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紙棉襖

2021-09-23 05:15東紫
長江文藝 2021年9期
關鍵詞:老魏局里棉襖

東紫

余嬸回老家的時候,正是英東北路7號院的人趕著上班上學的點,人們看見身材矮瘦的余師傅,把兩個拴在一起的大尼龍袋子,一前一后搭到余嬸肩上,順手往下拽拽。余嬸還不放心,叮囑說:弄結實點。

余師傅說:太鼓囊了,路上轉身的時候,小心點,別碰著人呀車的。

余嬸說:都是衣裳,碰著也不疼。余師傅扯著嘴角說:那要是車碰著你呢,刮一下子,就不輕快。余嬸看他一副疼的模樣,也皺了眉,扯了嘴角問:你腿還疼?余嬸說著,抬頭看了看天。

余師傅去年在賣廢品的路上,被車撞斷了小腿,大半年一直腿疼,尤其是變天的時候。剛被撞的時候,余師傅唉聲嘆氣,后來知道保險公司能賠他兩萬五千塊錢時,默算了半天,發(fā)現能頂他干將近三年的,反倒覺得有些賺了。他把那筆錢帶回老家,單獨存了定期,想等孫女上大學的時候,再提出來。他覺得只有那樣,那筆錢才花得值。

余師傅給余嬸肩膀上繩子底下塞進塊破布說:立秋后好一些了。

余嬸到家后,余師傅在掃地整理垃圾時,嘴角總帶著笑,那兩尼龍袋子的舊衣裳讓他的兩個小孫女高興得又蹦又跳又打又鬧。那兩個丫頭,嘴甜著唻,高了興,能蹦起來掛你脖子上,在腮幫子上吧嗒吧嗒地親。那些成人的衣裳,也夠兒和兒媳穿一陣。余師傅回收嘴角的時候,又想到等老伴回來時背回來的煎餅。雖然來省城二十一年了,最喜歡吃的還是煎餅。抹上醬,卷上蔥,再不新鮮的飯菜也能咽得順溜。

家委會田會長站在傳達室的門口,朝正整理垃圾桶的余師傅喊:有電話。

余師傅在衣服上蹭著手,走到傳達室門外的桌子旁抓了抹布再擦下手,方從開著的窗戶里抓起話筒。

喂——,你趕緊回家來,余偉住院了!

咋住院了?昨天打電話不好好的么?!什么病?

什么腦干出血。

余師傅腿一軟,人像被泡進了渾水里。呆呆地抓著滴滴響的電話。腦干是個啥,他不知道。腦干出血這個病,危不危險他也不知道。他只知道她的聲變了。那個三歲喪父十歲喪母,十七歲跟他結婚的女人,天塌了都不怕的女人,聲變了。

余嬸的話,田會長聽得清楚,她在手機百度里搜腦干出血。極兇險的病。出血20毫升就能死亡,即使搶救回來也是植物人。她琢磨著20毫升的量,一小口,那么點兒。抬頭看余師傅蠟黃著臉發(fā)呆,她裝著沒聽見,問:咋了?

兒子腦干出血,讓我回家去。余師傅放了話筒,捏下褲鼻上掛著的鑰匙說:這突然的,上哪里找人幫忙啊。

田會長說:你趕緊回去,先把鑰匙給我。

余師傅忙不迭地說著謝謝,抬腿就往外跑。田會長從窗戶里伸手拿了他的塑料水杯,喊他:四五個小時的路,你不帶上杯水。余師傅回頭拿杯子,才想起來拿路費。哦,還有去年賠償他腿的錢。兒子肯定要花很多錢。他又進了屋,在床板下摸到用膠帶紙粘住的信封,撕下來。里面是那個定期存折。

英東北路7號院的傳達室鎖門了。沒了余師傅老夫妻倆的身影和笑容,整個院子都空蕩了。

從這個院子建成,余師傅就在這里。他老家的親戚跟這個局里當年的辦公室主任熟悉,知道他們想找個看大門打掃衛(wèi)生的,就薦了他來。錢雖不多,余師傅卻干得認真,起勁。三棟樓的院子,一百零八戶人家,雖不大,但一個人干還是很忙碌??创箝T,收發(fā)報刊,打掃院子,澆花拔草,清理垃圾,后來又興了快遞,每天進進出出不止百件,只得把余嬸也叫了來。好在,門衛(wèi)南邊還有一間幾平米的小屋,可以做飯。局里人活得講究,衣服舊了不時髦了,糧食陳了,食物藥品過期了,或蔬菜不新鮮,都扔。余師傅都撿著。吃還花點錢,穿就一分也花不著。撿的紙殼酒瓶子啥的,也能賣些錢。

一直到去年,新選的家委會想引進正規(guī)的物業(yè)管理,辭退了余師傅。但那三班倒,每班兩個人,每人月工資兩千五百元的物業(yè),只試行了一個星期。誰家也不愿多花錢。當家委會再叫回余師傅的時候,也把余嬸聘用了。兩個人干六個人的活,另外加了打掃樓梯。工資由原來的七百五十元,長到兩千。余師傅和余嬸歡喜異常。

