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陀螺大師

2021-09-06 01:45高建剛
文學教育 2021年8期
關鍵詞:伯父陀螺

高建剛

我經常從口袋里掏出一只鴿子蛋大小的金陀螺,讓它在臺面上旋轉,邊盯著它邊思考問題。很奇怪,許多想不通的問題,這時候都迎刃而解。

那天,與我投契的同事在通往會議室的走廊窗前發(fā)現(xiàn)了我這一舉動,問其究竟。他是研究激光物理的,我是搞哲學研究的,我們在同一個院里工作。起先我不想交談這個話題,便說:“沒什么,玩而已?!彼f:“我在故宮博物院見過幾乎跟它一模一樣的金陀螺我心里一動。他笑著說:“應該是復制品吧。”并示意我給他看看。我遞給他。他在手里掂了掂,然后在黑色大理石窗臺上把金陀螺捻轉起來。金陀螺好像格外賣力,飛速地旋轉,無聲無息,全身放射著金光。他說:“好東西?!庇终f,“別小看了這玩意兒,它跟我們關系密切著呢,新石器時代就有了石、木、陶陀螺,南北朝時代稱它'獨樂,現(xiàn)在激光、手機、飛機、航母、導彈、衛(wèi)星都離不開它?!甭犓@么一說,我便來了興致,說:“還有比這更神奇的呢。”他說:“此話怎講?”我盯著窗臺上旋轉的金陀螺,想了想,說:“算了吧,說了你也不信?!薄百u什么關子,不信你信誰?快說吧?!彼f。此時金陀螺似乎特別歡快,旋起了華爾茲,想聽我說似的。“好吧。”我說。于是我看若窗外無限深遠的藍天,講起我的伯父和陀螺神秘奇幻的故事。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的童年和少年是在孤兒院度過的。孤兒院是一座帶閣樓的三層德式建筑:一樓是辦公區(qū),二樓是教室,三樓和閣樓是宿舍,還有一層是地下室。地下室后門通往長滿野草的后院,院子常散發(fā)出潮濕的泥土、茂盛的青草和腐朽廢棄物的氣味。聽說前任院長一位人類學家、達爾文的追隨者死在這里。能看到他做研究用的人和動物的骨骼散落在爬墻虎覆蓋的墻邊。同學們都很怕去后院,到地下室倉庫領取生活用品,經過后門時都提心吊膽,唯恐避之不及。去后院罰站也就成了孤兒院對學生違紀最嚴厲的處罰。不知為什么,我對后院不僅不懼怕且很好奇。一次我從閣樓爬房頂掏麻雀窩,被同學打了小報告,院長罰我去后院站一小時。我在后院待了兩小時,趁機到處搜尋前任院長遺留的蛛絲馬跡。在草叢里發(fā)現(xiàn)了一把朽爛的折疊木尺、一根銹蝕的鐵鋸、一雙走廢了的破舊軍用皮靴。墻角上一個舊汽車輪胎后面,有一顆酬牙咧嘴的人頭骨,緊挨著一顆模樣相似,但前額扁平像是猿猴的頭骨,兩顆頭骨上的兩雙眼洞茫然地望著我。我邊尋索邊想象前任院長生前在此的情景……臨了我脫下外衣,將輪胎后面的兩顆頭骨裹起來,兩只袖子扎緊作提手拎著,像拎著一個包裹,大搖大擺帶回宿舍,擺在靠窗的床頭柜上。本想等到夜深人靜同學們熄燈上床時制造一次惡作劇,以“回敬”對我的告發(fā)。始料未及的是頭骨竟是蟋蟀們的棲息之所,晚上它們發(fā)出昂揚激烈的鳴叫,我猜它們一定是在眼眶或耳道或梨狀孔內狹路相逢而斗勇。據說尸骨里的蟋蟀都是亡命徒,斗起來不要命。我正暢快遐思,已有手腳輕快的同學尋聲而至,打開包裹的一瞬,同學們驚叫著四散奔逃,徹夜不敢回宿舍。第二天,院長永久封閉了地下室后門。因同學們拒絕與我同住,我被調到閣樓一間只能容納一人的房間。我難捺歡喜—那是一個帶天窗的房間。星空伴我入睡,鳥鳴喚我醒來,獨享海邊教堂的鐘聲那美妙的樂音。從此我擁有明亮的光線,一個人的自由自在,告別了樓下走廊的昏暗、空蕩、陰冷、滿是回聲的肅靜和不由自主壓低嗓音的交流。

