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鄉(xiāng)下人到城里,喜歡帶點鄉(xiāng)下的東西,銅壺,陶罐,粗碗,竹篩,葫蘆瓢。有一回在朋友廚房看見一個木鍋蓋,掛在墻上,猛一看像盾牌。我們坐在那兒說談話,柴火灶啊,一把青菜下鍋,那滋溜一聲兒最銷魂。這樣的話題只要起頭,一下就明月出天山蒼茫云海間了。他說起母親的飯菜,忽然落淚,從前想著總有機會吃,這下母親沒了……他緩緩站起來,指著墻上的鍋蓋,沒有水汽油煙的熏陶,已經(jīng)干裂了,他說有時想母親沒有著落,看著這個鍋蓋還不夠,得咬一口……
這一幕揮之不去,有天我在書房里看著燭臺,也是老家?guī)淼?,那時沒有通電,燭臺上放個油燈,一家人坐豆大的油燈下,一粥一飯來之不易,除了秋收冬藏,還要用各種式各樣的食器,有點恍然如夢,那些舊食器,暌違久矣。
古人云,美食不如美器,有點買櫝還珠感,不過,于我們這兩樣也只是傳說。那時的食器,不過是把原糧變細,然后生米煮成熟飯,再變點花樣,來點佐料調(diào)味,如果有幾盅淡酒,已經(jīng)足夠。
舊食器大概可以分為石頭的、陶的瓷的、金屬的、竹木的、草的。
石頭做的,除開公用的碓窩,家用的大家伙要數(shù)石磨,磨小麥、磨玉米、磨豆腐,想磨什么就能磨什么。石磨是麻石料,堅硬耐磨。再耐磨,用個三五年得請石匠來“洗”,說是洗,卻是用鐵鑿來鑿深磨齒。石匠都戴眼鏡,防著石屑濺進眼里,沒人眼里能容沙子。石頭做的,還有辣子窩,小小的青石臼,搗辣椒大蒜用的,辣子錘也是長圓石頭,硬碰硬,一會兒把辣椒大蒜搗得服服帖帖,從石臼里舀出來吃,哎呀。
陶的瓷的,大些的陶罐,可以提水,也可以燉肉,燉豆米。小些的陶酒壺,只能裝二兩酒,合適獨飲,放在火邊煨,熱了,嘴對嘴就把酒喝了,利索。不大不小的耀州黑碗,碗里上一半黑釉,碗外也一半黑釉,看起來像半成品,純樸可愛。瓷的差不多是白瓷,在當時,白瓷盤是金貴東西。老輩說一個人啥都好,只有一點小缺點,愛說一句話:好好的一個白盤子,邊上碰了個豁兒,美中不足。
那時家里有紅白喜事,盤子碗不夠用,桌子板凳也不夠用,得滿村子借,這樣,管事的要在盤底碗底用漆打上記號,桌子板凳底下寫名字,我家板凳上頭有的寫著祖父名字,有的寫著父親名字。
金屬的,像鐵壺,銅罐,都用來燒水。家里有一只銅罐,幾代人燒水,壺把锃亮,壺身漆黑,里頭水垢結(jié)得一公分厚,祖父舍不得剔,有生之年,他喜歡用這只壺燒水。鐵器里頭還有碾槽,花椒八角大茴小茴可碾,芝麻荏子菜籽也可碾。
木頭的,鍋蓋,案板,搟面杖,豆腐架。竹的,竹刷,竹笊,竹筷,竹篩。這些食器如今常見,不用細說。
有一樣?xùn)|西如今不用了,竹酒簍。人常說竹籃打水一場空,可竹簍能裝酒,得借了皮紙和土漆。土漆是漆樹汁,得熬成熟漆,皮紙刷滿熟漆,一張接一張貼在竹簍里頭,有點像裱糊。等它干透,再貼一回。貼七八回,滴水不漏。我家里兩個酒簍,至今近百年了,還能裝酒,只是不裝了。
土漆是妙物,除了染家具,我小時學(xué)吃飯用的草碗,是太祖母用龍須草編的,也是涂了土漆,黑黑的有光,拿在手里輕便,主要是不怕摔。我出生時,太祖母就過世了,太祖母一生苦,新婚不久太祖父過世,祖父是個遺腹子,紡線織布置了幾畝薄田,得閑用龍須草,編草墩,編草碗草盤子,手巧得不得了。她留下的草碗草盤,如今還在,沒有再用,放在那兒看。
舊食器還有一些不好分類,比如葫蘆瓢,只是等著大葫蘆老好,摘回來掛在墻上,等它干透,一鋸兩開,放在水缸里當水瓢,老話說按住葫蘆浮起瓢,有點慌亂,有點不能抑制。葫蘆瓢還有象征意味,古人結(jié)婚要喝合巹酒,兩個人一人半瓢,合二為一。還有一樣是絲瓜瓤,等絲瓜老了,取下來當鍋刷,好用。
孔子說,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亦在其中矣。贊美弟子顏回說,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這兩句話,每回看見,就想起那用著舊食器的年代,苦是真苦,樂是真樂。只是,我們到底離開了鄉(xiāng)村,父母住在縣城邊上,我們天南地北,老家只是鎖了門,各自帶了鑰匙。心里想著,只要鑰匙在,什么都在。有點像掩耳盜鈴。
(玫瑰摘自微信公眾號“南在南方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