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春元

摘要：神魔小說的巨著《西游記》與述異志怪的巔峰之作《聊齋志異》雖然在題材、體制、語言等方面差別巨大，但有一個共同之處，其內(nèi)容都是高度幻想性的，都把幻化作為最突出、最典型的藝術表達方式。它們在各自領域內(nèi)把幻化藝術發(fā)揮到極致，成為極幻之作。兩部作品中的一些幻化內(nèi)容具有一定相近性，其幻化藝術特征有較大差別?！段饔斡洝返幕没瘍?nèi)容具有游戲性，《聊齋志異》的幻化內(nèi)容表現(xiàn)了強烈的現(xiàn)實批判性。《西游記》通過幻化重在表現(xiàn)幻化形象的本領、心計，幻化內(nèi)容蘊含淺顯;《聊齋志異》通過幻化主要表現(xiàn)幻化形象的情感，幻化內(nèi)容的蘊含豐富深刻，發(fā)人深思?！读凝S志異》對幻化藝術有進一步的創(chuàng)新，極大地提高了幻化藝術的表現(xiàn)力，達到無人企及的高度。

關鍵詞：西游記;聊齋志異;幻化藝術;幻化形象;藝術魅力

中圖分類號：I207.419? ?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2-3712（2021）02-0039-14

神魔小說的巨著《西游記》與述異志怪的巔峰之作《聊齋志異》雖然在題材、體制、語言等方面差別巨大，但有一個共同之處，其內(nèi)容都具有高度幻想性，二者都把幻化作為最突出、最典型的藝術表達方式。兩部作品在各自領域內(nèi)把幻化藝術發(fā)揮到極致?！段饔斡洝吠ㄟ^幻化之筆創(chuàng)造了古往今來一切神魔小說無與倫比的奇幻世界，創(chuàng)造了神通廣大的神話英雄孫悟空;《聊齋志異》匯集了幻想變化的精華，塑造了文學史上亦真亦幻、魅力絕倫的花妖鬼狐群像，開辟了幻化藝術的新境界。

一、《西游記》《聊齋志異》一些幻化內(nèi)容的相似性

吳承恩與蒲松齡是不同時代的運用幻化藝術的大家，其幻化藝術都達到他人難以企及的高度。閱讀《西游記》和《聊齋志異》，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兩者在幻化內(nèi)容方面有一種若隱若現(xiàn)的聯(lián)系。蒲松齡非常熟悉《西游記》，在《聊齋志異》中寫過一篇《齊天大圣》，在《仙人島》篇中寫到仙女芳云用“孫行者離火云洞，豬八戒過子母河”的故事為才學淺薄又好炫耀自己的王勉解詩，其中提到的是《西游記》中紅孩兒在火云洞用三味真火燒光孫悟空全身猴毛的故事以及豬八戒在女兒國喝子母河水懷孕打胎的故事，用得巧妙有趣，取得絕妙的藝術效果。由此，可以看出蒲松齡對《西游記》故事是非常喜愛的。

