,留下的天地,該是多么荒涼!他深刻理解了小姑在祖母墳前的慟哭。鐘必行越想越怕,眼淚流到耳蝸里,他攥住祖父的手,像是在和想象中的死亡拔河,他要將祖父拉住。

鐘占寬也落了淚。哆嗦著,抱住孫子。

“放心吧,爺年輕時吃的苦多了,命賤,身子骨硬,哪這么容易打垮的,還沒見到我孫子娶媳婦呢,一時半會死不了……”鐘占寬還笑,“就算死了,也沒事,我問過信主的,爺這輩子沒做過啥壞事,該不會下地獄,到時候,在天上,看著你。啥都能看見。”鐘占寬心說,我雖風燭殘年,可因為有你,爺和這個世界、和將來,還有關聯(lián)。小子,你要好好的,不要因為一時的挫折就泄氣,要像爺爺一樣,活一天,都樂呵的,開開朗朗的,不去想那些悲傷的事。要不然,嘿,爺就算在天上,也罵得你耳朵發(fā)熱。

風還在刮著。

“爺,睡了沒?”

“嗯,咱爺倆再聊會?”

“爺,想吃你烤的紅薯?!?/p>

“嗯,明天烤?!?/p>

小時,他冬天傍晚放學,奔到廚房,爐膛內(nèi)必定有祖父為他烤的紅薯,祖父時間掌握得恰到好處,此時紅薯外皮焦黃,不燙。掰開,香氣綻放,吹兩口,就可大快朵頤。鐘必行長大后,再沒吃過那樣香甜的紅薯。

“老頭,我以后年年冬天都要吃。你得好好活?!?/p>

“好,爺聽你的?!辩娬紝捙呐乃?,說,“爺應該還能再活兩年。”

“你知道,我姑心小,我奶一死,她都哭成這樣,你要是……”他說,“不為我,也為我小姑?!?/p>

“別惹爺哭哇……爺知道?!?/p>

風像是小了,該是下雪了,有冰粒子,沙沙響。

“爺,睡不?”

“再說幾句,就睡?”

“爺,問你,下輩子,你想做什么?”

“深山老林里,做棵樹?或是做頭豬,吃飽喝足,天天睡大覺?反正不想做你爺了,操心費勁,總還叭叭犟嘴?!辩娬紝捫呛堑摹?/p>

“我還想當你孫兒,除非就不做人了,挨著你,做棵草?!彼f,“做人,太苦了?!?/p>

“你還沒狗年紀大,有啥好苦的?”祖父笑他。

他睡著了,祖父才念叨一句:“苦了也好,才顯得甜?!?/p>

鐘必行的賬號關注人數(shù)慢慢多了起來,是逐漸增加的,大家看的不單是祖父做菜,還有祖孫倆斗嘴好玩兒。有不少留言說像追劇一樣,羨慕視頻里的這份鄉(xiāng)村煙火、祖孫逗樂,是他們午間下飯必備的良器。鐘必行想起他上班時,也是這樣,吃著難以下咽的外賣,點開常關注的吃播視頻,或搞笑段子,是他難得的松弛時刻。只是,當他成了別人關注的賬號時,才知道這背后拍攝、剪輯、配字幕、配音樂的辛苦。但能陪著祖父,辛苦還是值得的。

他的廚藝也有了進步。

有幾個視頻,是小姑來時拍的。架不住他的哄勸央求,姑姑唱了幾首老歌,鄧麗君、葉倩文、徐小鳳、梅艷芳等等,小姑唱得有模有樣,這幾條視頻,竟然有了罕見的播放量。有人給小姑送禮物、打賞,鐘必行真開心。不僅是有微薄的收益,更是因為他曾美麗的小姑,可以暫時卸下生活的重擔,重回年輕時光,并且有不少人欣賞。

人有了希望,就像是有了高利貸的賬。你不停地去計算這雪球能滾多大。這天早上,天冷,鐘必行賴在床上,半睡半醒間,思緒紛繁,他打算趁熱打鐵,多拍些小姑唱歌的視頻,希望能在平臺上爆紅,掙到錢,給祖父長臉,同時,也讓亓欣欣刮目相看。他甚至促狹地想,胡向東你就嘚瑟吧,老天爺哪天睜開眼,你就是秋后的螞蚱啦,一旦倒了臺,看你還在人前顯擺什么……越想越淪陷,似乎敵人已經(jīng)灰頭土臉,自己所有的美夢都能實現(xiàn)。

