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一鳴
在見到桂花樹之前,我只知道有一種花叫桂花,老鼠屎大小,金黃,而且噴香。對于一個對花香嗅覺不靈敏的男孩子而言,對鄉(xiāng)村的菊花桃花石榴花只記得花的模樣,花香記憶幾近淡漠。我從小生活在圩區(qū),不知道什么原因,我居住的村莊沒有一棵桂花樹,以致我誤以為,桂花只是長在山區(qū)。我知道桂花不是從桂花樹上看到的,而是從我外公的茶罐里,從黛玉葬花的概念出發(fā),我見到的是桂花的“尸體”,而且是“干尸”,曬干的花瓣。但是那個香,那種不需要聳動鼻孔就陶醉了你的香,讓你惦記它如惦記初戀的姑娘。外公說,再差的茶葉,哪怕只是茶葉桿子,放上幾顆桂花粒,也成了入肺入心的香茶。
嗅到桂花香,我就想念外公。
外公姓葛,這在圩區(qū)算得上赫赫有名的大姓,綿延幾華里長的一個村莊,老少幾千人全是一個姓氏。外公的輩分在家族中屬最高,據(jù)說他穿開襠褲時就有一半村人稱他為叔,幼時常常聽到白發(fā)蒼蒼的老人尊他為爺爺或叔叔,我大感不解,外公卻大大咧咧地應著,一臉長輩的自得。其實,輩分越高,說明支脈發(fā)展越慢,家境越貧窮,結(jié)婚生子耽誤下來了。外公的童年極其不幸,太公太婆相繼謝世。十一歲的外公就獨當門戶,吃力地舉著遠比他高一倍的鐵鋤,侍弄太公太婆留下的一畝薄地,但外公最不能忍受的卻是獨居的孤獨,外公在漆黑的深夜,蜷縮在太公太婆睡過的那張大床一角,常常被無邊無際的寂靜壓迫得幾近窒息。因此,夏天,他在自己的小茅屋中放滿了聒噪的蟈蟈,冬天,他將為他守門的老狗追打得鬼哭狼嚎,驅(qū)逐孤寂的奮斗。多年后外公還記憶猶新,以致在給小學生憶苦思甜時一發(fā)不可收拾,沖淡了他控訴地主罪行的主題。成長為少年后的外公開始投身家族的活動,耍龍船,舞龍燈,逐漸成為小伙子們的主心骨,并且長得人高馬大,孔武有力,下河能罱泥,上岸能扶犁,出落得一手好農(nóng)活,十六七歲時已是村內(nèi)村外地主們搶著雇的長工。
外公的茅屋開始成為村里最熱鬧的去處,外公在人群中找到了一個全新的自我,熱鬧久了,便惹出事來,外公和一群村里人上縣城趕廟會,渴了便往沿街的茶室里坐,不想人家嫌他們寒酸不讓進,便偏偏進去,坐定了傾囊所有,還是無人上茶。外公他們終于耐不住寂寞,將桌上的茶杯擲出燦爛的音樂,等待掌柜的來論理。掌柜的出來,左手架一把紫砂宜興壺,只冷笑一聲,右手順勢將一桌的壺盞杯盤一掃而光。外公來不及驚愕,立即,跑堂的伙計們也跟著將茶室所有的器皿砸到青磚地上,一時間茶室中銀瓶乍破,光流彩溢,有見過世面的只來得及在外公耳旁嘀咕一聲“糟糕”,便見門外沖進一幫端著槍的縣署警察,外公不知道畏懼,發(fā)一聲喊與另一個伙伴招架住這支隊伍,居然一人打趴下七八個,槍口抵到腰上才罷了手。
茶館是縣長家開的。外公這一次自然吃了大虧,領(lǐng)頭的兩人被關(guān)進大牢,外公當然逃不脫,后來經(jīng)村里頭面人物擔保才出來,賠償茶館的財產(chǎn)損失,當然包括掌柜帶領(lǐng)伙計們砸掉的在內(nèi)。不過,這事卻為外公的拳腳功夫增加了傳奇色彩,新中國成立后被光榮載入公社革命斗爭史。
我私下里問外公那時怎么有那么大的膽子,外公嘿嘿一笑,說,都說那家茶館的桂花茶沏得香,本來貪那一口茶,后來是咽不下那口氣。
