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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鵝之死

2021-10-21 17:21錢泥
音樂愛好者 2021年10期
關鍵詞:天鵝聽眾音樂

錢泥

圣-桑的《動物狂歡節(jié)》《骷髏之舞》,誰會不知道?水平稍微高一些的大眾可能還聽說過《參孫與達麗拉》,圣-桑的名字與這三部作品緊密聯(lián)系,幾乎一提到圣-桑,耳邊立刻就會出現(xiàn)“水族館”的音樂。

有人說圣-桑的名字比作品響亮,鐵中錚錚,庸中佼佼;也有人說圣-桑才華橫溢,涉獵范圍廣泛,幾乎每個領域都占一塊,導致音樂這一塊也被其他平分掉了(要知道他是個音樂神童,兩歲半學鋼琴,四歲生日還沒到就創(chuàng)作鋼琴曲。這都還是在音樂才能“被其他強項平分去了”的情況下);此外,最流行的說法是,圣-?!八啦环陼r”——前前后后一大堆明星,好比北斗七星中的天權星,如果沒有周圍那六顆,它是夠亮的,結(jié)果它窩在里頭倒成了最暗的一顆——圣-桑出生于貝多芬逝世后的第八年,又在《春之祭》奏響后的第八年歸了西。他有生之年與比才、德彪西、柏遼茲、舒曼、勃拉姆斯、李斯特、瓦格納等擠在不大不小的空間里,歐洲一共就這么幾座音樂廳歌劇院,“你方唱罷我登場”(此處并無“曇花一現(xiàn)”的意義),爭奇斗艷,故者未厭,新者已盛。

圣-桑十分博學,他在文學、數(shù)學、考古、昆蟲學和天文學方面都具有專業(yè)水平,小學時就輕松掌握了拉丁文(他很遺憾自己沒有學習古希臘文),并大量閱讀拉丁文著作,被古羅馬歷史深深吸引。他在青年時期對斯多葛學派哲學思想發(fā)生興趣,在十九歲時開始寫作小說,還定期在《世紀報》(Le Siecle,大仲馬也曾經(jīng)是該報專欄作者)上發(fā)表。請大家注意:圣-桑不僅寫小說,還考古!考古論文發(fā)表在《科學》(Pour la Science)雜志上。更令人敬畏的是,他還設計并制造了一臺天文望遠鏡,放在自家陽臺上望星星。

這里,我并不是想用圣-桑其他方面的成就來解釋他在音樂上的“平平”。正相反,恰恰因為他廣泛的興趣和見識,他的音樂才包羅萬象,聆聽他的作品就等于了解了浪漫時期的法國藝術趣味。當然,有人也曾批評圣-桑,認為他毫無個人風格。這不禁令人困惑,能把所有風格融為一體,難道不是一種風格嗎?自古以來,鋼琴天才往往會在彈到一定程度后萌發(fā)出作曲的念頭,但圣-桑卻不是這樣的。他在正宗的音樂學院學習過作曲,還拿過好幾個作曲大獎。

我們不得不說,圣-桑以不變應萬變的態(tài)度是絕妙的,他正確地認識自己,正確認識潮流,堅守學院風格,不去嘗試新玩意,寧愿做歷史的見證人,將前后出現(xiàn)過的“記錄”下來。創(chuàng)新,也許成功,也許失敗。不創(chuàng)新,就不會失敗,最多是被遺忘,然而將來的事誰能預料?古羅馬堪稱“哲學家皇帝”的奧雷留有一句名言:“未來無法擁有,無法擁有的就不會失去,擁有今天吧。”圣-桑,既擁有了當下,也擁有了未來,雙贏!

看一看從1913年至今,有多少部電影引用了圣-桑的音樂吧——二百三十六部!這還不包括圣-桑自己創(chuàng)作的電影音樂(《暗殺吉斯大公》,1908年)。而可能就在我們閱讀這篇文章的時候,又會有喜愛他音樂的電影人正在拿它來配樂,待到我們讀完本文,二百三十六這個數(shù)字說不定就已被更新了。

