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鄧寶劍
關于王獻之書法的特色、地位,古來多有置評,而且常常是在與其父王羲之書法的對比下進行的。有從藝術風格討論的,如虞龢認為“二王”有質、妍之別;也有從綜合技巧特征與藝術風格而立論的,如袁裒認為“右軍用筆內(nèi)擫而收斂,故森嚴而有法度;大令用筆外拓而開廓,故散朗而多姿”①。在諸多論述中,唐人張懷瓘的品評較為細致,他分各種字體對“二王”做出了評判,并且闡發(fā)了各自的審美特征。張懷瓘特別推重王獻之的行草書,他說“子敬才高識遠,行草之外,更開一門”(《書議》)。如果這個結論成立的話,那么王獻之究竟在何種意義上“更開一門”?這需要結合相關文獻與作品來進行分析。
在張懷瓘的諸種著述中,有多處涉及對“二王”書法的評價和比較②。張懷瓘的品評有總有分,“分”是對各種字體分別品評,“總”是建立在各體品評基礎上的宏觀判斷。
總體來看,張懷瓘尊崇王羲之,而以王獻之為略遜。如《書議》列舉“名跡俱顯”者十九人,而后特別稱揚王羲之,“惟逸少筆跡遒潤,獨擅一家之美,天質自然,風神蓋代”③,顯然以王羲之為集大成者?!稌鴶唷吩u價王獻之說“及論諸體,多劣于右軍。總而言之,季孟差耳”④,雖然“二王”皆窮微入圣,但王獻之畢竟稍遜于王羲之。
分別而論,則王羲之多種字體優(yōu)于王獻之,而在個別字體方面遜于王獻之。
對于楷書,《書斷》列神品三人,先后為鍾繇、王羲之、王獻之;《書議》列七人,王羲之居第一,王獻之居第四。王獻之的楷書為何遜于王羲之,《書斷》解釋說:“(王獻之)學竟,能極小真書,可謂窮微入圣,筋骨緊密,不減于父。如大字則尤直而少態(tài),豈可同年?!币簿褪钦f,王獻之的小字楷書不亞于王羲之,但是大字楷書比較遜色。
對于行書,《書斷》列神品四人,先后為王羲之、鍾繇、王獻之、張芝;《書議》列九人,王羲之居第一,王獻之居第二。
對于章草,《書斷》列神品八人,王羲之居第六,王獻之居第七;《書議》列八人,王羲之居第五,王獻之居第七。
至于八分書,《書斷》列王羲之入妙品,王獻之入能品。
以上各種字體,王羲之皆優(yōu)于王獻之,不過有以下兩個例外。
[東晉]王羲之 得示帖 紙本 日本宮內(nèi)廳三之丸尚藏館藏
[東晉]王獻之 奉對帖 拓本
其一,對于草書,張懷瓘早期認為“大王”勝過“小王”,而后期認為“小王”勝過“大王”。張懷瓘的傳世論著時間跨度較大,前后期的觀點難免有不一致之處,最為明顯的就是對王羲之的草書,先后有迥異的判斷?!稌鴶唷罚ㄆ鸩萦?24年,定稿于727年)列神品二十五人,其中草書三人依次為張芝、王羲之、王獻之。按張懷瓘“每一書之中,優(yōu)劣為次”⑤的說法,顯然他認為王羲之草書是勝于王獻之草書的。而《書議》(作于758年)列草書家八人,王獻之名列第三,王羲之竟然名列最后,張懷瓘對此解釋說:“人之材能,各有長短。諸子于草,各有性識,精魄超然,神采射人。逸少則格律非高,功夫又少,雖圓豐妍美,乃乏神氣,無戈戟铦銳可畏,無物象生動可奇,是以劣于諸子。得重名者,以真、行故也?!雹抟馑际峭豸酥拈L處在楷書、行書,而非草書,而王羲之的草書之所以不及張芝、嵇康、王獻之等人,是由于盡管“圓豐妍美”但乏于“神氣”,這正印證了張懷瓘標舉的“風神骨氣者居上,妍美功用者居下”⑦的品評標準。
其二,無論是早期還是晚期,張懷瓘始終認為王獻之的行草書是勝過王羲之的?!稌鴶唷吩疲骸拔ㄐ?、草之間,逸氣過也。”⑧《六體書論》云:“不真不草,是曰行書……逸少則動合規(guī)儀,調(diào)諧金石,天姿神縱,無以寄辭。子敬不能純一,或行、草雜糅,便者則為神會之間,其鋒不可當也,宏逸遒健,過于家尊。可謂子敬為孟,逸少為仲,元常為季?!雹帷稌馈吩疲骸叭缧⊥鯐F合作者,若藳、行之間有與合者,則逸氣蓋世,千古獨立,家尊才可為其子弟爾?!雹?/p>
