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田養(yǎng)，江蘇省宜興市丁蜀鎮(zhèn)陶淵村人，于1956年參加中國人民解放軍，所在部隊駐扎在福建前線的平潭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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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10歲的周田養(yǎng)推著裝著豬灰的獨輪車下地種山芋，經過秋花家門前，驚得她爸陳老大差點掉了下巴：還是個小娃啊，這兩百多斤的獨輪車，能推著空車走動就不容易，咋還能推得了三擔豬灰？于是，他朝身邊同樣在用驚訝的目光盯著田養(yǎng)的秋花笑道：“大丫頭，這娃有趣，送一碗麥茶去？”

秋花點頭，馬上舀了一大碗早上泡在大瓦罐里的元麥茶，端去田養(yǎng)的地頭。

秋花再回來時眉飛色舞，“哪有這樣的人？接茶前，先是朝我敬了個軍禮，還說自己是兒童團的。喝過茶，大嘴向我一咧，馬上又翹著屁股揮刀割麥！快馬能有好路走嗎？這不，一刀割破了手指，滿掌是血吶，可他連眉毛都不皺一下，在小道上抓把土一抹，收血，只當沒事，繼續(xù)拼命干活！”

陳老大聽了沒說話，他只是瞇著眼睛朝閨女笑。

那年稻子金燦時，18歲的陳秋花，成了全縣最后一個坐花轎的人。她嫁給了時年16歲的周田養(yǎng)。

小夫妻恩愛萬分，來年夏天，秋花就為田養(yǎng)生下了一個閨女。

冬季，征兵工作開始了，17歲的田養(yǎng)作為村民兵連長，帶領20多個適齡青年去參加應征體檢。因為已結婚生子，從規(guī)定看，自己不必參加應征，但田養(yǎng)抱著好玩的心理也和同伴們一起參加了體檢。哪知結果震驚了全村：20多人去參加體檢，唯有田養(yǎng)一個人條件合格！

能不能出兵事關全村的榮譽，秋花知道攔不住這個鐵漢，送田養(yǎng)入伍時，含淚寬他的心：“家里一切有我頂哩，你在隊伍上一定要當個好兵，爭取多立功，多受獎，讓我們母女倆臉上有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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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田養(yǎng)進了部隊，好消息一個接一個傳回村來：入伍不滿一年就入了黨;同年成了練兵標兵，當上班長;次年又立了三等功并當上了副排長。

他們的部隊駐扎在福建沿海前線的平潭島。

這年，田養(yǎng)又榮立了三等功一次。這個帶兵的模范，讓團長、政委特別看重，作為表彰，團里在將立功喜報寄給家鄉(xiāng)地方政府的同時，又寄出邀請書，邀請秋花作為模范軍人的愛人到部隊做客。

好消息震動了全鄉(xiāng)。

那時交通不便，從江蘇宜興到福建平潭，路上至少要花10天時間。由于秋花不識字，鄉(xiāng)政府領導經過開“諸葛亮會”，特地從醫(yī)院取來一塊巴掌大的醫(yī)用白膠布，先在上邊寫好“江蘇宜興陳秋花”，然后將它貼在秋花外衣的胸口處，以防人走失。鄉(xiāng)里還發(fā)了電報，告訴部隊秋花的出發(fā)時間，務請部隊派人到福州火車站接人。

秋花先乘汽車到無錫，再轉乘火車，她硬是坐了整整7天7夜才到了福州火車站。

部隊首長安排田養(yǎng)帶了一個班的戰(zhàn)士，提前一天，到福州站接人。

正是盛夏，接到秋花時，田養(yǎng)被眼前這個背上、腰間、手里掛滿大包小包的女人驚呆了：秋花單薄的衣服，早被汗水浸透皺巴巴地粘貼在身，汗水粘著頭發(fā)遮著了大半個臉。秋花朝自己圓睜著的一對大眼睛，有驚喜，更多的是疲憊不堪。尤其是她右手還牽著的那個小女孩，想必就是自己生下她4個月后就不管不問的親閨女啊，母女雖是兩手緊緊相連，手腕處還有一根細布繩互系著。而此刻，小女孩在見著他這個匆匆奔來的陌生人，雙眼馬上露著一片驚恐，直往秋花的大腿邊躲閃。此情此景，讓田養(yǎng)噙著淚水，不曾開口，先向秋花敬了個軍禮。

見狀，剛剛圍攏過來熱鬧起哄的戰(zhàn)友一下子全沉默了，他們齊刷刷向秋花舉起了右手。

第二年春天，秋花為田養(yǎng)又添了一個白胖兒子。

田養(yǎng)在部隊不斷進步，至入伍第9年的秋天，他先后得了5次三等功，獎狀更是拿到厚厚一沓。

當了8年的副排長，退伍時，營、團首長都紛紛感到虧欠了這個帶兵好手，他們經商量后特事特辦，讓田養(yǎng)以正連職干部待遇轉業(yè)，不過，為他落實的工作單位，在鄰縣。