兩部作品的幻化內(nèi)容有較多的近似之處。在幻化形象的形體幻化方面，《西游記》中的孫悟空雖然化為人形，但還保留原屬物種的部分形貌特征，還有一條猴子尾巴。《聊齋志異·賈兒》篇中的狐精變成人形后留個尾巴變不過來，“審顧之，四肢皆如人，但尾垂后部”?！抖分械拿琅癁槿诵魏笠彩橇魝€尾巴變不過來，“戲探下體，則毛尾修然”?！段饔斡洝分胸i八戒因調(diào)戲嫦娥被罰下人間，錯投豬胎，成為豬首人身的豬人?！读凝S志異·杜小雷》篇中杜小雷之妻因心腸歹毒虐待眼瞎的婆婆，結果在一夜之間變成了豬頭人腳與豬八戒形體相似的怪物?！段饔斡洝返谄呤寤刂袑O悟空被獅魔一刀從頭頂劈下，身體分為兩半，沒有死去，變成兩個悟空，又合為一體?！读凝S志異·席方平》篇中的席方平在冥府受鋸解酷刑，被兩個小鬼用鋸子從頭頂開始將身體鋸為兩半倒在地上，在小鬼的幫助下，兩半的身體又合為一體。在衣服幻化方面，《西游記》第二十二回黎山老母所幻化的婦人用幻化的衣服懲罰豬八戒的色心，讓八戒穿上珍珠嵌錦汗衫兒，結果珍珠嵌錦汗衫兒變成幾條繩子把豬八戒緊緊捆住，使他“跌到在地”疼痛難禁，大出其丑?！读凝S志異·翩翩》篇中的仙女翩翩在家招待美女閨蜜花城娘子，羅子浮見花城貌美，立起色心，暗中對其動手動腳，突然間身上的衣服變成了干枯的樹葉子，好像原始時代的野人，身上冷颼颼的直發(fā)抖，出了大大的丑。這兩種幻化有極高的相似度?！段饔斡洝范寤刂墟?zhèn)元大仙張開袍袖把打倒五莊觀人參果樹的孫悟空等師徒4人連同白龍馬一起收進袍袖之中?！读凝S志異·鞏仙》篇中仙道鞏仙的袍袖更神奇，他讓書生進入自己袍袖與被權勢逼迫分離的情人相會，在袍袖中結婚生子，仙道的袍袖真是尺幅千里的神秘天地，這種幻化屬于小空間的瞬間極度擴張。兩部作品都有用幻化易容的情節(jié)。《西游記》六十回孫悟空變成牛魔王的模樣去找鐵扇公主，借夫妻之情騙取芭蕉扇?！读凝S志異·張鴻漸》篇中施舜華幻化為張鴻漸的妻子方氏的模樣借夫妻之情來試探張鴻漸對自己的情意。兩部作品都有借物幻化為人的情節(jié)?！段饔斡洝钒耸刂醒钟靡粔K樹根變成唐僧的頭，來欺騙孫悟空等人?！读凝S志異·嬰寧》篇中的嬰寧把一根枯木化為自己的形象懲罰好色之徒，《聊齋志異·勞山道士》中的仙道用一支筷子變出翩翩起舞的嫦娥。場景幻化方面，《西游記》七十六回寫唐僧等受騙到獅駝國，所見是幻化場景：城中有許多惡氣，“四門都是狼精靈。斑斕老虎為都管，白面雄彪作總兵……千尺大蟒圍城走，萬丈長蛇占路程。樓下蒼狼呼令使，臺前花豹作人聲……先年原是天朝國，如今翻作虎狼城”?！读凝S志異·夢狼》篇白翁夢中入長子甲衙署，見巨狼當?shù)馈Ｓ秩胍婚T，見堂上、堂下、坐者、臥者，全是狼，這種景象與《西游記》中的虎狼城也是十分相似?！段饔斡洝泛汀读凝S志異》中的環(huán)境幻化都有莊院樓舍的幻化，都出現(xiàn)過屋舍的憑空出現(xiàn)和突然消失的情況。《西游記》二十三回中山間松林中突然出現(xiàn)一座華麗的莊院，大廈雄偉，雕梁畫棟，一派富貴人家氣象。黎山老母等在莊院演出三女招夫的喜劇后，唐僧師徒夜晚在此莊院安歇，第二天天亮卻發(fā)現(xiàn)，華麗的莊院不見蹤影，師徒幾人都是睡在松柏林中?！读凝S志異·云翠仙》篇中的樓舍變化與此非常相似。云翠仙把無賴子梁有才帶回娘家，在富麗堂皇的樓舍中，厲責其鬻妻不義的惡行以后，憤然下樓而去，當樓中只剩下梁有才一個人時，他突然發(fā)現(xiàn)富麗堂皇的樓舍不見了，眼前的景象一下子變得“野色蒼莽”，他并不是在樓舍之中，而是“并無屋宇，身坐削壁上。俯瞰絕壑，深無底，駭絕，懼墮”。這種樓舍消失后的景象更令人驚悚。在空間大小急遽幻變方面，《西游記》第七回孫悟空與如來佛打賭，跳出如來佛的掌心為勝。孫悟空在如來手掌上不知翻了多少筋斗，看見天邊的五根紅柱高聳入云，結果卻是如來的五根手指?！读凝S志異·狐女》篇中的狐女為了幫助曾經(jīng)相愛的伊袞擺脫流寇的追殺，攜其來到千棵大樹圍繞，在鐵柱聳立的一間高亭里躲避一晚。到了第二天清晨才發(fā)現(xiàn)所謂的“高亭”只是一個指環(huán)里插了四根針，上面又蓋了一個脂盒而己。這種空間高度擴張和還原與孫悟空發(fā)現(xiàn)如來手指復原很相像?！段饔斡洝范嘤形⒂^幻化，孫悟空動輒變成小蟲子進入妖怪的肚子里來鬧騰，逼迫妖怪就范?！读凝S志異·瞳人語》篇也有此類幻化。方棟眼中住著兩個神秘瞳人，瞳人感覺悶了，從鼻孔爬出來到園中逛一圈，又從鼻孔爬進他的瞳孔里。通過以上的簡單比較，可以得知，蒲松齡極有可能受到《西游記》幻化內(nèi)容的啟發(fā)，在此基礎上，《聊齋志異》進行再度藝術創(chuàng)造，開辟了幻化藝術的一個嶄新天地。

二、《西游記》《聊齋志異》的幻化特征與藝術表現(xiàn)的側重點

（一）《西游記》精怪形象與人形象偏離較大，《聊齋志異》精怪形象與人形象高度吻合

《西游記》與《聊齋志異》中的精怪形象都是由各種自然物變成人形的，都是人與非人、幻形和原形的統(tǒng)一。但兩者的幻化形象還是有區(qū)別的?！段饔斡洝分芯滞庑问侨伺c物的拼接組合：孫悟空雖為人身，但是“毛臉雷公嘴，朔腮別土星，查耳額顱闊，獠牙向外生”，還長著一條長長的猴子尾巴。只能是三分像人，七分像猴似妖，這種精怪形象與現(xiàn)實中人的外形相差甚遠。豬八戒與妖怪打仗的形象是“錐嘴出突長三尺零，獠牙齜出賽銀燈，一雙圓眼光如電，兩耳扇風唿唿聲。腦后鬃長排鐵箭，渾身皮糙癩還青”，牛魔王“一雙目光如明鏡，兩道眉艷似紅霓，口若血盆，齒排銅板”。孫悟空、豬八戒、牛魔王身上的猴子、豬、牛的形貌已不是自然界中這些動物的普通自然狀態(tài)了，且物的特征還不是普通物的特征，而是高度夸張化了的，在自然界中，豬的嘴不會有三尺長，牛也沒有血盆大口。孫悟空則“咨牙尖嘴性情乖，貌比雷公古怪”，世間百姓見到孫悟空都驚呼為“雷公”，沒有把他當作人。這些精怪雖然幻化為人形，但作品主要還是突出他們的形象與人之異，與人的形象有較大的偏離，這是為了通過這些形態(tài)表現(xiàn)他們有非凡的力量?！段饔斡洝愤@種幻化形態(tài)還停留在初級形態(tài)。