那些年一個讓我稱他伯父的人,幾乎每個星期日都去孤兒院看我。他總是拎著黑皮箱出現(xiàn)在我的房間。黑皮箱神秘莫測,能變出許多我喜歡的東西。有時他也空著手,即便如此他也能變出讓我驚喜的稀罕玩意兒。

每到星期日,我很早便起床,去走廊盡頭的衛(wèi)生間照著鏡子刷牙,洗臉,把頭發(fā)弄濕偏分成伯父的發(fā)型模樣,然后回房間踩著方凳趴在窗上,邊吹口哨邊等待伯父的到來。伯父很瘦、很高,像一根黑木電線桿,頭戴黑色禮帽,穿黑色長衫,蓄著濃密的胡須,眼神深邃,與眾不同。伯父總有一種神秘感,我不知他從哪里來,做什么的,與我是一種什么關系。只知道他親我,像父親那樣的親,雖然我不知父親和母親是誰,沒有父愛的體會。每當我看見他走進孤兒院門口的一瞬,便迅速從窗上撤下來,趴在桌上,埋頭在事先準備好的寫字本和課本之間,擺好寫字的姿勢,同時豎起耳朵等著聽他跟傳達室爺爺打招呼的低沉嗓音,聽他上樓梯,拐進通往我房間的走廊那沉緩的伴著回聲的皮鞋聲。此時整棟樓變得低矮、充實、暖和了許多。

他進門總要摘下帽子,低一下頭,以免碰著門框,然后把帽子旋轉著一扔,帽子便按照螺旋的軌跡落在床上。他放下黑皮箱,張開雙臂等我沖上去,然后把我舉過頭頂,快速轉許多圈。若不是我縮著脖子,每次都要碰到屋頂。轉完后,好長時間還是天旋地轉,立不穩(wěn),不過我喜歡這種感覺。

他通常坐在我的小床上,雙臂撐著后傾的身體,微笑著看我,看不夠似的??吹梦沂肿銦o措,不知該做什么。有時他坐在書桌前,皺著眉頭看我的課本和作業(yè)本。有時打開我的刻著燈塔的鋁制飯盒和印著“為人民服務”紅字的白搪瓷茶缸看一看,嗅一嗅。有時捏起一只被我的腳趾頂破的襪子垂吊在手上打量著。有時給我講好聽的故事……一次,他在我的課本上發(fā)現(xiàn)我用鉛筆畫的兩幅“插圖”,一幅是人頭骨和猿猴頭骨的四個眼洞里各有一只蟋蟀在振翅鳴叫;另一幅是人頭骨和猿猴頭骨在接吻,兩對蟋蟀分別在兩只頭骨頂上撕咬爭斗,仿佛各為其主,一對為人頭骨,另一對為猿猴頭骨而戰(zhàn)。伯父注視著我,沉默許久,他指著“插圖”問:“這是什么意思?”怕挨伯父批評,我說:“是課后畫的,隨便亂畫?!睕]想到伯父卻夸我畫得好。他從我的鉛筆盒里找了支鉛筆,在接吻的猿猴頭骨和人頭骨側面各畫了一只蟬蛹和一只蛻變的蟬,然后說:“這樣就更完美了?!辈府嫷梦┟钗┬?,有透明翅膀的那只蟬像要飛起來。不過我沒有別的心思,總是盯著黑皮箱,一心期待伯父快點打開,看里面有什么寶貝。伯父坐在床上,把黑皮箱平放腿上打開,他總是讓我看看并伸進手去摸摸,確認里面是空的。等他把黑皮箱往空中一拋,或在手中像轉陀螺那樣轉幾圈,再打開就能取出我喜歡的東西,比如一牛皮紙袋散發(fā)著糊香味的糖炒栗子或透明糯米紙裹著的幾串亮晶晶的糖球;比如一網兜蘋果或橘子。每次我都掩飾不住驚喜和垂涎,邊吃邊用膜拜的神情望著伯父。不僅是吃的,伯父的黑皮箱還能變出衣服、襪子什么的。他把變出的衣服讓我穿上,退到遠處,欣賞地注視著。記得有件銅紐扣的白色小占領上衣,他很滿意,但我穿了不到一年就小得穿不上了,我感到自己的身體在暗地里模仿著伯父快速生長。