三天,垃圾桶就滿得四處漾。講究的人,路過時要捏鼻子。傳達室門口的桌子上也堆滿了各種信件報刊和快遞。人們相互打聽,都知道了余師傅兒子腦干出血的事。

三號樓的老魏從去年得知門衛(wèi)漲了工資,就心下亂活動。他的親戚常有找他安排活的。尤其中美貿易戰(zhàn)以來,經濟不景氣,原本在城里有活干的,都回了老家。正巧,前些天去局里開會,副局長跟他打聽老余兩口子,說被老兩口找煩了:多少年的舊賬,前幾任的事了,咋給他解決?在什么條目里列支?誰來簽字擔責?讓人頭疼。老魏聽了,心下竊喜,想等機會來個一石兩鳥。應該是三鳥。一來給領導解決了難題,領導必定對他另眼相看;再就是能把兩個親戚安排進來;三么,也能監(jiān)視某些人。盡管住在這院子里的某些人已越來越少。

提起某些人,老魏就有點別人吃瓜子他吃皮的不爽。如果不是某些人,他老魏也是某些人,早就是啦。

想當年,老魏大學畢業(yè)后,留在省城,在同學和家鄉(xiāng)父老的眼里榮光了很長一段時間。同學的羨慕和父老鄉(xiāng)親的贊美,尤其是父母臉上那笑容,組合成他腳底板看不見的風火輪。無論是清掃廁所還是干本職工作,他都搶在前頭。一時間,他成了所里人見人愛花見花開的好青年。

就在老魏,不,那時的他還是小魏,就在小魏渴望更大的進步和成功時,他看見了拿著厚厚一疊材料哭喪著臉的人。同辦公室的人,一個端了水杯去水房,一個捂著肚子去了廁所。只留他,面對那個人和那疊材料。他認真地翻看。詳實。完整。控訴有理。尤其是上面滿滿的好幾張紙的紅手指印子,每一個都讓他心生豪情——他要把這個案子辦了,辦漂亮!他要讓全所,不,全局的人,看到他的能力。讓那些使勁向下按的紅指頭,提起他來就豎大拇指。怕同事們參與進來爭功,他趕忙收下材料,緊緊地握了握“哭喪臉”的手,讓他放心等消息。

小魏開始了單兵深入的調查,材料記錄了半尺厚,一切都明了顯白,讓那張哭喪臉笑起來的愿望即將實現!讓那些紅指印為他豎起拇指即將實現!他捧著自己兩個月的辛苦成果,微顫著雙手,來到所長面前。出乎他預料的是,所長沒有欣喜,沒有夸贊,只是把臉上的零部件動了又動。良久,所長嘆口氣,咂下嘴說:你直接給局長吧。

好!小魏心里暗叫一聲。直接讓局長看見自己的能力和努力,真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他把材料裝在書包里,斜挎著,為了讓自行車跑得更迅速,他的屁股屢屢從車座上抬起,把全身力量都壓到腳底的車鐙子上。寒風,吹起他的頭發(fā),他感覺自己就是快馬馳騁疆場的勇士。即將拔得頭籌。一個小時后,他趕到局里。盡管蹬了二十多公里起起伏伏的路,他腳底的風火輪還能讓他身輕如燕,嗖嗖嗖地就奔上三樓。

突然,他聞見棉襖里竄出的熱氣,酸臭味的。他趕緊止了腳步,到走廊的窗戶前吹風。兩個多月了,他為了節(jié)省時間沒進過一次浴池,只是每周在宿舍里燒一壺熱水,洗個頭。他站在離局長室九米遠的窗前,愉悅地想到該去泡個熱水澡了。請個搓澡工從頭到腳來一遍。有點奢侈。但做了這么大的努力,不該獎賞一下自己么?;蛟S,他還應該請“哭喪臉”去泡個熱水澡,他身上的味兒比他還重得多。

請他?!

如果得了局長的表揚甚至提拔,那就該請。畢竟,是人家提供的機會。他這么暢想著。等臉上的汗吹干,后背上一片濕冷時,他扯起秋衣領,使勁低頭聞了聞,酸臭味隱身了,他系好脖頸下的棉襖扣子,敲響局長的門。

出乎他所有的想象,局長只斜瞅了他一眼,連他叫什么名哪個所的為啥事來都沒問,只用下巴頦指了指沙發(fā)前的茶幾,說了三個字:放那吧。

一放,再無下文。開始小魏還多方打聽。被他詢問的人,不管是微笑搖頭還是面無表情,都回答說不清楚。小魏大著膽子想親自去問問局長,還沒進大門,就被門衛(wèi)攔下,說局長不在。偶爾的,全局大會,他也被留在所里值班。

小魏的澡一直沒洗。他沒心思洗?!翱迒誓槨币淮未稳ニ镎宜貜?,他開始還給他鼓勁,讓他耐心等。后來,他只得躲。但他最終在下班回宿舍的路上,被捉住?!翱迒誓槨卑阉M酒館,又拉進澡堂。他趴在搓澡的小床上,任由汗水和淚水同泥灰柱柱,一起掉落。

從此,小魏,也像那疊材料一樣,被放在了所里。一個又一個所,一個比一個偏遠的所,一放,就是小三十年。同事換了一茬又一茬。所長換了一茬又一茬。局長換了一茬又一茬。只有他父母臉上的期待沒換。每次回家,父母都用期盼的話語和眼神問他的進步。逐漸的,話語刪去,只用眼神。他不接他們的目光,只是一樣樣掏各種補品出來。父母,尤其是父親,也不接他這種逃避。父親不屑地說:亂花錢,吃了頂啥用?!還不是變成屎拉出來!又不能貼臉上!

