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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物之始

2021-09-23 14:44彭思萌
長江文藝 2021年9期
關鍵詞:月亮

彭思萌

我的愛,我的愛。

我的愛是什么

你在哪里?

與世界搏斗

我失去了中心

夢與夢相撞

撞個粉碎——

而我曾試圖建立一個地上

樂園。

我一直試圖書寫天堂

——艾澤拉·龐德 《詩章第一百十七章(碎片)》

我又見到了那個瘋子,這是我從未預料的。我回到五峰新城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冉瘋子。他依然如二十年前一樣,獨自立在橋頭,手上抓著一只破舊的收音機,放出粗糲的歌音,身體隨音樂左搖右擺,散亂的頭發(fā)在風中飄灑,瘦弱的腰肢靈活擺動。如果是在二十年前,他身邊一定圍滿了看熱鬧的人,幼小的我甚至擠不進一個腦袋。但現在,只有我是唯一的看客。太陽即將落下,空氣中彌散著最后的天光,歷經八年搬遷引入,入夜之后這里依然像座空城。就算是跳舞的瘋子,再跳上最后一段,也要因為冷下去的溫度,回他棲身的地方去了。

果然,似乎就在太陽的天光完全消失之時,那收音機中刺耳的音樂戛然而止。他的舞蹈一同停下,一頭白發(fā)妥帖地降落到頭頂。他向我投來一道深深的目光,收起天線,把收音機別上腰帶。

我垂下眼睛,躲避他灼灼的目光。他還會吟詩嗎?我等待著。

“太陽,”他清了清喉嚨,“太陽,永恒的太陽,已經落下,而月亮也不再升起?!?/p>

他轉身離去,很快,就消失在街道盡頭,就像從未出現過一樣。

我好像被這道目光定在了那里,過了好久,才松開按在方向盤上的雙手,拉起手剎,解開安全帶,推開車門走下去。一直在空空的街道上走出老遠,才記得按下口袋里的車鑰匙。我那輛滿身是泥的吉姆尼忠誠地眨了眨眼,照亮凋敝的一無所有的街道和我。

狹義相對論認為,物體運動速度越快,時間流逝越慢。如果運動無限接近于光速呢?那時間就停了下來。

我認為,每個人的運動速度都不同,每個場域的速度都不同。不同的場域改變其中的個體,就算共處一個場域,每個人也各自處于各自不同的時空,時空差距過大的人,永不能溝通。

冉東征在這兒如魚得水,這座西南山城是他的領地,我是他的獵物,我在上海的那一套,在這兒行不通。我這位同歲的小學同學在畢業(yè)后的十幾年里把他那唯一的才能發(fā)揮得無以復加。上學的時候我們走得不近,唯一的印象是他組織班里幾個男生去偷桃子,其中就有我,給人逮住后他能說得人家不僅饒過我們,還讓我們又是吃又是拎的回家去?,F在,我已經記不起他是如何迅速打開我的心扉,套出我摸爬滾打十幾年從不示人的秘密,然后一邊叫著兄弟一邊把我架出酒局,背到五峰國際賓館里某張又濕又冷的床上。我不得不承認,在這個空空蕩蕩國家級貧困縣里,他顯然屬于掌握了核心技術的高級人才。而我這個在上?;炝耸甑慕鹑趶臉I(yè)者,只是個雛兒。

我在床上昏沉睡去前的最后一個印象就是這家伙那張笑瞇瞇的臉,還有他腦后那盞明晃晃的日光燈。

再之前的印象,是那個大而無當的包房,金晃晃的水晶吊燈,鑲著金邊的歐式座椅,水晶大吊燈快要伸進盤子里,坐得下二十個人的玻璃臺大圓桌,中間是花瓶,里面插著本地又粗又大的百合花,香味刺鼻。還有那些菜,野豬山雞巖羊娃娃魚湯,菜香和花香調和在一起,味道令人作嘔。

冉東征跑過來給我倒酒,他先把杯中的酒一飲而盡,然后不容置疑地盯著我手中的杯子,見我訥然,手就攀上了我的杯沿,直往我嘴邊推。五個作陪的本地官員在他背后齊聲高唱:“彭老板,幫幫我們,幫幫我們,投點錢,投點錢,弄點項目……”

我昏死了過去。

白虎來找我了,我以為它會放過我,我還是想錯了。

我已經回來了,我喃喃地說。

它只是嘶吼,整個夢境搖搖欲墜,它不在乎,它澄黃的眼睛不肯放過我,它嘶吼啊嘶吼,不惜撕碎整個夢境。

它高大,它威猛,它背后旭日東升,金光萬丈。

我瑟瑟發(fā)抖。我恐懼,我猥瑣又渺小,我眼不能視,耳不能聽,口不能言,最后一句辯解也消失在了嘴邊。

我醒了,在夜半的家鄉(xiāng),背后的床單幾乎濕透,孤獨得無以復加,我翻來覆去,想起這個世界上還有我想得到的女人嗎?最終還是難以抑制地擺弄起自己的身體。再次昏睡過去。

門在怒吼,我扯著嗓子問了兩聲都沒有應答,只能爬起來去開。

“你怎么還不起床?!比綎|征瞪著兩只猴眼,攬住我的肩膀,他已經是一頭熊一樣的男人,卻親熱得那么自然,“快收拾一下,跟我去吃中飯,都安排好了,還是昨天的包間,搞點新野味吃吃?!?/p>

我的腦袋有千斤重,還是拼命搖頭,掙脫他的擺布:“不去,我直接去白溢寨?!?/p>

“吃了再去。”

“不吃,過去再吃?!?/p>

“我陪你去?!?/p>

“不用,鎮(zhèn)政府的人會接洽的。”

他舔了舔嘴唇,“那里有點邪門啊,你沒聽說異常光波輻射嗎?上頭已經派人去查了,兩個技術員去了那么久還沒查出個所以然呢?!?/p>

他簡直是在恐嚇我,但我是物理系專業(yè)的高材生,不相信這個世界上還有比量子物理更瘋狂的東西。我要捍衛(wèi)這個日漸坍塌的經典世界最后一點確定性。

“這只是普通的物理現象,雷電季節(jié)在山區(qū)形成電場,造成光波輻射更加常見?!?/p>

我一邊抵擋一邊拿上外套奪門而逃,阻止他繼續(xù)講下去。

冉東征一直追到車邊,熱情地拍打車門,跟我爭搶了幾個回合終于敗下陣來。

“下次我去上海一定找你去見識見識?!彼鯌┣?。

我胡亂點點頭。

我想起來了,幾年前我接過他兩個熱情洋溢的電話,邀我回來看看,且再三強調要來上海找我。那是他剛畢業(yè)進縣政府時候的事情了 ,最終他也沒來上海,還是我先回來了。

“那些如光的風,總是送來耳語,昨晚你又見到了白虎的影子嗎?它一樣在我眼前奔過?!彼鋈粔魢乙话愕卣f。

我一時愕然。但他已經換上了油膩的笑容,在窗外不停揮著手,直到變成后視鏡上一個越來越小的小點,終于消失了。

我躍馬向前,離開這個沒有五座山峰的五峰城,向深山行去。

蜿蜒的公路,一路向前,熟悉的山坳,一如二十六年前的初冬,一九九二年,我兩歲。

天氣很冷,我站在背簍里,用勁蹬在竹片編織的底上,雙手趴著邊邊,往外看。

翻過最后一個山崗,已經不再顛簸,背我的父親停了下來,母親把頭靠在他肩膀上,平時她那張眉毛擰緊嘴角繃住叫我害怕的臉也松弛了下來,太陽西垂,她額前的每一根頭發(fā)都被照得透亮。

“車什么時候來啊?”

