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彡
“轉行”
至今,94歲的劉建繁,還保留著一個習慣:每天午后踱步到窗前,抬頭久久仰望天空,希冀與空中馳騁翱翔的飛機有一場邂逅。作為中國人民解放軍空軍成立后國家培養(yǎng)的第一批飛行員,在大半個世紀里,他始終與藍天緊密相連。
劉建繁出生在山東淄博一普通農(nóng)戶家,16歲參加革命后,從抗日戰(zhàn)爭到解放戰(zhàn)爭中的孟良崮戰(zhàn)役、淮海戰(zhàn)役,劉建繁跟隨部隊一路打到福建。
1949年,中國人民解放軍組建空軍,首先就是從陸軍挑選飛行員。身在福建的劉建繁有幸成為一份子,他帶著介紹信趕到長春航空學校,從幾千名候選戰(zhàn)士中脫穎而出,成為航校學員。
陸軍“轉行”開飛機、放下步槍學原理并非易事,哪怕他是參加過抗日戰(zhàn)爭和解放戰(zhàn)爭、戰(zhàn)斗經(jīng)驗豐富的22歲“老兵”,也得從零開始。
劉建繁沒上過學,文化課是戰(zhàn)斗間隙部隊文化教員教的。當時形勢很緊張,軍隊又急需飛行員,大家必須進行速成文化補習,從四則運算和ABC教起,半年突擊后大致達到初中文化水平。
因為都是零基礎速成的,所以學習過程很吃力。又因為普遍文化底子弱,學習期間,很多老戰(zhàn)友都被動放棄了。
學完文化知識,還有更難的飛行課程在等著他。1950年底,劉建繁正式轉入空軍第六航校,開始進行飛行原理、發(fā)動機原理、氣象學等必需課程的學習?!鞍滋炻犂蠋熤v原理,晚上睡覺做夢都在想如何才能讓飛機飛上藍天?!眲⒔ǚ闭f,起初總聽老師說當看到天地線時就要拉起飛機,可學員都不理解什么是天地線。后來上了飛機實際操作才恍然大悟,原來就是遠處天地相接的那條線。
1951年1月,劉建繁被編入空15師43團第三大隊,進駐安東大孤山機場參加抗美援朝。這時,他已在長機的帶領下學習了編隊和實戰(zhàn)。
“速成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且只能教基本技術?!眲⒔ǚ被貞涍@段歷程時,堅定的神情中仍有一絲擔心。參戰(zhàn)前,他更多的是拿著飛機模型在地面與戰(zhàn)友一起比畫,而在朝鮮戰(zhàn)場需要駕駛的米格-15,此前,他也僅僅飛了不到15小時。
但前方已然等不起。1200多架敵方戰(zhàn)機盤踞天空,中朝軍隊在地面一舉一動皆受制于人。為打破嚴重被動局面,首批中國“雛鷹”1951年毅然飛向戰(zhàn)火彌漫的朝鮮天空。
不是英雄
在戰(zhàn)爭中學習戰(zhàn)爭,雛鷹要交的“學費”有很多。
“我們起飛和落地時都要面對敵軍的高射炮,一不小心就會被擊落,我們的米格-15在儲油方面也不如敵軍的‘挑油擔子F-82型戰(zhàn)斗機?!眲⒔ǚ狈浩饻I光,語氣變得沉重起來,“戰(zhàn)友們有的跳傘后未及時打開降落傘,有的跳傘落入水庫中救援不及時犧牲,還有在空戰(zhàn)中被擊落失蹤……約有1/3的戰(zhàn)友血灑長空?!?/p>
隨著作戰(zhàn)經(jīng)驗的積累,志愿軍越來越注意揚長避短,戰(zhàn)友也在不斷創(chuàng)造奇跡,敵方空軍甚至開始有些“抵觸”與志愿軍作戰(zhàn)?!耙皇且驗槲覀兇蛳铝藥准軕?zhàn)機,他們都是有寶貴作戰(zhàn)經(jīng)驗的老兵,敵方不想要無謂的犧牲。另一個是作戰(zhàn)時我們不怕死,一看形勢不對,就開著飛機去撞,哪怕一換一也是值得的?!?/p>
除了視死如歸,志愿軍長機和僚機間的出色配合,也讓敵軍十分忌憚?!啊L僚機如夫妻,即作戰(zhàn)中僚機掩護長機,長機要主動照顧僚機。那時十分講究集體的勝利,救援一個戰(zhàn)友,比自己擊落一架敵機更光榮?!?/p>