蒙蒙眬眬間,傳來清晰的汽車轟鳴。

開了門,是胡向東。

仇人相見,鐘必行瞥了他一眼,不打算寒暄。胡向東也自覺沒那么大的臉面,打開車門,架出臃腫的亓欣欣。冬日的朝陽映在她臉上,更顯得臉色虛白。幾個月不見,亓欣欣裹著羽絨服,也能看出有了身孕。她胖了,也許是因為孕反,眼睛里透著疲倦。未曾開言,她下意識地捂著腹部,先笑笑,歉疚什么似的,濕漉漉的眼睛望著鐘必行,問他:“爺爺在嗎?”

“前兩天可能夜里著了涼,有點咳嗽,剛吃了藥,在里屋躺著呢?!?/p>

“我家公,快不行了……”亓欣欣聲音里含著水分,“老人的意思,喪席一定要你爺來做……爺爺能去嗎?”

胡向東匆促笑一下,遞上兩條“中華”:“我知道,我爹以前和你爺有點過節(jié),是他的不對,我替我爹賠不是,現(xiàn)在我爹這樣了,還是想請你爺……”

鐘必行記得祖父跟他說過,胡向東的爹老胡,在村子里做了多年的頭兒,有一年,給老母親做壽,請鐘占寬去做宴席。祖父的規(guī)矩,先要向主家咨詢來多少人,酒席做成什么樣規(guī)格,冷菜幾個熱菜幾個燒菜幾個,都問清楚了,他報出菜品,根據(jù)主家預期的成本調(diào)整菜單,等確定了菜品,他就開單子,寫明各類肉菜、調(diào)料要買多少斤、多少包,單子交給主家去置辦。采買的事兒,鐘占寬從不沾手,牽涉到錢,總要避諱。

這回,鐘占寬還沒開單子,老胡已經(jīng)買好肉菜之類,老鐘一看,菜是蔫的、老的,肉盡是些筋頭巴腦,一股腦兒堆在那兒,還散發(fā)著腐敗的氣味。鐘占寬明白了,這是打著壽宴的名義,專為收禮金呢??蛇@樣的肉菜,確實沒法做席。鐘占寬找到老胡,陳述了自己的意見:“主家,這樣的菜,不好做哇……”

還沒說完,老胡就不耐煩:“這菜怎么啦,好做花錢請你干嗎的?”得,沒法溝通了,愛咋咋吧,鐘占寬遞上定金紅包:“我本事薄,干不了,您另請高明吧。”

老胡一聽,就惱了,“啪”一下打開鐘占寬伸出的手,叱問他:“你做不做?狗日的,給你臉了?!币彩穷U指氣使慣了,他有個堂弟在市局任要職,老胡跋扈一點,大家也都覺得有天然的合理性。

當著村里有頭有臉的人們,鐘占寬這么忤逆,老胡確實下不來臺,人們勸著鐘占寬:“快賠個不是,好好做飯。菜不好才顯示你水平呢?!辈粍襁€好,一勸,更落實了老胡故意買些賴肉壞菜,就為圖謀大伙兒的禮金。

要說也不能全怪老胡,老胡母親為人慳吝,且執(zhí)拗吝嗇,兒子做了村里的頭兒,總以為別人要來占她家便宜。母親六十六大壽,老胡也不差這點酒菜,母親卻將地里種的菜,不分好壞貢獻出來;肉是她自個去買的,沒幾塊好的,就這,她還覺得虧了,村人不拘上多少禮金,都得好吃好喝伺候他們。便宜了小狗日的們!

如果鐘占寬當時服個軟賠個笑臉,就去支灶備菜,也就罷了,可他遞過去定金的手一直杵著,老胡就覺得這人太不識好歹,照他手上打了一下,他還遞。

“你媽×,”老胡簸著外衣,照鐘占寬膝蓋上踹了一腳。這一腳水平挺高,鐘占寬應聲摔倒,摔倒了他還笑,笑得很輕蔑。老胡氣得直叫,“我操,我操!”

鐘占寬爬起來,拂去膝頭上的塵土,嘆息一聲,不看老胡,說一句:“做人不是這樣做的?!睂⒍ń鸱旁诎干希鴱N具走了。

在他拉車往回走的時候,老胡沖破相勸的人們,揮舞著木棍,砸在當時鐘占寬的木架子車上,打碎了不少碗碟。并叫囂道:“鐘占寬,我日你媽,我這村里的紅白事,以后你別想染指,再踏進村里一步,狗腿給你打斷!”