《聊齋志異》精怪形象的幻化已達到最高級的形態(tài)，精怪形象與人體形象高度吻合。其一，大部分動物幻化成完全正常的人形，它們在外形上與人無異，其服飾妝扮、神情舉止、喜怒哀樂同人無異。它們以人的外貌和身份出場，參與人間世俗生活。其二，作者對幻化形象身上物性進行隱化處理。物性融入幻化的人體身上，不是像《西游記》等作品那樣把物相拼接組裝在人體上，而是將其內(nèi)化為人體的特異之處，進行暗示。如綠蜂原形是細腰，幻化為人體的細腰，“腰細殆不盈掬”。牡丹花的香氣轉(zhuǎn)化為人體的香氣。如葛巾娘子異香竟體、玉肌乍露、熱香四流，香玉則香風洋溢，暗示他們與世人的不同。其三，作者還把幻化形象原形的自然屬性與生活中某種類型的人的思想品格和精神氣質(zhì)巧妙地統(tǒng)一融合起來，把某種物性轉(zhuǎn)化為某種人性。如《阿纖》篇把老鼠善于積儲糧食的特長和沉默的行為轉(zhuǎn)化為婦女的善良、勤勞、謙抑，又善于蓄積的特點和生活習慣。其四，精神的高度人性化。它們被賦予以豐富人間的情感，和超越世俗的美好情操。它們有非常豐富的精神世界，品格高于世俗的人情，超越世俗人性，體現(xiàn)著人性中的真善美。當然，精怪形象與人體形象并不是完全的吻合，如完全吻合就與世人無異了，就不是精怪形象了。通過作者的多方面的暗示，我們可以看到在精怪形象身上透露出一些淺淺的物的影子，讓它們不經(jīng)意間透露出物性。如白秋練（《白秋練》）必須喝洞庭湖的水，女鬼都有體輕、體涼的特點。再有幻化形象身上的物性已不是原生態(tài)的原始物性，它們因修煉多年都有神異性，具有一般世人所不具備的神奇本領。如嬌娜能做神奇的手術，施舜華能用法術打開張鴻漸的手銬從差役手中將其救走，使他們成為亦常亦奇、亦實亦幻、“和易可親，忘為異類”的鮮活形象，體現(xiàn)出不同于世人的特質(zhì)美。

《西游記》與《聊齋志異》精怪幻化之異主要體現(xiàn)在二者所呈現(xiàn)的兩個不同的藝術世界。《西游記》中幻化為人的孫悟空前期主要與天宮、地府打交道，后來跟隨唐僧前往西天取經(jīng)，雖然在人間行走十萬八千里，卻是與取經(jīng)路上遠離人世的妖魔打交道，展現(xiàn)了一個怪異的世界。孫悟空的幻化主要表現(xiàn)在與世間常人之異，有相貌之異、武器之異、本領之異、性情之異。精怪形象展現(xiàn)的是怪異之美，長相怪異才有神力，與妖魔形象相近，才符合藝術情理，作者正是通過幻化凸顯孫悟空這個異于常人帶有動物性的英雄形象?！读凝S志異》中的花妖鬼狐則是介入人間世俗社會，過普通人的生活，與世人產(chǎn)生愛恨情仇，演繹出一幕幕悲歡離合，他們是實幻結合與世人稍有差異的形象，如差異太大就無法融入世間生活。

（二）《西游記》幻化內(nèi)容的戲謔性和娛樂性，《聊齋志異》幻化內(nèi)容的現(xiàn)實批判性

胡適說：“《西游記》所以能成世界的一部絕大神話小說，正因為《西游記》里種種神話都帶著一點詼諧意味，能使人開口一笑，這一笑就把那神話‘人化過了。” [1]31《西游記》的敘事帶有一定的戲說性、詼諧性、戲謔性，這主要通過幻化情節(jié)表現(xiàn)出來。

