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佳慧
春天一來,欣賞運河十景的最好時刻也來了。且看平江古巷里的花草點綴,虎丘山下的繁花似錦,平望古鎮(zhèn)邊的楊柳依依……此時,若再享受一份當季美食,就是錦上添花了。在平江路邊點上一盤清炒蝦仁,在山塘街上買上一只油汆團子,在平望鎮(zhèn)里咬上一口麥芽塌餅,在寶帶橋附近夾上一筷子母油船鴨……運河邊的好滋味,是游客收獲的驚喜,其實也是蘇州人餐桌上的日常。
運河帶來的繁華,給食物注入精致
魚米之鄉(xiāng)的蘇州,似乎在大運河開鑿之前就不缺食材,但這條黃金水道的出現(xiàn),也真正改變了我們的餐桌。
南北貫通的運河帶來了便利的流通渠道,也讓這座城市積累起了財富。自從有了大運河,這里就有了不一樣的風景。清代官員孫嘉淦《南游記》云:“姑蘇控三江、跨五湖而通海。閶門內外,居貨山積,行人水流,列肆招牌,燦若云錦。語其繁華,都門不逮?!敝燎∧觊g,蘇州城市規(guī)模僅次于北京,萬家煙樹,商肆輻輳,貿易之盛,甲于天下。
經濟繁榮了,人們就有了樂于享受的財力與消費力。明代,唐寅在《姑蘇雜詠》里記載:“長洲茂苑占通津,風土清嘉百姓馴。小巷十家三酒店,豪門五日一嘗新。市河到處堪搖櫓,街巷通宵不絕人。四百萬糧充歲辦,供輸何處似吳民。”到了清代,日本神戶市立博物館收藏的乾隆五年印制《姑蘇萬年橋圖》上,就記錄了剛落成的萬年橋邊飯店林立,百花洲有酒店,城外及橋堍有“萬仙館”“精·餛飩”“茶室”,胥江對岸有“酒坊”“同春號醬園”等。更別提在乾隆二十四年徐揚繪《盛世滋生圖》上,至胥門外接官廳一段面河墻上大書“五簋大菜”“童叟無欺”及“面館”等字。南來北往的商人,流傳著八方美食,有錢的蘇州人和雅致的文人,也開始講究精細。
運河由北向南,沿河城市的烹飪特色各有不同,到了蘇州,烹飪方法就顯得更加“文氣”,且不怕步驟繁多,如松鼠鱖魚、雪花蟹斗等。
帶著“船”字的母油船鴨也是最具代表性的蘇幫菜菜品。據傳,一百多年前,蘇州的游船眾多,船家就用整只鴨子,加上頭道醬油在陶罐中煨制,使鴨子香味濃郁,肉質酥爛不碎,深受船客歡迎。因當時此菜尚無正式名稱,它就被稱之為“船鴨”。
這誕生在船上的菜,也帶著蘇幫菜素有的繁瑣工藝。大運河邊蘇州澹臺湖大酒店的澹香母油鴨湯面遠近聞名,入選過“蘇州十碗面”,而這個湯,正是來自母油船鴨。酒店行政總廚孫佩洪“揭秘”了這只“船上鴨子”的制作過程:主要食材選用太湖草鴨,即人們熟悉的綠頭鴨,因為它瘦肉含量高,脂肪含量少,成年需要兩年左右。鴨子先用黃酒、姜處理,去除膻味。之后涂上醬油油炸,賦予鴨身鮮艷油亮的顏色。準備好豬腳、瑤柱、火腿,以及八角、肉蔻、香葉等少量香料,和鴨子一并放入砂鍋,加入“母油”和冰糖慢“焐”,提鮮增味。蘇州菜的烹飪善于用“焐”和“篤”,且菜品講究一個酥而不爛,母油船鴨正是其中的典范。至于這母油,即是三伏天釀造的頭道醬油,具有特殊的醬香味,味道鮮美。王士雄的《隨息居飲食譜》中稱:“舊曬三伏,晴則夜露。深秋第一簽者勝,名秋油,即母油。”
