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文平

“神存富貴心陶然，詩文歌誦舞蹁躚。疏食飲水傳世久，尋常人家有清歡?！边@是全國最美家庭孫守云家庭的文學宣言。

2021年8月2日，黑龍江大學文學院教授林超然突然接到母親孫守云的電話：“兒子，我又有一個題目，你看行不行？”原來，前一天是建軍節(jié)，老伴林修文在他們的家庭公眾號上發(fā)了一篇文章《記得兩次行軍》，她也想發(fā)一篇，“我可不能輸給老頭子”！年近80的父母在寫作道路上你追我趕，這種精神讓林超然既欽佩又欣慰。

文學從家庭起飛，古稀老人逆襲寫作

今年79歲的孫守云是黑龍江省綏化市望奎縣人，和老伴林修文育有一女三子。女兒林建華雖在望奎安家，但距離娘家10多公里;大兒子林超然在哈爾濱工作;二兒子林建民在浙江一所私立學校當老師，小兒子林建勛是黑龍江省大興安嶺地區(qū)呼瑪縣白銀納鄂倫春民族鄉(xiāng)中心校的老師。隨著兒女們各自成家，本來熱鬧的一家人只剩下孤獨的老兩口朝夕相對。

兩位老人最高興的就是過年那幾天，兒女們全家回來團聚。煎炒烹炸后，大家圍坐餐桌前品嘗美食;歡聲笑語中，你一言我一語地聊家常。孫守云非常珍惜和子女們相處的時光。可隨著歸期臨近，她開始偷偷抹眼淚。每次面對別離，全家人都要經受一次心理上的折磨。

2018年春節(jié)，當全家人再次團聚時，大兒子林超然提議：“我們不能時刻守在父母身邊，不如用寫作的方式來精神聚餐?！彼麆?chuàng)建了一個家庭公眾號，鼓勵全家人通過寫作來進行溝通，不限文體，不限思路，大家可以發(fā)揮自己的特長來書寫。

“我都快60年沒拿筆了，怎么寫文章？”母親孫守云第一個出來反對?！鞍职?，現(xiàn)在很多公眾號運行一段時間后就做不下去了，你這個能行嗎？”正在南開大學讀研究生的女兒林日暖也心存質疑。動員半天，只有林超然姐弟4人積極響應。

“那從我們老林家人開始，公眾號的名字就叫‘林記出品。我們帶頭，希望大家以后都參與進來?！绷殖徽f干就干，于2018年1月22日發(fā)了第一篇文章《沒有紙質情書的日子，我們如何證明愛情》：

“我和妻一直堅持給對方寫信，粗算一下大概不少于一百萬字吧。這一處記的是歡喜，那一處寫的是惆悵;這一封是說理性，那一封是談感受……那是兩個心靈波動的清晰留痕……”

林超然夫妻的愛情故事真摯動人，引得眾姐弟感慨萬千。

隨后，兩個弟弟相繼在家庭公眾號上發(fā)表文章?！跋氘敵酰齻€弟弟可是我看著長大的，他們能寫，我也能！”姐姐林建華不甘示弱，每天做完家務，就坐下來冥思苦想，構思文章。

“爸，您是全家的領袖，怎么能落后呢？”林修文雖然對寫作沒有興趣，但架不住兒子的鼓勵，勉為其難地完成一篇。

“媽，全家六口人，就剩您沒發(fā)表作品了。前幾天，您和我說起當年戒煙的經過，說得特別好，寫出來就是一篇文章?！绷殖唤o母親打電話催稿。

“我怎么能寫文章呢？簡直就是個笑話?！睂O守云越想越犯難。二兒子林建民當時正好在老家，趕緊出來解圍：“媽，您別著急，我?guī)湍??！彼屇赣H口述，自己用手機記錄整理，很快寫完一篇發(fā)給哥哥交差。

不一會兒，林超然打來電話把弟弟批評了一頓：“這篇稿子經過你‘加工了吧？這根本不像是咱媽寫的，老太太說不出這樣的話！平時，老太太講什么事總是有條有理，放心吧，你未必寫得過她。就讓媽自己寫，不會的字你告訴她一下就行，別的不許管！”

孫守云在一旁聽得一清二楚：“這小子哪是求我寫作，簡直是逼我寫作！”雖然很生氣，但是很少服輸的她還是拿起筆，寫了一篇《戒煙》：

“……我決定戒煙了。大兒子說：‘既然戒煙，這煙笸籮就沒用了，我去扔掉，免得您看見鬧心。我說：‘扔了吧。大兒子扔之前還不太放心，又問了幾次，我都說‘扔了吧。正是冬天，他不但扔了，還在凍地上把紙糊的煙笸籮摔個稀爛。孩子們在家，我忍了些天。等他們上學一走，家里空空蕩蕩，我像丟了魂兒一樣。我跑去把煙笸籮那些個碎塊兒都撿回來，一塊兒一塊兒地拼上，用麻線一針一針縫好，再里里外外拿紙糊上幾層，我又有煙笸籮了……”