劉建繁所在的團主要負責保護小豐滿發(fā)電站,防止其遭受空中轟炸。他駕駛的就是僚機。
“起飛后,僚機要跟在長機之后,觀察有沒有敵機來進攻。當長機沖到敵軍機群里,僚機要在后面打擊圍攻的飛機,為長機保駕護航?!眲⒔ǚ泵鞒鲆惶妆Wo長機的方法,“炮彈發(fā)射后都是往下走的,我要是平移著打,往往就會打到長機。所以我就駕駛飛機來個側翻,讓敵機處在一個腹背受敵的位置,它就不敢動了……說起來簡單,在空中靈活駕駛龐然大物,真的很難。”憑著一股子勇敢,每次遇見敵機都抱著“撞死拉倒”的信念,劉建繁拼命地保護自己的長機,保衛(wèi)著祖國。
在整個抗美援朝戰(zhàn)役期間,劉建繁沒有讓他的長機被敵機打傷。他所在的空15師共作戰(zhàn)76次,擊落、擊傷敵機67架,不斷地刷新著戰(zhàn)績……
“我不是英雄,我也沒擊落過敵方戰(zhàn)機。好僚機就是保護好長機,這點我做到了?!眲⒔ǚ闭J真地說,眼中透著堅定,至今,他還清晰地記得自己所保護的長機的名字。
托舉
戰(zhàn)爭結束后,劉建繁隨部隊回到空軍基地繼續(xù)訓練。剛剛走過“從修理飛機到仿制飛機階段”的中國航空工業(yè),也開始將自行研制飛機提上日程。
一架新機的誕生必須經(jīng)過論證、設計、試制和試飛4個階段。試飛,是指在真實大氣條件下對飛行器、航空動力裝置、機載設備和系統(tǒng)進行的各種試驗,貫穿于航空技術和產(chǎn)品發(fā)展的始終。駕駛新機挑戰(zhàn)性能極限的試飛員也因此被稱作“刀尖上的舞者”,經(jīng)過他們的試飛,新機才能獲得通向藍天的許可證。
可見,年輕的新中國想真正走向航空工業(yè)強國,試飛事業(yè)是必不可少的。那時,縱觀上下5000年歷史,尚沒有過國家級飛行試驗研究機構的先例。
于是藍圖初現(xiàn)——1957年,我國組建中國人民解放軍空軍第一試飛大隊,兩年后,航空工業(yè)試飛中心悄然誕生……新中國換羽重生,成為繼美、蘇、英、法之后,世界上第五個擁有獨立飛行試驗機構的國家。
“剛開始,連加油車都沒有,只能拿著臉盆,一盆一盆打到加油口里面去?!北藭r的劉建繁已任空軍第一試飛大隊副大隊長,并成為中國第一代試飛員,回憶起“一窮二白”的艱苦創(chuàng)業(yè)時期,他感慨萬千。
1958年,劉建繁來到有著中國殲擊機搖籃之稱的沈陽112廠,即沈陽飛機制造廠(以下簡稱沈飛),從事殲擊機試飛工作。在中國航空史上,第一代噴氣式戰(zhàn)斗機殲-6,讓中國航空業(yè)在世界舞臺上揚眉吐氣,其中,殲-6-2和殲-6-3的試飛和定型工作,便是由他完成的。
試飛員與普通飛行員最大不同的是,他們所駕駛的飛機從未有人飛過。所以,電影《沖天飛豹》的導演曾說過,在和平年代,試飛員是離死亡最近的軍人。
“一次試飛時,由于工人的疏忽,把一個扳手落在發(fā)動機艙里,飛機上一定高度后,扳手被抽到發(fā)動機里,導致發(fā)動機工作失靈?!彪m然不怕死是一名試飛員不可動搖的信念,但每回想曾經(jīng)歷的險情,劉建繁仍心有余悸。
還有一次,劉建繁駕駛飛機剛爬升到7000米時,鑲在座艙前方的總警告燈突然亮起,同時,一旁的紅色警告燈也閃了起來,瞬間,“嘭”的一聲巨響,座艙蓋突然被掀掉,一股強大的氣流重重地將他推向座椅靠背,使他動彈不得,頭、耳、眼睛立刻脹痛難忍,渾身上下像被撕裂,隨之,無線電波被迫中斷……劉建繁才明白,這是死神對他的又一次“挑釁”,他需要格外冷靜。
按理,試飛員遇到此類特殊情況,完全可以跳傘,但劉建繁不愿那樣做,他用力拉下風鏡,緊貼儀表板,拉桿上升高度,采用減小速度的辦法來減少強氣流沖擊。10多分鐘后,飛機安全降落在跑道上。走出機艙,劉建繁平靜地報告:“座艙蓋爆了?!?/p>
孩子們卻不理解:第一反應為什么不是跳傘保命,而是保飛機?