想來這頗費時間與功夫,且需要舍得用料的母油船鴨,的確是蘇州船菜以及蘇幫菜精致度的代表。
酷愛南巡的皇帝,沿著河“激發(fā)”美食
在蘇州,細“扒”運河沿岸那些美食誕生的傳奇,竟然能發(fā)現(xiàn)同一個人的身影。那就是并非美食家或文人,卻是清代美食第一“催生”者的乾隆。而關于他和美食的故事,總是與“南巡”“奉命接駕”“微服私訪”“饑腸轆轆”“店家靈機一動”之類的關鍵詞聯(lián)系在一起。
不信?且來看看以下這些,相傳因為乾隆沿著運河搞“突襲”而催生的運河美食。
平望雪糕,是“運河十景”中平望·四河匯集的地方美食。這個雪糕并非冷飲,而是大米磨成粉后與白糖一起蒸制而成,最后再在糕面上撒些白糖碎粒,因此名為“雪糕”。據說,當年乾隆下江南時,途經吳江平望,腹中饑餓,大臣“靈機一動”,立刻奉上了當地雪糕,乾隆連吃了好幾塊,還命人買了不少帶在路上以作充饑之用,從此平望雪糕名聲大振。
有著同樣“遭遇”的,還有吳門望亭的特產芙蓉酥。據傳說,乾隆皇帝下江南,臨時決定要在望亭登岸看一看。蘇州知府得到消息后,馬上到望亭做接駕的準備,命令鎮(zhèn)上的糕點師傅必須做出具有特色的美味糕點來。大家一籌莫展,感覺大難臨頭。此時一位姓楊的師傅表示,讓大家集中把原料給他,由他來試試,如果應付不過來,就扛下所有的罪責。其他糕點師傅都非常感激,拿來了糯米粉、白糖、麥芽糖、豬油、桂花、炒米等。楊師傅將這些材料配好,做成了一塊長方形的糕點,誰知竟然十分香甜。知府一嘗,大聲說好,并問楊師傅這糕點叫什么名字。楊師傅一看池塘邊的木芙蓉開得正盛,便脫口而出“此乃芙蓉酥”。后來乾隆在望亭品嘗了這芙蓉酥,果然十分滿意,夸贊了一番,從此這個糕點就成為了望亭的特產。
再說蘇州人入夏必吃的楓鎮(zhèn)大面。關于這碗面如何誕生的傳說很多,其中一個版本里就有乾隆。相傳,乾隆皇帝下江南期間,在楓橋鎮(zhèn)上岸微服私訪。當時天剛發(fā)亮,皇帝急需充饑,看到鎮(zhèn)上一家小面店正在準備打生面,乾隆皇帝的兩個隨從不容店主解釋,叫著馬上煮面。店主焦急之際,看到桌子上隔夜用剩一些發(fā)酸的生面,情急生智加入店內現(xiàn)成的酒釀,沖淡面酸。沒想到乾隆皇帝吃得津津有味,連聲稱贊說:“好一碗楓鎮(zhèn)大面!”從此,楓鎮(zhèn)大面的名聲便在蘇州百姓中傳開。
此外,鍋巴菜、松鼠鱖魚……有心“扒一扒”,就能發(fā)現(xiàn)這位皇帝對運河美食的研發(fā)真是起到了不少作用。不過,戲說歸戲說,歷史上,正是因為乾隆在蘇州織造府嘗到了最地道的蘇幫菜,并帶著官廚張東光回到紫禁城里“開小灶”,才使得蘇幫菜跟著皇帝走進皇宮,走上巔峰。
畫舫里的“四粉四面”,演繹過舌尖傳奇
當然,說起運河的繁華與運河菜的精致,船菜是不得不提的傳奇,也是運河美食中一道特殊的風景線。
所謂船菜,其實不僅僅指菜品,而是在船上烹飪食材、在船上享用美食、在船上欣賞美景的“業(yè)態(tài)”。清代文人西溪山人在《吳門畫舫錄》中評價船菜“吳門食單之美,船中居勝?!?/p>