伯父沒帶黑皮箱時,也能變出好東西。一次伯父像是匆忙趕來的,沒帶黑皮箱。他坐在床上顯出少有的疲態(tài),??词滞笊系谋恚瑳]坐多久站起身就要走,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讓我看著他,他運足了力氣,雙手緩慢、艱難地靠攏,仿佛在壓縮強力彈簧,然后猛一用力竟從空氣中掏出一盒彩色橡皮糖。他打開盒子,捏起一塊紅色橡皮糖扔進嘴里,然后遞給我,讓我跟孤兒院的同學們分著吃。我記得橡皮糖吃完了,漂亮的印著外文字母的小金屬盒保存了好長時間。一年夏天,也就是中國第一顆氫彈爆炸成功的那一年,小金屬盒丟失了。

下次來再變什么給你?伯父有時會這樣問。一次我故意為難他,說:“給我變個天堂吧。”伯父想了想說:“知道開普勒嗎?”我聽一個愛好天文的高年級同學經常提到開普勒,他說起開普勒,眉飛色舞,渾身展揚,仿佛開普勒是他爸爸。我得意地回答:“開普勒是天空的立法者,他創(chuàng)立了行星運動三大定律?!庇谑撬谙聜€星期日來的時候,黑皮箱竟變出一只帶咖色皮套的彿卡望遠鏡和一本舊書——開普勒的《夢游》。我是第一次見到望遠鏡,而且是彿卡望遠鏡,看上去高級、精致。對著窗外看遠處的大海:海平線、郵輪和燈塔近在眼前,白色船體的銹跡、舷窗的暗影、燈塔的窗口……太清楚了。伯父指了指天窗說:“晚上看看天堂吧?!庇谑峭h鏡成了我在同學中炫耀的資本,幾乎每個同學都在晚上潛入過我的宿舍,借望遠鏡仰望星空,那個愛好天文的同學舉著望遠鏡,以非常專業(yè)的架勢,邊和我們一起看,邊給我們講解,這是月球上的環(huán)形山、月溪、月海、隕石坑,我們只能看月球的正面,永遠看不到它的背面;這是長庚金星,看,金星相位盈虧,是愛與美的象征,也稱維納斯;這是戴草帽的土星,土星光環(huán)、恩克縫、卡西尼縫,很明顯它經歷過創(chuàng)世和毀滅;這是木星云帶,就像霧裹著一個金屬球……同學們一律用欽佩的表情望著他,洗耳恭聽。而我更感興趣的是開普勒的那本《夢游》。

記得伯父再一個周日來的時候,我正在看《夢游》。伯父坐在床上,端著我的白搪瓷茶缸喝水,手指有節(jié)奏地敲著搪瓷茶缸,像在彈奏一支樂曲。他問我:“看到天堂了嗎?”我笑著說:“伯父哄我,我們看到的不是天堂,是平常看不到的星球?!辈更c點頭,說:“如果用心看,就能看到用望遠鏡也看不見的東西?!蔽疫吢犨吶粲兴?。伯父見我一直手捧《夢游》愛不釋手的樣子,便讓我談談讀后感。我說:“我覺得開普勒一定是在1600年從夢中來過我們現(xiàn)在的世界,然后回去寫成的這本書。唯有一點美中不足——月亮上沒有月亮人。”伯父又問:“知不知道開普勒的職業(yè)?”我搖搖頭。伯父說:“大部分人不知道,只知道開普勒對外的職業(yè)是皇家數學家,其實他是為魯道夫二世占星算命的占卜師。1598年亨利四世宣布南特敕令時,他占卜過亨利四世將于1610年5月14日在馬車上被刺。十二年后的這一天,亨利四世要前往每個禮拜必去的教堂做彌撒,他的兒子提醒他星象預示他不要外出,亨利四世認為所謂星象占卜都是癡人說夢,他不僅去教堂做了彌撒,還要去附近探望一位大臣,就在趕往大臣住處的一條馬牙石路上,在一家名為利劍穿心的客棧門口,他被一名狂熱的宗教教徒沖進馬車刺殺……”我很愿意聽伯父講故事,盡管當時像聽天書。