《西游記》第六回孫悟空與楊二郎斗法的過程是雙方交替式的幻化，有很強的游戲性。孫悟空與楊二郎大戰(zhàn)幾百回合不分高下，他見自己的猴群被驚散，就變?yōu)橐恢宦槿覆仄饋?，楊二郎識破，就變?yōu)槿跟梺頁浯?。孫悟空立即變?yōu)橐恢淮篾\老飛去，楊二郎變?yōu)榇蠛ｚQ追趕。孫悟空變?yōu)橐粭l魚鉆入水中，楊二郎變?yōu)轸~鷹，在河下游等待，孫悟空發(fā)現(xiàn)魚鷹就又變成一條蛇躥走，楊二郎立即變成灰鶴來啄蛇。孫悟空又變成一只花鴇，楊二郎準備用彈弓來打。孫悟空趁機滾下山去，變成一座土地廟，馬上被楊二郎識破，楊二郎想捅破土地廟的窗戶來弄瞎孫悟空的眼睛。孫悟空飛快逃往灌江口，變成楊二郎模樣，徑入二郎神廟里，鬼判不能相認，一個個磕頭迎接，他坐中間，點查香火，忙里偷閑很愜意地享受一把二郎神的待遇。孫悟空通過變形來蒙騙對方，被對方識破后再進行新的蒙騙。二人都不斷變幻花樣，表現(xiàn)了孫悟空的機靈百變和楊二郎的見多識廣。孫悟空開始一直處在下風，最后在二郎神廟把楊二郎耍了一把。這場游戲化的斗法幻化，給讀者帶來極大的審美愉悅?！段饔斡洝返谄呤寤睾偷谄呤兀瑢O悟空被吞到青毛獅魔肚子里不出來，他在獅魔腹內(nèi)的活動是腹內(nèi)情景幻化。獅魔先喝鹽水想把孫悟空嘔出來，孫悟空不動。獅魔又喝藥酒想把孫悟空藥死，孫悟空不怕，把獅魔喝的藥酒接到自己嘴里，孫悟空酒力發(fā)作就在獅魔肚子里打秋千踢飛腳。獅魔痛得受不了，說不再吃東西要餓死孫悟空，孫悟空說要在獅魔腹內(nèi)的三叉骨上支個鍋，割獅魔的心肝肚腸吃。獅魔怕了，哀求孫悟空出來，又打算在孫悟空到嘴里時咬死孫悟空。孫悟空出來時先探出金箍棒，獅魔用力一咬，崩掉大牙。孫悟空用一根細繩拴在獅魔心上，然后從獅魔的鼻孔爬出來。獅魔翻臉，孫悟空一拉拴在獅魔心上的繩子，獅魔疼痛難忍，最終屈服。這場獅魔腹內(nèi)的斗法極富戲謔性、喜劇性、游戲性，極為有趣。《西游記》四十五回孫悟空、豬八戒、沙僧在車遲國的三清殿化身為神仙戲弄鹿力大仙等三個妖怪，三個妖怪想長生不老，向假扮的神仙乞求圣水。孫悟空、豬八戒、沙僧各撒一桶尿，說是圣水，讓三個妖怪喝尿。這種惡作劇很搞笑，對妖怪盡情戲弄，用“逗你玩”的方式，令人捧腹。以上這些幻化應該說是戲謔化的幻化。

《聊齋志異》是一部“孤憤之書”，蒲松齡憤恨社會黑暗，官府貪贓枉法，對百姓敲骨吸髓;憤恨科舉不公，試官昏聵;憤恨世間惡人橫行，恃強凌弱，人性黑暗，世情澆薄。作者以幻抒憤，在《聊齋志異》的幻化內(nèi)容中孤憤之情得到充分體現(xiàn)。作者以幻化形式別具一格地表現(xiàn)對社會、對現(xiàn)實人生的認識體驗和評價，表現(xiàn)他的愛與恨，表現(xiàn)他對理想世界的憧憬與向往。蒲松齡的神奇幻筆不是把人們引向遠離現(xiàn)實的奇幻天地，而是時時引導人們?nèi)ジ┮暆M目瘡痍的人世，鞭撻社會黑暗，他把矛頭指向社會黑暗的制造者。《公孫九娘》篇于七案中大屠殺的幻化場景“碧血滿地，白骨撐天”，《野狗》中一片殘缺不全的尸體一起直立吶喊的幻化場景，直接抨擊統(tǒng)治者滅絕人性濫殺無辜的滔天罪惡?！秹衾恰菲准坠偈鹬谢⒗堑幕眯?，無比形象地顯現(xiàn)官府的兇殘本相，揭示出封建官府吃人的本質(zhì)。《席方平》篇中席方平在陰間伸冤的過程中，從獄吏、差役到城隍、郡司、閻王的種種丑惡，全面予以暴露，是現(xiàn)實社會貪官酷吏的翻版，使封建司法系統(tǒng)的黑暗腐敗現(xiàn)形，是封建司法的百丑圖?！犊急姿尽返穆愎筛钊獾葓雒妫前掩E官酷吏慘無人道、敲骨吸髓的丑惡面目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無以復加。陰間齷齪差役肆無忌憚強逼連瑣（《連瑣》）為妾，城隍廟西廊的黑判官強搶小謝（《小謝》）做妾，是封建現(xiàn)實社會惡霸欺男霸女惡行的顯影。蒲松齡還幻想用最嚴厲、最解恨的方法來懲罰貪官?！独m(xù)黃粱》中的大奸臣被殺死后接受公正無情的末日審判，然后被投到燒紅的油鼎中去烹，炸得皮焦肉爛，后來又被鬼投到刀山上，胸膛被數(shù)把尖刀穿透，還被判決把他貪污的銅錢化成銅水給他灌到肚子里去。《席方平》篇中二郎神對陰間冥王、郡司、城隍、隸役的罪行逐一宣判，讓冥王作法自斃，也嘗嘗火床的滋味，判郡司、城隍陰間死刑，然后剝?nèi)ト似Q上獸革，讓其投胎變?yōu)樾笊?，剁去隸役四肢扔湯鍋里煮，再撈出脛骨，對他們的罪行進行嚴懲，批判深刻有力，義正辭嚴。從上述幻化作品可以看出蒲松齡對這班虎狼之官是何等的憎恨，深惡痛絕。蒲松齡不斷地暴露貪官的貪、惡、毒，用最猛的火力，進行抨擊。嚴懲貪官雖然是一種幻想，但反映了廣大百姓的愿望，在精神上為百姓出了一口惡氣。作品反映了作者改造社會的迫切愿望，極大地提高了所反映社會內(nèi)容的廣度和深度，有力地體現(xiàn)了作品的思想認識價值，也使得《聊齋志異》在創(chuàng)作方法上達到了更高的境界。