蘇州水系發(fā)達,河道縱橫,所以自古以來人們的日常生活離不開舟船。作為交通工具,船的前行速度并不快,因此只要路稍遠些,一日二餐就要在船上食用。所以船菜起源于蘇州也不足為奇。舊時姑蘇游船多停泊于虎丘野芳浜一帶及普濟橋,供游客上下岸,隨著船宴“旅游線路”的增多,又從過去的虎丘、山塘延伸至太湖、石湖等處。蘇州船菜逐漸形成專門的流派美食,并越做越精細,形成獨有的口味特色。
再加上蘇州每逢佳節(jié)都有民俗活動,本地居民往往全家出動,文人墨客更喜歡泛舟歡宴,這都推動了船菜、船點的盛行。以農歷八月十五前后為例,行春橋下石湖串月的盛景,令人們不顧路遠坐船慕名而來。此時大小燈船、快船、航船都穿梭行駛于河道中,交杯酒令、曲詞小調不絕于耳。
關于這河上的美食盛宴,1947年出版的《蘇州游覽指南》有如下詳細的介紹:“蘇州船菜,向極有名,蓋蘇州菜館之菜,無論雞鴨鮮肉,皆一爐煮之,所謂一鍋熟也,故登筵以后,雖名目各異,味而皆相類。惟船菜則不然,各種之菜,皆隔別而煮,故真味不失。司庖者皆屬婦女,殆以船娘而兼廚娘者,其手段極為敏捷,往往清晨客已登舟,始聞其上岸買菜,既歸則洗割烹治,皆在艄艙一隅之地,然至午晷乍移,已各色齊備,可以出而餉客矣。其所制四粉四面之點心,尤精巧絕倫,且每次名色不同,亦多能矣。”
至于船菜有些什么精致菜品,清末民初文人徐珂就記載了一次他與友人坐船去虎丘時,在船上吃到的船菜:“點心席(若是之舟不能設盛筵,僅得食點心席,謂之曰船菜亦可)已具,俗所稱八盆、六炒、四粉(米粉)、四面(麥粉)、二臺心(臺桌之俗稱,以置于桌之中央,故曰臺心)、二水點(有湯之點心,也人各一器)……”詳細的菜品,有火腿、拌豬腰、漬蝦(去殼帶尾)、野鳥、海蜇皮、拌黃瓜、魚唇、五香鴿、炒蝦仁、海粉、燴蘑菇、炒肉絲、荷葉卷紅燜豬肉、蝦仁炒面、芙蓉蛋以及山楂玫瑰制作而成的湯。但就這樣的菜色,船上朋友最后都紛紛搖頭,眾口一詞認為和之前的一頓船菜比起來“遠遜之”。
船菜究竟得有多豐盛多美味,《吳中食譜》評價:“妙在各有真味,而尤以點心為最佳,粉食皆制成如桃子、佛手狀,以玫瑰、夾沙、薄荷、水晶為最多,肉館則佳者絕少?!边@句話著重“點了點”最具藝術感的船點。它也是蘇州人心中的陽春白雪。
在1995年出版的《蘇州市志》中,有一份“王四壽菜單”,它將民國時期蘇州的船點分為了“四粉四面”,兩道甜品和一道“各客”。其中的“四粉”有玫瑰松子石榴糕、薄荷棗泥蟠桃、雞絲鴿圓、桂花佛手糕。“四面”則以面粉為主料,有蟹粉小燒賣、蝦仁小春卷、眉毛酥和水晶球酥。如今,許多船點已經消失于江湖,無緣一嘗。近日,蘇州澹臺湖大酒店“復制”了蟹粉小燒賣、蝦仁小春卷和眉毛酥。燒賣選用蟹粉做餡,收口捏成花型,花心點綴火腿;蝦仁春卷則在肉餡內配有新鮮蝦仁,并加入干貝、雞湯熬制成的皮凍。行政總廚孫佩洪都不免感嘆,蘇州人是真正的“食不厭精”。
水上往來的船只,奉上時蔬和鮮魚
運河不只為蘇幫菜帶來了精致,也更加豐富了蘇州人的餐桌。吳江區(qū)吳越美食推進會會長、蘇州市烹飪協(xié)會副會長蔣洪表示,運河美食就在于運河沿線百姓的飲食,應該說運河美食是蘇州美食的重要組成。