小魏逐漸變成老魏。意氣風發(fā)的胸膛也逐漸被臃腫的脂肪和郁悶淤堵起來。

直到五年前,原來的局長被別的案件牽扯進了局子里,才有人告訴老魏當年他單兵深入調查的案子,背后真正的主角是局長的老婆。

當年,除了你,所有人都知道。說話的人,哈哈一笑。像笑一件很可笑的事。

老魏怔在那里,五十多歲的腦袋里一陣電閃雷鳴。所有人都知道!三十年!老魏頓覺周身如浸冰窖。

害了幾天冷的老魏,胸膛里越來越熱,熱成了炸藥包。他咬著牙,緊閉著嘴,目不斜視地穿行在局大樓里。他要找到書記再張口,他很清楚“所有人”的目光都是點炸他的火焰。但他不能亂炸。炸了,他就成為更大的笑話。他只能炸在書記那里,為自己伸冤性的炸。

他蹺著腿坐在沙發(fā)上等待被接見的時候,突然意識到前三十年是因為不了解內幕造成的,不能再來個后三十年。誰知道眼前的人,會不會拐幾個彎就拐到了舊人那里。他冷靜下來,委屈起來,把腿放下,摩挲自己的膝蓋。

書記出現的時候,他一陣鼻塞眼漲。他哭了。很久。也止不住。

他被提拔為所長。

所有人都認為是安撫。他自己認為是補償。

可是,補得過來嗎?!他回家給父母上墳,想把這個喜訊告訴他們,卻發(fā)現更大的委屈梗阻著喉嚨,他默默地坐在墳前,看著生死輪回的野草黃綠相間,把手邊的黃土塊捏碎,成粉,一遍又一遍。

好在,這三十年里,他也有他的膏藥。他早就意識到他的工作本身和局的大名都能讓他在局外人面前挺著腰桿。就像舊時代窮人無法更換的假棉襖,里面裝著蘆絮,就格外在意外皮的完整。有時,跟不相干的人坐一起,啥都說不上時,他會問人家住在哪里,然后說離自己住處不遠或比較遠。當別人聽到他的住所名字時,看他的眼神都會有些微的變化。人家眼角的這點點改變,像小手指甲尖挑起的一點點清涼油,抹在他的淤堵上。

不曾想,好好的,國家竟然就允許單位宿舍自由買賣了。這一改革不要緊,先是官大的都賣了房住到別處,緊接著中層們也賣的賣,走的走。老魏心里琢磨,他們是怕迎來送往被本局的職工知道。畢竟現在對當官的管得緊了,如若被舉報了,烏紗帽不掉也得破個洞。但是,搬出這個小區(qū),別人就不知道了?除非搬出國,搬出地球去!

老魏的房子是三號樓最頂層且把頭,冬不暖夏不涼,但有個好處,就是可以當瞭望哨。每到逢年過節(jié),他最按捺不住的就是站窗簾后。但他只能看見對面二號樓的情況,三號樓的他要抻著脖子斜著眼,使勁地看。一號樓就完全白搭了,只能看見人或車往那去,詳細的,要靠想象。尤其是他當了所長后,根據自己受到的尊崇情況,類推出去,也就更有了想象甚至弄清的欲望。

沒想到,機會還真就來了。如若,門衛(wèi)是自己的親戚,那一切都將了如指掌。

老魏在窗子前側扭著脖子留意田會長的動靜,看見她牽著外甥女走來,就裝著下樓扔垃圾。這個田會長,也是允許單位宿舍買賣的受益者,要不,她能住進局里的宿舍來?聽說只是個買斷工齡的內部退休工人。她肯定是發(fā)現了局宿舍的好處,沒兩三年,就張羅五六戶親戚都來買了房。聽說,街道要求成立家委會的時候,局里人都怕操心,她竟然毛遂自薦。唉,英東北路7號,再也不是當年的英東北路7號了。

老魏叼著煙卷,沓沓地走下樓,目不斜視地從田會長身邊走過,將手里的垃圾袋子隔著七八米扔進垃圾桶,轉過身,用突然想起的口吻跟田會長說:唉,聽說余師傅兒子出事了,從遺傳學上來說,他老婆和他兒同質同材,她那么胖,血壓肯定也低不了,她要是和她兒一樣,哪天也來個腦干出血啥的,那責任可是咱全小區(qū)的。如果你們家委會不換他們,真出了事,誰來打這官司?我家可一分也不負擔!告訴你,局里的這些人,哪個都不是好糊弄的!

田會長說:每個月90元的衛(wèi)生清理費,你家也一直沒交過。

老魏說:沒交的又不只我一家,我住局里的房,你找局里要去。

田會長說:局里五年前就沒這塊費用了,都是個人交。老余夫妻倆的工資、路燈、花草的維護,清掃工具,什么都指著這點錢……

老魏打斷她的話,瞪眼問:局里的錢,都弄哪去了?!