《書斷》所說的“行、草之間”與《書估》所說的“藳、行之間”為同義語。藳書,在歷史上有不同的理解,而在張懷瓘這里,藳書就是草書,所謂“藳亦草也”。在他看來,草書得名是因為源于起草,而起草的那個本子就是藳(今人亦有“草稿”之稱),“草”和“藳”并無異致,只是分別強調(diào)起草的行為和起草的結果罷了,所以在張懷瓘的筆下,“草書”和“藳書”只是同一種字體的不同稱呼?!靶小⒉葜g”(或“藳、行之間”)是王獻之書法的優(yōu)勝之處,這種書寫形式在《六體書論》中也被描述為“行、草雜糅”。
“行、草之間”或“行、草雜糅”是王獻之勝出其父之處,也是他自覺地進行探索的結果?!稌鴶唷?、《書估》和《書議》皆記載了王獻之少年時和其父的一段對話,三處記載大同小異:
獻之嘗白父云:“古之章草,未能宏逸,頓異真體。今窮偽略之理,極草縱之致,不若藁、行之間,于往法固殊也,大人宜改體?!保ā稌鴶唷罚?/p>
子敬年十五六時,常白逸少云:“古之章草,未能宏逸,頗異諸體。今窮偽略之理,極草縱之致,不若藳、行之間,于往法固殊,大人宜改體。”逸少笑而不答。(《書估》)
子敬年十五六時,嘗白其父云:“古之章草,未能宏逸。今窮偽略之理,極草縱之致,不若藁、行之間,于往法固殊,大人宜改體。且法既不定,事貴變通,然古法亦局而執(zhí)。”(《書議》)
在王獻之的向往中,草、行之間的優(yōu)勢在于“宏逸”,在于兼具“偽略”與“草縱”的特征。
“宏逸”或有二解:一為并列結構,宏大、超逸之謂。張懷瓘《六體書論》“行書”條稱王獻之“宏逸遒健,過于家尊”,便是這種用法。前人辭例則有晉葛洪《抱樸子·辭義》:“夫文章之體,尤難詳賞……其英異宏逸者,則網(wǎng)羅乎玄黃之表;其拘束齷齪者,則羈紲于籠罩之內(nèi)。”二為動賓結構,發(fā)揚逸氣之謂。張懷瓘《書斷》“行書”條后附王珉《行書狀》,其中有句云“偉字挺特,奇書秀出。揚波騁藝,馀妍宏逸?;⒕狲P跱,龍伸蠖屈”,遣詞對仗,可知“宏逸”為動賓結構。兩種用法皆可通,而且皆曾出現(xiàn)于張懷瓘關于行書的論述或引述中,所以付諸闕如,不做取舍。
“偽略”即變化而簡易。偽,通“譌”?!稌鴶唷愤@樣解釋行書:“案行書者,后漢潁川劉德升所造也,即正書之小譌。務從簡易,相間流行,故謂之行書。”“譌”今又作“訛”,有變化之意。說行書為“正書之小譌”,意即行書相對于楷書有所變化。而“偽略”之“略”,則對應于引文中的“務從簡易”。由此可見,“偽略”容納了變化(“正書之小譌”)、簡易(“務從簡易”)兩種屬于行書的特性。
“偽略”是行書的特征,“草縱”(率意放縱)則是草書的特征。王獻之致力于“藳、行之間”,則試圖將這兩種品質融為一體。
“窮偽略之理,極草縱之致”是王獻之的自覺追求,而他也的確實現(xiàn)了這樣的目標。張懷瓘在引述王獻之與其父談論“稾、行之間”的這段話之后,進一步評價說:
子敬才高識遠,行草之外,更開一門。夫行書,非草非真,離方遁圓,在乎季孟之間。兼真者,謂之真行;帶草者,謂之行草。子敬之法,非草非行,流便于草,開張于行,草又處其中間。無藉因循,寧拘制則;挺然秀出,務于簡易;情馳神縱,超逸優(yōu)游;臨事制宜,從意適便。有若風行雨散,潤色開花,筆法體勢之中,最為風流者也。逸少秉真行之要,子敬執(zhí)行草之權。父之靈和,子之神俊,皆古今之獨絕也。
及其業(yè)成之后,神能獨超,天姿特秀。流便簡易,志在驚奇,峻險高深,起自此子。然時有敗累,不顧疵瑕,故減于右軍行書之價??芍^子為神俊,父得靈和。