最日常且最與水有關的食材,想來就是魚。說到吃魚,蘇州人“弗要忒有經驗”。這里水網密布,魚類豐富。一年四季,什么月份該吃什么魚,人們都列得清清楚楚。農歷三月,吃塘鱧魚,之后“桃花流水鱖魚肥”。農歷四月,鰣魚好吃了起來。入梅之后,正是白魚上市的好季節(jié)。到了夏天,鳊魚成了主角。等到秋天來臨,就有俗語“白露鰻鱺霜降蟹”。再冷一些,青魚成了主角,紅燒也好,“煎糟”也罷,人們就是獨愛這條“胖頭魚”。
至于魚鮮與運河的關系,有一首兒歌就可以詮釋:“搖搖搖,搖到吳江橋,買條魚燒燒,頭勿熟,尾巴焦,盛拉碗里必八跳,白米飯,魚湯澆,吃仔寶寶又來搖?!眳堑佤~類雖多,但多在太湖以及周邊湖泊,有了運河,大量魚鮮就能以最快的速度被帶到運河岸邊和魚市之中。
正如黃兆麟《蘇臺竹枝詞》所詠:“一夜腥風散水鄉(xiāng),閶門昨到太湖航。家家坐艇買鮮去,尺半銀鱸論斗量?!蹦菚r候的魚販子,有的并不上岸設攤,站在船上就叫賣起來。這些賣魚船里還“暗藏機關”,部分底艙有活絡機關,河水溢入艙中,而魚則不會游出,仍然在水里活蹦亂跳,因此也被稱為“活水船頭”。臨河人家在討價還價以后,就將竹籃和銅鈿用繩子吊下來,等賣魚人將魚秤了再吊上去即可,正是姑蘇水巷里一道獨特的風景。
此外,葑門外還集中出現(xiàn)過鮮魚行。它們位于前櫓巷灣,有“八鮮魚行”(八種河鮮)之稱。貨源除了蘇州本地的之外,還有湖州、吳江、東山、無錫等地方,每天晚上平均有三百五十艘船,五萬斤鮮魚的吞吐量。半夜時分,這里的魚行內外、岸邊都高高掛著“八鮮魚行”的字樣,還有帶著行號名稱的大燈籠。大家此時開始營業(yè),抬魚筐的,稱重量的,報價的,聲音相當熱鬧,到日出才逐漸平靜。
馬元勛的《葑門即事》里還有這么一首詩:“金色黃魚雪色鰣,販鮮船到五更時。腥風吹出橋邊市,綠貫紅腮柳一枝。”為了讓水產品保鮮,當年葑門外還建起了二十五座冰窖,按照二十四個節(jié)氣來分。橫街背后是熱鬧的魚市,橫街上有熱情的“賣魚娘娘”,正是這往來的漁船,豐富了人們的餐桌。
與此同理,大運河也成為了販菜船往來的要道。1972年,意大利著名導演安東尼奧尼在膠片中記錄了當時的萬年橋。清晨運送新鮮蔬菜的船只就??吭跇蛳碌拇a頭,叫賣聲此起彼伏,熱鬧非凡。萬年橋下曾是蘇州船只最集中的地方之一。有了大運河,姑蘇城里的人們也能第一時間在春天吃到山上碧綠的“七頭一腦”,在秋天吃到周邊最水靈的“水八仙”。
如今,公路交通發(fā)達了,冷鏈物流也愈加完善,船只不再是“移動的菜籃子”;飯店林立,但蘇幫菜不再是唯一;游船還在,但動輒數十道既耗費食材又耗費人力的精致菜品也不會再出現(xiàn)。可人們依舊能在老街的一塊糕點中,在飯店的一道壓軸大菜里,甚至在冷菜的排盤中,感覺到運河的印記。其實何必細尋,經過千年百年,這滋味早已浸潤到蘇州人的一日三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