田會長冷笑一聲說:你這局里的人都不清楚,我這局外的人咋知道。說完,牽了小外甥女的手就走。

不知道是不是老魏串通的,二號樓一單元的老張媳婦和三單元的老趙媳婦也去找田會長,說:余師傅兒子肯定好不了,老年喪子哪能受得了,要是也跟著倒下,咱們全體可是要負責任的呢。老張媳婦說的時候,伸出手指把三棟樓指點了一遍。老趙媳婦跟著頻頻點頭。

田會長不忍心趁人之危,但也覺得還是要先給老余夫婦打個預防針,別哪天真辭退時,怪罪到她個人頭上。

重癥監(jiān)護室門口不準留人,家屬們只能在走廊的兩端或樓梯上,貼邊站著,遠遠地盯著監(jiān)護室的門口。即使這樣,也時不時地有護士來攆。余嬸從眼見兒子倒下后,她全身的筋骨仿佛就被砍斷了,起坐都需要人攙扶。余師傅還能拖拉著腿走路,每隔三五分鐘,他就去監(jiān)護室門口,趴門縫和窗戶上瞅。什么也看不見??伤X得往門窗上那么一靠,離兒子就近一下,心里就好像能冒出雙手來,托舉托舉兒子。

等他回來,余嬸就拿眼問他:兒子怎樣了?

他搖下頭嘆口氣:嚴嚴實實的,看不見。余嬸就想自己去看。這個家里的事,別人不能的,一直都是她能。

余師傅并不接余嬸伸出的手。他說:等能看見的時候,你再去。余嬸的那個位置可不是輕易能得到的,走廊最盡頭的角落,面對著廁所,挨著垃圾桶,當走廊里所有的人都被攆的時候,也能縮在那里,屁股底下還能墊塊紙板坐著。一離開,就被人占了。沒了這個位置,萬一倆人都被攆到樓外面,那兒子可就太孤單了。

余師傅的手機響了。余師傅自己沒聽見,是別人告訴他的。他慌慌地在褲兜里摸手機。手機殼上的膠帶紙已經不粘了,翹起來,在余師傅的呼吸里哆嗦。余師傅一下沒聽出是田會長的聲音。只聽對方問:你兒子怎么樣了?

他剛想說兒子的情況,對方又問他:什么時候能回來?

余師傅茫然地問:回哪里?

對方說:如果你們一時半刻回不來,我們就考慮臨時雇人,院里垃圾都堆得妨礙走路過車了,住戶們有意見。余師傅這才恍然大悟,愧疚著連連道歉。

他不知道如何回答這個問題,眼巴巴地看著余嬸說:院里垃圾滿了。

余嬸伸手接了電話,鼻子驟然酸了,像是久困孤島的人聽見親友的呼喚,憋了三天的淚從她布滿血絲的眼睛里渾濁地涌出。

田會長聽她的動靜,就知她兒子情況不妙。田會長說:這時候,本不該……唉,我也是為公……有些話不得不說,有住戶反映,怕你孩子生病這事影響到你和老余的健康。你們也多理解,人么,都怕擔責任……畢竟,現在局里不管了,雇主屬于住戶了……本來他們就擔心你身體胖,血壓高……他們建議換人……你放心,只要你和老余身體好好的……

田會長磕磕絆絆地把想說的話說完,就掛了電話,長舒一口氣??偹憬o他們打了預防針。也總算既問候了他們,又沒讓他們把兒子的情況說出來。

余嬸反復琢磨田會長的話,眼里的淚就止了。把手機遞給余師傅,一手抓窗臺一手抓垃圾桶,想把自己拉起來。余師傅邁過另一人的腿,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拽起來。余嬸說:以后兒家得靠咱倆了,說啥也不能把英東北路的活丟了,你現在就趕回去。

余師傅說:兒這樣,我咋回得去?!

余嬸說:回!不回,那事也就更沒指望了。余嬸頓了頓,遲遲疑疑地說:兒一病,那事,就更要緊了。

余師傅知道余嬸說的那事。去年被辭退再返聘時,才聽人說他每個月750塊的工資,遠遠低于有關部門規(guī)定的城市最低工資。人家規(guī)定一千五呢,還有休班。更驚訝的是,人家還規(guī)定必須給交養(yǎng)老金啥的呢。他統(tǒng)統(tǒng)沒有,余嬸更沒有。兩人,從去年就幻想:如果局里能把工資給補得向“最低工資”看齊,能給補交上養(yǎng)老保險……

他們去局里十多趟,屢屢被各種理由和借口打發(fā)出來。但只要局還在,他們倆還干著原來的活,就應該還有希望。

一號樓去年新搬來的小李,是個律師,曾跟他倆說,這種情況,可以起訴,他可以幫忙。當時,他倆就嚇得一齊擺手。告人家局里,咋行?!得罪了人家,人家還給咱解決問題?再說了,人家可能也不是故意的么。

余嬸想了想,讓旁邊的小伙子幫忙把剛接的電話調出來,撥回去。她抓著窗臺,看著外面的天,等待著。從兒子在她面前昏倒,她就常這樣看天。在心里祈禱老天睜眼,照看照看她的兒。

手機里傳來田會長警惕而短促的喂,余嬸聲音干干地說:田會長,老余明天就回去打掃衛(wèi)生。您放心,我血壓一點沒問題!

