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芬
《項脊軒志》作為明代散文家歸有光的代表作,可挖掘解讀的東西很多。今天筆者想借助文本、作者生平,細嚼品鑒,一窺作者“然余居于此,多可喜,亦多可悲”中的人生悲喜。
一、可喜
文章一開始,作者就交代了“項脊軒”的全貌——“百年老屋”、“塵泥滲漉,雨澤下注”、“日過午已昏”。總之,這是一間又舊又破的老閣子。然而,在歸有光的修葺下,舊閣子煥然一新——“室始洞然”、“書滿架”、“桂影斑駁”。也是在這小天地里,作者暢游書海和自然,自由自在,無拘無束。所以,作者說“余居于此,多可喜”。
再看作者補記寫與妻子魏氏的一段。妻子來歸,問的是古事,學(xué)的是寫字,而對于自幼好讀書的歸有光來說,得妻如此,夫復(fù)何求?而等到吾妻歸寧,“述諸小妹語——聞姊家有閣子,且何為閣子也。”想一想,小妹妹怎么會問閣子的事情?無疑是姐姐經(jīng)常在小妹面前提起。那么光提閣子?想必閣子中的人,以及閣子中的一些生活情趣也是不能不提的。寥寥幾筆,雖未提及夫妻間其他的相處之事,但是我們“窺一斑而知全豹”——夫妻二人情投意合,相敬如賓。
細嚼文本,我們想象得到一千多前,在項脊軒里,歸有光也曾有過一段明亮盎然的時光,那是關(guān)于年少的怡然自得,是關(guān)于夫妻恩愛兩相知。
二、可悲
生活本有悲歡離合,正如文本所寫:“然余居于此,亦多可悲?!倍@份“可悲”,在筆者看來,包括三個個方面:一家道中落;二親人離世;三有負所望。
(一)家道中落
原先歸家的庭院是“通南北為一”,而如今是“往往而是”的門墻,又“東犬西吠”、“雞棲于廳”,可見家中凌亂不堪,每況愈下。而作者在《歸氏世譜后》中,寫到祖父高祖歸度訓(xùn)誡子孫:
吾家自高曾以來,累世未嘗分異。傳至于今,先考所生吾兄弟姊五人,吾遵父存日遺言,切切不能忘也。為吾子孫,而私其妻子求析生者,以為不孝,不可以列于歸氏。
歸有光祖先留下遺訓(xùn),提出分家者不準列入其家譜。然而現(xiàn)實卻是叔伯分家愈演愈烈——“庭中始為籬,已為墻”。面對此情此景,歸有光怎不痛心疾首,怎不感慨萬千?所以即便寫下這段文字的歸有光才十八歲,即便這段文中沒有表達悲痛傷感的明確字眼,但其中暗含的對家世衰敗離析的痛心又豈能被忽視?
(二)親人離世
人生有三大悲事“早年失怙,中年喪偶,老年喪子”。僅僅是而立之年的歸有光卻已承受了兩大不幸,何其悲哉!而作者也將這種人生的致痛“每以一二細事見之”。
作者八歲時,母親去世,因此作者對母親的回憶并不多,文中只引用了老嫗的兩句話:一句寫母親生前常常站在某地——“某所,而母立于茲”;一句寫母親隔門詢問老婦“兒寒乎?欲食乎?”。兩句話存在一定的跳躍性,卻能給我們很大的想象空間——當(dāng)年,母親站在這里沉思什么?母親詢問時的聲音是焦急還是輕柔……十年之后的歸有光,就在扣扉問食,噓寒問暖這個細節(jié)中,完成對記憶當(dāng)中那個溫婉慈愛的母親的追憶。
如果說母親的早逝讓年少的歸有光少有母愛的滋潤,那么,祖母的疼愛在一定程度上算是一種彌補?!拔醿海貌灰娙粲?,何竟日默默在此,大類女郎也”,這是祖母對孫兒的調(diào)侃。接著,年事已高的祖母,將象征家族榮耀的象笏捧來給他,“此吾祖太常公宣德間執(zhí)此以朝,他日汝當(dāng)用之!”在家世衰敗離析之際,在久失母愛的少年時期,祖母的期望與肯定,對于此時的歸有光來說,是如此珍貴。所以,“瞻顧遺跡”,“令人長號不自禁”。這是怎樣一種傷痛,才會讓“男兒有淚不輕彈”的歸有光嚎啕大哭。
再看補寫與妻子魏氏的一段。年少時,歸有光是有興致的“稍為修葺”,而到“吾妻死,室壞不修”“自后余多在外,不常居”,我們可以猜測這難道不是作者害怕睹物思人而選擇逃離?而文章最后“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更有一種物是人非、滄海難為水的無奈與傷痛。
周國平曾寫:世界還在,我還在,而你已不在。對于歸有光來說,何嘗不是這樣——母親以手輕叩的門扉仍在,而母親已不在;祖母所贈的象笏還在,而祖母已不在;妻子親手種植的枇杷樹還在,而妻子已不在……人生的悲歌,不過如此!
(三)有負所望
查閱歸有關(guān)的生平,可知他從小聰慧,九歲能成文,十歲時寫洋洋千余言的《乞醯論》,十一、二歲“已慨然有志古人”,十四歲應(yīng)童子試。對于這種自小聰慧的孩子,于自身而言,是他日當(dāng)揚名立萬,留名青史的自信;于家人而言,是沿襲門風(fēng)、光耀門楣的驕傲。然而他的才智并沒有讓他“春風(fēng)得意馬蹄疾”,相反地,那種功名未就、有負所望的痛楚成為他畢生的煎熬。
項脊生曰:蜀清守丹穴,利甲天下,其后秦皇帝筑女懷清臺。劉玄德與曹操爭天下,諸葛孔明起隴中。方二人之昧昧于一隅也,世何足以知之?余區(qū)區(qū)處敗屋中,方揚眉瞬目,謂有奇景。人知之者,其謂與坎井之蛙何異!
十八歲時,歸有光以蜀清、孔明當(dāng)年“昧昧于一隅”比擬自己“區(qū)區(qū)處敗屋中”,然又“揚眉瞬目”,可見少年歸有光的自信與抱負。同時,在寫完《項脊軒志》正文后第二年,他考中秀才、補蘇州府學(xué)生員。但造化弄人,之后五次鄉(xiāng)試不中,直到第六次才考中舉人,此時歸有光已經(jīng)三十五歲。十?dāng)?shù)年間,家族衰敗離析,親人相繼離去,自己屢試不第。于是,曾經(jīng)“揚眉瞬目”的自信少年不再“余泣”、不再“長號”。魏氏離世后,他寫“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我想,這份情感不外泄的沉默貌似悄無波瀾,實則暗涌積蓄。所謂悲傷至極,大抵如此。
錢穆先生曾對中國傳統(tǒng)文論中的“文以載道”觀念做過一個頗富啟發(fā)意義的闡述——在文學(xué)里表現(xiàn)出人生。細品歸有關(guān)的《項脊軒志》,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在這篇簡短而平淡的散文里,暗含了作者追憶時光、感念親人、有負所望的人生悲喜,可謂是做到了“文以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