煙笸籮是東北農村家庭裝煙葉的用具，孫守云通過這個小細節(jié)把自己戒煙的過程寫得栩栩如生，讓人忍俊不禁。令所有人沒想到的是，孫守云的文章發(fā)到公眾號上后得到很多好評，還有不少打賞和留言。最讓她激動的是，沒過多久，居然有報紙發(fā)表了這篇作品。

這下子，老人的寫作熱情頓時高漲起來，一發(fā)不可收。

遼寧的金常德教授評論孫守云的文章《三姊妹的婚姻》時寫道：“最從容的文字躍動，最暢快的情感流淌，像村邊那條清清的小河，沉靜、鮮亮，與陽光聊天。悠悠歲月中尋常百姓的尋常生活、尋?；橐?、尋常愛恨—過日子，內蘊的是咱老百姓的善良和情義，折射的是時代的風云和進步?！睙o數人的艷羨和點贊，讓她更加充滿動力，孫守云還被大家親切地稱為“網紅奶奶”。

艱難中求變，最好的教育是身教

看到這里，也許很多人會認為這位老人一定有很深的文化造詣，要不怎么能寫這么多文章？事實上，孫守云連小學二年級都沒讀完。

升入小學二年級后剛讀了58天，母親就因病去世了，12歲的她不得不輟學接手家務?！叭绻苌蠈W，我要一直讀到大學?？上В瑝焊鶅翰粫羞@個‘如果。”午夜夢回，輟學成了孫守云終身的遺憾。

盡管沒有機會到學校學習，孫守云卻喜歡看書。父親有幾位好友喜歡聽人讀書，之前，都是孫守云的姐姐讀給他們聽。姐姐出嫁后，父親便讓她來試試。孫守云很為難，因為很多字她都不認識。可禁不住長輩的鼓勵，她硬著頭皮接下這個任務。遇到不認識的字就按照意思順下去，即使讀得磕磕絆絆，叔叔們也聽得津津有味。

1962年，在家務農的孫守云和小學老師林修文結婚。三年后，按照當時政策，林修文去了離家2000多里的地方當兵，書信往來成了他和家人聯(lián)系的唯一方式。但是，公公和婆婆都不識字，收到信后，公公還要找人給兒子回信。時間一長，公公不好意思再麻煩人家。有一次，他把信拿回來，唉聲嘆氣道：“不識字太難了，怎么辦？”孫守云見狀，主動說：“我可以練字，等學會了給修文回信！”“寫字哪有那么容易！”公公對她沒有信心。

孫守云不肯放棄，“無論什么事，要做就做好”。早晨天還沒亮，她就起床在煤油燈下開始抄字，第一天抄50個，第二天抄100個。她白天干活兒，晚上練字，堅持兩個月后，竟學會2000多個漢字，給丈夫寫了第一封信。林修文收到信后很吃驚：“語言表達清晰，還沒有錯字，這樣的信我都寫不出來?！惫歉吲d壞了，直夸她了不起。

林修文復員后繼續(xù)做老師，工資不高卻特別忙，孫守云一人承擔起所有家務。隨著4個孩子的出生，她的生活更加忙碌。為了賺錢補貼家用，她除了下地干活兒，還養(yǎng)豬、孵鵝、編織籮筐……她學什么像什么，每件事都不落后于人。

偶有閑暇，孫守云喜歡為孩子們讀書?！都t樓夢》《水滸傳》等名著里的故事，每個孩子都耳熟能詳。正是在母親的影響下，4個孩子都非常熱愛文學。他們從小的娛樂方式是比賽背古詩，誰輸了就要幫家里多干活兒。

他們把父母的辛苦看在眼里，每個人都努力上進。有一次，村里放映電影，場地就在孫守云家的房后，“砰砰”“叭叭”的演員打斗聲不絕于耳。林超然起身把后窗關上，姐弟們繼續(xù)寫作業(yè)，沒有一個出去看電影。

憑借勤學不輟的精神，4個孩子中有3個考上了大學。有人問孫守云：“孩子們這么優(yōu)秀，你是怎么教育的？”孫守云總是直爽地回答：“我哪有空兒教育？”的確，她從來沒有說教過，但在孩子們心目中，母親的影響卻是深遠的。

孫守云一路引領孩子們成長，即使近80歲高齡，仍然敢于迎接挑戰(zhàn)，堅持寫作。

精神聚餐，“網紅奶奶”點燃創(chuàng)作激情

孫守云寫了幾篇文章后，發(fā)現(xiàn)自己每天早晨頭腦最清醒，便堅持凌晨4點起床寫作。林修文因為腦梗半身不遂，起床比較晚。有一次，孫守云寫一篇文章時有兩個字不會寫想問問老伴，她進屋看了幾次，他都沒醒。她又在客廳來回走了幾圈，臥室還是沒有動靜。