（三）《西游記》注重幻化形象的法術手段和心計，《聊齋志異》注重幻化形象的情感

《西游記》全書處處皆幻，千幻并現(xiàn)，變幻是精怪最顯著的特征。在《西游記》以前的文學作品中精怪變化的本領十分有限，往往只能變形幾次，《西游記》中精怪的本領大大提高，它們能變形幾十次乃至上百次，真是千變?nèi)f化。如孫悟空能七十二變，豬八戒能三十六變，沙僧能十八變，而獅精、虎精、豹精、狼精、熊精、兔精等也能變形十幾次或幾十次。不僅他們自身能多種變化，他們使用的武器也能幻變。如孫悟空的如意金箍棒更是能大能小，大時可如寶塔，小時可像鋼針。在神魔世界中，精怪這些變化是他們生存和戰(zhàn)勝對手的需要，能變幻的次數(shù)是其本領高低的表現(xiàn)。這些精怪的幻變在什么時候變、變成什么東西，表現(xiàn)了它們的心計，是精怪人性化的表現(xiàn)。白骨精很善于幻變，幻變中表現(xiàn)出她的聰明，在第二十七回中，白骨精為了誘騙唐僧，先變成少婦，再變老婦，再變老翁，變幻了三次，還考慮到所變的三種角色的親屬關系的關聯(lián)。變美少婦，有色誘之意，又幻變食物，進行食誘。還謊稱自己的身世經(jīng)歷，稱自己是齋僧的。白骨精所變的三個人物，都是以弱者形象來減少唐僧師徒四人的戒備心理。準確抓住唐僧的弱點——善心，贏得唐僧的同情心，騙得唐僧的信任。當然白骨精也有疏忽，所變的少婦與老婦是母女關系，年齡差距太大，被孫悟空看出其中的破綻。白骨精對付孫悟空的手段，也是非常機智，利用解尸法讓自己一次又一次地從孫悟空的手中成功逃脫。在幻化與計謀方面，《西游記》所塑造的精怪形象是相當成功的。

《聊齋志異》中的幻化形象不是特別善于幻變，狐仙鬼怪雖有超人的神異能力，但是很有限，沒有無所不能的變化和本事。《聊齋志異》的幻化內(nèi)容表現(xiàn)的重點不是幻化人物的變幻本領，而是幻化人物的情感。蒲松齡特別重情，他認為人間應該有情，人如無情就不如禽獸。《聊齋志異》中不僅人有情，就連蛇、鼠、犬、虎、狼都有情，甚至草木、石頭也有情?！读凝S志異》借狐鬼花妖來表現(xiàn)世態(tài)人情，幻化成為表現(xiàn)情感絕妙的一種藝術形式，情成為《聊齋志異》的生命和靈魂，成為聊齋形象生命的內(nèi)核。蒲松齡通過幻化，用讓人意想不到的最為奇特的方式表達各種極致的情感。孫子楚（《阿寶》）靈魂變成的鸚鵡，不是飛到野外去找別的鳥玩耍，而是飛到阿寶身邊，談起了戀愛，推進了愛情進展。席方平（《席方平》）毅然舍生到陰間為父伸冤，受種種奇慘的酷刑仍矢志不移、伸冤不止，表現(xiàn)了震撼天地的至孝親情。王六郎（《王六郎》）為神后感念故交許姓漁人的交情，因不便直接露面，化作旋風默默跟隨許姓漁人十里為其送別，表現(xiàn)了人間最珍貴最感人的友情。《聊齋志異》的許多幻化形象、幻化場景都是情感的凝聚，形成情感的張力場，釋放出深深的情、濃濃的意，綿綿不盡，感人至深?！读凝S志異》中絕大多數(shù)女鬼都飽受脫離人生的哀痛。公孫九娘（《公孫九娘》）在新婚之夜的泣血傾訴，極其悲涼。遭難而死十七年冤魂不散的林四娘（《林四娘》）的哀婉悲歌“靜鎖深宮十七年，誰將故國問青天”，聞者無不泣下。十八歲夭殂的聶小倩（《聶小倩》），在陰間被妖物威脅，歷役賤務，她向?qū)幉沙伎拊V，請求寧移己骸骨安。于七案無辜被殺的萊陽生甥女（《公孫九娘》），無限留戀人生，當遇到萊陽生時流淚詢問親人近況，流露出對人間親人依依深情。宦娘（《宦娘》）在經(jīng)歷千辛萬苦成就溫如春的婚姻之后，退出人間生活，臨別之際，消失的身影蘊含了復雜的不盡之情，有苦澀，有快慰，有不舍。在《聊齋志異》中，即使是幻化的小昆蟲也表達出不盡的感人之情。《促織》篇中孩童幻化而成的蟋蟀在角斗取勝后的情態(tài)是“翹首矜鳴，似報主知”，蟋蟀的動作十分傳神，表達的是一個愧對父母的兒童對親人的情感：有喜悅自豪，表明自己在角斗中已盡力，聊補自己的過失，有對父母的愛戀，有使父親可以免除受懲罰之苦的快慰。一個九歲兒童之魂經(jīng)歷家庭的大難盡力拼斗，其中深厚的親情感人至深，催人淚下?！毒G蜂女》篇中的綠蜂女遭難被救現(xiàn)出原形，在最后分別時，“出伏幾上，走作‘謝字。頻展雙翼，已乃穿窗而去”。它幾乎耗盡所有力氣來完成這個動作，蘊含萬千之情，感人肺腑。這里有綠衣女對于生的深深的感激，有深深的留戀，訣別的痛苦，有她重獲自由的快慰，也有她永生的懷念。

