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樹
我的畫中,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一個穿長衫戴禮帽的男人形象,很多人稱作是“民國先生”。其實,我曾一直跟一個民國中人生活在一起,這就是我的爺爺。
爺爺1914年生人,世業(yè)繅絲,薄有田產(chǎn),算是小康人家。20世紀(jì)30年代初師范畢業(yè),在當(dāng)?shù)厮闶莻€有文化的“民國先生”。我的父親13歲出去當(dāng)兵打仗,轉(zhuǎn)業(yè)后常年在外地工作,很少回來,所以我打小主要是在爺爺身邊生活。
小時候?qū)敔斢∠笞钌畹氖且?guī)矩很多,起居坐臥,見人、做事、說話,不能這樣,不能那樣,搞得我感覺很不自在,可又沒法躲避開他。
爺爺在村子里并非年齡最長者,但因為讀過書,見識廣,在村民當(dāng)中德高望重,鄰里發(fā)生什么糾紛,甚至起訴訟,總要延請他過去調(diào)解。我跟著他去過幾回。臨行時,爺爺必讓奶奶拿出過年才穿的衣服穿上,鄭重其事到了某人家,與幾位長老坐下喝茶,說說莊稼的事,定個時辰準(zhǔn)備蓋房子的事,閑話片刻,起身,相互作揖道別,就走了。此后很多年里,每當(dāng)想起這件事,我總是疑惑:為什么爺爺他們只字未提兩家糾紛的事,這件事就過去了呢?
爺爺寫得一手好字,過年前都要給很多人家寫春聯(lián),有時是在家里寫,有時則要到別人家去寫。他寫的對聯(lián)多是古人的詩句,有時是他自己寫的句子,很少寫當(dāng)時流行的詩詞。記得有一年春節(jié)前的下午,小雪,爺爺夾著個布包,里面放幾支用禿了的毛筆,在雪地里走。我用籃子提著一塊硯臺和墨跟在他身后,街上沒有什么人。到了人家,紙已經(jīng)裁好,是紫色的紙——這個人家本年有老人去世,三年之內(nèi),春聯(lián)都要用紫色的紙來寫。詞句也有特別的規(guī)矩和講究,寫錯了是大不敬,所以要我爺爺來給他們寫。字寫完,不要錢,吃一盞茶,掌燈時分,回到家中,再給自己寫。大門上寫“苔痕上階綠,草色入簾青”。二門上寫“花開真富貴,春色大文章”。最后,余一點兒殘墨,給中堂兩邊寫上一聯(lián):“提瓢入市,策杖還家。”
1970年秋,我開始上學(xué)了。父親給我買了一個鐵皮的、上面有一只孔雀圖畫的鉛筆盒,幾支“中華”牌鉛筆,還有一塊橡皮,用牛皮紙給我包了書皮,就回去上班了。
管我學(xué)業(yè)的還是爺爺。初學(xué)寫字,寫得歪七扭八,爺爺拿過作業(yè)本看看,說:“得練練寫毛筆字了?!彼o我挑了一支軟毫的毛筆,從床下一個箱子里抽出一本舊舊的手拓《顏勤禮碑》字帖,送給我,規(guī)定每天晚上必須寫一張大字。晚飯后,磨一硯墨,正襟危坐,臨帖。爺爺站在身后,不時提醒我:“身子要端正。身不正,字也是歪的?!狈稣夷妹P的手:“筆要直,鋒要藏,這樣線條才含蓄有內(nèi)力。”寫了兩年,爺爺說,像個樣子了。然后從床下箱子里又抽出一本很大的藍(lán)色布封的手拓字帖《石門頌》,說:“從今天起,練這個吧?!?/p>
學(xué)校開始推行第二次簡化字,看著新奇,學(xué)得很快。爺爺檢查我的作業(yè)本時看到,問我,“這個字是什么字?”我看看,說是“展,發(fā)展的展”,爺爺搖搖頭說:“一個尸體的尸,下面一橫,形意造字,說得過去??梢蔡y看了,一條死尸橫在那里?!彼辉S我寫這樣的字,平時給我示范都是繁體字。所以,我后來讀那些舊版的書倒也沒有障礙。不久,第二次簡化字方案因為爭議太大,取消了。
1974年夏,麥子快成熟時,突然遭受一場罕見的冰雹,顆粒無收。接著是大旱,一人多高的玉米全部干枯掉。不知是哪里失了火,玉米地?zé)鰩坠锶ィB續(xù)燒了兩天兩夜,直到被一條干涸的河道擋住。山上的野菜很快就被挖光吃光了。很多人家日子艱難,孩子也不能再上學(xué),人手一只葫蘆做成的瓢、一條打狗棍,到青州、壽光一帶要飯去了。有幾個同學(xué)還遠(yuǎn)道去了東北的親戚家。班里只剩下我跟其他六個同學(xué)。盛夏大熱,窗外樹上有蟬聲嘶力竭地叫著,教語文課的董老師搖著一柄大蒲扇,對我們說:“有一口飯吃,也要把書好好念下去?!?/p>
我回家跟爺爺說起來,爺爺放下飯碗,對我說:“董老師是個君子?!比缓笥终f,“我們家就是砸鍋賣鐵,也要供你上學(xué)?!?/p>
1979年,我考上大學(xué)。臨行前,爺爺?shù)轿覀兗襾?,問我:“小時候讓你練字的那幾本字帖還在不在?”我說“在”,趕緊翻找出來,遞給他。他翻了翻,又遞回到我手里,說:“你帶上吧,平時沒什么事的時候,把字再練練。”說完就走了。
爺爺去世時,是1998年夏天。送葬的那一天,大雨滂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