從我有記憶起,外公有一個黑亮的瓷罐里總裝著桂花粒,每年下半年他去鎮(zhèn)上開會或者辦事,他有可能忘掉別的事,卻忘不了去桂香街買桂花粒。
外公絕不是鄉(xiāng)村里僅有力氣的莽漢,那樣最多能贏得村里男人的佩服。我目睹外公的灑脫飄逸,是在暑假勞動的水田里,那時代小伙子栽秧都有個講究,穿長褲著長襯衫,閑時挽起袖子,露出白皮膚的那一段就在姑娘們面前十分搶眼,但也帶來了新考驗,在泥水中待一天下來,收工路上渾身泥漬斑斕的小伙子往往成為大姑娘小媳婦的取笑目標。老輩人都夸過外公栽秧的活兒,但年輕人不服,有麻利的小伙子向外公挑戰(zhàn)。外公已是年近花甲,在一片起哄聲中居然也笑著點了頭,外公穿一身中式衫褲,袖管鎖住腕子,褲管挽得離水面僅寸許,手起手落,不濺出星點兒水花,雙腳移位,平穩(wěn)竟惹不起細微的漣漪。一趟秧將小伙子們甩下一大截,女勞力們在白襯衫上找不到一顆泥星,若干年后我知道了跳水運動的評分標準,我才知道外公練就的不僅是插秧技巧,還是一門手指壓水的輕功,我無法想象,年輕時的外公為了博得這排山倒海的贊嘆,要比別人多流淌多少汗水。
無獨有偶,在莫言先生的評傳中我也讀到了相似的一幕,莫言的富農(nóng)爺爺為了給做農(nóng)活的孫子勵志,破例下地割麥子,也是一身白褲衫一塵不染,也是一馬當先甩勞力們多少身位。我猜想,他們可能是農(nóng)耕時代最后的明星。
這樣的長輩,這樣的領(lǐng)頭人,當然可以端著桂花茶,站在田角上指揮他人,籌東畫西。
土地改革時,三十歲的外公順理成章地成了村里的貧協(xié)主任,接下來當了三十年的黨支書,用不著猜想,外公在村里擁有至高無上的權(quán)威,擁有全村老小的擁護和敬重?;ブM、“大躍進”、“文化大革命”,浩浩蕩蕩的群眾運動中外公領(lǐng)導的全村一直是上級表揚的先進,外公作為干部,白天要參加各種大會,但外公又是村里屈指可數(shù)的犁把式之一,離了他,生產(chǎn)隊的春耕秋播就會誤農(nóng)時。白天,外公走幾十里風風火火去縣上公社開會,晚上則領(lǐng)著犁把式們不歇氣地干通宵。深夜里田野上一串響鞭伴一串山歌,倒將一村人誘得睡不成覺。開始揪斗資本主義當權(quán)派,外公主動將自己綁了到臺上挨批,一村人默默看著他卻無人肯上臺批他,無聲無息的冷場,惱得外公昂起頭來祖宗八代地罵村人不爭氣,儼然是又在村里大會上做報告。
外公沮喪的是,鎮(zhèn)上的茶館早就關(guān)門了。盡管茶館早已歸公,喝香茶這種資本主義生活方式還是關(guān)門大吉。我奇怪的是,他還是能從鎮(zhèn)上帶回桂花粒,那條桂香街上有誰還在替外公攢桂花?高中畢業(yè)我考取了江蘇師范學院,在蘇州學習生活。開學的秋天,校園里滿是撲鼻的桂花香,食堂門口的桂花樹茂盛蓬勃,枝頭的桂花搖曳閃爍,華美璀璨。冬至節(jié),蘇州人喝的冬釀酒也充滿桂花香,喝一口,唇齒間居然有桂花粒。蘇州也屬于江南水鄉(xiāng),既然蘇州能金桂飄香,我的老家圩區(qū)也一定能栽植桂花樹。慚愧的是,這樣的想法只是一閃而過,卻不知道從哪里去弄桂花樹苗,最后還是耽誤下來了。
外公不喜歡寂寞,大名葛昌旺,命運卻偏偏與他作對。外公只有我母親一個女兒,盡管他送我母親讀完了衛(wèi)生學校,把我母親培養(yǎng)成了能拿工資的人。但沒有兒子,這在當時的農(nóng)村是他莫大的隱痛,好在我的父親是城里來的教師,結(jié)婚后就住在外公家,讓他能遺忘些許家脈的孤寒。