“車快來了?!?/p>

“我想快點回去,每次回來探親都走那么遠,我餓死了。你看,小坎也餓了?!?/p>

我愕然,我只是舔了一下嘴唇,我不餓。但我還不會說話。

父親低頭看了看手腕,那兒有一個滴答滴答走著的圓東西,一塊上海牌手表。他繼續(xù)安慰她。

“車快來了?!彼麧M懷信心。

眼前是盤旋的公路,車還沒有來,車快來了。我睜著模糊的眼睛望向前方。 啊,有溫度的陽光,遙遠的南方有隱隱的雷聲,有人在講話。

風帶來一陣雨滴,然后雨水滂沱而下。我把雨刮器開到最大,大燈全部打開,速度卻不減,車身搖晃,數次落入深深淺淺的水坑,又頑強地竄出來,顛簸向前。

我勉強盯住地下的行道線,坑坑洼洼的路,疏于養(yǎng)護的路,時斷時續(xù)的白線,搖搖欲墜的視野。

我已經三次走入岔路,又小心翼翼地退出來,重尋方向,黑夜迅速消磨,天隨時會亮。

還有最后一公里,目的地白溢寨就在前方。手機導航播報了這條最后的消息,然后徹底關閉,沒有電了,在去五峰之前,充電線早就斷了,我想看時間,也不知道。

不過這沒有關系,眼前只有唯一的道路,路上只有唯一的白線,我機械地轉動方向盤,在山體和懸崖間高速向前,泥水四濺,外面是巨大的黑暗和永恒的沉默,偶爾被閃電劈開照亮。

忽然,我看到了一束散射光束,這永寂的山間竟然出現了一束黃色的光束,直射天空。

這就是它們說的異常光波輻射嗎?

我一腳油門,要沖向那束光,我有理由這樣相信,只剩最后幾百米,終于可以歇一歇這旅途疲憊。

白溢寨已在眼前,木屋、泥地、裸露的樹樁和成堆的木柴,周圍的重重的森林,全部被車燈照亮。

但那束燈忽然消失了。

我在一堆干柴邊的空地把車停下,打開車門,踏入濕漉漉的泥地里。

數百條紅色的閃電從天而降,就劈在離我最近的山峰上,接天入地,天地豁然而亮,黑暗一掃而光,對面山坡上那棵杜鵑樹每一片樹葉都清清楚楚。我好像被拽入一個新的星球,背上的汗毛紛紛而豎。

我等待著炸耳的雷聲。

卻沒有,我瞪著眼瞧了一會,什么都沒有,但忽然,一只胳膊被人抓住了。

尖利的哨聲炸開在耳邊。

我與其說是惶惑,不如說是無可奈何地回頭。

田叔叔嘴里叼著哨子,他瞪大眼睛,鼓起腮幫,使勁吹了一聲。

我渾身像過電一樣顫抖起來。

“別吹,別吹,大家都睡了?!?/p>

“沒人會聽到的?!?/p>

他完全不以為然,把我匆匆拉到一邊。

“你也聽說了那個消息吧,很好,小彭,我一直覺得你聰明,你和其他孩子不一樣,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機會。但你得低調,聽我說,想發(fā)財,第一就是低調,別什么都跟別人說?!?/p>

在他那頂黃色的鴨舌帽下,一對緊巴巴的眼睛閃著光,眼角緊致,只有幾縷細細的皺紋。年輕到好像還和我父親在勞動局共事,年輕到從未得到那筆財富,也從未經歷那場官司,也從未再失去它,也從未再得到它。但他胸前這支哨子又分明是他最終奪取那場曠日持久的官司的勝利之后從道觀里求來的,那時他陷入了漫長的和鎮(zhèn)政府扯皮的執(zhí)行期,道長說這支哨子可以提神醒腦。

“什么機會?什么真正的機會?”

“異常光波輻射嘛。上面派人來查了,我知道是怎么回事,礦石嘛。肯定是這樣。說不定是寶石。我早就知道這寨子有戲。”

“田叔叔,我沒聽說過?!?/p>

“小彭,別跟田叔叔見外,來了就有你一份。比落在外人手里好?!?/p>

“田叔叔,我困了。”

他把我匆匆拉進一棟小屋,讓我休息。那屋子很黑,屋前沒有燈,屋內的電路好像也壞了,沒有一盞燈可以亮起,屋外仍然大雨,月光都不見蹤影。我覺得哪哪都不對勁,但又無力言說。服從于田叔叔的哨子,服從于這間黑漆漆的屋子,似乎卸下了我肩上所有的重擔。我累了,又冷又困,我就關上門,脫下一身濕漉漉的衣服。床鋪又冷又窄,被子像溺死鬼一樣賴在我身上卻沒有絲毫溫度,我哆嗦著勉強入睡。

那夜,白虎凜然奔過,我所記憶的,只有它優(yōu)雅的虎尾,尾巴尖的每一根銀針似的毫毛上都流轉著能把我眼睛刺瞎的光芒。

為什么他們總是吵個不停,在我面前,那些利箭又調轉方向,一齊射向我?