鐘占寬一嘆。

結(jié)果,胡家臨時找了別的廚師對付。宴席仍然熱鬧非凡,你想平常巴結(jié)還沒機會,當著祝壽的茬口,誰不來?誰敢不來!都說菜好,酒好,煙好,啥都好??傻诙?,出席壽宴的村民,集體沒出門,皆竄稀,褲腰帶都不敢系,一趟趟跑廁所,拉得虛脫。過了很多年,一提及老胡母親的那場壽禮,村里人不由得腿肚子發(fā)軟。

如今,強人老胡,死之將至。

人們說,老胡死得還是及時的,省得目睹接下來的噩運。老胡的堂弟上個月被雙規(guī)。胡向東在市里的生意也被波及,沒了往日隨行者眾的風光。雖然老胡家底仍在,人們也知道,這回他家真要倒臺。

當初有些人趨附得有多熱烈,現(xiàn)在遠離得就有多速度。

鐘占寬會去為老胡做喪宴嗎?

“知道了,主家,等定了日子,我就過去?!辩娬紝拸奶梦莩鰜?,“跟你爹說,放心好了,我老鐘會用心的?!彼f,“我也老了,快干不動了,就把你爹這回當成最后一次掌勺吧?!?/p>

亓欣欣的眼淚落了下來。胡向東彎腰奉上定金,連喚幾聲:“哎,哎?!闭f道,“大爺,謝謝您了。我這就回去告訴我爹,說您愿意接……”

胡向東和亓欣欣走了。

鐘必行還轉(zhuǎn)不過勁:“爺,你接他干什么,他爹羞辱你成那樣,他又這么惡心我……”

“人這輩子,誰不是個幾浮幾沉,無非他家浮起來的光景氣焰拿人罷了,說起來,我和他爹,也不是什么大事,給個臺階,順坡下驢就好啦。計較得太多,日子還怎么過呢?”

老胡的喪禮,冷清?;蛘哒f他生前太熱鬧,也或者他母親當年的葬禮太轟動,對比之下,更顯得冷清。

老胡這人,一輩子強硬。說話做事都是。他雖然獨斷,因為修路賣地,據(jù)說克扣了不少公款,可老胡也做了不少事的:修整了村貌,連通了道路,幫扶了五保戶,發(fā)展了村里的批量養(yǎng)殖副業(yè),讓村人得到了實在的好處。他吃了肉,大伙兒也跟著啃上了骨頭喝到了湯。平心說,很不錯了??伤缘缿T了,在臺上時,人們或懼于勢力或跟隨謀利,真真假假,表現(xiàn)得低眉順耳,一旦倒了臺,樹倒猢猻散,被他霸凌過的,當然揚眉吐氣,呸一聲,罵句:“活該!”得他好處的,或忌憚新上臺的,或恐于人言,都不好出面。吊唁的僅余親戚三三兩兩,冷清,凄涼。

老胡的老婆伏在靈前,哭得哀哀的。不光是哭丈夫,堂弟倒臺,兒子被牽連,家境必然陡轉(zhuǎn)直下,人享受過山頂?shù)臉s華,再滾下山腳,對蒼老的她來說,每一天都必將是煎熬。

胡向東到底是老胡的兒子,沒掉一滴淚,來吊唁的,他率領著妻子和妹妹,該有的禮節(jié)一點沒少。停靈、守靈、通知親友、選定殯日、聯(lián)系殯儀館、火化、亡魂回家、入葬,胡向東安排得很妥當,父親一死,他得挺起脊梁撐住天空,幾天來,他站得穩(wěn),挺得住。

鐘占寬做菜的間隙,望一眼胡向東灌滿悲愴而挺立的身影,也忍不住嘆息一句:“就事論事,養(yǎng)兒還當如此啊?!贝笥猩赢斎鐚O仲謀的意思。鐘必行一時恍然,不知是否該批判老頭可疑的立場。老頭說完,還朝他望了望。順勢時能折騰能軒昂,低處時也能忍能扛。這是嫌他不如胡家兒子了?

“有這精氣神在,他家挨過這個坎,將來還會翻身的。”幫忙的人們,有人預判,并說,“亓家的那女子,有點眼光,沒嫁錯?!?/p>

鐘必行聽來,就格外刺耳。他媽的,這幫老糊涂,有沒有點立場啊,胡向東現(xiàn)在是什么,是多少起非法集資、惡性開礦、暴力征地的調(diào)查對象,判他幾年還說不定呢,他“將來”個屁??!