張懷瓘是在明確的字體分類意識下進行“二王”書法之比較的。行書是居于真書(楷書)和草書之間的一種字體,行書本身又有不同的種類,兼有真書的稱作“真行”(即“行楷”),帶有草書的稱作“行草”。王獻之所擅長的便是行書中的行草,這種寫法“流便于草,開張于行”,即比純粹的草書要流便,比純粹的行書要開張?!傲鞅阌诓荨?,似乎不易理解,因為草書本來就是最為流暢、便利的字體,為何說行書和草書雜糅反而比草書更流便?有學者因此迂回地解釋為“流便近于草書”。其實這里的“流便”,強調(diào)的就是行書“務從簡易,相間流行”(《書斷》)的特征。行書與草書各有其難亦各有其易,作為“正書之小訛”的行書,本來就有比草書便捷易行之處。從句式上看,張懷瓘在論述“飛白”時亦有類似的表達:“衛(wèi)恒祖述飛白,而造散隸之書,開張隸體,微露其白,拘束于飛白,瀟灑于隸書,處其季孟之間也?!毙l(wèi)恒的“散隸之書”比飛白書拘束,比隸書瀟灑,處于飛白、隸書二者之間,正像行草書處于行書和草書之間一樣。
在張懷瓘看來,就行書而言,王羲之擅長的是“真行”(行楷),而王獻之擅長的是“行草”;二人的風格也各異,王羲之“靈和”而王獻之“神俊”。
“真行”與“行草”皆屬行書這一大的類別,“二王”各有所擅,本應分庭抗禮,但為何《書斷》與《書議》在討論行書時,皆將王羲之列在王獻之之前呢?《書估》對王獻之行草的評價給出了答案:“流便簡易,志在驚奇,峻險高深,起自此子。然時有敗累,不顧疵瑕,故減于右軍行書之價?!奔热煌醌I之“志在驚奇”,書風“峻險高深”,則難免時有瑕疵,不能像王羲之的真行那樣無懈可擊。與“二王”其他各體的比較不同,行書的比較是在更為細密的分類下進行的。對于“真行”,王獻之不及王羲之;對于“行草”,王羲之不及王獻之。考慮到王獻之的行草時有瑕疵,所以行書一體位列王羲之之后。
張懷瓘認為王羲之的“真行”勝過王獻之,這一點似乎不難理解,因為倍受崇奉的《蘭亭序》就是一件行楷作品。值得進一步考察的是“行草”,王獻之的“行、草雜糅”是否就是一件作品中同時容納了行書和草書?如果僅僅是這樣,王獻之還并不足以“更開一門”,因為王羲之的很多信札都是行書和草書并用的,比如傳世墨跡《喪亂帖》《二謝帖》《得示帖》《頻有哀禍帖》皆是如此。那么,王獻之的行草書究竟在何種意義上有了新的拓展?張懷瓘并沒有給出詳細的解釋,這需要結合“二王”的傳世作品來進行分析。
既然稱為“行草”,必是將行書與草書合為一體。若要了解王獻之在行草書方面究竟有什么特別之處、優(yōu)勝之處,還需要對行、草相合的方式有明晰的認識。啟功在一則題跋中比較了《張猛龍碑》與《九成宮醴泉銘》,其中提到“混合”與“化合”兩種方式,對于探討行草書的問題頗具啟發(fā)性:
古之銘石書,多故求方整,以示莊嚴,遂即形成相傳之刊刻體。而簡札書中手寫體之彈性美,往往不可得見。其方不至于板滯,圓不失其莊嚴,每筆每字,時方時圓,或方或圓,相輔而成者,惟此碑得其妙。但仍是混合體,而非化合體。至唐之《醴泉銘》,則如鹽入水,融合無間??腆w與手寫體統(tǒng)一,莊嚴美與彈性美統(tǒng)一,故真書中,銘石之作,《張猛龍碑》為小成,《醴泉銘》為大成。
啟功談的是莊嚴之美與彈性之美的結合,在形式上則表現(xiàn)為方與圓的結合。結合的情形有兩種:一種是時而方、時而圓,有的方、有的圓,即可以明確地將方、圓兩種因素離析出來分別指認;另一種則像鹽溶化在水中一樣,雖然可以意識到其中有鹽、有水,卻難以分別指出此為鹽、彼為水。前一種情形為“混合”,后一種情形為“化合”。