伯父變出的所有東西中,最神秘莫測的是一只陀螺。那只陀螺形狀、大小如柿子,周身透明如玻璃,看上去很輕,輕若空氣,頂面是八卦圖。它不僅能在地上旋轉,還能在空中旋轉,它旋轉速度極快,仿如靜止不動。旋轉時陀螺頂面的八卦圖不見了,周身放射著光芒,同時浮現(xiàn)出各種畫面,你對著它說什么,它就會浮現(xiàn)相應的畫面,比如我說太陽,就有太陽升起,我說月亮,便升起一輪明月,我說山川,群山畢現(xiàn),江河奔流。所有畫面都濃縮在陀螺內部,色彩斑斕地變幻著。在我情不自禁想要伸手觸碰它時,伯父搶先雙手把它籠住,收進黑皮箱里。那是最讓我魂纏夢繞的東西。我到現(xiàn)在也分不清那是幻覺還是真實。

那天晚上,我在睡夢中透過天窗,看見夜空繁星密布,月亮呈現(xiàn)彩虹色的光暈,就像透明的陀螺在旋轉。朦朧中伯父的面容也隱現(xiàn)其中,深邃的眼睛閃爍著星光,濃密的胡須如卷曲的燈絲。我蹬梯子攀上天窗,伸手去夠那只透明的陀螺,伯父微笑著扶住我的手。我睜開眼,皎潔的明月正穿過天窗俯視著我,伯父的面容隨之消逝……

伯父每次來看我,最長能待一上午的時間,最短個把小時。他離開的時候,小伙伴們從各個門口探頭仰望著他,伯父邊走邊摸摸他們的臉蛋,有時從黑皮箱里掏出巧克力什么的分給他們,直到伯父消失在樓梯拐口,響起下樓梯的皮鞋聲,他們又一齊把臉轉向站在門口一直目送伯父、心里升起萬丈光芒的我。然后一起擁進我的宿舍,七嘴八舌,問這問那,有的說你伯父像外國人,有的說像特務,有的說像資本家,有的說像神父。同學們都知道院長對伯父很敬重,我在同學中的威望無形中得到了提升。我得意忘形地靠墻站在凳子上,模仿電影《列寧在1918》中列寧被多拉行刺前在工廠那次演講的動作,一只手抄褲兜里,一只手臂展開,手心向下,說:“安靜一點,安靜一點同學們?!蔽议_始講述伯父在我宿舍制造出的一個個神奇瞬間。尤其是講到伯父變出美妙的不可思議的陀螺,我的演講有聲有色、活龍活現(xiàn)。我看到同學們就像莫斯科工廠的工人那樣神情專注而激動。那個天文愛好者跟我接耳低聲說:“你伯父是天上的人?!蔽倚α?,把它理解成贊美之詞。

那一年,也就是首顆東方紅衛(wèi)星發(fā)射升空那一年,伯父已經很久沒有來過。起初每個周日上午我都趴在窗上等待,彿卡望遠鏡不再用來遙望星空,而是遙望伯父的身影。后來我?guī)缀踅^望,不再趴窗上等待了。