鐘必行很氣。

可冷靜下來,他不得不承認,他不如他。胡家父子性格里有一種不服氣的匪性,何況家底還在,就算進去幾年,出來還能弄出點動靜。這一比就沒意思了,灰心、挫敗、無奈,或許亓欣欣從一開始的選擇就是對的。鐘必行深深嘆一口氣。

因在孕期,葬禮上亓欣欣并未多露面,但也盡著一個兒媳的本分,在不停地疊元寶、做白幡,臉色肅然。鐘必行幾次將餐食端到她跟前,她凄惻地看他一眼,就低下頭,繼續(xù)折疊錫箔紙錢。

燒火的間隙,鐘必行總下意識地望向亓欣欣羽絨服籠著的腹部。他真沒出息,還替她愁苦。

祖父突然一馬勺敲他頭上,應聲起了個包。“火都滅了,想啥呢?別亂撒望,好好干活兒?!弊娓感恼f,別人的媳婦兒,不該你操心的,傻小子。

鐘占寬剁好了打白丸子的肉餡,一遍遍摔打肉泥上勁。“學著點兒,小子,就教你一回,下次再有沉下去的,還得敲你?!?/p>

鐘必行心里煩亂,打起精神看了半天,老頭只是不停地在盆里摔打肉泥,總以為要結(jié)束了,他歇歇手,又繼續(xù)摔打??菰镏翗O。

不過他還是架上手機,將祖父調(diào)餡的過程錄下來。

“是不是以為有啥絕技?”鐘占寬說,“啥都沒,老老實實摔夠千把下,別想著偷工減料,就得經(jīng)過這么多摔打,它才能浮起來。是不是和人這輩子挺像?”

鐘必行似是若有所思,又似在開小差,眼神愣愣的,但及時捕捉到祖父想去拿馬勺的動作,趕緊回過神,繼續(xù)聽老頭絮叨。腦子卻想的全都是胡向東牽扯了幾樁案子,傳得有鼻子有眼,他出事了,亓欣欣怎么辦?又想他們畢竟是一家人,她都神色坦然,看來應沒大事,老頭說得對,自己算什么呢,操哪門子閑心?

就這么猶疑猜測間,到了出殯的吉時。親族抬著棺,在嗩吶吹吹打打的嗚咽聲中,將老胡送入祖墳。墓坑預先挖好,燒了紙扎元寶,祭奠哭畢,棺材入坑。

一代強人,就此入土為安,卻仍不能蓋棺論定。他的功業(yè),必然在很多年里,活躍于眾多鄉(xiāng)親的口舌間,是是非非,都待評判。

“老同學,等會再走,陪我坐一會兒,有事跟你說。”胡向東拍拍他肩膀,對鐘必行淡淡地說。神情里卻都是凜冽之色。

眾人都走了。

平原上,朔風橫行。落日細小,一掌猩紅。

胡向東拔支煙,丟給他,自己也點上,抽了一大口:“我家的事兒,你都知道了?”

“外面在傳,聽說過一點?!?/p>

“都巴不得吧,等著看笑話呢。”胡向東笑,狠狠抽煙。

忽然,破空來一句:“你真喜歡她么?”

鐘必行明白他所指,低聲回道:“這個,不關你的事?!?/p>

“別扯沒用的,像個爺們兒,行不?”

“你想說什么?”

“孩子才三個月,打掉,她跟你走。你敢要么?”

鐘必行轉(zhuǎn)過頭,盯住胡向東的臉。他以前總是怕他,他氣場里有某種不可侵犯的東西,可現(xiàn)在,鐘必行真盯上去,對面也不過是一張疲態(tài)盡露的臉,眼珠紅凸,胡茬遍布。

鐘必行發(fā)狠,道:“我愛不愛她關你屁事?就算愛她,老子也不要你的施舍,你以為你是誰呢?”鐘必行被觸怒,內(nèi)心積壓的委屈沖決得眼窩生疼,他憤然長吼,“還有,你把她當成啥了,一件東西嗎,不想要了就轉(zhuǎn)手?胡向東,我操你大爺?shù)模 彼鹑^,照他肚子上,給了一拳。這一拳,他想打很多年了。

胡向東沒躲,結(jié)結(jié)實實挨了。彎下腰,大喘氣,等痛苦平息。他苦笑:“你以為我不想和她多生幾個孩子?我這萬一進去,不知得多久,她這么年輕,你說,能耽誤嗎?”