“你為什么要回去?”母親說。

“你不應該回去?!备赣H說。

“有個機會,我們公司正好有個機會想合作,我們需要避稅……”我的聲音很小,我垂下了眼睛。

“借口,跟誰合作都比回去強。”母親瞥了一眼我那未完全藏起的眼睛,這樣就足夠把我看穿了,她的眼睛又尖又毒。

“下個月婚禮,你不應該走?!备赣H說。

“也快清明了,我想回去看看爺爺奶奶。”

“有什么好看的,回那個國家級貧困縣干什么,都是浪費時間。我費了多大勁把你弄出來,你就留在這兒,準備婚禮,托了多少人給你安排的相親才找著的。別學你爸,他不該在那舊城浪費那么多時間,2000年就該跟我們走?!?/p>

永永遠遠地追趕,永永遠遠地等待,永永遠遠錯過的班車,班車永遠不會來。

父親臉色一凜,被點中了死穴,轉而對我說:“所以你不該去,人家上海姑娘愿意嫁給你是你高攀了,你應該哄著她?!?/p>

我諾諾,我總是諾諾,就像我放棄物理的那個夜晚一樣諾諾。很多時候我也不明白,我管理的上百員工的互聯網金融公司運轉良好、進賬頗豐,在他們面前卻總是唯唯諾諾。世界支離破碎而難以把握,似乎只有母親的指令是唯一的確實,我和父親一樣,只能遵循。

但這次不同,我還是去了,我交代好公司的事,開上我的吉姆尼連夜溜走了。

因為白虎開始夜夜咆哮。

夢里似有隱隱的雷聲,醒來卻是滿室陽光,只有后背難受,仿佛遭了一頓毒打。

我走出小木屋,白溢寨,是山腰間一個頂小的山寨。

這兒位于五峰城外五座山峰中最高的白溢峰山腰,海拔2400米,是縣內第一高峰。據說五峰城的五座山峰曾為一體,遠古時天雷劈開五座山峰,然后有了五座山峰,然后有了這座山城。而白溢寨,位于進入山城的要道,登高可俯瞰整座五峰山城,也是整座山城聚氣藏風之處。古時巴人首領曾在這里筑起軍事險隘,現在林子里還藏著炮臺和寨門。

眼前的寨子里有四五十座小屋,都只有一兩層高。一半是石頭、黃泥、木框和茅草壘起來的,舊得好像隨時要散架,一半是粉白的墻和橘紅的瓷磚貼起來的,只貼正面,側面還是發(fā)白的水泥,新得好像只有一個空殼子。除此之外,周圍都是深深的密林。沒有溫度的陽光照著這些屋子、柴火堆,不平整的菜畦和土堆,還有積著水的小坑。

我就坐在門口的臺階上,不知道過了多久,遠遠的有一對纏頭的老人,背著手,駝著背,慢悠悠走過去。他們停下來稍微注視了我一會,就繼續(xù)走過去了。我自然也不會說話,他們都是陌生人。

一直到中午,烏云遮住了太陽,一輛方方正正的黑色小車躥上了山坡,沖過幾個積水的小坑,濺滿泥點的車身又添新泥,然后停在我旁邊的空地,就和我的吉姆尼并肩在一塊,一輛普桑。

田叔叔從駕駛座下來,那支哨子在他胸前閃閃發(fā)光,他還是那么年輕,但沒有吹哨。

“歡迎光臨溢寨山莊?!彼椅帐郑嵵仄涫?。

“我來這兒洽談項目,之前縣政府的人說是鎮(zhèn)政府的人來接洽?!?/p>

“不存在什么鎮(zhèn)政府,你就是跟我接洽?!?/p>

我的腦子糊涂起來,我記得他是承包了這兒,這個溢寨山莊,還有整片山坡,九七年起,承包三十年。后來鎮(zhèn)政府跟他打官司給收回去了,他又上訴,花重金雇了好幾個律師,鬧得挺大,官司持續(xù)了好多年,最終,最終,是輸了還是贏了?陽光從云朵里透露出一點,我覺得恍惚,什么東西吸住了我,扯著我,好像要把我的身體給拽散了架,我覺得昏昏欲睡,陽光不停地抖動。

“官司是贏了?!彼创┝宋业男乃?,斬釘截鐵地說。

他的話在這兒總是對的。我點了點頭,那個讓我毫毛豎起的場放過了我,或者說完全籠罩了我,我又舒服了一些。

“這兩位是地質與物理所派來的專業(yè)研究員?!?/p>

兩位年輕人不知道什么時候從車上下來了,他們正把攝像機和三腳架一類的機器從普桑的后備箱往外挪。他們忙著搬機器,眼睛并不看我,我卻感覺到他們目光的重量。我想看清他們的眼睛,但他們深深低下了頭。那兒好像什么都沒有。

“走,跟我上山去,我們去白溢峰,上雷公頂,一起去勘探那個異常光波輻射,看看我們的礦在哪兒,到底有多大?!?/p>

我張開了嘴,卻沒有發(fā)出一點聲音。我想搖頭,腦袋紋絲不動。我來此合作的項目和異常光波輻射以及礦山絕無關系,事實上,我腦子里最后一塊堅實的區(qū)域也在慢慢瓦解,好像一臺接觸不良的收音機,射頻發(fā)射器在漸漸崩潰。我來白溢寨洽談項目的目的,我此行的借口,我頭腦中還殘存著兩個詞,那是投資和避稅。但這兩個詞也好像白天的最后一絲光線,永遠地被黑暗吞沒了。

我點了點頭。

我的爺爺奶奶都是農民,生于解放前,逝于一九八四。那時距離我的出生還有六年。

長桌上的碗筷交疊的聲音,白幡飄搖的聲音,人群擁擠摩擦的聲音。潛藏在黑暗和光明的間隙中傾聽跳喪的歌舞聲、笑聲、嘆氣聲、談話聲:

“他們還是過了幾年好日子的?!?/p>

“是啊,能吃飽,能穿暖,享了好幾年福?!?/p>

哭聲,年輕的父親跪在地上嚎泣的哭聲。

五年之后,他和縣城林業(yè)局局長的女兒,也就是我母親結合,生下了我。

我生于朔望之日,起名為坎。

“彭坎!你又在看月亮了,別看月亮了,看看我?!?/p>

“我沒有看月亮?!?/p>

“沒看月亮在看什么?”

“我在聽月亮?!?/p>

我的女友生氣了,她是上海姑娘,不愛聽傻話。

沒有太陽的夜晚,月亮繼續(xù)對著我唱,仔細聽,就能聽到那溫潤的歌聲,那自古以來唱個不停的月光。

哪怕最麻木的夜晚,我也無法漠視月亮的歌聲,我抬起頭,想起那些夜晚,那些永恒的夜晚,我們躺在草地上聽月亮的歌聲,覃皎,我想念她,那個躺在我身邊的女孩,那些夜晚之后,月亮再不能唱得那樣美,月亮的聲音越來越小,越來越小,小到許多夜晚,我睜大了眼睛也聽不到一點歌聲。這時候,我就會把眼睛瞪得更大,我怕我不看月亮,也沒有其他人看月亮,失去了觀察者的月亮會消失,我要把月亮留住。

兩彎小小的月亮躺在她的眼睛,兩團毛茸茸的小貓蜷縮在她的耳朵,一條銀河剛剛在她的睫毛覆下陰影,蝴蝶振動著她的翅膀……

“別看我!專心聽月亮?!?/p>

她發(fā)現了,于是我轉頭繼續(xù)盯著月亮。

是她教會了我聽月亮。她還教會了我許許多多別的東西……

我們在山丘上起起伏伏。

田叔叔走在最前面,大步如飛,把三個年輕人遠遠甩在身后。

他好像一只孤狼,迅速潛藏進叢山峻嶺 ,率先抵達下一個山包,焦躁地等待 。等我們跟上來,就再次迅速地消失在樹叢后面,用發(fā)綠的眼神盯著我們繼續(xù)前行。

如此行進良久,我前面扛著機器的兩個年輕人的喘息聲粗重了下去。

翻過山丘,我們走進了真正的大山。山路跨過田墁,深入肅穆的叢林。路途越來越窄,越來越陡,然后徹底消失了,我們只是循著田叔叔的背影前行,他毫不猶豫地向前向前,他循著什么呢?路的味道嗎?