田養(yǎng)只想和秋花待在一起，為把欠下秋花9年男人的責任趕緊還給她，他毅然決定放棄干部的崗位，選擇回家種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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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下槍再次拿起鋤頭，田養(yǎng)感到分外親切、踏實，渾身有使不完的勁。他把部隊的好傳統(tǒng)帶回來了，干起農活來總是一馬當先，在生產中真正起到了模范帶頭作用。

隊里有了一個好帶頭，群眾個個覺得生活有了奔頭。受田養(yǎng)影響，生產隊社員的精神面貌很快為之一新，勞動熱情得到徹底激發(fā)，田間地頭，大凡有他出現的地方，必是你追我趕的勞動場面。過了兩個月，田養(yǎng)當上了生產隊長。一年后，他成了“林家大隊”的大隊長，再后來，因工作出色，他又升任伏東鄉(xiāng)的供銷社副主任。

田養(yǎng)回來不久后的幾年，秋花先后又生下兩個孩子。既要保證生產隊里的每天出勤，又要照顧好四個孩子的生活起居，秋花生活雖苦，可每天有喜歡的男人陪著過日子，她的笑就從未離開過自己的臉。

好日子過得悄無聲息，田養(yǎng)才回來十多年，轉眼間，大女兒已長大成人，他四十出頭就成了外公。到了1984年，秋花那個從部隊帶著身孕回來生下的男孩也要成家了，這甜蜜生活讓48歲的秋花在夢里都會笑出聲來。

就是那年夏天的一個夜晚，一家人正在開開心心吃著晚飯，秋花突然感到身體不適，她只是隨便朝地上張了一下嘴，就見一口鮮血噴得紅了地面。這可把田養(yǎng)嚇壞了，他急忙把秋花送進了醫(yī)院。

診斷出來了，秋花的病是血吸蟲病的晚期，已嚴重肝腹水。那個姓梁的醫(yī)生告訴田養(yǎng)，除非發(fā)生奇跡，否則，秋花至多只有兩年的存活期。

田養(yǎng)心痛之極！梁醫(yī)生看著田養(yǎng)的傷心樣，深表同情，他將秋花的病情再三分析后，告訴田養(yǎng)：要保秋花的命，主要是家里人心要細，要注意她的發(fā)病規(guī)律，發(fā)現苗頭及時就醫(yī)。要讓病人多休息，要加強營養(yǎng)。

一夜之間，田養(yǎng)變得如繡花女一般心細。他到處查找資料，弄清楚這病易發(fā)熱，尤其在患者的大便上最容易發(fā)現問題。因此，要掌握秋花的發(fā)病規(guī)律，就必須每天仔細觀察秋花的大便情況。也就從那時開始，他不僅完全包下了倒馬桶的活，還在秋花每天早上用馬桶時，像個貼身警衛(wèi)守著，每當秋花方便結束剛剛站起身子時，馬上會笑吟吟地向她行個軍禮，然后立刻拎起馬桶，去屋后的茅廁仔細觀察她的糞便。這事開始時秋花很不習慣，怕人背后有人笑話自己男人。這個時候，田養(yǎng)都會鄭重其事地跟秋花說：“小姐姐啊，你為這個家從不顧及自己身體，吃盡了苦頭，現在是我為你分擔的時候了！”

這是一場與死神的決斗。為讓秋花能盡量延長生命，田養(yǎng)總為她買最好的護肝藥，為她四處求偏方，大凡聽到哪里有看肝病的郎中，路途再遠也去趕去配藥。那時，家中也窮，人家熬中藥只熬一次，就丟藥渣，他舍不得吶，要把草藥熬個三次才肯丟了。

真愛產生了奇跡，當年的梁醫(yī)生，斷言秋花只有兩年的存活期，可在田養(yǎng)的百般呵護下，秋花硬是挺過了34年，讓秋花看著兒女們一個個成了家立了業(yè)，又讓她看著重外孫們一個個來到人間。

2018年的冬天，秋花84歲，在最后的日子里，秋花拉著兒女們的手，一一交代：“娘的這輩子能跟你爸，真知足了。我的后半生一直是讓你們爸當手心寶捧著過的，他那幾十年的軍禮……反正娘的生活就如在蜜罐中泡著般幸福啊！娘的日子不多了……他也已是82歲的人了啊，當兵的人，到現在，個性一絲沒改，閑不住，還在村里做著收黨費、收農保、垃圾收集的工作，娘只能托你們多多關照，代我服侍好這個好人……”

秋花走了。秋花由田養(yǎng)親自埋在老屋后邊的山崗上。這個老兵曾私下跟一個老戰(zhàn)友說，“秋花待的那地方好哇，我住老屋的二樓后房，每天清晨，只要推開窗子，就能與秋花打個照面，讓她見著我給她行的軍禮……”

王順法：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江南大學兼職教授，作品散見于《中國作家》《鐘山》等期刊，出版長篇小說《揚州在北》《天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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