“算你還有點良心?!?/p>

“我還沒跟她說這個想法,老實說,我甚至不能保證她是否已有要打掉孩子的念頭?!彼橹鵁?,黑著臉。

“你送她的那個土得惡心的銀手鐲,她還收著,我?guī)状味妓麐屜肴蛹S坑里,可惜,不敢動她的東西。還有,告訴你個秘密,有次她感冒高燒,燒糊涂時,喊的是你的名字。他媽的,你滿意了?”胡向東丟掉煙蒂,狠狠碾滅,“再問你一句,她要是跟你,你敢嗎?”

鐘必行整個人都是蒙的。

胡向東每一句話都是一個炸彈,炸得他五內(nèi)俱碎。他又有選擇了?她會跟他嗎?他敢嗎?他能給她幸福嗎?鐘必行真想大哭一場。

“真他媽沒出息。操?!焙驏|丟下一句,“想好回我,快查到我頭上了。”

胡向東剛走掉,鐘必行就對著殘陽“啊啊”長嚎,他忍不住內(nèi)心的萬千嚎啕。他流著淚,想,胡向東說得沒錯,他真是懦弱,沒有出息,活成這個熊樣,一點都不虧。

鐘必行的視頻號漸漸有了人氣,最不可思議的是鐘占寬那個反復摔打肉泥的視頻,他簡單剪輯上傳后就睡覺了,醒來一看播放量,嚇了一跳,還以為是大伙兒看到了老一輩人做事的耐心呢,打開彈幕才知道,固然是祖父肉泥打得仔細,白丸子成品漂亮,但大家對視頻中驚鴻一現(xiàn)的美女念念不忘,紛紛留言,不乏夸張:“這是哪位?仙女下凡?”“這側(cè)顏我承包了。”“兄弟再拍下她??!”不少人刷了禮物,為的是下個視頻還要看到她。

這是鐘必行視頻收益最高的一次,禮物兌換成錢,有好幾百元。跟平臺上那些頂流相比,他這點錢不值一提,可鐘必行看著手機上的數(shù)字,覺得沉甸甸的、挺有成就的同時,又哭笑不得。

他熬夜剪輯、配音、費心配字幕解說,前后發(fā)了老頭幾十個精心做的各種硬菜視頻、流水宴過程的相關趣事、鄉(xiāng)村的景致,卻一直不溫不火,沒想到他當時心神恍然,下意識地將手機聚焦到亓欣欣身上,就這么驚鴻一瞥,竟然俘獲了大批粉絲。

上哪兒說理去?

說給祖父,老頭兒倒是想得開:“喜歡好吃的好看的,都是本性,可他們畢竟吃不到,不知味道,還是看女孩更直接。”鐘占寬說,“你奶當年不比亓家女娃差的?!闭f著瞇著眼,笑了。

老頭抽了半袋煙,似乎才從回憶里抽出來:“不是催你傳新視頻嗎,給你出個主意,我做個菜,你叫她來吃。菜好人好,養(yǎng)眼?!辩娬紝捒目臒煷佔?,忽而來了精神,“老頭兒跟你們露一手,讓你小子開開眼?!?/p>

菊花豆腐,豫菜中歷史悠久的傳統(tǒng)名菜,和淮揚菜里的文思豆腐有著異曲同工之妙,選用凝脂般的嫩豆腐,置于案板,顫顫巍巍,一碰就要碎掉,卻要下大刀,切成發(fā)絲,最是考驗刀功。妙的是,切完的豆腐,輕輕推入吊好的清湯里,如菊花綻蕊,在湯里載浮載沉,中心以枸杞點綴,嬌艷水潤。鐘占寬用蘿卜做了雕花,擺盤的效果精絕。

亓欣欣的吃播帶著羞澀,不好意思看鏡頭,正是這份眉眼里藏著的閃躲和嬌羞,自然不做作,一經(jīng)剪輯上傳后,打動了無數(shù)網(wǎng)友。鐘必行剛在旁白里介紹她是他“妹妹”,一眾留言就插科打諢紛紛叫哥,爭當“妹夫”。他索性說了:“她嫁人了,現(xiàn)在,懷孕才三個多月,她男人……”

