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次見到素衣,她總是會問我:“你回來了。”我趕緊回答一句,就慌忙走開。我其實特別怕遇見她,因為每一次見到她,我都仿佛要咀嚼一次她的悲傷。最近,又一次見到了素衣,她越來越老了,個頭越來越矮了,身上的衣服也顯得很邋遢。我正和可可小思一起散步,她照例問我:“你回來了?你放假了?”我故作鎮(zhèn)定,一一回答了她的問話,就帶著可可小思匆忙離開,可是我的內心不平靜了,腦子里,她的形象怎么也揮之不去。
和素衣最直接的一次接觸是在我很小時候。好像是快要過春節(jié)了,村里一片喜氣洋洋的安靜,家家戶戶都忙著準備過年的一些東西,蒸饅頭,炸麻花,燒豬肉等等。
這一天下午,素衣家里也不例外地忙乎著,但是素衣家里還發(fā)生了兩件大事:第一件大事是素衣家的老二把自己還沒有過門的媳婦帶回家里,由于兩人的村子離得不遠,吃完飯還要送回去,所以素衣一家早早地為晚飯忙碌著。第二件大事是,素衣家里買回來了一臺十九寸大彩電,這是村里除了村大隊外唯一的一臺大彩電,那時候覺得這絕對是一件轟動周邊的大事。我和小伙伴們,既想看看彩色電視,也想看看新媳婦,所以一起涌向素衣家中,她們一家正在熱鬧地包餃子。
因為是過年,又是彩電和新媳婦的關系,素衣一家見到我們格外得高興,也格外地大氣,糖塊,餅干,香煙,素衣一個勁地催我們吃,并且把電視打開讓我們看,彩色電視就是好看,比新媳婦還好看,新媳婦靜靜地坐在炕上,一邊包著餃子,一邊微笑著,也挺好看。
素衣家里的第一次不幸,是發(fā)生在了素衣家老二的媳婦身上。本來,在村里生個孩子真的不是多大的事,到隔壁村里請一個助產婆就可以了,其實每個村里都有這樣的能人。所以,素衣家老二媳婦生孩子也不是多大的事,可是遇到了難產,在村里已經折騰了兩個多小時,眼看著生不出來,趕緊進城里吧,那個時候汽車很少,路又不是很好,等到坐個拖拉機,一路搖搖晃晃去了醫(yī)院以后,大人已經是奄奄一息了,趕緊做手術吧,孩子拿出來了,已經沒氣了好長時間了,說大人沒事吧,做手術的時候遇到了子宮大出血,把子宮切除了。
素衣家老二媳婦在做完手術以后,還沒能喘口氣就被素衣的男人和自己的男人無情地送回了娘家,值得慶幸的是,我聽說被送回娘家的這個苦命女子,沒過幾年又找到了一家更好的人家??墒?,素衣家的老二,直到現在仍是單身漢一個。
在素衣家老二媳婦被送回娘家的第二年,素衣家里又發(fā)生了兩件大事。
那是一個金燦燦的秋天,收獲的季節(jié)。素衣一家把地里的胡麻收割倒,并且用騾車一車一車地運送到自己家那寬敞的院子,準備把胡麻子剝離出來,前一刻還是晴空萬里的天,瞬間變得烏云密布,不一會就下起了大雨,本來這是常有的事情,雨后把農作物攤開曬曬就可以了,可是這場毫無征兆的雨接連下了五天,等到雨停了,院子里的積水曬干了,而院子里的胡麻被雨水浸泡了好多天,全毀了。
冬天的這場大雪來得似乎有點早。素衣家的母豬快要生了,連著好幾天,素衣的男人守在母豬的身邊,也許是太冷了,也許是太累了,這一夜,素衣的男人沒有守在母豬身邊。第二天,早早地到豬圈一看,生了沒有,生是生了,可是全死了,十幾個呢。餓死的?凍死的?被壓死的?已經顧不上這些了,因為素衣的男人病倒了。
記得好像是除夕夜,素衣的男人在別人家的鞭炮聲中悄悄地走了。
素衣男人下葬了沒幾天,也可能是幾個月以后,素衣家的女兒就被婆家人送了回來,理由是太懶了,整天什么都不做,孩子餓了也不給做飯,自己餓了就干吃一袋方便面,孩子的衣服臟了,也不給洗,和自己的衣服一樣就那么臟著。
素衣女兒被送了回來以后,在娘家也是一如既往地懶,反正是什么也不做,吃了睡,睡了吃,偶爾也會用雙手扶著腰,慢悠悠,顫巍巍地走到太陽底下曬曬,伸個懶腰,抖擻抖擻精神,為了繼續(xù)更好地吃或睡,硬生生把四十歲活成了八十歲。沒有多久,素衣家的老二實在看不下去,就把自己的姐姐趕出了家門,因為自己終究還是要娶媳婦的人,家里已經有一個不懂事的哥哥了,但哥哥還能夠為家里做點事,例如放牛,如果再加上一個又懶又不懂事的姐姐,自己娶媳婦的希望肯定會成為奢望。素衣傷心了幾天,也出去尋找了幾天,之后就沒有之后了。
素衣家里有一群牛,也幸好有一群牛,讓素衣對生活有點希冀,也幸好有一群牛,讓素衣家的老大有點事做。