身旁的松柏競相變得高大,濃重的影子紛紛而落,空氣潮濕、寒涼,直往下墜。石頭上生出了青苔,好像河里烏龜殼上生出的毛,山路陡峭,常常要攀著樹干和草莖,手腳并用地爬上去。

“我走不動啦!”

終于,在一個山凹里,一個小伙子——我分不清是兩個中的哪一個,他們生得完全一樣——宣布道。他把肩膀上的器材往旁邊一扔,向后一倒,山谷里的落葉馬上淹沒了他,只露出一個頭頂。

他前面的小伙子馬上照樣學他,我也小心翼翼坐了下來,坐進蓬松的落葉里,真暖和。

田叔叔過了好一會才找回來。

“這是最后一個山谷,我們馬上就要上雷公頂,見東門樓!”

他抱著兩個胳膊,嚴厲地瞪著我們,當然沒有絲毫效果。他嘆了一口氣,找了棵樹靠上去,抱著兩個胳膊。他始終不愿休息,他不愿坐下。

“不可能繼續(xù)讀物理?!?/p>

“我看也是?!?/p>

“不是錢的問題,讀這玩意沒有用,教育投資多少錢都沒問題?!?/p>

“對,我們不在乎花錢,就你一個孩子,掙多少都是給你花的?!?/p>

“你跟你導師做那么久超弦實驗得到了什么?你導師是有經驗有資歷的前輩,他連自己的項目都保不住,這說明什么?說明這個超弦沒前景。在中國沒前景,在國外一樣沒有前景,你去哪兒讀都沒有用?,F在我們國家還能比其他國家差?我打聽了,國外大牛的兒子女兒都做生物去了,要是這個有前途他們還不讓自己孩子做?一個博士名額輪得到你這個本科生?我看你還是趁早轉行,我看你老師也快轉行了。”

“老彭,你說句話,你說對不對。你當年不就是死守著那個舊城,最后一個才走嗎,我一個堂堂醫(yī)院院長,獨個兒賺那些操心錢,一個人帶著小坎,我容易嗎?”

“對,對,你說得對?!?/p>

“所以,彭坎,你自己說。你究竟是去做金融,還是讀這個弦論博士?”

他們一起盯著我。

月亮升起來了,是我們撒歡的時候。每到晚上,父親母親就忙起來了,麻將,卡拉OK,歌廳舞廳,好玩的那么多,大人們沒空管我們。

我們也沒空管他們。我和覃皎爬上學校后山的小操場,躺在毯子一樣的草地上,聽月亮。那是一輪飽滿、油亮的月亮,薄云流過月亮,就像水繞過巨石,好讓月亮洪亮的歌聲傳遍四野。

“小坎哥哥?!瘪ㄝp輕地說,她的聲音流轉著彩色的光兒呀,比月光還要悅耳,“你還記得今天自然課本上老師讓我們讀的那段話嗎?”

“燦爛的太陽,皎潔的月亮,閃閃的星星,藍藍的天空,廣闊的大地,無邊的海洋,萬紫千紅的花草樹木,千姿百態(tài)的蟲魚鳥獸……這一切,構成了大自然?!?/p>

我記得,我當然記得,我為她背下了自然課本上所有的文字,那時候我記得,之后永永遠遠的日子我也始終記得。我愛大自然,但我已不記得究竟是因為覃皎愛著大自然,還是因為愛著大自然而愛著覃皎。她是我的同桌,自然課代表,她領著我們朗讀自然課本比念詩還要好聽。

“大自然,多么美啊。月光美嗎?”

“美?!蔽矣秩滩蛔∞D過頭,看著這個月光一樣的女孩。

“你知道月光是什么嗎?”

“月光,是月亮反射的太陽光,是一種自然光?!?/p>

“月光,是光,光,是聲音,聲音,也是光?!?/p>

“這,怎么可能?”

“因為它們都是小小的粒子構成的,而粒子,在微觀的尺度上都在不停地振動,聲波,電波,也都是波,只是它們唱的歌不一樣。這些是大自然的秘密,只有知道這些秘密的人,才能聽到月亮的歌聲。你不懂怎么欣賞月亮,月亮就不唱歌給你聽,我們傾聽這個世界的方式,改變了這個世界的樣子,溫柔地聽它,你就會聽到整個世界的的音樂?!?/p>

“你怎么不說話了?!?/p>

“這些……自然課本上沒有!”

“這些不是自然課上的,是物理課上的。等我們上了初中,會學一門課叫物理,物理會講更多關于自然的秘密?!?/p>

“你怎么知道?”

“我爸爸教我的,他就在縣中學教物理,等你升上初中,他也會教你的。”

“嗯!”

明年就可以和覃皎一起升上初中了,明年就可以知道更多她也知道的,這個世界的秘密了。

“二位,你們是專業(yè)的勘探人員。你們有沒有想過,這座引發(fā)異常光波輻射的山上究竟藏著什么?”

“那要經過精密探測才知道。”

“這不好做主觀臆斷,我們只是觀測到了異常光波輻射現象,很多附近居民都報告這里夜間有可見光束?!?/p>

“二位,太保守了。我覺得二位作為專業(yè)的勘探人員,或者說奮戰(zhàn)在一線的地質物理學家,也是我們溢寨山莊的合作專家,根本不該如此保守??茖W探索也需要大膽猜測嘛!”

只有沉默回應他。

“那我就拋磚引玉吧!我從公司圖書室找出大量相關書籍,做了細致的翻閱,我猜,嘿嘿,這座溢寨峰上藏著一座水晶礦。水晶在物理性質上只是普通的二氧化硅結晶,但在接電后卻可以發(fā)出高頻振動,這種振動產生了異常電磁波輻射,其中一部分生成了可見光,也就是異常光波輻射。所以雷電季這兒不時有奇異的天光降臨,可以說這整座白溢寨山體就是一座水晶山!哈哈哈,我的猜測有沒有道理?其實本地農民早在這兒發(fā)現零星水晶礦石,但能夠驚動中央的科學家,這座山下肯定還有一座更大的聚寶盆?!?/p>

田叔叔膽子夠用我知道,否則他不會率先辭職,成為勞動局甚至整個機關系統(tǒng)第一個辭職下海的人。他腦子夠用我也知道,否則他不會把白溢寨景區(qū)開發(fā)搞得紅紅火火,賺得盆滿缽滿,在相當長的時間里都是母親數落父親的參照對象。這種數落通常發(fā)生在田叔叔一家請我們一家吃飯后回家的路上,并終止于幾年之后。他韌性夠用我也知道,否則他不會在官司上和鎮(zhèn)政府纏斗良久愈戰(zhàn)愈勇精神煥發(fā)。但畢竟,隔行如隔山,生意頭腦和掙錢雄心越得過科學的崇山峻嶺嗎?作為一個差點成為科學從業(yè)者的我來說,我持保留態(tài)度。

“小坎,你怎么看?你小時候自然課一直考第一吧,也說一說?!?/p>

“我……你還記得許多年前那場雷電嗎?那場雷電之后好久不見田姨了,還有小田,他們怎么都不來我們家玩了?”