一個周日的早晨,我冷得縮在被窩里瑟瑟發(fā)抖。昨晚發(fā)了一夜燒,服了孤兒院奶奶給的藥,只舒服了吃一塊橡皮糖的工夫。就在這時,伯父出現(xiàn)了,他坐在床邊端詳著我,冰涼的手試了試我的額頭,又摘下帽子,俯身額頭對額頭試了試,似乎對我的發(fā)熱有了某種判斷.他起身掀開被子,把蜷縮著的我舒展成仰臥的姿勢。一只手捂在我的胸口,另-只手伸出中指叩擊這只手,手在胸腹部邊移動邊叩擊,發(fā)岀敲門似的聲響。他凝神聽著,好像在斷定身體的問題所在。他拉上窗簾,脫下黑長衫蓋住我的身體,弓著腰,雙手伸開保持一定的高度在我身體上方震顫著游移,從頭到腳,仿佛我是一團熊熊烈焰炙烤著他的手和臉,他的臉通紅,沁出汗珠。他從黑皮箱里取出一個信封,小心翼翼揭下信封上的郵票,去桌子那邊坐下。我聽見伯父撕紙的聲音,接著是寫字的聲音。然后他回過身,把信封放在我的腳背上,在舌尖上抿了一下郵票貼在一張寫了字的紙上,雙手托住紙,站在床頭,從我頭頂向腳的方向,嘟起嘴唇用力一吹,貼著郵票的紙便飛了起來。飛著飛著,就像飛機被炮彈擊中,這張紙突然震顫了一下,從四周燃起火來。燃燒的紙繼續(xù)飛行,我看到許多火星從火焰中迸濺岀來,像無數螢火蟲組成我的名字和不認識的字,環(huán)形的名字在空中旋轉著,閃耀著,與此同時教堂的鐘聲響了,燃燒的紙順著我的身體呈拋物線緩緩飄落,至腳背上的信封剛好化為灰燼。恍惚中,我感到那只透明的陀螺放射著彩色的光,旋轉著進入我的身體。我出了一身的汗,突然從床上坐起,仿佛從睡夢中驚醒,喊著問:“伯父,我剛才怎么了?”伯父沒回答,笑著張開雙臂,我從床上一躍而起撲進伯父的懷里,委屈地哭個不停。伯父抱緊我,說:“好了,沒事的?!睆哪菚r起,我總感覺伯父就是我的父親。

就在那一天,伯父去院長辦公室辦理了帶我外出一天的手續(xù)。

我們出了孤兒院,向海邊方向走去。我問伯父:“去哪里?”伯父說:“到了你就知道了?!蔽覀兟愤^山丘上的教堂時,有人正沿階梯往尖頂教堂里走。到了海邊,拐進一條小巷。這條路到現(xiàn)在我也說不清它的確切位置,方向難辨,交織著許多條彎路。走了大約二十分鐘,在一條馬牙石路口,伯父停下等我趕上來。一路上我興奮地四處張望,看見一棵法桐樹上墜滿了黃綠色法桐果,便迅速攀上法桐樹下的一個綠色郵筒,站在郵筒上摘下一顆法桐果,追上伯父,將毛茸茸的法桐果球遞到伯父手里。伯父捏著法桐果根莖,在我頭上輕輕敲了兩下,說:“這是法桐樹的孩子。”他轉身望一眼法桐樹,雙手捂住法桐果,嘴對著手縫往里吹了口氣,嘴里念叨著什么,一只腳往前邁了一步,像扔保齡球那樣對準那棵法桐樹,用力一擲,法桐果如蝌蚪一樣歡快地游進法桐樹茂密的樹葉,不再出來,接著法桐樹葉像被風吹過,嘩啦啦一陣喧響。伯父說:“好了,它回家了?!辈干铄涞难凵窨粗遥莞叩纳碥|在遠處尖頂教堂的襯托下,顯得更加高深莫測。

我們沿著馬牙石路行走,這是一條通往高處、坡度陡峭的路,彎彎曲曲,盤旋而上,如左旋海螺。馬牙石被行人磨得鋌亮,陽光下格外刺眼。我還記得路兩旁多是兩層的日本風格的紅瓦房。伯父在一個拐彎處的路口停下,他指著掩映在松樹冠中一座紅瓦頂的二層樓說:“到了?!辈竿崎_紅漆斑駁的院門,一棵雪松的樹冠占據大半個院子,靠墻有爬滿葡萄藤的葡萄架。我跟著伯父往右拐到拱形的綠漆木門前,他轉動黃銅的門把手,門開了,房間在松樹的陰影里光線昏暗。伯父在前面引路,我們順著側面的紅漆木質樓梯上了二樓。一進屋,我就被房間的布置吸引住。屋里到處是大大小小、不同樣式、不同色彩、發(fā)出不同聲音的陀螺,而且都在旋轉,地板上、桌子上、凳子上、床頭柜上、墻壁擱板上、窗臺上……仿佛從未停止過。陀螺的材質有象牙、黃梨木、金屬、竹子、番石榴、龍眼木……形狀有圓柱形、圓錐形、菱形、三角形、斧頭形、倒鐘體……發(fā)出的聲音有蜂鳴、蟬鳴、鳥鳴,如同進入一座森林。