余嬸話音剛落,監(jiān)護室的門就開了,所有的人一起扭頭看著出來的護士。護士喊:余偉的家屬。余嬸驚得手腳癱軟,手機啪地掉地上。余師傅奔向護士,連連說:我是我是。

病人情況有好轉,進來看看吧,注意安靜。護士給了余師傅一個一次性口罩。余師傅回頭看余嬸。余嬸一聽兒子有了好轉,全身像通上了電,活起來。她接過別人幫忙撿起的手機。田會長還在電話里喂喂。余嬸重新放到耳邊,響亮亮地說:我兒好轉了!我兒好轉了!

她跑過去,余師傅把口罩遞給她。護士看看余嬸,對余師傅說:只能一個人進,還是你進。說著又遞給他一雙鞋套。

余嬸扒著門說:也讓我看看吧,就看一眼,我是他娘啊。

護士說:有規(guī)定,只能一個人進。

護士開始關門。余嬸在門即將關上的時候,朝里喊:余偉,娘一直在門口守著你呢!護士皺眉說:不能喧嘩。

門關上了。余嬸抓著門把手,側耳聽著監(jiān)護室的動靜?;蛟S,兒子能回應她一聲呢。監(jiān)護室里靜悄悄的,偶爾聽見嘀嘀的響聲。有時,好不容易聽見有人低聲說話,卻聽不見說啥。

終于,余師傅木呆呆地出來了。那些同病相憐的人都圍過來。余嬸審讀著他的臉色問:兒子跟你說啥了?他沒說頭還疼不疼?

余師傅嘴巴張了幾張,半天說不出一個字。余嬸說:你要急死我啊,兒到底咋著個情況?

余師傅低了頭絞著手指頭說:撓撓腳心,左腿能動一下,撓手心,左手二拇指頭會動動。

余嬸剛通上的那點電,被余師傅一句話耗光了。多虧旁邊有人,及時扶住了她。走廊盡頭,占了她座位的人看見這情況,趕緊讓出來。人們扶著余嬸坐回垃圾桶旁。

余師傅扶著垃圾桶站著,回想了半天,又補充說:兒子眼角這里有一滴淚,好像是。余師傅忍著,不讓兒子渾身插滿管子那句話跑出來。

余嬸一聽,眼淚就如河決了口子。她堅信兒子那滴淚,是因為聽見了她的聲音。

兒跟娘親。一點也不假。余偉都小四十的人了,看見娘回家,還歡喜得跟個孩子似的。把她背回來的衣裳試了好幾件,又忙不迭地去買肉包餃子。餃子出鍋,他也跟小時候一樣,直接用手捏起來,笑嘻嘻地往嘴里填。直著脖子,連填進去三個,把腮幫子撐得鼓囊囊的。從小,就愛吃娘包的餃子。從小就是先填幾個進嘴,過了癮,才坐下來穩(wěn)當當地吃。

吃完餃子沒一會兒,余偉就說頭疼。

余嬸說:累著了,睡一覺就好了。

哪成想,兒子這次頭疼不同于她一輩子感受過的頭疼。一疼,就把活蹦亂跳個大男人給疼昏了。

余偉沒有更多的希望給父母和妻女。那滴似是而非的淚和微微動了動的左腿和左手食指,成了他和親人最后的告別。當晚,余嬸和余師傅合披著一床被在垃圾桶旁守候時,他們的兒子就被一床白舊的床單遮蓋了。

安葬了兒子的次日,余師傅就回了省城。臨行,在急救室掛吊瓶的余嬸反復叮囑他:記著淚往肚子里咽……實在憋不住了,就說迷了眼。除了田會長,別人要是問,就說咱兒在一天天好轉……唉,說瞎話對不住那些平日里照顧咱的人,可咱也不知道是誰在告咱……我給兒子過了頭七就回去。

余師傅到達英東北路7號的時候,田會長已等在傳達室門口,遠遠地看見他,放下鑰匙說自己家里爐灶上正煮著菜,就走了。

余師傅埋頭苦干了兩天,院子里才恢復了以往的潔凈。閑下來的時候,余師傅就坐在傳達室外的桌子旁。這是家委會的規(guī)定——不清掃的時候,人要在門口,從早晨7點到晚上9點(夏天到10點)。沒人的時候,他就呆呆地出神。有人的時候,他就趕忙咧嘴,堆笑。當人問起他兒子時,他的笑就變大變硬,說:我兒在一天天好轉呢!

人們再問具體情況,他就說:開頭啥也不知道了,慢慢的,會動手指頭,會動腿,會說話,會吃東西,醫(yī)生說,很快就能好起來!