他們早已離開,缺席的人用缺席證明他們的在場。

“他們……他們在電雨降臨前消失了,但那只是暫時的,我想他們不會故意也不會永遠離開,他們只是出去散散心,他們是去市游樂園了吧,小田一直吵著說想去,他媽媽一直說要等我一起帶他去,我總是忙。”

田叔叔賺了更多的錢,他的身邊有了新的面孔,然后舊的面孔消失,田叔叔的名字也從母親的數落中消失了。

耳旁響起隆隆的雷聲。

“是他來了嗎……現在可是正午?!?/p>

“他的出現總是踏著隆隆的雷聲,那是他的戰(zhàn)車,那是他的駿馬?!?/p>

“快跑呀!快跑呀!我們不能在正午見他?!?/p>

如果你聽得到月光的聲音,那你也一定聞得到閃電的味道,關鍵在于知曉那些秘密,當然,沒有人能知曉全部的秘密。

雨,沒有人知道它們從哪兒來,但在那個夏季,它們就那么來了,它們來了,然后接管了整座山城,從太陽,和月亮的手里。沒有太陽,也沒有月亮了,總是雨水和濃云的簾幕。

小學五年級的整個七月,我沒有再去聽月亮,我也沒有見到覃皎,我成天地坐在窗前,枯對著暑假作業(yè),其實大多數時候只是看著窗外的落雨,發(fā)呆。

這么一個漫長又無趣的假期,她在做什么呢?

空氣里流動著不安的味道,這兒那兒都有,從年初的時候就有了,但到了夏天,那些叔叔阿姨臉上的輕松和笑意幾乎完全消失了。以前我在大院里玩??吹竭@些相熟的叔叔阿姨,他們會親切地和我招呼,但現在,他們眉頭緊蹙,他們心事重重,他們從我身邊經過卻看不到我。

父親和母親待在家里的時間也變多了,這很奇怪,他們好像一夜之間對外面那些好玩的失去了興趣,以前家里空落落的沒有人,現在每天他們都在家里,交談,爭吵,甚至摔打東西,家里的花瓶一只也沒有留下。

那么兇的媽媽會哭,而爸爸只是沉默。但最終,是兩個人的沉默。

風雨已來,更大的風雨欲來。

我把頭更深地埋進作業(yè)本里頭。他們在吵什么?很快我就會知道了。

“彭坎,我在想一個問題。”

“什么問題?”

“我們不看月亮的時候,月亮存在嗎?”

“月亮不是一直好好的掛在天上嗎?只要烏云不太厚,我們抬起頭就能看到它?!?/p>

“可是,我爸爸昨天跟我說,組成月亮的都是微粒和微波,它們處于一種不確定的狀態(tài),他們既是波,又是粒子,既是月光,又是一曲歌,只有我們在看它們的時候它們才決定自己是什么。那么我們不看月亮的時候,月亮到底是什么呢?如果我們永遠不看它,月亮會消失嗎?”

“我也不知道……那……那我們就每天看著月亮!這樣月亮就不會消失了?!?/p>

“沒有誰可以每天都看著月亮。”

我懷念那段瘋狂求知的日子。

日子有很久很久都淡薄而支離破碎得不曾留下什么記憶,除了物理,一道一道在我心上劃下刻痕。

我發(fā)現這個世界上有圖書館,有書,有知識,那里面記載著物理中許許多多的秘密,確實,這個世界和覃皎說的一樣,在普朗克尺度的微觀世界中,組成這個世界的基本粒子都表現出既粒又波的特性。那些物體的基本組成,那些能量的基本單位,光子、電子一會兒是實實在在的粒子,一會兒只是傳遞能量的波,而究竟它們是什么,它們在哪兒,這些取決于觀測本身,觀測讓量子世界坍塌成一個隨機的經典實在。一切實在都消失了,實在淹沒于概率云之中,萬物的存在都只是概率,概率可以通過波函數求解,卻永遠無法在時空中確實。量子的瘋狂漲落造成了劇烈的力場漲落,那揭示宇宙時空奧秘的廣義相對論都在此失效。這個世界的基本定律似乎構筑在一個巨大的主觀和不確定性上,一切確定的東西都煙消云散了,就像我身處的這個瘋狂的世界,一切美好的、確定的東西都逝去了。連月亮,都變成了不確定的。

我繼續(xù)在量子世界中尋找一點點可憐的確定性。

科學家們對量子世界的詭異性質提出了各種各樣的解釋,哥本哈根解釋說我們唯一知道的就是我們不知道,多世界理論說波函數從未坍塌,薛定諤的貓既死又活,而觀測者和身處的整個世界都因為觀測進入量子疊加態(tài),每次觀測都會引發(fā)一次波及整個宇宙的分裂。甚至,還有所謂的靈魂解釋,說那小小的量子微粒真的知道有人在觀察它們,因為只有人具有意識,只有人能成為觀察者,所以世界就是唯心的。

除了錢和母親的指令,這個世界究竟還有什么是確定的?

冉瘋子被落雨沖走了,他是五峰城里我第二喜歡的人。他念的詩那么動聽,僅次于覃皎的自然課本朗讀,雖然其他人都說他是個瘋子,整天在街頭徘徊,嘴里講著瘋話。但我,覺得他其實是個詩人。

“夢想的巨大悲劇在農夫彎曲的雙肩。”

“風亦屬道,月亮妹妹!害怕神及民眾的愚昧。而誠的原則,一脈相承?!?/p>

“眾人皆有余,而我獨若遺。我愚人之心也哉!俗人昭昭,我獨昏昏。俗人察察,我獨悶悶?!?/p>

“太陽,終將落下,而月亮也不再升起。白晝,近乎一瞬,黑暗,永恒的兒子,誰會注意陰翳?波動出沒半明半暗之間?!?/p>

“永恒的潮流中我永恒在場,你怕黑嗎?那你也會錯過光明?!?/p>

“你們走吧!但你還會回來。”

“燃燒,上升,穿越,接近真理。趕在天怒之前?!?/p>

“我感到一陣暈眩,孤獨的焦渴……再無人與我親近!天幕墜落之后,已經無所謂翅膀,自然也不存在飛翔。凡人們,是迎戰(zhàn)的時候,你們去哪兒?”

