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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爹的鐵哨

2021-10-08 22:07張淑清
當代工人 2021年8期
關(guān)鍵詞:屯子一毛錢哨聲

張淑清

酸臭的一塊錢

那天,陽光在院子里鋪了一層碎銀般的黃。冬天快到了,生產(chǎn)隊還沒解體,爹一天到晚忙著去開會。

爹每天開完會回來倒頭就睡,娘就印著月影在院子里敲打豆棵,娘看見外面的土墻上蹲著一只貓頭鷹,便進屋附在爹的耳邊:“來了一只貓頭鷹。”

爹沒吱聲,娘接著重復(fù)了兩遍。爹忽地伸手抽了娘一嘴巴子:“來地震再喊我,不然,別叫我!”爹不理貓頭鷹,也不理娘。在爹的世界里,貓頭鷹就是個鳥兒,它弱小不禁打,貓頭鷹能怎么著?

娘捂著發(fā)燙的臉,回到院子里打豆子。豆棵被高粱秸稈圍著,還是有許多豆子蹦出去,在大地上跳舞。豆子的空間,娘進不去。它們活潑得像個孩子,不受約束,對疼痛與苦難表現(xiàn)得鎮(zhèn)定而又大義凜然,這讓娘反倒覺得自己卑微了,卑微得不如一粒黃豆。

貓頭鷹也許更懂得娘的心,明白世間疾苦,它為屯里的父老鄉(xiāng)親帶來一些信息:死去的,活著的,一一拜訪到位,絕不放棄,哪怕一座冰涼的墳場。

娘看了看墻上的貓頭鷹,貓頭鷹梳理一下翅膀,抬頭看了看娘,它似乎感覺面前的這個女人看著弱,卻比大地上所有草木都旺盛。娘和貓頭鷹對視了一會兒,幽幽地吐出一句話:“不知道誰要走了?!?/p>

老輩人說過,貓頭鷹是個預(yù)言家,它會提前聞到死人的氣息。娘對著貓頭鷹搖搖頭笑了笑,笑里有些神秘,有些傷感。

這時,娘的眼睛里有了金屬的光亮,那是爹枕頭邊的那只鐵哨的影子。

爹每天最大的事情,就是用一點兒散白酒蘸著紗布,將鐵哨擦得锃亮,能映出人臉。它像公雞打鳴,一大早吵醒我的好夢,還讓娘在農(nóng)忙的時候,連個幫手也沒有。這也不算什么,爹是生產(chǎn)隊長嘛,他要做的事太多:隊里的一只羊、一匹馬、一頭牛,甚至張家婆媳不和、李二兄弟鬧矛盾、馬五搞破鞋的瑣事,爹都得管。誰家紅白喜事,爹是執(zhí)事。爹不去,宴席便安排不下去。爹是大伙兒的當家人,不是我們一家的。爹忙起來一天看不到人影,唯有暗夜里一股趟過頭頂?shù)某裟_丫子味和旱煙味,提醒著他的存在。

有幾次,爹的鐵哨啞了。不知為什么啞了,這不符合常規(guī)。我興奮得一夜沒睡,躺在被窩里各種猜想。

鐵哨啞了,壞了嗎?趁著爹打呼嚕的空兒,我慫恿小我三歲的弟弟,抓過放在爹枕邊的鐵哨,使勁吹了一下。媽呀,鐵哨啾啾響,尖銳刺耳,像楊樹上的蟬鳴!

爹被吵醒,忽地坐起身,奪過弟弟手里的鐵哨,狠狠地罵了我們一頓。他朝手心里吐口唾沫,將鐵哨擦了又擦,把鐵哨重新戴在脖子上。

爹出了門,不像以往推開柴門就吹鐵哨,朝霞掛在東方天際,屯子上空不時潑來雞鴨鵝狗女人呼兒喚女的聲音,還有幾聲羊咩,馬嘶。

隨著綠樹濃蔭,我偷偷跟蹤爹。爹緊走幾步,停下來朝前后左右巡視了一周,七拐八彎之后,爹進了一個院子里。木板門“咔嗒”關(guān)嚴了,只有風走來走去。

我跑回家告訴娘。娘說:“你爹辦公事,別亂說話。給你一毛錢,去,到供銷社買糖吃?!蹦镆郧翱蓻]對我這么好,多吃一口苞米粥都要挨筷子打。

我問:“娘為什么給我錢?”

娘四下瞅瞅說:“不許說你爹去三妮家了。誰都不能說,知道不?”

我點了點頭,轉(zhuǎn)身去買了10塊水果糖,坐在屯里的那棵老槐樹底吃。爹的鐵哨這時又響起來了,柴門一道一道被推開,人們魚貫走到街上。我看到三妮夾雜在人群中,臉蛋紅撲撲的——呀,她辮子上的蝴蝶結(jié)真好看!