正面墻上掛滿了齒輪和鐘擺構成的許多個表芯,我屏住呼吸聽見眾多表芯發(fā)出連成一片的咔嚓聲,像下雨的聲音。這面墻的中心還有一幅愛因斯坦叼著煙斗的黑白肖像,他全白的亂蓬蓬的卷發(fā),顯得很醒目;另一面墻上掛著一張對開的八卦圖和一幅同樣大小的元素周期表。

眼花繚亂中我看見了那只讓我魂纏夢繞的透明陀螺,它在吊燈下方旋轉著,像旋轉著一團彩色的光。我不知不覺被它吸引著走過去,踮起腳尖,想要伸手夠著它。伯父在我側面敲了敲五斗柜臺面說:“看這里?!蔽疫吙粗菆F陀螺彩光,生怕它消逝,邊心不在焉移步過去。伯父又敲了敲臺面,我才轉過臉去。伯父讓我閉上眼,伸開手。我閉上眼,伸開的手心便有種輕微的刺癢感。睜開眼,看到一只閃閃發(fā)光的金陀螺在手心里旋轉,并沿著手紋移動。這只金陀螺,圓錐形,鴿子蛋大小,很奇異。攥在手里像活物往外頂撞,要求繼續(xù)旋轉的意思。陀螺應該是存放在五斗柜抽屜里,“養(yǎng)在深閨人未識”的那種.伯父關上半開的抽屜說:“這是送你留做紀念的禮物?!蔽蚁渤鐾?,只想禮物,沒想紀念的含義,摩拏著手中的金陀螺,在臉上蹭來蹭去,感覺它一直在掙脫著要去旋轉,便蹲下,在暗紅色地板E捻轉起來??粗l(fā)出金燦燦的光芒,仿佛自己也將具備伯父那樣的法術似的。伯父說:“這是1644年崇禎自縊,混亂中后宮遺失的那只陀螺的復制品?!蔽宜贫嵌芈犞掌鸾鹜勇葸谑种?。再去看吊燈下的那只陀螺,已經不見了……

同事指著在窗臺上旋轉的金陀螺說:“金陀螺就是它了。”我點點頭。

伯父帶我來到他的書房,透過書房窗能看見院里的葡萄架和綿延至大海的紅房頂。玻璃臺面的寫字臺上有個紫銅色地球儀,伯父隨手轉了一把,地球儀快速旋轉起來。他像授課似的說:“萬物都在自轉,同時也在公轉,星球是這樣,原子是這樣,人也一樣,所以世界就是個大陀螺。”伯父邊說邊看著我,眼里閃著慈父的目光。他說這段話時重音強調了“人”。我懵懂地聽著,不知人是怎樣自轉和公轉。他手搭在椅背上,讓椅子的三條腿離地,一條腿撐地,好像隨意間手按住椅背轉了一下,椅子便開始旋轉,而且越轉越快,椅子已經不是椅子是一只造型奇特的陀螺。我盯著旋轉的椅子問伯父:“什么都能當陀螺轉嗎?”伯父沒有回答,他從口袋里掏出一枚金幣,食指按住讓它立在寫字臺玻璃面上,他一直沒說話,動作和表情告訴我,準備旋轉金幣了,他屏息斂氣,另一只手的拇指和食指聚起爆發(fā)力,彈向金幣的邊緣。隨著他的彈撥,金幣飛快弛旋轉起來,旋轉成一個金色的透明球體,像太陽。球體中間是它和玻璃上的反影燃起的對稱的金光柱,高光點在頂尖放射著陽光般耀眼的光亮。我驚嘆道:“金錢的太陽?!辈刚f:“看見了嗎?金幣以玻璃為界,金光與金光在對等交換。”伯父話音剛落,金光與金光又燃起一簇新的光芒,仿佛金光在不斷地誕生,層出不窮。

我被伯父營造的神秘氣氛帶入奇幻的世界,看見墻上掛著一把雪亮的銀柄連環(huán)刀,便去取來,故意為難伯父,說:“這也能轉嗎?”伯父接過連環(huán)刀,依然不說話,太極拳似的動作,緩慢地把刀立在旋轉的金幣旁邊,刀柄作支撐點,手掌逼住刀尖,全身彎曲,嘴唇嚅動,仿佛在念咒語,另一只手在刀背上如拂彈琵琶猛一用力,刀立刻在玻璃面上旋轉起來,轉速越來越快,那銀光透明的紡錘體像明月那樣皎潔。伯父說:“看見了吧,刀鋒追逐著光和時間,光與時間交織成一體。刀斬不斷光和時間,成了光和時間的同謀?!蔽蚁衤犔鞎粯勇犞?。伯父摘下帽子,拔下一根黑發(fā),捏住,靠近渾身銀光的紡錘體,黑發(fā)從發(fā)梢到發(fā)根慢慢變白,隨即被斬斷,飄落在玻璃板上。金色球體勺銀色紡錘體相映成輝,相互吸引著靠近……

