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中國的一些藝術作品,乍看之下充斥著噴薄而出的生命力,和意氣風發(fā)、放達不羈的美感。實則其中蘊藏著悲劇美的內核。本文試通過古琴曲《酒狂》,分析中國藝術作品中那些在“狂狷”外表下蘊藏著的悲劇美。
關鍵詞:悲劇;酒狂;美學;
《酒狂》是中國著名的古琴藝術作品,為魏晉時期阮籍所作。在藝術風格方面,它展現(xiàn)出狂狷灑脫、意氣風發(fā)的特征。然而,歷代專著對《酒狂》的分析和批評中,都會將阮籍與《酒狂》作為一個整體的文本進行分析,《酒狂》是作者阮籍心聲心畫的真實寫照,在“狂狷不羈”的表象下,隱藏的悲劇內核,使得它具有獨特的美感。
一、文化內涵:儒、道兩家的影響
在中國藝術作品中,不乏有表達人生理想落空、對天地萬物寄予同情的作品,這些作品往往轉向了“沉郁”的審美范疇,形成一種溫厚和醇美的意象。“沉郁”的文化內涵來自儒家,無論是“仁”的內核,還是出仕的目標,亦或是治世的社會理想,均來自儒家。當儒家給予的這套價值體系和人生觀念落空后,巨大的悲傷感郁積于胸,最終使藝術創(chuàng)作者迸發(fā)出創(chuàng)作動力,從而形成藝術作品。但是,有些藝術家,在受到儒家影響的同時,還受到道家的影響,在表達悲憤之情時,繞開了溫厚醇美,轉而走向了一種狂放不羈、驚風飄日的藝術風格。
這種深受道家影響的悲劇美,深受道家“游”的影響,向往一種隱逸出世的狀態(tài),馮友蘭說“道家者蓋出于隱者”1,深受道家思想影響的人,也的確可以超越萬事,不為世俗煩憂所累。但是,這種表現(xiàn)為“狂狷不羈”的悲劇美,雖也認可道家,認可一切歸結于道,但面對儒家的深刻影響,在感受到巨大痛苦之后,依然無法隨“道”而行,無法淡泊一切。即便選擇隱蔽于世,這種隱蔽也是出于反抗精神,出于無可奈何,而非真的游逸于世。
這種以儒家為思想內核,表現(xiàn)出的藝術實踐卻充滿道家意趣的藝術作品,在中國文人創(chuàng)作、喜愛的藝術作品中,尤其是在古琴藝術中,屢見不鮮。苗建華老師曾在《古琴美學思想研究》一書中說過,儒家禮樂思想是古琴美學思想的主體,道、佛思想則在其局部體現(xiàn)。與之相反,在古琴實踐中,道家思想占據(jù)主導地位。這就使古琴美學思想與其音樂實踐形成了既統(tǒng)一又矛盾的關系。2從而形成了將“意氣風發(fā)”的表現(xiàn)方式與悲劇的內核相結合的藝術作品。這一現(xiàn)象與文人對古琴逐漸看重有關,因此,古琴藝術不可避免地帶有了大量文人性的精神內涵。而阮籍的《酒狂》,就誕生、傳播于這個文化背景之下。
二、表現(xiàn):窮途末路后的反抗精神
“狂狷不羈”往往表現(xiàn)出蓬勃的生命力,這種生命力在藝術作品之中,大有氣吞萬象、放浪灑脫之感,但這種狀態(tài),在以悲劇為內核的藝術作品中,是對現(xiàn)實走入窮途末路后無可奈何的反抗。
《酒狂》最早由阮籍創(chuàng)作,即便在后世經過不斷地增刪、潤色,但《酒狂》仍然保留了魏晉時期古琴音樂的特色,《酒狂》整體來看少吟猱,聲多韻少,符合古琴藝術在當時的特征。即便后世在實踐上對《酒狂》有所改動,但也不約而同地添加進了后世對阮籍此人的理解。朱權的《神奇秘譜》中提到“籍嘆道之不行,與時不合,故忘世慮于形骸之外,托興于酗酒,以樂終身之志,其趣也若是,豈真嗜于酒耶?有道存焉,妙妙于其中,故不為俗子道,達者得之。”朱權對阮籍的看法,代表了許多琴家對阮籍的看法,因此,無論是魏晉時期的《酒狂》,還是當代的《酒狂》,都是阮籍及其精神的體現(xiàn)。
阮籍早期曾深受儒家影響,對入仕為官頗有壯志。他在《詠懷詩》39 首中寫道:“壯士何慷慨,至欲威八荒。忠為百世榮,義使令名彰。垂聲謝后世,氣節(jié)故有常?!?說明至少在阮籍青少年時代,還是有過經世濟民的夢想的。之后司馬氏掌權,對曹魏黨羽展開了屠殺,阮籍不愿侍奉司馬氏,也不愿因此喪命,只能采取逃避的態(tài)度,早年的雄心壯志因此也無法實現(xiàn)了,他只能用一種消極的方式反抗?!稌x書》曾記載,阮籍“時率意獨駕,不由徑路,車跡所窮,輒痛哭而返?!?這種四處求索,卻依然窮途末路的境遇,使得傲慢不羈的阮籍悲傷痛哭,其中的苦痛,并非一個簡單的“淡然避世”可以解釋。
《酒狂》中,也體現(xiàn)了這種對困境的反抗精神。與大多數(shù)強調“淡和”的古琴曲不同,在《酒狂》中,充滿了不和諧、不醇美、不溫厚的特質,與儒家對音樂“和”的審美完全不同,可以說,《酒狂》是阮籍的自我表達,不過,這種反抗并非積極反抗,而是消極反抗。