行草書中行書與草書的結合其實也有混合與化合兩種情形。
所謂混合,就是在一件書跡中,有的字是行書,有的字是草書。比如王羲之的傳本墨跡《得示帖》就是典型的例子,“得示”“明日出”“觸霧故也”“不”“散”等字是行書,而“知足下”“亦劣劣”“行”“遲”“頓首”等字是草書,皆可清晰地指認出來。行書字形和草書字形混合在一起,在“二王”的傳世書跡中皆是常見的現(xiàn)象。
還有一種混合的情形是,一個字形中,一部分是行書的寫法,一部分是草書的寫法,比如王獻之《姊性帖》(《淳化閣帖》卷九)中的“長”字、《十二月帖》(《寶晉齋帖》)中的“還”字,都是上半部分用行書的寫法,下半部分用草書的寫法。這種情形不常見,即使在王獻之那里也是少量的。
所謂化合,就是用草書的筆意書寫行書的字形,這樣,在一個字中就同時具備了行書的因素和草書的因素。同樣是行書,有的行書作品用筆接近于楷書,比如《蘭亭序》;有的行書作品用筆接近于草書,比如顏真卿《祭侄稿》。在這種意義上,也可稱前者為行楷,后者為行草。這種化合意義上的行草書,在王羲之與王獻之的傳世書跡中同樣是常見的。仍以王羲之《得示帖》為例,其中的“不”“故”“散”等字雖然是行書的字形,但是所運用的筆法和草書的筆法是非常接近的。在混合的意義上,需要通觀全幅來判斷一件作品是否為行草。而在化合的意義上,可以通觀全幅的主要用筆特征來判斷一件作品是否為行草,也可以通過一個字的用筆特征來判斷這個字是否為行草,如果這個行書字形是以接近草書的筆法來書寫的,便可以將其稱為行草字形。無論是在混合的意義上還是在化合的意義上,《得示帖》都是一件典型的行草書作品。
問題在于,無論是行、草的“混合”還是“化合”,王羲之都已有精熟的運用,那王獻之的行草何以被視為“更開一門”呢?
通過對王獻之行草書的分析,可以看到王獻之在兩個方面有了進一步的拓展:其一是在化合的層面進一步強化了草書的筆意,其二是在混合的層面既強調(diào)了行、草的協(xié)調(diào),又強調(diào)了行、草的反差。
在化合的層面,王獻之在行書中進一步強化了草書的筆意。在闡述這個觀點之前,首先需要對草書的筆法特征有所說明。
若論草書的用筆與楷書、行書有何區(qū)別,那就是特別強調(diào)“使轉”,即或直或曲的行筆路線。相較于楷書、行書,草書有自身獨特的行筆路線,而且草書的創(chuàng)作也特別注重直、曲、轉、折等路線的變化。啟功曾經(jīng)用慢車與快車的比喻來說明行書的行筆路線,“譬如火車,慢車每站必停,可比楷書;快車有些站可以不停??燔囯m然有不停的站,但不能拋開中間的站,另取直線去行車”。由此可見,行書的行筆路線與楷書還是比較接近的,恰可謂“正書之小訛”。與此不同,草書的行筆路線相對于楷書有了更大的變化,已經(jīng)不是同一路車的慢車與快車的區(qū)別,而是這一路車與那一路車的區(qū)別了。
孫過庭說:“真以點畫為形質,使轉為情性。草以點畫為情性,使轉為形質。草乖使轉,不能成字;真虧點畫,猶可記文?;鼗ルm殊,大體相涉?!笔罐D和點畫,分別強調(diào)了筆形的路線和姿態(tài),二者構成了筆形的全部內(nèi)容??瑫墓P形,更為突顯的是姿態(tài),橫豎撇捺每一筆皆有不同的模樣;而草書的筆形,更為突顯的是行筆的軌跡。當然,楷書中的曲直變化與草書中的姿態(tài)同樣是重要的,它們具有表現(xiàn)“性情”的價值。