鐘必行到上傳時也組織不出合適的語言,大家卻似乎都懂了,彈幕里紛紛是“節(jié)哀”和蠟燭:他們以為她男人死了,留下個遺腹子。可憐的身世,驚人的美貌,超脫村院環(huán)境的氣質(zhì)……將這個“流動的宴席”視頻號推到夸張的點擊量。

鐘必行也沒法解釋。在圍觀的激情下,趁勢做了十幾條老頭做飯、亓欣欣吃播的視頻,參照著諸多同類視頻,在他的要求下,祖父做飯時講解每道菜的程式,亓欣欣吃時點評下菜的滋味。鏡頭下,祖孫飴飴,其樂融融,倒顯得他是多余的。

鐘必行第一次將收益的錢給她,有光彩從亓欣欣眼里溢出。她沒接,頭發(fā)掩住眼睛,低頭說了一句:“你就沒有恨過我嗎?”

鐘必行沉默良久:“說實話,真沒有?!彼f,“我聽說了,你嫁給他,家里施加了很大壓力,換位思考下,要是我,說不定也得嫁他?!?/p>

亓欣欣輕輕地笑,不知道該說他是傻還是單純,可她不想推脫:“要是我說,沒人逼迫,我自己選擇的呢?”

鐘必行怔了下,錯錯嘴唇,還是沒說。再糾結(jié)這個話題,有什么意義呢?

亓欣欣的眼淚就這么直接落下:“你哪怕罵我?guī)拙淠?,說我攀高枝,說我瞎了眼……我可能也好受點,”她抬起眼睛,“鐘必行,你不傻,我欠著你的,這下,還不了了……”

“你想多了,”鐘必行再次將錢給她,“這是你應得的?!睕]有她,這個號也火不起來。最近,外面的人都在議論,鐘必行成了“接盤俠”,替人家養(yǎng)老婆娃兒,也有說他倆早姘居了,反正都沒好話。他說,“說起來,我要謝你,有了這個視頻賬號,讓我覺得有了事做,不再是個一事無成的廢材,接下來,我都打算在家陪我爺,把這個賬號做好。錢你拿著,我擬了個合同,以后就當我們是合作關系吧?!?/p>

說著,他將一卷紙丟給亓欣欣,起身出門,去找小姑,也將收益給她。

鐘必行走后,亓欣欣展開卷紙,眼淚就啪嗒落下了,一只眼睛哭著,一只眼里卻在笑:

紙上是一幅畫。一個女孩,在看桃花,背景不是在夕陽下,是海里,有月亮,有星光,星星都如飄搖的海草,頭部發(fā)光的那種條狀海草,一飄一飄的,灑滿海面。旁邊是遠古的魚類,巨大、安詳、沉默,只一個面目模糊的男孩和一個眼睛亮亮的女孩,坐在宇宙的深海,魚群在身邊,海草如燈帶,桃花在天上開……

轉(zhuǎn)天,鐘必行找到胡向東。

“我想好了?!?/p>

胡向東再次苦笑。

“岔了?!焙驏|說,“我們都想岔了,任怎么勸,她都不肯打掉。”他又拔出一支煙,遞給他,自己也點燃,“我又想了下,容我說句下作的話,你要是愿意接盤,也好,只要孩子生了給我媽,底下隨你們?!?/p>

“胡向東,你他媽確實下作,能不能讓我看起你一次?”鐘必行啐他一口,“想得真美,讓我喜當?shù)??滾你大爺?shù)?。你那點腦子,就別想了,凈昏招,還是老子給你指個路,”他說,“你狗日的老實去自首,產(chǎn)檢啥的,以后我陪她?!彼f,“你不知道吧,我比她大半歲,我們早去廟里求過簽,口頭結(jié)拜過,我妹有困難,我理應照顧。跟你沒關系,別得意?!辩姳匦欣渲?。

胡向東卻蹦起,撲過來,一把抱住他,摟著他的肩膀,緊緊的,哽咽著,咻咻呼氣,連聲說:“好兄弟……兄弟……”勒得鐘必行幾乎喘不過氣,好不容易掙脫了,胡向東還激動不已,“以后我算看清了,就認你這一個兄弟!”說著,他將手腕上一直戴著的串珠解下來,塞到鐘必行手里。

鐘必行摸著猶帶熱度的手串,翻個白眼,心說,可滾蛋吧,老子可能看上你……他嘿嘿一笑,似是大夢初醒,所有的希望都已兌現(xiàn),所有的煩亂都已理清。蒙蒙眬眬間,傳來清晰的汽車轟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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