如果不是被餓扁的肚子驅趕著回家,我將永永遠遠駐足并傾聽下去。小城的生活過于單調,這樣的娛興節(jié)目太少,那么多人在橋頭把他團團圍住,為了看清他每一個揮手每一刻的眼神。我站在最后面,什么都看不到,卻能聽清每一個字,振振地敲打,敲打我的心。

現在,橋頭空了,橋沿兩邊擠滿了人,每個人都在說話,好像除我以外的所有人總是在說話。

“太可憐了,他媽媽就這么養(yǎng)了他十六年?!?/p>

“他才十六歲?頭發(fā)都白了啊!”

“那是少白頭。都說少白頭早慧,可他是個瘋子!”

“還好,他還有個弟弟,家里總得有個正常孩子?!?/p>

“他家里人怎么不救他?”

“他不肯回家,每晚都住在橋洞里,前幾天半夜下大雨,他就給水圍在橋洞里,差點給沖走!是他家里人用床單擰成繩子救他上來,后來幾天雨小了,他就又住進洞里去了,這次是周末,他家里人都去鄉(xiāng)下走親戚了,沒有人救他?!?/p>

“哎!太可憐了,雖然是個瘋子!也讓人難過。”

橋下昏黃的河水,帶著樹枝、家具、肚皮慘白的動物尸體,激越的渾黃的水流,裹挾著泡沫,奔流個不息。雷電,劃過天空。雨水沿著那些黑傘的尖尖落下。

那是十八年前夏天的一場大雨,那么,我在橋頭見到的又是誰呢?

雷聲滾滾,空氣中涌動著奇特的感覺,好像有人提著線,拉扯我身上每一根毛發(fā),身邊之人一擁而散,不見蹤影,我呆坐原地。

回頭去看,樹葉簌簌搖動,草莖被踏伏到地上,一步一步一步,近了,一個黑色的影子,鬼魅般現身。雷聲,低落下去,低落下去,消失了。

冉東征。

我大驚失色,從落葉中站起,他怎么追到這兒來了,還要問我投資的事情?

“你看到我哥哥了嗎?”

“你哥哥?誰?”

“冉西漸。”

“冉西漸又是誰?”

“你們都叫他瘋子?!?/p>

我想起來了,我都想起來了。是啊,冉西漸,是冉東征的哥哥。瘋子的弟弟,卻是最正常的人。

“他不是給大水沖走了嗎?”

“胡言亂語!吾君從不近水,此等污濁之物。”

“那他應該在哪兒?”

“雷公頂,東門樓,高臺之上,臨風攬勝。我趕來此地,只為迎他回去。”

“你要帶他去哪?”

“回家呀。我們一家人都在找他,我哥哥到底去哪里了?他不會被河水沖走的,對不對?沒有人看到他真的被河水沖走了!每個人都是聽說,每個人都是聽別人在說?!?/p>

“你們找過他嗎?我聽說他后來順著河灘回來了,就在大水退去之后,還常立在舊城橋頭依然吟詩?!?/p>

“一派胡言!”

“我親耳聽到的,我高考結束后母親又告訴了我一些故人的消息,她說田叔叔的官司初審輸了二審贏了,她說瘋子沿著河岸走回來了,她還說覃皎考上了市里的師專……她現在在做什么呢?好像她之后當了老師?!?/p>

“此等荒謬之事聞所未聞,吾王怎會涉川?除非……除非他乘坐御輦而來,你所聽傳聞中可有此物?”

“我沒聽過。”

“我那親愛的爸爸媽媽啊,哭白了頭,他就算是個瘋子,也是他們的兒子,是我的一母同胞的親生哥哥!比我小十二歲。小時候那個聰明伶俐,但遲遲不會說話,開口說話以后,又都是瘋話……但誰會相信,他在家里完全不瘋,安安靜靜。他只是老愛往外跑,不肯留在家里,跑出去以后,越來越搞不清楚時間。那天晚上他本不該去橋洞里的……誰會信呢,看不到他的盲人也說他很美?!?/p>

我信。

因為美無非是可怕之物的開端。

落雷伴著話語。仿佛巨大的車轍緩緩軋過山河大地而印刻下車轍的聲音。

“我的哥哥,我輝煌的東君。我劈開了混沌,然后有了他。他是光明的主宰,自生的青春。我尋找他,但無顏見他。”

冉東征緩緩而去。

空氣里彌漫著刺鼻的味道。我早先就知道這股子味道,瘋子被大水沖走前的幾天,五峰城里全是這股子味道。那時我已離開舊城,父母爭吵的事情已有了結局,父親留在舊城,他一直留那兒,零三年他調入新成立的發(fā)改委,還是留在舊城,一直到零八年縣城最后整體搬遷完成他才同母親在新城團聚。而母親率先調入新城縣醫(yī)院,任副院長,私人承包數個科室,購入首批新建的商品房。

我趴在新的高樓新的空空的窗前,聞著那股味道。那是上千道天雷一齊轟擊五峰城的一天,那股刺鼻的臭氧味道包圍小小的五峰舊城,再沿清江河道穿過重山疊嶂涌入下游平原上的新城,送給我記憶的味道。甚至繼續(xù)彌散,污染到遙遠的市區(qū)人民高貴的鼻子。

我聽說那一晚暴雨如注,無數道天雷從天而落,五座山峰承受天怒,尤其是那座最高的白溢峰,那白溢峰上的雷公頂。我聽說清江水像開鍋了一樣沸騰,熬成了一鍋乳白色的魚湯,還聽說有人家里的孩子一夜之間長高了十厘米,還聽多年的禿頭長出了新發(fā),還有本縣母豬下崽數都翻了一倍……

在這些傳聞之外,有一件傳聞是確實的,還上了本市電視臺的新聞節(jié)目。節(jié)目畫面中,十幾位舊城的故人躺在縣醫(yī)院病床上,眼睛半睜半閉,嘴里念念有詞,頭上個個頂塊紗布。

“這些人都是雷暴晚上受到了刺激,最嚴重的思維過程中斷了一個星期,但現在都在逐漸恢復。這些人的共性是在打雷的時候因為各種原因,有的是被雷聲嚇醒了,有的是在玩牌,全都沒有入睡。人的思維依賴腦電波,腦電波作為一種生物電流,醒著的時候比睡著的時候頻率更高,可以推測,是特定頻率的腦電波受到了強電磁場的干擾。這種現象非常罕見,請各位居民朋友們在雷暴季保護好自己?!?/p>

穿白大褂的阿姨,也是我媽媽以前的一個同事,一本正經介紹道。

更多的傳言發(fā)生在這些人出院后,進過醫(yī)院的人說常會聽到有人在他們耳邊低語,好像刮風一樣,說的什么又完全聽不清楚。他們先是成了本地神經科的??停蠹娂姲嶙吡?,好像搬出五峰舊城之后就康復了。如果我的記憶沒有欺騙我,我不記得那些人里有冉東征。