每每,余師傅說到會動腿的時候,就低下眼,整理手邊的東西。手邊若沒東西,就摳黑黑的指甲。說到最后,那聲音就突地高上去。

人們總覺得他有點異樣,盡管他還穿著走之前的那套衣服。老張媳婦眼尖,她發(fā)現余師傅那張臉和一周前不一樣了,跟熟雞蛋受了磕打似的,橫豎的都是裂紋。田會長說:唉,白發(fā)人伺候黑發(fā)人,那心里能不消耗么。

余師傅一直想跟田會長單獨說一說兒子去世的事,但每當他開口,剛說出我兒,田會長就說:一天天好轉就是最好的,別著急,病去如抽絲么。田會長這么說著,就轉頭跟遠處的人招呼,或掏了手機打電話。無法跟田會長說清楚,讓余師傅很是愧疚,只能在田會長四歲的外孫女從幼兒園回來時,隔老遠就笑著招呼那個頭頂的小黃毛辮沒一棵麥苗粗的娃娃。

半個月后,余嬸也回來了??匆娪鄫鸬娜硕俭@訝余嬸的瘦。二十天不見,瘦了將近一半去。也還是走之前的那身衣服,原本緊繃繃的裹在身上,此時竟有了飄蕩之感。暴瘦的余嬸,比以前笑得更多了。

見誰都笑。

那動用了身心的雙重努力才完成的笑,在窄縮了一半的地盤上呈現時,格外醒目和陌生。

當人們問起她的兒子,她就笑著說:我兒在一天天好轉呢!

一句話總不能滿足詢問者的疑惑,她就繼續(xù)解釋:開始,啥也不知道,慢慢的,會動手指頭,會動腿,會說話,會吃東西,我來的時候,人扶著能坐了,大夫說很快就能下地了!余嬸說到這里,聲音和笑容都格外大。人們聽完了他兒的情況,也總要感嘆一下她的瘦。余嬸再仰臉笑著說:瘦瘦,健康,干活利索。

沒人的時候,或者看見胖壯的中年男子時,余嬸就特別容易被“迷了眼”。她不允許眼淚流下來,總及時地用塊柿子紅的舊秋褲布,擦眼。擦得里外一個顏色。

老張媳婦研究了一段時間余嬸的笑,找田會長反映說:我總覺得她那笑有點瘆人,好像不是她兒病了,而是撿了個兒一樣歡喜。她瘦得那么厲害,別是也得了什么不好的病吧?老張媳婦說著,臉上就罩上了陰沉的憂慮。

余嬸和余師傅覺得瞞誰也不能瞞田會長,畢竟工資從七百五十長到兩千,有她的功勞。雖然是她張羅著引進正規(guī)的物業(yè),把他們老兩口炒了一回魷魚,但結果卻是好的。再說,田會長是家委會會長,是領導。哪能瞞領導。

余嬸終于在兒子五七墳的前天,跟田會長告假時,直接說了出來。田會長愣了下,說了幾句安慰的話,然后再三強調:你就當沒跟我說過,也別跟別人說,好幾個人來我這里吵吵,要換你倆呢。唉,你也瘦得忒厲害了,還是要多保重身體。

一句話暖得余嬸的淚瞬間填滿了面頰上的溝坎。她拿手去抹,它們又把她手上那些黑紅相間的皸裂紋填滿,她摸不到擦眼的秋褲布,把手在衣襟上蹭干,再去臉上抹。她說:要不是想到老余可憐,兩個孫女還小,真想跟著兒去。

余嬸一再在電話里囑咐兒媳:余偉的“五七”盡力辦好,把他在那邊的家當置辦好,穿的,用的,全套的,興什么扎什么。余嬸知道兒媳心疼錢,再三強調:錢,我出。

上墳那天,余嬸發(fā)現兒媳并未照她的話辦,扎彩很是糊弄,連件棉衣也沒有。余嬸決心自己給兒子扎棉衣。兒子,身體胖,又不舍得花錢買衣服,一輩子的衣服都穿得糊弄。到那邊去了,再不給件合身的衣服,怎么行。余嬸買了上好的彩紙和棉花,從老家背回省城。

夜深人靜時,余嬸就在傳達室的床上,拉嚴床前的帳子,就著床頭燈的光,縫制余偉的寒衣。偶爾有深夜回來的人或車,余嬸聽到動靜就從帳子里伸頭辨認,確定是院里的人,就按下電動門的開關。

寒衣節(jié)前夜,余偉的寒衣到了最后的工序,上領子,縫紐扣。紙的衣服,比布的難縫,稍不注意就會壞。最近,余嬸的眼花得厲害,為了找準下針的地方,要遠遠近近地瞇了眼瞅好幾遍,才扎一針。不爭氣的眼淚,每到晚上拿起針線,就跟水管子壞了龍頭似的,一個勁地淌。腦子里凈是兒子吃水餃的情景。也許,不吃那頓水餃,就沒事了。余嬸這么想著,后悔著。曾聽老輩人說,人一生吃的飯有定數。如果余偉不吃餃子,永遠不吃,也就可能永遠活著吧……

突然,窗子咚咚地響。余嬸伸頭看見是陌生的青年,拉開窗玻璃,隔著防盜窗問他找誰。青年人說:我給三號樓601的魏所長送東西。

余嬸說:這都十一點多了,估計他休息了。

青年說:沒有,剛打電話了,說讓放門衛(wèi),他一會兒從外邊回來拿。

余嬸按開電動門,等她走出來,青年把一大袋子四塑料盒水餃塞到她手里說:魏所長就喜歡我們店里的水餃,他要明天早晨吃,所以趕著做了送過來。

就著傳達室屋檐上的慘白燈光,余嬸望見了水餃。那形狀酷似她包的,余偉吃下的。一排排,一行行。余嬸登時天旋地轉,頭疼欲裂,伸手慌亂地抓依靠。

魏所長的水餃掉在了地上。

余嬸的胃突地翻了底,隨著眼前一黑,積攢了一個多月的苦水噴了出來。人也跌坐下去。

已經騎上電動車的青年,聽見動靜,折返回來問余嬸:你咋了?要不要打120?