三、“狂狷”與酒神精神
需要說明的是,中國自古以來就對“狂狷”產生審美?!墩撜Z·子路》篇云:“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也?!?在《論語》中,“狂狷”具有一定積極意義,象征著有所不為,堅持原則。因此,后世文人常用“酒狂”來表示自己高潔傲岸、風流灑脫。無論是唐代詩歌中常出現(xiàn)的“狂人”、“狂夫”等自稱,還是宋代的“疏狂”,都用來彰顯自己的獨特個性和高尚品德,可以說,中國古代對“狂狷”形成了獨特的審美,但“狂狷”背后,則是個人與世俗產生沖突后展現(xiàn)出的忠于自我、出世叛道。故而“狂狷”往往帶有一定的悲劇色彩。
“狂狷”這種審美,與尼采“酒神精神”帶來的迷狂十分相似,恰巧,尼采認為,悲劇的本質正是“酒神精神”。尼采認為,悲劇給人的美感是一種“形而上的慰藉”,是痛苦與狂喜交融的迷狂狀態(tài),這種對生命本原力量的回歸。6
明代是古琴理論發(fā)展的重要時期,許多重要的古琴譜整理總集、古琴藝術理論專著寫作于明代。對于《酒狂》,一些古琴類專著為其擬了段落小標題,在《重修真?zhèn)髑僮V》給《酒狂》擬定的第四個小標題為“嗜后形骸”,《新傳理性元雅》給《酒狂》擬定的第四個小標題為“嗜酒忘形”,在酒精的作用下,原始的痛苦和狂喜以一種狂狷的狀態(tài),釋放出來,使得《酒狂》的狂狷之氣中,呈現(xiàn)出一種生命力爆發(fā)的悲劇美感。
四、美感內核:悲劇美
如果僅僅擁有狂狷不羈的表象,《酒狂》不足以成為中國古琴藝術中的名曲,歷代古琴理論家、演奏家看到的,是這表象背后的悲劇美,而《酒狂》除了自身帶來的悲劇美感外,接受者們對此曲的欣賞,往往會融入對作者阮籍命運的感慨,可以說,“阮籍所創(chuàng)造的《酒狂》”已經成為一個整體的文本,即便是只論述古琴曲的專著作品,也必然會濃墨重彩地對阮籍的遭遇評點一二:無論是明代的《重修真?zhèn)髑僮V》,還是《楊倫太古遺音》,談及《酒狂》這個作品時,都會濃墨重彩地書寫阮籍的人生,并對他的遭遇表達深深的同情。
葉朗認為,“命運”是悲劇意象世界的意蘊核心。7以《酒狂》為代表的藝術作品,在狂放不羈的表象下,隱藏的依然是這種對命運不能支配的無奈。即便看似灑脫放浪,但對于失落的人生理想,對于昏暗的現(xiàn)實世道,依舊無力改變,只能佯裝醉酒,以逃避、反抗。
朱光潛在《悲劇心理學》中,探討了悲劇的美感,他根據(jù)亞里士多德的觀點,分析悲劇美感中的“恐懼”與“憐憫”。悲劇美的“恐懼”,來自于命運中的災難,“憐憫”,則來自于惋惜。由于《酒狂》的接受者主要是文人,因此,阮籍其人的遭遇,和阮籍在《酒狂》中表達的不得志和理想破滅后的悲憤,在文人群體中便能引起共鳴。士人階層一方面對阮籍的不幸境遇產生恐懼,一方面又對阮籍產生憐憫之情,另一方面,聯(lián)想到自己不得志的心態(tài),仿佛在《酒狂》中看到了內心中敢于反抗又高潔傲岸、不與黑暗勢力同流合污的自己,從而為情緒找到發(fā)泄口。
結語
中國藝術中,不乏有深受儒、道兩家的影響,在藝術風格中呈現(xiàn)為“狂放不羈”的作品,《酒狂》即是如此。在美學范疇中,狂狷的實質是悲劇美,呈現(xiàn)出的,是在儒家的濟世抱負無法滿足下,退而尋求避世的消極態(tài)度,并得以彰顯個人保持操守和獨立人格的特征。狂狷不羈也因此在歷代文人中產生共鳴。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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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尼采,《悲劇的誕生》,三聯(lián)書店,1986,第107頁
[7] 葉朗:《美學原理》,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
作者簡介:侯佳明,女,籍貫:山西省長治市武鄉(xiāng)縣,漢族,1994年4月出生,中國傳媒大學藝術史論專業(yè)碩士,學歷:碩士在讀,研究方向:藝術史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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