而不止一個人說在橋頭看到了冉瘋子,除了冉東征,似乎每一次的目擊,都只出現在冉東征離開小城的時候。

再后來,整座舊城的人慢慢離開,直到整體搬遷完成,所有的傳言都終結了。

很多年后我了解了量子糾纏的特性,若一對粒子曾建立關聯,之后即使分隔再遠,也會出現超距作用,這種作用無視距離,凌駕光速。在圖書館翻閱書籍的我抬頭間想起了這對兄弟。

暾將出兮東方,照吾檻兮扶桑。撫余馬兮安驅,夜晈晈兮既明。駕龍辀兮乘雷,載云旗兮委蛇。長太息兮將上,心低徊兮顧懷。

冉瘋子踱步而出。穿越叢林如閑庭信步。

冉瘋子,冉西漸,滿頭飄飄白發(fā)的冉瘋子有他自己的名字。

我想起了十幾年前,有那么一些時間他靜靜立于橋頭但并不慷慨陳詞,只是安靜地站著。我便趁他身邊人跡寥落,大著膽子走到他身邊觀察他,看到他潔白的發(fā)絲在陽光下因為帶上了靜電而向空中立起。

現在,他頭上是一圈黃色雛菊編織的花冠,壓著他整齊的近乎銀色的頭發(fā)。

“都是你們把時間搞亂了!”

他厲聲斥責。

“都是大人們的錯,當年我沒有參與,后來我也沒有參與。”

“你好好想想,你沒有參與嗎?”

我好好想想,卻發(fā)現這事經不起細想。尤其是在上海那些夢游樣的日子,每天都對著屏幕,屏幕上全是數字,誰能保證那里面沒有時間?誰能保證我的那些買進賣出沒有把支離破碎的時間搞得更加混亂?

“哼。我還能怎樣,只能饒了你們。你們需要詩人,所以我瘋了!反正瘋的是我,說話的是我,饒恕的也總是我,必須滿足永不滿足的你們的也是我。你們吃的是我,喝的也是我,永遠索取的也是我。我算是看透了。”

我忽然理解了那些人的害怕,冉瘋子帶著一種巨大的威懾,我的背上滲出了汗,也想逃跑了。

“你呢?你為什么回到這里?”

“我聽到了白虎的吼叫?!?/p>

“那是自然。你先父的父召喚你,就像永恒在召喚我?!?/p>

“你,你究竟是誰?”

“我是光明的主宰,自生的青春,原始生命的初生,無名事物的初名。我昭示戰(zhàn)爭于你們,你們卻不戰(zhàn)而潰,天雷本不該來?!?/p>

他睥睨于我。

我兩腿顫顫,密林之中白虎的影子飛馳而過。又來了,渾身所有的毛發(fā),向上拽起,靈魂快要在軀殼內待不住了,我不應該在這兒。

他收起那眼光,焦躁地踱步。

“可我的王妃究竟在哪兒呢?快幫我一起找找她。我日日登頂眺望,等待我的王妃。他們都說我的女朋友生得很美,但我從未見過她。我總是弄錯時間,這都是你們的錯,可她到底躲在哪兒?”

“我是真的走不動了,你恐怕也是真的找不到她了?!?/p>

“大膽!你怎么敢?”

因為太陽已經落下,而月亮再次升起。

青云衣兮白霓裳,舉長矢兮射天狼。操余弧兮反淪降,援北斗兮酌桂漿。撰余轡兮高駝翔,杳冥冥兮以東行。

我們沒有告別,于是我給她寫了信。

新城的月亮看起來很瘦,很虛弱,一千個夜晚,九百九十九張空空的幕布。每一封都塞滿信紙,趴在課堂上寫,趴在圖書館里寫,趴在家里窗前寫,嘗嘗郵票的味道,塞進郵筒。從沒收到過回信,一封也沒有,很久之后才知道,原來我寫錯了地址,生源大幅減少,舊城的初中遷進了以前的小學,舊址已不再收信。那些信大概都進了郵政局的死信處理處。過了很久很久,大概是我本科畢業(yè)那年我才從另一個留在舊城的小學同學那兒聽說了這個消息,我還聽說她的父親去世了。但那時我的生活被很多其他看起來很重要的事情占據了,顧不上想這個,那些事一時塞滿了我所有的生活,但很快又被忘掉了。

最后一封信大概是初二的時候寫的,那時候我們終于開了那門新的課,物理。新書發(fā)下來我就趕緊翻完了課本,那里沒有講月亮存在的秘密,一學期結束了,老師也沒有講月亮的秘密。于是我繼續(xù)學下去。

高中,我考入市重點 ,然后考入上海一所著名高校,一貫沒有主見的我堅持要選物理專業(yè)。

我知道的所有那些關于量子物理的解釋哪怕說服了一些物理學家,卻無法說服我。我不相信,我繼續(xù)尋找。

大學沒有辜負我,我在更大的圖書館里一本滿是塵灰的書上找到了——超弦理論。我所確信的最美的解釋,超弦理論說若我們能檢測所有最微小的點粒子,我們將會觀察到那里沒有點,而是一根振動的弦。

所有的基本粒子,從電子到中微子、夸克,它們既是粒子,也是弦,它們的不同之處源自琴弦的振動方式不同。這些弦在空間中卷曲舒展,抹去了普朗克尺度下那些永遠無法把握的瘋狂的量子漲落。廣義相對論和量子力學不再針鋒相對,萬事萬物從可怕的不確定性中解脫出來,重歸于一首恢弘的交響曲。月亮既存在又歌唱,這多美??!

我為此深深著迷,甚至在學校找到了一位研究弦論的物理學教授,我成天去找他,本科期間就跟著他做研究,做他的實驗助手,專門研究六維空間。

超弦理論認為,世界是十維時空間,除了我們生活的四維時空,還有無數個六維空間緊緊蜷縮起來沒有展開。弦穿過這些空間上的孔洞,就像絲線串著小珠子。這些六維空間上有三種不同尺寸的孔洞,弦穿過每種孔洞發(fā)生的振動,就產生了不同族的基本粒子,這些不同族的基本粒子各自構成了一套完全不同的世界,我們身邊的普通粒子只對應著其中最低能量的振動模式,而每種更高級的振動都對應著一個全新的世界,和那個六維空間更緊密的聯系在一起。但那個空間還有太多秘密沒有被揭示,只有一些數學推論描述那個六維空間的一些特性,比如超對稱,比如激烈擾動,比如大能量的粒子在其中以亞光速運動,從正常時間觀察,那個世界的時間如同靜止。

而我的老師嘗試以實驗去探索那個神秘的六維空間。

我們試圖構造一個強力電場,以X射線激光轟擊電流,為電子束充能,希望電子能受到激發(fā)升族,形成電子遂穿,隨弦振進入六維空間。電子進入六維空間后無法釋放能量,所以無法降族返回四維時空,但我們可以通過觀察和電子形成量子糾纏的粒子,研究它在那個空間的特性。

實驗設計完成,就開始為這項實驗申請經費。這是一個漫長而煎熬的過程,器材耗資多到令人咂舌的程度,弦論研究又一向不被看好,很長一段時間里我為老師忙著處理各種申請文書,而他站在黑板前寫寫畫畫,跟我討論,他稱這個為腦內實驗。

“如果我們不為普通電流而是人的腦電波充能,就能讓人的一部分意識進入那個神秘的六維空間。而此人的腦電波因為與六維空間中的電子束量子糾纏,他就能,嗯,感應到六維空間的一些特性。如果我們還有辦法讓這些電子束釋放能量,降族遂穿,回到四維時空,那么意識的主人就能記起那個六維世界的全部特性,就好像加上了一塊靈魂碎片。小坎,你說我是不是越來越像科學怪人了?你相信這種可能嗎?”