外公內(nèi)心的孤獨何時從一葉鋸齒草陡變成一把噬咬他生命的大鋼鋸,或許應該從農(nóng)村實行家庭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任制后算起。外公不習慣一個人站在偌大一塊地里干活,感覺自己是那戳在田野中的孤單的電線桿,外公不喜歡村里的年輕人春節(jié)后候鳥一般飛散,再無小伙子醉心田里的莊稼,外公披著一件軍大衣,徘徊在村巷,晚輩人依然恭敬地立在一邊讓路,同齡人依然殷勤地讓煙,外公卻忍受不了村莊的寧靜,悵然若失,外公的熱血在靜悄悄中變冷 ,常常獨自將一壺桂香茶捧在手中忘了啜飲。
外公在任時唯一的遺憾,便是上級不許村里習拳舞龍。等到政策放寬,外公已是風燭殘年,時值臘月,村里的年輕人絡繹回村。外公輩的老人們一夜之間恢復了青春,村頭的稻場上又懸起雪白的汽燈,鏗鏘的鑼鼓聲響徹村莊的上空,打擊每一個人的耳膜。外公擔任教練的角色,老胳膊老腿已變得僵硬,但精力充沛,自始至終守在那里張羅,在家里外公鶴發(fā)童顏,飯量陡增,走起路又能腳下生風,母親回憶外公這段日子,總說這是外公去世前的回光返照。外公死得很偶然,回家吃飯的路上一腳踏空便倒地中風,一個星期后撒手而去。
外公終究沒有看到村里他教授的拳術(shù)表演,也沒能看到村里扎成的大彩龍,外公臨終前的要求,是不要把他葬在按輩分安排的祖墳地,將他葬到公路邊,讓他能天天看得見公路上喧鬧的車水馬龍。
外公是希望死后也能湊一下熱鬧。我懂,那時我已經(jīng)大學畢業(yè)在鎮(zhèn)上的中學教書。我的宿舍就在桂香街,桂香街就剩街角一棵古老的金桂樹,據(jù)說有一百多年的歷史了。秋天,我?guī)缀跆焯炜吹揭晃焕先?,她將報紙用磚塊壓在樹根下,然后在自帶的矮凳上坐下,等待著花瓣在風中飄落,等,似乎等一百年也不厭倦。我常常疑心,外公那些年的桂花粒就是從她那里購買。我遵囑將外公葬在公路邊,將外婆移過來合葬,在土堆的墳前,我種上了一株金桂樹。
有人喜歡暗香盈袖,有人喜歡清水無香,我的外公喜歡濃香四濺,枝鬧花顫。
每當聽到劉德華的那句歌詞,人多時候最寂寞。我會不由想起我的外公,我忽然覺得外公其實活得遠比我們樂觀,他一生都在驅(qū)趕孤獨,并執(zhí)著至終。外公追求的歡樂是一種踏踏實實的歡樂,他害怕的孤獨就是伸手可觸的孤獨,而我們生活在今天,孤獨如同霧霾,我們心無斗志止如枯井,即使權(quán)傾山河腰纏萬貫,又有幾人能享受到那處在人群中的歡樂,又有幾人能真正做到灑脫地將心靈自拔于孤獨?
我們現(xiàn)在追求寧靜,是因為我們鬧騰得太累,我們躲避喧鬧,是因為我們害怕在喧嘩與強勁中失去面具,我們習慣了在歡樂的節(jié)日冷眼欣賞熒屏上明星制造歡樂,習慣了在喜慶的日子去燃放沒有硝煙沒有紙屑的電子鞭炮。
前不久去發(fā)小葛總的茶場玩,發(fā)小告訴我一件事,有一年他去山中旅游,忽然夢見了我外公,我外公說,小子,你得把車子開慢一點。第二天他下山,車到山下公路,突然爆了胎,讓他驚出一身冷汗。回村后他將此事說給年過九旬的老父親聽,老父親說,老支書在那一方土地保佑子孫后代,哪怕你們遠在天邊。發(fā)小說,奇怪,你外公怎么會進入我的夢境?我笑著說,我時常夢見我外公,嗅到熟悉的桂花香味。
編輯 木木 691372965@qq.com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