以草書的筆意來書寫行書,“二王”都有深入的探索。相較之下,王獻之將草書的使轉方式更大程度地融入了行書。以《淳化閣帖》卷九所刻王獻之《奉對帖》為例,這是一件典型的“作行如草”的作品。比如帖首的“雖奉對積年”,其中只有“積”字是草書,其它幾個字都是行書,但是運用了純熟的草書筆法進行書寫??梢钥闯觯瑺拷z和實筆的界限變得模糊,而且由于牽絲和實筆融為一體,行筆的軌跡也顯得異于常規(guī);由于行筆軌跡更加靠近草書的使轉,所以結字也產(chǎn)生了變化,字與字之間的關系也更為緊密了。筆畫與筆畫間的牽絲參與了結字,字與字之間的牽絲參與了章法。正因如此,王獻之的行草書不僅更草,也更狂了。就像一種化學實驗,王獻之將更為鮮明的草書筆意注入行書的字形之中,產(chǎn)生了異乎尋常的化學反應,獲得一種新奇的藝術趣味,誠如張懷瓘所評:“情馳神縱,超逸優(yōu)游;臨事制宜,從意適便,有若風行雨散,潤色開花,筆法體勢之中,最為風流者也?!背斗顚μ分猓洞净w帖》所刻《愿馀帖》《阮新婦帖》《諸愿帖》,以及《寶晉齋帖》所刻《十二月帖》等都鮮明地體現(xiàn)了作行如草的特征。
在傳世王羲之諸帖里,其實也有一些特別強化了草書筆意的,比如《淳化閣帖》卷六中的《靈柩垂至帖》《嫂安和帖》《宰相安和帖》。這幾件作品是否為王羲之所書是有爭議的,米芾以為真,黃伯思則以為偽。帖中字形多為行書,但運筆之連貫與草書是接近的,一兩筆即可寫完一個字甚至多個字,極大地減少了筆毫提離紙面的次數(shù)。盡管如此,運貫于其中的草書筆意還是不如王獻之的行草書強烈,行筆仍然比較嚴格地遵從行書書寫的常規(guī)路線,牽絲與實筆之間的從屬關系也是比較明確的,牽絲對字形、章法發(fā)生的影響也并不劇烈。
正是因為王獻之打破常規(guī),用更為接近草書的筆法改造常規(guī)的行書寫法,所以也就難免“時有敗累,不顧疵瑕”。這種有奇趣而又難免瑕疵的特征不僅表現(xiàn)在王獻之的行草中,也突出地表現(xiàn)在深受王獻之影響的傅山的作品中。王鐸與傅山皆取法“二王”法帖,他們也都在探索行書中的連綿之趣,不過王鐸的行草書更為接近王羲之,而傅山的行草書更為接近王獻之。傅山的行草書有很多新奇的運筆軌跡,造成這種新奇的原因也正是在行書中更多地借用了草書的使轉方式。
正因王獻之在行書的字形中極大地強調(diào)了草書的筆意,所以當行書和草書混合在一起時,它們是渾然一體的。就像《奉對帖》,完全是一個連貫的整體,只有通過細致的觀察和判斷,才能意識到原來里面有行書,也有草書。
強化行書中的草書筆意,從而讓行書和草書相互接近乃至渾然一體,這只是王獻之行、草混合的一種方式。在很多作品中,他不僅強調(diào)行、草的一致,而且通過將部分行書寫為行楷而強調(diào)反差。比如《淳化閣帖》卷九的《授衣帖》,起首的“獻之死”三字是草書,連貫而下,富有動態(tài);之后的“罪”字是一個行書字形,接近于楷書,字形也較為平正,呈現(xiàn)為靜態(tài);之后的“授衣”二字為行書,不過接近草書筆法,它們和開頭的“獻之死”三個草書字形在節(jié)奏上完全是相呼應的。這個靜態(tài)的行書“罪”字,一方面和前面的草書字形產(chǎn)生了反差,一方面和后面的行草字形產(chǎn)生了反差。通篇看去,動態(tài)和靜態(tài)的轉換構成了整幅的書寫節(jié)奏。張懷瓘說:“大率真書如立,行書如行,草書如走,其于舉趣蓋有殊焉?!蓖醌I之的這件作品給人的感覺,就是忽而停,忽而行,忽而奔跑,而且轉換的時候往往沒有緩沖。王羲之的行草書中也有豐富的節(jié)奏變化,不過王羲之的行草書更像是跑道上的長跑運動員,有時平穩(wěn)地跑,有時加速,有時沖刺。而王獻之的行草書更像是足球場上的球員,忽而疾馳,忽而急停,節(jié)奏的變化更為劇烈。這種節(jié)奏變化并不純粹是通過書寫速度的變化實現(xiàn)的,行楷、行草、草書之間的轉換也是重要的手段。