“老師,我信!”

最終,實驗經費還是沒有申請下來。六維空間的秘密依然緊緊藏在帷幕之后。

而弦論的其他秘密似乎也越來越難以被揭示,人們被她的美吸引著走進,又因為她的難望而卻步。理論層面,艱巨的數學工作難以逾越,實驗層面,超級粒子對撞機因巨大的投資停滯不前。超弦的秘密僅僅被揭示了小小的一角,甚至越來越淪為空談。

這個世界不屈服于美麗和真實,卻總是屈服于母親的指令,我的老師完全放棄了弦論,而我遵從母親的指示去做金融,離錢最近的行業(yè)。醫(yī)院效益在民辦醫(yī)院沖擊下不斷下降,母親果斷提前辦理病退轉而坐鎮(zhèn)上海,指導我的一切,從掙錢的方法到相親見的姑娘,精確而有效。

但弦是美的,如果能再見到覃皎,我要告訴她,告訴她這一曲弦歌。我怎么會忘記我窺探這些秘密,是為了對誰傾訴。我怎么想起了這些?我又是什么時候開始忘記的?

黑色的幕布升起來了,星星瘋狂墜向原野,月光傾瀉到我身上,幾乎要將我的眼睛刺瞎,我閉上了眼睛。

“你長大了想做什么呢?”

“想一直看月亮啊,就像現在這樣?!?/p>

“去哪兒看呢?”

“我哪兒都不去,就在這兒看?!?/p>

“你呢?”

“我,我也想和你一起看月亮,但我也想去看看山那邊是什么?!?/p>

“去吧。不要忘記了回來的路就好?!?/p>

“迷路了怎么辦?”

“跟著月亮就能找到回來的路?!?/p>

“我走,月亮也跟著我走,月亮怎么告訴我回來的路?”

“不要用眼睛去看,用心去看,走進黑暗,你就能聽到那束光?!?/p>

我睜開眼睛。

月亮上的人兒走了下來,向我走了過來,披著一身月光,覃皎還是那么美。

“我聽到了虎嘯,就知道你要來,你來得比我想的還要快?!?/p>

她流水一般的手啊,將我的手執(zhí)起,領我一步就登上最后的山坡,穿過帶著焦黑印跡的東門樓,來到一片平地的草地。

“你什么時候知道我要來的?”

“我從來都知道,在這兒的每一個瞬間都知道,所有的瞬間都是同一個瞬間,但你點亮了這個瞬間?!?/p>

我們一同躺在草地上,月亮微微顫動,月亮從沒有這樣又圓又好過,她看著月亮不說話了,可我還忍不住說話,雖然說出來的每一句都像傻話。

“你還在看月亮?”

“是啊,我要每一天都看著月亮,看這世界上我永遠看不厭的東西。這里是離月亮最近的地方。”

“我知道月亮的秘密了。世界上所有粒子里都藏著一根小小的弦,這是我們聽見月光的秘密,是整個世界都奏響的秘密,月亮一直存在,它和這個世界一起唱著一曲弦歌。這個世界和你說的一樣,是那么那么的美!可是我沒有繼續(xù)研究弦論,我怕我們這一代人都找不出那些秘密……我沒有帶著最終的秘密來找你,但我相信這個世界,相信更多的美藏在未知之中?!?/p>

“你還記著這個。謝謝你告訴這個,多么好的秘密啊。沒關系,一起聽聽月光就很好了?!?/p>

“是啊,這月光多美啊。我也要每天都和你一起看著這月亮?!?/p>

“要是,要是能再看看那六維空間中有些什么就更好了?!?/p>

我喃喃地說。

她從草地上坐了起來。

“彭坎,你說的這些真美啊。你不是一直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嗎?看?!?/p>

她伸出手,指向東方。

我也坐了起來,在她手指的方向,這里是最高的雷公頂,我記得連片的山峰外應該能遠眺到市區(qū),那個閃灼著霓虹的城市,小時候我登上這座山頂,只為看看那些七彩的光。但我看到的是一座靜默的城,一座失去了所有五光十色的靜靜的城市,整座城市在月光下寧靜地呼吸,我似乎只在往昔的輝光中聽到過這樣恒久的節(jié)奏,那是和月光一樣的,恒久的歌。

月光漸漸褪色,山那邊透出曙光。時間像溪流一樣,緩了又急了,空間如回環(huán),上上復下下。

“太陽要升起來了,他們都來這兒朝拜東君,只有我得躲著他?!?/p>

我低頭回望,西邊的山坡爬上來越來越多的人,在一條山路上向這兒靠近的,是那對陌生又熟悉的老人。

“時候到了,該回去啦?!瘪ㄔ谖叶呡p輕地說,就和無數個聽月亮的夜晚催我回家一樣。

我想抓住起她的手,卻好像抓住了流水,只抓住了虛空。

我抬起頭,蒼白柔軟的臉,好像入夜的第一朵曇花,永遠不會沾上朝露。

“你……你看不到外面的世界嗎?”

她搖搖頭。

“我知道了,你還沒有知道那些外面世界的秘密……你無法釋放能量也無法跟那個世界調頻一致,也就無法從這個空間退相干。沒有關系!我告訴你,我可以教你!”

“我只想聽月亮反反復復地唱,我是夜的女兒,我害怕那些顏色,我害怕那些紛繁嘈雜的歌?!?/p>

“我可以保護你!”

她笑了,多久了,我第一次見到她的笑,月亮的最后一曲,火焰的焰頂閃爍飄搖,沒入空氣。

我已經登上了最高的山頂,我上了雷公頂,過了東門樓,但此時我在上海圖書館四樓閱覽室聽雨。2019年夏天,窗外大雨如注,虎影又從眼前掠過,喚我抬頭,西南方新添一道閃電,赤焰在天邊熊熊燃燒。

雷聲撕破寂靜,像一個創(chuàng)世紀的爆炸。

然后是永寂的黑暗過后,一曲永恒的弦歌。

萬物之始。

責任編輯? 丁東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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