余嬸定醒了片刻,努力睜下眼說:沒事,可能是剛才起猛了,頭暈。

余嬸聽見青年踢了踢塑料袋。等她眼前清楚些的時候,發(fā)現自己吐出的東西全噴在了塑料袋子上。余嬸慌慌地抬手往旁邊桌子上摸抹布。

青年掩了口鼻說:別擦了,魏所長不可能要了。

余嬸仰臉說:真對不住!多少錢,我買下來。

青年邊按手機邊說:扔了吧,我跟魏所長說一聲,改天再給他送。

青年剛離去,就見一輛車駛來停下,錚亮的遠光,探照燈一樣照著坐在地上擦塑料袋的余嬸。魏所長出現了。魏所長皺著眉,噴著濁臭的酒氣,瞅瞅地上的水餃和余嬸的嘔吐物,仰著脖子說:你病得不輕快?。∧愣歼@樣了,還賴在這里,等著我們局里這些人拿錢給你治???還是等著最后訛上一把?想得美!趕緊打包走人。要是不走,我就找家委會!找局里!好好的早飯,被你糟蹋了!晦氣!

眼見委曲求全咽淚裝歡想保住的工作就要丟了,余嬸心里登時噴出一股魚死網破的火氣,她朝著老魏的背影喊:那些交了衛(wèi)生清理費的人,才有權讓我離開,獨獨你這樣的,沒有!五年了你家一分都沒交,我已經免費給你服務五年了!你就是找誰我也不怕!找誰我都奉陪!找局里,最好不過了,我正愁著找不到局里的人解決我的事呢!

老魏停住腳,轉回身,用左手食指點著余嬸,冷笑著說:你有種!咱走著瞧,我讓你看看,我到底有沒有權力讓你走!

在北邊小屋里睡地鋪的余師傅,被吵醒,出來埋怨余嬸說:你得罪誰不好,單單得罪他。

余嬸慢慢站起身,攏攏頭發(fā),進到傳達室說:兒的寒衣還差一個扣子就做好了,一會兒咱倆到大路口給他送去。明天不回去上墳了,找一號樓小李幫著寫狀子!

余師傅提了塑料袋子放到桌子上。余嬸皺眉說:拿遠點,別讓我看見。

余師傅把水餃放到屋后的三輪車里,進來說:你消停消停吧,俗話說,胳膊擰不過大腿,咱在人家眼里,連個小拇指都算不上。

余嬸唰地拉開床前的帳子,拿了針線,縫著扣子說:只要沒廢,小拇指也能戳戳。

戳!戳!戳!一輩子了,你脾氣還是這么剛,戳斷了手指頭咋辦?!

余嬸說:不戳咋辦?你沒聽見么,咱都被人家說成想訛大家伙了。一輩子沒干過虧心事,我可不允許人家往頭上扣屎盆子。我寧愿要飯去,也不在這里頂屎盆子!

余師傅長長地嘆口氣,在門口蹲下去,茫然地看著他打掃了二十一年的院子。他多么稀罕這個院子和這個院子里的人啊。大人,他從年輕看著變老。孩子,從幼小看到成人,盡管他們從未和他坐下來拉過呱聊過天,最多匆匆一聲爺爺或大爺,他的眼就熱熱地追著他們的背影。他知道他們哪個從小乖巧,哪個學習好,哪個淘氣……這個院子,他哪天不走上個十遍八遍呀,腳印子壘摞起來,恐怕比他人還高呢。角角落落,每棵花草樹木,都是他侍弄大的,就像他的孩子。想到孩子,余師傅的肩塌下去,整個人看起來更加干縮。

余嬸剪斷紐扣上的線,把余偉的棉衣提溜起來,左右前后地看了一遍。然后,小心翼翼地疊起,抱在胸前,拿了大門的遙控器和打火機,跟余師傅說:找個木棍兒,給兒送棉衣去。

夜深人靜,夫妻倆的腳步刺啦刺啦地摩擦著地面,疲憊而沉重。

來到路口,余師傅問:哪里?

余嬸說:哪里都行。

余師傅蹲下身,打算用木棍畫圈的時候,余嬸又說:那邊吧,石凳那里。余師傅站起身,往前邊走。

余嬸解釋說:兒子每次來,就愿意坐那石凳上抽煙,看人,說越看越有意思呢。到現在,我也不知道他看出來的那個意思是個啥。

余師傅走到石凳前,蹲下,畫圈,突然想起頭頂的電線桿上就是監(jiān)控攝像頭,停了手說:監(jiān)控正對著呢,換個地兒吧。

余嬸固執(zhí)地說:又不是殺人放火,怕個監(jiān)控干啥?余嬸說著,彎下腰,吹石凳上的灰塵,又用手撲掃一遍,在褲腿上把手擦凈,方把余偉的紙棉襖放上,輕輕展開,低聲對余偉說:兒啊,你看看娘給你做的這棉襖,三表新,棉花厚厚的,保準暖和,趕緊來穿上。邊說邊用袖子拭淚,生怕滴到余偉的棉襖上。