（四）《西游記》幻化內(nèi)容蘊含較為淺顯，《聊齋志異》幻化內(nèi)容蘊含豐富深刻

藝術蘊含是“蘊蓄于作品藝術機體的精神能量……是作家用以提暖和照亮讀者心靈的精神火焰，是作品情感表現(xiàn)的深層化，是理性因素在情感中的藝術滲透，是作品感情的晶體，形象的晶體”。[2]120藝術意蘊的含量決定作品藝術價值的高低，因為“一切藝術形式的本質(zhì)，都在于它們能傳達某種意義，任何形式都要傳達一種遠遠超出形式自身的意義”。[3]74

《西游記》的藝術蘊含與《聊齋志異》相比較為遜色。《西游記》中的許多妖怪，變來變?nèi)?，幻化出多種花樣，目的只有一個，都是為了捉住唐僧，都只是為了吃唐僧的肉。像白骨精費盡心機，先變?yōu)榛ㄈ菰旅驳纳賸D，又變?yōu)槔蠇D，再變?yōu)槔衔?，還把青蛙、長尾巴的蛆變成饅頭和面筋等物，都是為了引誘唐僧，讓他上當。還有些妖怪變成美女也是為了引誘唐僧與己婚配，如蜘蛛精、玉兔精、老鼠精、蝎子精想與唐僧交合，取其真陽，加快自己的修煉。還有很多妖怪禍害所有世人，如車遲國中虎、鹿、羊幻化的道士當上國師后做了很多害人之事，比丘國妖道要國王用小孩的心肝作藥引。他們無一不殘暴陰險，手段毒辣，這些幻化內(nèi)容的藝術蘊含比較簡單淺顯。其寓意簡單明顯，表明害人是妖精的本性，妖怪生存的目的就是害人，是靠害人吃人來生存。妖精本性就是惡，是惡的代表，是邪惡勢力的象征。這種寓意只是民間信仰心理在作品中的表現(xiàn)，是一種思維定勢，新意不足。

《聊齋志異》幻化內(nèi)容的深刻寓意遠非一般作品可比，在幻化藝術史上是巨大的進步和升華。在《聊齋志異》以前的大部分作品都一味追求幻化之奇，幻化內(nèi)容沒有寓意或寓意不足。如南朝梁吳均所撰寫的《續(xù)齊諧記》中的“陽羨鵝籠”故事就是一篇較有代表性的幻化作品，該故事講：許彥路遇書生，求寄鵝籠中，“籠亦不更廣，書生亦不更小”;書生又口中吐出女子，女子為具肴饌;又口吐女子，該女子乘書生醉，口中又吐一男子，該男子又乘女子與書生臥時，吐出一女子。書生臨別，將大銅盤贈許彥。書生竟然可以鉆進鵝籠之中，作者以神奇之筆，極盡幻化之能事，幻中出幻，想象奇詭，極其怪異。此故事除了表明男女之間相互隱瞞私情的不正常的關系外，沒有什么寓意?！读凝S志異》中的幻化內(nèi)容意蘊豐富而深刻，極大提升了幻化故事的思想價值和審美價值。正如巴爾扎克所言：“（藝術就是）用最小的面積，驚人地集中最大量思想。”內(nèi)在意蘊的豐富深厚是一些偉大文學作品具有永恒藝術魅力的深層原因?！豆珜O九娘》結尾的幻化場景：萊陽生與新婚女鬼公孫九娘分別半年后在墳場見面，九娘“舉袖自障”“若不相識”，萊陽生追去后，竟然“煙然滅矣”，表現(xiàn)出無比的絕情。這一場景的寓意是《聊齋志異》問世三百多年的難解之謎，也是三百多年讀者爭論最大的焦點問題。很多讀者和研究者都認為萊陽生有負公孫九娘的遷墳之托，是對萊陽生心生怨恨的表現(xiàn)，這是沒有理解蒲松齡對這一場景的寓意。是誰造成公孫九娘的悲劇？是殘暴無人性的統(tǒng)治者奪去了這個善良無辜少女的生命，使她為鬼十年在陰間過著極其悲慘的生活。由于機緣遇到萊陽生，與其結成人鬼夫妻，新婚之夜她在枕上向萊陽生哭訴自己的冤憤，向其提出遷骨骸之托，卻沒有告訴對方自己的墓志。萊陽生與公孫九娘是很恩愛的，公孫九娘考慮人鬼殊途、人鬼夫妻不能長久，催促萊陽生盡快離開陰間的萊霞里。萊陽生第二天到萊霞里找公孫九娘問墓志，但萊霞里關閉了，萊陽生無法找到公孫九娘，半年后萊陽生長途跋涉又來到埋葬公孫九娘的墳場去找，終于發(fā)現(xiàn)了公孫九娘。公孫九娘沒有表現(xiàn)出夫妻久別重逢的喜悅，卻做出令人不可思議的絕情行為。公孫九娘怨恨萊陽生嗎？她不去恨奪去她生命的統(tǒng)治者，卻去恨萊陽生，說得通嗎？萊陽生對公孫九娘是盡心盡力的，遷骨骸之愿只能是公孫九娘脫離苦海的緩解劑，不能解決根本問題，千千萬萬被屠殺者的冤憤不能消解，即使她的骨骸遷葬了，她就能心安理得了嗎？冤憤就消解了嗎？覆巢之下豈有完卵？實際她已放棄此念了。她看似絕情的行為是對萊陽生真摯的愛，讓萊陽生不要再來此地找她，以免給他帶來災難，她要徹底斬斷與萊陽生的感情聯(lián)系，是出于對萊陽生的保護。聯(lián)系全篇對屠殺現(xiàn)場的墳場的描寫，以及公孫九娘的行為，作者告訴世人，這一場滅絕人性的大屠殺的冤憤永遠不會消解，作者讓人民永遠不要忘記統(tǒng)治者滅絕人性濫殺無辜的彌天罪惡。在當時的政治環(huán)境下，作者只能用這種方法表現(xiàn)寓意。短短的寓意性小說《畫皮》隱含了豐富的意蘊：“畫皮”寓指害人者壞人都需要“畫皮”包裝來害人;如何對待“畫皮”？只是透過現(xiàn)象看本質(zhì)還不夠，還要堅守底線、本分，不受誘惑。王生心臟失而復得寓指不守底線者就會“失心”，親人的犧牲與幫助才使他得以“復心”。若我們不停地深入思考還可以從中領悟到更多的寓意?！逗苫ㄈ镒印分械幕没孟嗥嫣?，其寓意耐人尋味，荷花三娘子被宗湘若強行“采”來之后，忽化紅蓮，忽化怪石，忽化紗披，忽化美人，恍惚迷離，難以捉摸。是對人間的愛情婚姻戒備？是顧慮？是考驗？最后為何飛升？深刻的寓意引發(fā)讀者不盡的思考，也增加了藝術魅力。