她急得直掉眼淚，干脆拿本書坐在臥室門口等。后來實在熬不住，竟然假裝咳嗽。林修文終于動了動，說：“咳嗽這么厲害，吃點藥吧！”“你醒了就好，我有字不會寫?！睂O守云趕緊扶老伴坐起來，幫他穿好衣服。

看老伴對寫作這么執(zhí)著，林修文深受感染，也開始早早起床寫作。就這樣，無數個清晨，兩位老人端坐在桌前，時而冥思苦想，時而揮毫潑墨。林修文半邊身子不靈便，無法用左手扶案。為了防止紙張滑動或戳破，孫守云準備了很多硬紙殼，讓他用一只手托著硬紙殼寫。

漸漸地，兩位老人成了“林記出品”的主筆，保持兩周更一篇公號文的頻率。見父母這么努力，兒女們也不好意思偷懶了，兒媳、孫子、孫女、外孫、外孫女都加入了寫作隊伍。

看到孫守云發(fā)表那么多文章，大兒媳高方的母親劉素賢連連稱贊：“大嫂，你可真厲害！”孫守云說：“大妹子，你的學問比我好，你要是出手可比我厲害多了，快拿起筆吧！”在她的鼓勵下，劉素賢也開始寫作。本來相隔遙遠來往不便的親家，因為寫作有了更多交流。去年母親節(jié)，劉素賢的一篇《婆母》感動了很多人：

“……婆母來的第二天早上，我還將醒未醒時就聽見她小聲叫我說：‘我沖了一碗雞蛋茶，快趁熱喝了吧。以后我每天給你沖一碗，補補身子。因為家庭變故，我從小沒在親生母親身邊長大，婆母的這碗雞蛋茶一瞬間暖遍了我的全身心……”

在她的帶動下，劉素賢的兒女也開始為“林記出品”寫文?？粗犖椴粩鄩汛螅旨覂号菭幭瓤趾?，筆耕不輟。

“在夜的深井/燭光與母親/一同開放/溫暖的剪影/落在墻上/劃痕歷歷在目/母親坐在微暗的炕沿/皴裂的手/靈活地穿針引線/目光穿過老花鏡/感情穿過狹小的針眼……”

這是小兒子林建勛寫的詩。二嫂阿蓉擅長朗誦，便把小叔子的詩錄成音頻，發(fā)布在公眾號上。優(yōu)美的詩歌配上深情的誦讀，更加有了韻味。

這一大家人互相支持、彼此鼓勵，漸漸有了惺惺相惜的感覺。阿蓉說：“沒想到家人們個個勤勉有才華，一切首先源于公公婆婆的偉大，其次是天道酬勤?！彼杏X與一群優(yōu)秀的人成為家人是一種幸運。

3個兒媳都很敬重孫守云，從婆婆的文字中，她們更加了解這位樂觀向上的母親。每次孫守云和兒子們通話，總是要和兒媳多說幾句，“我不想你，我想我兒媳”，弄得兒子們經常吃醋。

有人曾經問孫守云：“你家這么多孩子，有沒有鬧矛盾的時候？”孫守云有些“凡爾賽”地說：“他們哪有空兒吵架啊，都在忙著寫文章呢！”的確，大家雖然各自忙碌，但現(xiàn)在有一個共同的精神家園，從中感受歲月的安好，享受親情的撫慰，家人關系反而更加親密。2020年12月，孫守云家庭被全國婦聯(lián)推選為“全國最美家庭”。

這種精神聚餐的親情維系方式不僅影響了林家親戚，還讓很多朋友受到啟發(fā)。“林老師，你這個公眾號是怎么辦起來的？我想讓自己父母也來寫作！”同事們非常羨慕林超然一家。一位同事說，每次父母不管他忙不忙，總愛用雞毛蒜皮的小事“騷擾”他，他知道父母是因為太孤單。如果讓他們也學習寫作，生活不就充實了嗎？林超然非常愿意看到更多人愛上寫作，還把母親的文章推薦給學生。在他看來，寫作并不受文化水平限制。小學二年級都沒讀完的母親，根本不懂什么章法、技巧，可她寫出來的文章卻有很多人無法企及的生動自然。

截至2021年8月1日，孫守云已經發(fā)表了30多篇文章。在她的帶動下，林家軍從最初6人擴大到18人，共發(fā)表485篇文章?！傲钟洺銎贰倍际蔷罚瑤缀跛性瓌?chuàng)作品都被國內報刊發(fā)表?！顿F州日報》《綏化日報》《黑龍江日報》《中國社會科學報》《新華日報》《嘉應文學》《寶安文學》《歲月》《群言》《北方文學》和香港《文匯報》等先后以專版、專題、專輯形式予以刊發(fā)。

上至古稀老人，下至青蔥少年，這家人以“林家寫，寫林家”的別致方式，憶家事、說人生、談寫作、論文藝，讓文墨飄香的家風弘揚四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