后來,我又跟蹤了幾回,總能從娘手帕里換來皺巴巴的一毛錢。

那晚,月色很美,貓頭鷹慣常蹲在我家的土墻上,叫了幾聲。爹那晚在生產(chǎn)隊開完會回來得早些,娘溫了洗腳水,給他泡腳。我躺在舊棉花縫制的破被里,聽那屋的動靜。我聽到我的心跳,咚咚咚。我細數(shù)著心跳的聲音,就像坐在大門口的碾盤上,望著爹閃出院子,在大街上一戳,樹樁子似的,吹他的鐵哨。曾經(jīng),爹的鐵哨聲是世上最曼妙悅耳的音樂,我甚至會枕著爹的鐵哨聲沉沉進入夢境。

而現(xiàn)在……鐵哨聲里五味雜陳。

月牙兒躲進云層了,娘溫聲細語地說:“以后甭管去哪里,還是吹鐵哨吧!”

爹破天荒嗯了一聲。

那晚的月亮出奇地圓。

爹的鐵哨重新像以往那樣啾啾啾響在屯子上空時,我突然對鐵哨失去了興趣,覺得娘遞來的一毛錢,滿是汗酸味……

沉寂的黎明

很多年過去了,有一次天蒙蒙亮,爹騰地坐起來,睡毛愣了,穿著件破棉襖,嘴上含著鐵哨就朝外走,娘吆喝了一聲:“去哪里,這咋呼的?”

爹說:“我催大伙兒上工??!”

娘說;“做夢了?你以為你還是隊長???”

爹恍然大悟,摸了摸后腦勺:“哎呦!丟死人了,得虧你號我一嗓子。要不,老少爺們還以為我精神病呢!”爹嘆了口氣,耷拉著腦殼,折回屋,一屁股又坐回了炕上。

有一回我問爹:“還記得那只鐵哨嗎?”

爹頂著一頭花白的頭發(fā),不好意思地搓著結(jié)滿老繭的手:“嘿嘿,哪能忘?忘不了!”

流水一樣的日子,那只鐵哨,卻再也派不上用場,沒有了當年的雄風??傻鶇s把鐵哨當成一件寶貝,包在一塊紅綢布內(nèi),珍藏起來。有時,他對著一窗明月或者落日余暉,吹一下,又吹一下。他像藏金藏銀一樣,今兒藏這,明兒藏那……

一次,我回娘家,娘突然想起什么,轉(zhuǎn)身在一口褪色的箱子里,翻了10分鐘,而后,便發(fā)現(xiàn)娘的手掌里亮著一樣?xùn)|西——這不是爹的那只鐵哨嗎?雖然銹跡斑斑,刻滿歲月的滄桑,可它臥著的姿勢,多像墻頭上的貓頭鷹。

那個三妮,雖然比我娘小10歲,可三妮的身體卻早早垮了,不到60歲就中了風,天天拄著一根棍在大街小巷搖來晃去。有天中午,娘去村中大槐樹下的小超市買白糖,路過三妮家的胡同時,眼睜睜看著三妮在前面踉踉蹌蹌地走路,一下子倒在了地上,拄著的棍甩出去兩米遠。

娘猶豫了10秒鐘,轉(zhuǎn)過身往回走。已經(jīng)走出胡同拐上大街了,娘卻又停下來了,匆匆返回胡同。

娘扶起三妮,讓她靠墻站好,一聲沒吭,繞過三妮,繼續(xù)走她的路。

快走出胡同時,娘遠遠聽見身后傳來三妮的聲音:“嫂子,對不起!”

過了兩天,中午,村中很靜,三妮搖搖晃晃提著一兜雞蛋進了我家的門,一搖一晃地進屋,把雞蛋放到案板上:“嫂子,啥也不說了,以前的事都是我的錯!”

娘沒有搭理她,站在當屋手足無措,半天不知道該做什么。

呆愣半天,娘扭身進了里屋,托著一塊紅布包出來了。她解開紅布,我爹的鐵哨,躺在里面。

娘清了清嗓子,說道:“這是他的眼珠子,比倆孩子都貴重。本來,他走的時候,我打算給他帶走,可是他不答應(yīng),他讓我留著,讓我留在身邊?!?/p>

三妮看著娘手里的鐵哨,眼紅了,娘的眼也紅了。兩個女人,就那么站著,像兩棵老態(tài)龍鐘的老柳樹,互相打量著對方。

風一來,吹走了桃紅柳綠的前塵往事,最重要的還有那一聲聲砸開屯子沉寂黎明的鐵哨。

她們欲言又止,愛恨情仇都化作塵世的一縷炊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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