我看到寫字臺上方的墻上,有一張伯父和一個女人的照片。伯父手里拿著黑禮帽,穿著黑長衫站在湖邊的草地上,女人穿著淺色長裙挽著伯父的手臂,兩人都在深情地看著我。不知為什么我端詳著女人的臉,總感覺這女人跟我有關。我指著照片問伯父:“您身邊的人是誰?”伯父沒有回答,卻指著對面墻壁上掛著的一排肖像問:“你知道他們是誰?”我遲疑著把視線從那個女人身上移到這排肖像上,從左往右,一個眉毛、胡子特別長,穿長袍,雙手疊握胸前的老人;一個被釘在十字架上的人;一個大胡子,高高的白領子,手握圓規(guī)的人;一個長發(fā)、手扶地球儀,手拿鵝毛筆在本子上寫字的人;一個頭戴禮帽盯著從很高的拱頂垂懸下來球擺,做實驗的人;一個長長的白頭發(fā)、白眉毛、白胡子的人;一個在實驗室,從顯微鏡向密閉容器觀察什么的人;一個穿襯衣,戴領帶,在寫有許多英文的黑板前講課的人;一個穿西服,頭發(fā)蓬亂站在擦得亂如麻的黑板前的人;一個大胡子、卷頭發(fā)的人;一個頭發(fā)后梳露出大腦門的人。這些肖像中有的認識,有的不認識。我不想轉移話題,便說不認識。我下巴往上指了指那個女人,又接著說:“我想知道她是誰?”伯父表情復雜,遲疑了片刻說:“好吧?!彼麖膫让娴臅苌先∠乱槐竞谄げ济婢b書,放在寫字臺上。我以為這本書跟照片上的女人有什么關系,便期待著伯父繼續(xù)說下去。伯父把黑皮書封脊的底端作支撐點,立在玻璃臺面上,一只手握住書的頂角,躬下身,一副虔誠的樣子,嘴里念叨著什么,像在舉行一個儀式,他握著書的手如同用力擰開一個銹死的開關那樣轉動了黑皮書。黑皮書旋轉起來,隨著速度的加快,逐漸旋轉成一座水之上透明的夜色建筑。白的紙頁隨之打開,如拉開手風琴風箱。它越轉越快,奇跡出現(xiàn)了,書上的文字脫離書頁,密密麻麻互相追逐著黑皮書旋轉,漸進地組成這座建筑的地基、棟梁和墻壁。文字與文字不斷組合,仿佛聽從來自上天命名的指令,隨之變幻出各種圖像:在花園中的一男一女手拉著手奔跑,河流蜿蜒遠去,山巒起伏,萬樹搖風,洪水方舟……伯父說:“這是語言與圖像在轉換?!蔽壹纯滔氲搅四侵豁斆媸前素詧D的陀螺,那只陀螺呢?黑皮書會不會就是它的化身?伯父的魔法我是領教過的,一切皆有可能。就在我緩過神來,驚嘆之際,伯父又從書架取下一本藍皮書,他如法炮制,繼續(xù)在黑皮書旁,讓藍皮書旋轉起來,漸漸旋轉成水之上透明的天藍色建筑。舊黃的書頁如折扇打開,隨著急速旋轉,文字掙脫紙面橫沖直撞,逐漸地按序由點到線,由線到面,組成建筑的內在結構。詞與詞按照人類的律法組合,變幻著一幅幅圖像:巨坑里無數的骷髏、白骨,“小男孩”和“胖子”的蘑菇云在兩座城市上空升起,長江萬船齊發(fā),戴袖章的男女云集……水之上,透明的夜色與天藍色建筑相互排斥著,漸行漸遠。