三、《聊齋志異》對幻化藝術的創(chuàng)新

幻化是一種復雜的藝術，一種神奇的藝術創(chuàng)造，是一種集幻想虛構、變形、夸張等于一體的藝術?；驘o中生有，或“借形以托”（李日華《廣諧史序》），將現(xiàn)實中不存在的事情寫得宛若實在。蒲松齡以他超凡的幻想能力、創(chuàng)造力對幻化藝術進行深化與創(chuàng)新。

（一）巧妙設置幻化鏈

《聊齋志異》中很多幻化是組合式的，多種幻化之間是有關聯(lián)的，我們稱其為幻化鏈。作者以驚人的想象力，把好像毫無關聯(lián)的事物構成幻化鏈?！端疚睦伞分械幕没婵芍^登峰造極。作者先把劣質(zhì)文章幻化為一種特殊氣味，一種令人難以忍受的氣味，然后再把盲僧鼻子的嗅覺功能幻化，對特殊氣味有超常神奇分辨力，又對盲僧腹內(nèi)的一系列器官進行幻化，再對盲僧所嗅氣味在體內(nèi)的流程進行幻化，最后特殊氣味轉(zhuǎn)化為一個響雷般的巨屁排出，這個巨屁是對封建科舉不公的一顆重磅炸彈，這一幻化鏈把諷刺力量增強億萬倍?！懂嬈ぁ分型跎男呐K失而復得的過程構成特別離奇神秘的幻化鏈。王生好色受女鬼迷惑，被女鬼扒開胸膛挖走心臟。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其心臟卻成為街道上一個骯臟的瘋乞丐身上的穢物——濃痰。這種幻化跳躍性太大，簡直令人目瞪口呆。王生妻為救丈夫乞求瘋乞丐幫助，瘋乞丐要王生妻吞下濃痰，王生妻強忍痛苦吞下濃痰，感覺像吞下棉絮一般，回家中整理王生尸體時，感覺有物從胸中嘔出，落在王生的胸腔里，竟成為一顆跳動的心臟。這連續(xù)的幻化太奇詭了，但蒲松齡此幻化鏈絕不是為奇而奇。我們對此幻化鏈的寓意可這樣理解：王生是因色失心，實際表明他的心已經(jīng)變質(zhì)了，變成濃痰一樣的污穢之物了;王妻忍受乞丐的羞辱，她忍辱負重當街上眾人面吞乞丐的污穢之物，是對丈夫重情重義，為救丈夫做出巨大犧牲;吞濃痰時感到其漸漸固化，表明那顆心臟在漸漸恢復，在落入王生胸腔里心臟完全復原。王妻舍己救夫做出巨大犧牲才使王生獲得了新生，這一幻化鏈更增加了深刻的寓意。

（二）幻化成為特殊題材藝術表達的最高形式

用幻高手蒲松齡筆下的幻化有極其特殊的功效。在表現(xiàn)特定題材、特定內(nèi)容時，幻化手法成為不可替代不可缺少的方法，如用別的方法就達不到幻化手法所能達到的思想高度和藝術效果。《公孫九娘》講述了一個凄慘至極的故事。公孫九娘的身世極其悲慘，只有用幻化手法，才能寫出她在陰間十年為鬼凄慘的生涯，才能恰當有力地展示這位無辜少女對死的哀怨和對生的留戀。她在幽婚之日仍無法忘懷自己死亡時的血腥慘像和永久悲哀，她幻化為鬼更深刻揭露統(tǒng)治者屠殺無辜殺人如麻的血腥現(xiàn)實。為鬼的公孫九娘雖與生人萊陽生結為情好，但人鬼婚姻不能長久，這是她更深一層的悲痛，她的悲慘生活只能無盡頭地延續(xù)下去，沒有一絲一毫的希望，令人唏噓嘆息。這種藝術效應是現(xiàn)實描寫所達不到的。