“試飛員屁股底下的新機,帶著寶貴的科研數(shù)據(jù),一旦掉下來,損失的是幾年甚至幾十年國防工業(yè)成果,失去的很可能是一代飛機。況且咱這也不是硬拼,是需要智慧的。如果爸爸真發(fā)生意外,不要哭,因為那很光榮,你要感到自豪?!眲⒔ǚ比绱私逃⒆?。
試飛是在真實條件下,探索驗證未知和已知的航空現(xiàn)象,充滿風險。天空并非是人類的領地,一旦闖進大氣層,它就臉色陡變,溫柔的白云變成礁石,無形的氣流會變成陷阱,雨滴變成槍彈,冰雪變成殺手。何況,隨試飛員登天的還是未定型的飛機。可以毫不夸張地說,試飛事業(yè)的歷史是一部探險史,每一頁都寫著4個字:挑戰(zhàn)死亡。
由此也不難理解,為什么國外的試飛員在首飛一種新型飛機后,作為一種終身的榮譽,就不再試飛同型號的飛機,且可獲得享用終生的豐厚報酬。我國的試飛員,往往完成首飛后,還繼續(xù)在該新型戰(zhàn)機上完成一個又一個試飛科目,一次又一次飛出新型戰(zhàn)機的優(yōu)越性能和品質。
由此更不難理解,為什么在不長的時間里,中國航空事業(yè)會讓世界如此刮目相看。
最后的執(zhí)拗
1982年,我國航空史上年紀最大的試飛員,55歲的劉建繁正式退出現(xiàn)役。在中國航空博物館和沈飛航空博物館里,已退出中國空軍裝備序列的殲-6型戰(zhàn)斗機旁,殲六三的首席試飛員劉建繁的名字閃閃發(fā)光。
然而,脫下軍裝,對于半生戎馬倥傯的他來說是殘酷的??煽v使歲月難忘,生活終究還要繼續(xù),劉建繁能做的是依舊堅持到大院參與體能訓練,這是他“抵抗”離開試飛戰(zhàn)線的最后執(zhí)拗。
“離得越近,越不舍??赏艘垡彩恰睿鳛檐娙?,他的天職就是服從命令?!眲⒔ǚ遍_始強迫自己愛上享受生活。為了“分散”注意力,他加入沈陽冬泳隊,成為一名冬泳愛好者。
其實愛上冬泳并非偶然。因為在冰天雪地中挑戰(zhàn)低溫,那種與自然較量的情境,好似讓他又回到了戰(zhàn)場,沖上藍天。每年隆冬臘月,劉建繁都會赤膊上陣,扎入冰冷的河水里,刺骨的感官給他一股寧靜的力量,他越游越起勁兒,仿佛在尋找著什么,想抓住些什么。
后來,他還參加了騎行越野隊,和騎友穿過河北、湖北,翻越秦嶺,駛至川蜀大地。最遠的一次,他們騎行跋涉近4000公里,從沈陽出發(fā)一路向西,騎行到達新疆。在路上的日子,沒有人知道他曾經(jīng)是誰,但看到了日新月異的祖國,劉建繁卻從心底更加慶幸他曾經(jīng)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