余師傅在地上畫了個開口朝向老家的圈,余嬸提著棉襖的兩肩,放進圈里。余師傅按下打火機,用手攏著,慢慢地讓火苗挨上紙棉襖的衣角,說:余偉,來收棉襖啊,余偉……

燦爛殘酷的火苗,快速地生發(fā),瞬間就蒸騰著黑煙竄到紙棉襖的脖頸處,烤著余嬸的手和瘦了一半的臉,她堅持提著,仿佛只有這樣,才能讓她的兒看清棉襖的樣子,才能喜歡穿它。仿佛只有這樣,她和老伴發(fā)向另一個世界的包裹才能完整結實,順利抵達。不得不放手了,余嬸將棉襖袖子折向前,余師傅用木棍接住,仔細地挑著,讓棉襖充分燃燒。

余嬸蹲下來,從余師傅手里接過木棍兒,繼續(xù)翻挑著說:這是浮來村余偉的棉襖,誰都不許搶他的,也不許欺負他,否則我和他爸可是跟你們不客氣呢!余嬸的話說得堅決霸氣,仿佛她真就能對付鬼似的。

火焰越來越小,最終成火星。肥大厚實的紙棉襖在蒼白的未合口的圓圈里,變成一堆蒼白的顫抖的灰燼。就在這時,有颯颯的聲音響起,十幾米處平地里旋出一個盆大的旋風,一路旋來,卷了紙棉襖的灰燼,漫過他們而去。老夫妻倆都愣在原地,被風撲了滿身滿臉的灰也沒感覺。余嬸先頓過神來,朝著遠去的旋風哭喊:余偉!余偉!

余師傅抹把臉上的淚和灰,說:回去吧,別讓人家來逮著。他說著仰頭看眼攝像頭,又趕緊垂下,催促余嬸:走了走了。

余嬸嘆著氣,一步一回頭,看早已消失不見的風,心里對余偉說:娘知道你來了,你跟娘回屋去,這大冷的天,黑燈瞎火的別著急往回趕。

英東北路7號院的傳達室里,余嬸真切地感覺余偉就在跟前,只是陰陽兩隔看不見他。想兒子三百多公里跑了來,她抻平了被子,讓他躺下休息。自己坐在椅子上,絮絮地把他生病住院以來的事說給他。包括他打工的單位里給的喪葬費,借他錢的人頭七那天上門還錢,親戚們隨的人情錢,他爹斷腿掙的錢,都一一說給他:加起來,差一千一百四十,就夠十萬了,我和你爸全交到你媳婦手里了,夠她們娘仨花兩年了……

臨天亮前,疲乏至極的余嬸打了個夢盹。看見余偉穿著她做的新棉襖,滿臉堆著憨笑,大聲說:以后就靠娘了!說完,頭也不回地走向一片眼望不見邊的荒野。余嬸伸手去拽,著急地說:這說的啥話,明明是娘的將來要靠你啊!

手里空空的。微露的晨曦里,余嬸悵然地看著一雙空拳。

余師傅的掃把又開始唰唰地響。余嬸按下電動門的開關。英東北路7號院的人迎來了新的一天。余嬸在傳達室門口等著一號樓的小李。這個小區(qū)里最和善的人。三十露頭的年紀,進進出出都笑瞇瞇地和余嬸老兩口打招呼。

小李騎著電動自行車,棉衣領口處露著雪白的襯衣領和藏藍色的領帶結。余嬸不等他問好,就擺手讓他下車,悄聲說:嬸想問問,你去年說的……

電話急促響起,余嬸跟小李說:我先接下電話。

電話里她的小孫女哭哭啼啼:奶奶,我和姐姐只能吃咸菜喝水!

余嬸莫名其妙地問:咋只能吃咸菜喝水呢?讓媽媽做飯吃呀。

小孫女說:媽媽說,我們家沒有錢了,奶奶你要是不給錢,我和姐姐以后,就只能天天吃咸菜,喝水。

是喝涼水!媽媽說沒有錢,煤氣都點不著火!大孫女在旁邊提醒妹妹。

余嬸說:你媽怎么會沒錢了呢?!余嬸夜里跟兒子念叨過的賬目,又涌到嘴邊,她嘆口氣把到嘴的話,吹散。

小孫女不耐煩地說:我咋知道!反正我媽說沒錢!大孫女插進來說:我媽說奶奶要是不給錢,我和妹妹學也上不起,大學更沒門兒了。小孫女說:我媽說奶奶有的是錢,奶奶的錢不給我們就會給別人。

放屁!兒媳婦的呵斥聲,拍打皮肉聲,小孫女的哭喊聲,混合著夢里余偉的話,一起沖進余嬸的耳朵,把她積攢了一夜的那點剛氣戳散了。她放下電話,苦苦地對小李一笑說:你趕緊上班去吧,嬸兒沒啥事了。

看著小李的背影,余嬸艱澀地咽著唾沫,壓著心口里的難過。她知道,以后,胸膛里不管堵著啥,都要硬咽下去了。她要努力守在這里,為了每個月的兩千塊。她要用這些錢,養(yǎng)她的孫女。

把她們都養(yǎng)成小李那樣的人。余嬸想著,拿起了掃把,到三號樓前開始每天的清掃。

?《蘿卜》?陶冷月素描?16.2×24.8cm1955年

責任編輯? 丁東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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