《授衣帖》的節(jié)奏轉換是比較頻繁的,“動——靜——動——靜”的變化貫穿始終,王獻之的很多作品都體現(xiàn)了類似的變化,如《淳化閣帖》中的《鵝還帖》《諸女帖》等。而另有一些作品構成一種大開大合的轉換節(jié)奏,刻于《寶晉齋帖》的《十二月帖》最為典型。起首的“十二月”是行楷,寫得凝重穩(wěn)健,“割”字依然保留了行楷的節(jié)奏,然而從末筆開始,轉換到一種以痛快連綿為主導的節(jié)奏里,直至結尾。米芾《書史》評曰:“此帖運筆如火筯劃灰,連屬無端末,如不經(jīng)意,所謂一筆書,天下子敬第一帖也?!边@件作品連貫性極強,似乎只見連綿不見起止,正是極大地強調(diào)了使轉的作用。該帖猶如“一筆書”,但并非一件純粹的草書作品,而是行、草雜糅,在“極草縱之致”的同時亦能“窮偽略之理”。王獻之并不是簡單地用行楷字形表現(xiàn)靜態(tài),用草書字形表現(xiàn)動態(tài),而是用行草字形和草書字形共同表現(xiàn)動態(tài)。這樣做,除了在運用上方便易行之外,還能構成繁和簡的差別。帖中的“相”“復”“慟”“甚省”“慶等”諸字,皆為行書,運筆繁復,和一些草書字形以及筆畫較少的行書字形(如“復不得”)構成了對比。通覽全篇的布局,有的區(qū)域繁而密,有的區(qū)域簡而疏,茂密與空靈相得益彰,這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行、草雜糅。
[東晉]王獻之 授衣帖 拓本
綜上可見,王獻之的“更開一門”,不能簡單地理解為將行書和草書混合在一起,也不能簡單地理解為在行書中化合了草書的筆意。關鍵是要看到,王獻之的行、草混合與化合究竟有何獨到之處。
王獻之的“行、草雜糅”在兩個層面上不同于王羲之。在化合的層面,王獻之進一步強化了行書中的草書筆意,汲取了草書的使轉方式。在混合的層面,王獻之的行草字形和草書字形更為協(xié)調(diào)一致,又通過行楷字形和行草字形、草書字形的對比產(chǎn)生了巨大的反差。行書是處于楷書和草書之間的字體,這一中間地帶可以容納多種可能的書寫風格。在楷、草兩端之間,王獻之并不滿足于那個溫和的地帶,而是讓行書盡可能地向兩端靠近,它們和兩端進行了極大的化合,分處兩端的字形也形成了極大的反差。無論是化合,還是反差,都像是一種書寫的探險,雖然有時難免瑕疵,但也常能收獲新奇而險峻的審美意味。而這新奇險峻的風格,確屬王獻之的開創(chuàng),正如《書估》所云“流便簡易,志在驚奇,峻險高深,起自此子”。
注釋:
①[元]袁裒《評書》,[清]王原祁等《佩文齋書畫譜》卷十,中國書店影印掃葉山房本,第二冊,1984年,第264頁。
②張懷瓘的品評并不僅僅針對“二王”,而是廣泛地討論書法史上的諸多典范書家。本文只論“二王”之比較,暫不考慮其他方面,如鍾王之比較。
③[唐]張懷瓘《書議》,《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年,第145頁。
④[唐]張懷瓘《書斷》,《歷代書法論文選》,第181頁。
⑤[唐]張懷瓘《書斷》,《歷代書法論文選》,第174頁。
⑥[唐]張懷瓘《書議》,《歷代書法論文選》,第147頁。
⑦[唐]張懷瓘《書議》,《歷代書法論文選》,第146頁。
⑧[唐]張懷瓘《書斷》,《歷代書法論文選》,第181頁。
⑨[唐]張懷瓘《六體書論》,《歷代書法論文選》,第213頁。
⑩[唐]張懷瓘《書估》,《歷代書法論文選》,第15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