如同看了一場精彩電影不過癮,我又從書架上取下一本與黑皮書緊鄰的紅皮書,遞給伯父。伯父明白我的意思,他撫慰地摸了摸我的頭,說:“這個不行?!蔽覇枮槭裁??伯父盯著墻上的肖像,說:“不行就是不行?!笨吹讲溉绱藝烂C、堅定的神情,我不敢強求。

伯父到底是誰?這個讓我困惑不解的問題還沒有答案,又有了新的疑問:那個女人跟我有什么關系?伯父為什么總是閃爍其詞不回答我,一連串的疑問驅使我把話題引到寫字臺上方的照片上,我說:“伯父,您身邊的人是誰,您還沒有告訴我?!辈傅谝淮稳绱碎L久地注視著我,眼里閃爍著復雜的內容,慢慢地顯出淚光。他回身把墻上的鏡框摘下來,背對著我,面向窗外,仿佛在回憶什么,又似乎在躲避什么。過了很久,伯父轉過身,將鏡框一角也就是照片上的地面支撐在玻璃板上,表情凝重,眼里喩著淚水。難道伯父要旋轉照片?我看著伯父的一舉一動,不知下一步會發(fā)生什么,心跳莫名地加快。伯父左手輕按鏡框頂角,右手捏住邊角,緩慢地轉動,越轉越快,如同手搖發(fā)動引擎,逐漸加速,直至引擎發(fā)出轟鳴,鏡框飛速旋轉起來。伯父閉上眼,仿佛經受不住將要發(fā)生的事情。于是令我驚呆的畫面出現(xiàn)了:伯父和那個女人從鏡框中走了出來,女人手挽既高又挺拔的伯父在湖邊草地上漫步。他們發(fā)現(xiàn)我在湖對面,女人向我揮手,伯父摘下帽子也向我揮手。女人張開雙臂向我這邊奔跑,全身透著母親般的愛意,我禁不住潸然淚下,就在我要沖上去的那一刻,伯父緊緊地抱住了我,他的黑長衫像夜空一樣籠罩著我,我什么也看不見……伯父最終也沒告訴我他是誰,那個女人又是誰。他說,我們都是宇宙的孩子。

伯父送我回孤兒院的時候,已是深夜。孤兒院都熄了燈,唯有院長辦公室的燈還亮著。他手里提著黑皮箱向院長辦公室走去。我回到宿舍,趴在窗上,等著目送伯父。等了很久也沒有等到伯父的身影,手里一直攥著那枚金陀螺。就在我準備從窗上退下來,熄燈上床時,看見伯父出現(xiàn)在孤兒院正門的通道上,院長辦公室斜射出的燈光照亮他穿長衫戴禮帽的身影。他也看見我趴在亮著燈的窗上,他摘下帽子向我揮手,就像在他書房從照片上走出來那樣……從此我再也沒見到過伯父。

同事伸手捂住還在大理石窗臺上旋轉的金陀螺,說:“那些肖像我能想到的第三個是傅科,他是陀螺的命名者,‘傅科擺實驗證明地球的自轉。后面,沒說錯的話應該是物理大師伽利略、盧瑟福、海森堡。我只知道這些。”我說:“那么久遠的事了,記不真切。除了你說的,我猜是老子、達爾文、維特根斯坦?!蔽乙^續(xù)往下說的時候,同事打斷我,問:“如果伯父是你父親的話,他為什么不挑明?”我接過金陀螺,在手里撫弄著,不置可否。同事說:“你伯父是一個靈異之人,過去有這樣的人,現(xiàn)在已經沒有了。”

同事說:“后來你沒再去你伯父的住處找他嗎?”我說:“去過,去過許多次,但找不到那個地方了。每次轉到那條海螺似的馬牙石路上,拐來拐去又回到了原點。一次問路,遇見一個好人,帶我來到一座紅瓦頂的二層樓院里。房子很像我去過的伯父家的房子,但沒有r松樹和葡萄架。敲敲門,里面蹣跚著出來一位滿頭白發(fā),穿著紅花裙子,看上去起碼九十多歲的老太太,似乎已經糊涂得什么也不知道了……”

同事見我一副遺憾、難過的神情,便說:“你已經很幸運了,不管他是不是你父親或者伯父,他是天降的陀螺大師,這一點確鑿無疑?!?/p>

我說:“是的,我的確很幸運。”

(選自《收獲》2021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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