說起素衣家的老大,我感覺要說的話真的好多。那時候農村的小孩子,都是聽單田芳老師說的《童林傳》長大的,也是看小人書長大的,每個小男生都有一個武俠夢,想著浪跡江湖,想著行俠仗義,想著武功高強。我也曾經有一段時間,記得是讀初中的時候,特別想在村子東邊的樹林里一個人結廬而居,練就一身功夫,然后一鳴驚人,天下皆知。只是被老媽要弄死我的威脅放棄了這樣一個宏偉的夢想。說到這里,我真的挺佩服素衣家的老大,因為他一直堅持著自己的夢想,直到五十多歲的今天。每天趕著他家的那一群牛,與田野為伴,與太陽為伴,與大自然為伴,與自己堅持的武俠夢想為伴。如果不看他那凌亂油膩的頭發(fā),如果不看他那十幾年不曾洗過的衣服,光看他那飄逸的胡須,素衣家的老大絕對是一派高人風范,真正的隱者風范。還記得,素衣家老大在很早的時候就可以徒手折斷一根比較粗的木棍,想來,現在他的武功應該練到了一定的境界了吧,我也希望他有了一定的境界。
別人都說素衣家老大是練功走火入魔了,這是好聽一點的話,還有的人說他是瘋了。我倒是覺得他是真正活出了自我,在這樣一個你不是你,我不是我的年代,他就是他。他也許為了自己的武俠夢放棄了很多吧,放棄了別人的目光,放棄了一個男人應該娶妻生子光宗耀祖應該走完的一生,我是真心希望他的堅持有所收獲。
素衣家除了有一群牛,一頭母豬,幾只母雞,還有幾十畝的土地,一個女人實在忙不過來,而孩子是注定靠不上多少了,可是生活還得繼續(xù)。就這樣,一個個子不高,其貌不揚,好吃懶做而且缺了一顆門牙的男人住到了素衣家里。
有一年暑假,父母出地干活了,我一個人在家里做作業(yè),突然大門發(fā)出了響聲,抬頭一看,素衣急急忙忙跑到了我奶奶住的西房,我也是出于好奇,趕緊跑出外面,隱隱約約聽到素衣哭著說她的男人要打她。等到素衣走了,我就坐在了奶奶的炕上,奶奶斷斷續(xù)續(xù)地說了關于素衣的這個男人的許多事情。奶奶說:“這個男人本來是結了婚的,但是因為實在太懶,又特別愛喝酒,而且一喝就醉,醉了就罵人或打人,最后他的女人就帶著孩子跑了?!蹦棠踢€說:“這個男人剛來的時候,也裝了那么幾天好人,給人一種勤快能干老實的感覺,可是沒有幾天,就恢復了本來面目,對素衣不是罵就是打。”
記得有一個畫面特別讓我震撼。村里的一處寬闊的地方,空蕩蕩的,我一個人站在那里,也許在抬頭望天,也許是在低頭思考,反正不經意間,瞥見一個男人手里拉著一根鐵棍,向我走來,因為地上仿佛濺起了火花,也因為我感到分外沉重,所以我感覺應該是一根鐵棍。漸漸地近了,一個缺一顆門牙的男人,醉醺醺地問我:“你見到我家的了沒有?”我說沒有,然后這個缺一顆門牙的男人,又拉著那根鐵棍,帶著滿地的火花向前走去了。那是我最后一次見到素衣的這個男人。
最后才知道,素衣實在忍受不了那個男人,在外打工的素衣家的老二回來以后,把這個男人趕走了。
素衣原來的名字叫什么我其實并不知道,只是覺得素衣應該有一個好聽的名字,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好聽的名字,而不是什么“嫂”或什么“嬸”之類的稱呼,因為她已經幾乎一無所有。盡管她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一群牛,一頭豬,和幾十畝土地。
不過,最近又聽到了一個關于素衣的消息。有一個建筑工人老張,老實善良,很早的時候,媳婦就帶著孩子跑回了四川老家,一直是一個人生活,哪里有工程,就到哪里,四海為家。也許是緣分吧,也或許是老天爺不忍心這兩個苦命的人一直苦命下去,所以,經過眾人的撮合,素衣就又把老張“娶”回了家。
還聽說,原本不怎么上街的素衣,最近也經常出現在村邊的那片樹蔭下和村人們嘮家常,臉上的笑容也多了,也不時地把目光傾注到正在做工的老張身上,帶著幸福與害羞的表情。接近傍晚的時候,也會故意高聲地說:“天黑呀,回家給人家做飯去?!?/p>
【作者簡介】劉建富,1981年生,山西左云人。中學語文教師。在《中國現代詩歌》 《散文園地》 《大同晚報》《左云文藝》等刊發(fā)表過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