《聊齋志異》的幻化手法在有些故事中起到點石成金的作用，使故事發(fā)生了質(zhì)的變化，也使人物性格、作品思想意義完成了一次飛躍?！端Р荨分械淖Ｉ叭烁衿接?，訪友途中見美女忍不住動手動腳，為鬼魅所惑，誤飲水莽草茶，成為前一水莽鬼的替身。他成為鬼后，深切感受到給家中親人帶來的痛苦。妻子改嫁，殘燭之身的老母還要辛苦鞠養(yǎng)孤孫，每天“朝夕悲啼”。他更看到水莽鬼找替身的殘酷，那就是用盡手段拉別人下水自己投生為人。這些促使他對生活重新定位：犧牲自己，救助他人。他以鬼身來為母親盡孝，寧可自己長期為鬼也絕不取人自代，投生為人，他還不停地阻止水莽鬼取人自代的行為，把驅(qū)趕這種水莽鬼為己任，保護他人生命，避免了無數(shù)家庭的不幸。視他人的生命高于自己的生命，表現(xiàn)了犧牲我一個，幸福千萬人的大愛精神和高尚人格。祝生為鬼的幻化，使他的人格升華、閃光，也使人嘆服蒲松齡幻化藝術的絕妙?！秹衾恰分邪准籽瞄T中虎狼盤踞的幻化景象，是封建官府殘害百姓的殘暴行為最生動、最形象、最觸目驚心的揭露，非幻化手法是難以表現(xiàn)如此深刻的內(nèi)涵的。此故事最后一個幻化形象使故事的思想再次升華。白甲殘害百姓，被百姓砍下腦袋，又被一神人把他的頭反接在胸腔上。神人此舉實現(xiàn)了正義力量對邪惡勢力更為嚴厲的懲罰，更進一步上升到對封建官吏的理性批判。神人這種反接頭的目的是“自顧其背”，是使其生不如死最有創(chuàng)意的懲罰，其意是警告天下官員都要看到老百姓的力量和利益訴求，做事要時時想到百姓，絕不能為升官討好上級而禍害百姓。這種寓意比“水能載舟，水能覆舟”的觀念更可貴，更有意義?！拜d舟覆舟”之說是上層統(tǒng)治者想怎樣維護自己的統(tǒng)治，蒲公是站在百姓立場上告誡官員怎樣對待百姓。這種幻化顯示的意義永遠都不會過時，使人不能不感嘆蒲公的偉大。

（三）極大提升了幻化的藝術表現(xiàn)力，增強藝術能量

蒲松齡筆下的幻化調(diào)動了夸張、變形、打通陰陽阻隔等手段，開拓了更為廣闊的藝術空間，讓所塑造的形象做出人間行為、非人間行為、人類行為、非人類行為來表現(xiàn)人物，用幻化把所要表現(xiàn)的人物性格、精神力量推到極致?！断阌瘛分悬S生、香玉、絳雪因情結緣，香玉死后，黃生日夜臨穴涕泣，這是人間一般的深情和愛，但后來的幻化世界中黃生做出令人意想不到的選擇，他寧愿放棄為人，選擇作為低等生物的草木，與變?yōu)橹参锏南阌裣喟?，繼續(xù)與香玉相親相愛。這種情是在原來基礎上的高度提升，閃現(xiàn)光輝。當黃生化作的赤芽遭人砍去時，香玉與絳雪原形的牡丹和耐冬樹毅然為黃生殉情而死。草木為情竟然能中止自己的生命而殉情，其情足以驚天地、泣鬼神，震撼古今，作者的幻化之筆把愛推向極致。席方平（《席方平》）的性格和精神力量也是在幻化情節(jié)中展現(xiàn)和推進的。他為伸張正義來到陰間，怒斥鬼役官員的貪贓枉法，不斷一級一級控告伸冤，受到毒打、火床、鋸刑仍不屈服，堅持正義不后退半分。其精神力量震撼陰曹地府，鐵漢形象頂天立地，作者的幻化之筆化出他的鋼鐵性格、鋼鐵精神。蒲松齡筆下的幻化還有聚合美、強化美、升華美的功效。《香玉》篇中香玉復生的幻化場景把現(xiàn)實的、非現(xiàn)實的極致的美聚合在一起。有牡丹花冉冉開放的形態(tài)美，有漸漸開放的花朵中露出美人，鮮花與美人相映的奇幻美。香玉是因情而復生，是感念黃生深切的情而重生，她的重生顯示的是極致的人情美。香玉的身體迎風而長，展示的是衣帶飄飄仙女一般的體態(tài)美。整個場景香風四溢彌漫著芬芳美，呈現(xiàn)詩意美，畫面美。這是世間所無，中國文學史上所獨有的最美場景。這種幻美絕美的創(chuàng)造，在世界文學史上也是獨有的珍品?！读凝S志異》中的幻化還有強化丑，把丑推到極端的功效。世間常有嘲諷爛文章為狗屁不通的說法，《仙人島》中的仙女給驕狂文人王勉自以為傲的八股文的評語是“不通不通不通又不通”，是說文章低下的程度，是一般性的形容?！端疚睦伞菲杏没没椒ㄐ稳葜骺脊傥恼轮土泳痛蟛灰粯恿?。主考官文章的紙燒為灰后幻化出一種特殊異味，這種味道在盲僧體內(nèi)游走一趟，這種異味估計是酸臭辣毒齊全，只能化為響屁排出，這種文章的價值只有化屁通下氣的功能。把主考官文章之劣、形象之丑極度夸張、放大，推向極端，突出主考官可笑、可鄙、可惡之處。這種水平的人來做選拔人才的主考官，這是天大的荒謬。這種亦幻亦真高度夸張荒誕化的藝術處理，把荒謬推向極致，大大增強了作品的批判力量，諷刺的力度超過批判科舉制度的所有作品。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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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景曉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