專業(yè)人士幾乎對于“流行”都有著本能的抗拒,只要是流行于大眾之中的,專業(yè)人士便嗤之以鼻,他們認為,能夠流行的肯定俗。俗,非吾所求。李漁道:“大俗即大雅。”圣-桑作品雅致,因為其作品具有了圖像性,這是其永恒的生命力。無論是講述布宜諾斯愛麗絲一幢高樓在2050年發(fā)生的怪事的科幻片(Sonntag,2019),還是波蘭斯基執(zhí)導的描寫1847年一位法國軍官個人命運的寫實主義藝術片《我控訴》(Jaccuse,2019),都不約而同地使用了圣-桑的《天鵝之死》??催^這兩部電影的人都不得不承認,用得太恰當了!如果把它換成巴赫的《G弦上的詠嘆調(diào)》或舒曼的《五月》,效果恐怕達不到圖像要求。而有趣的是兩位導演對于《天鵝之死》有著完全不同的聽覺感受:前者用《天鵝之死》表現(xiàn)希望,后者用它表現(xiàn)絕望。

音樂是抽象的,又是具象的,這取決于你為其搭配怎樣的畫面。要知道圣-桑音樂的初衷不是“為畫面配音樂”,而是用音樂描寫畫面,以音樂激發(fā)聽者的畫面想象。無論是《水族館》還是《骷髏之舞》,都會使聽眾產(chǎn)生聯(lián)想。比如用《水族館》來鋪墊一個沉悶陰雨的天氣畫面,讓《骷髏之舞》給伙房里的快樂廚師切菜當伴奏,同樣能產(chǎn)生意想不到的暗示作用!雨點落在濕漉漉的街面居然水波鱗鱗晶瑩透亮,一掃沉悶的氣氛;快樂廚師隨著節(jié)奏切菜,“咚嚓咚嚓”,卻傳達出不祥的預兆……

在音樂會中,圣-桑作品的上演率并不高,因為圣-桑的其他作品不算特別出彩。除了上面提到的三部作品,《第三交響曲》也許能勉強擠進了音樂史。如果沒有同時代的大師們,說不定圣-桑還能占據(jù)一席之地,但是多數(shù)聽眾不會放著勃拉姆斯不聽而去聽圣-桑。不同于歷來的作曲家,諸如貝多芬、瓦格納、德彪西等,無論哪位,都是他們在引領聽眾。而圣-桑則不同,他是被聽眾造就的,確切地說,是被無數(shù)位導演造就的。

圣-桑是一位十分特殊的作曲家。他在世時遠近聞名,除了在本國,在英國也獲得豐盛的獎勵,在白金漢宮為維多利亞女王演奏,被授予維多利亞勛章,被劍橋、牛津大學授予榮譽博士頭銜等。圣-桑十分熱愛鉆研多種音樂創(chuàng)作技法,每次到英國演出,都會利用逗留的時間去亨德爾故居學習查看亨德爾的總譜。圣-桑與同行們的不同之處在于,他親眼看見了自己的成功,享受了風光和榮耀,而曾經(jīng)被喜愛和肯定的音樂隨著他的離世而消聲,音樂廳再難聽到他的作品,出版社也不再印刷他的樂譜,聽眾幾乎在短短幾年中把他迅速遺忘了。難怪出現(xiàn)這種理論:圣-桑不是生不逢時,而是死不逢時?!拔田w仙,聲亦啞”,他的名字被周圍的異調(diào)奇響淹沒。

他離開于一個激動人心的大時代,期間多少美妙新奇的音樂在音樂廳和私人沙龍里響起,令人耳聾心跳,醒醉迷離。勃拉姆斯的藝術歌曲,鋼琴伴奏聲剛奏出兩三小節(jié)便已抓住人心,唱到終止線,使聽眾熱淚盈眶;德彪西的《牧神午后》,聽眾被長笛聲帶入一個遠離現(xiàn)實的氛圍中,他們恍惚間覺得自己在夢游,飄飄呼呼,軟綿綿,身不由己,當圓號和豎琴進入時,仿佛眼前迷霧散去,輕輕降落到一片綠草地上;拉赫瑪尼諾夫的《死亡島》,一幅音樂油畫,管弦倚疊如烏云,定音鼓敲出心跳頻率,把聽眾推進油畫,讓人置身神秘陰森的海上孤島,沒有退路;斯特拉文斯基的《春之祭》就更別提了,簡直就是一個宣言,一道新與舊的分界線,樂神再生,二十世紀初的聽眾哪聽過這個?!真叫“如聽仙音耳暫明”,與它們相比,說圣-?!皣I啞嘲哳難為聽”也不過分,好聽、難聽都是相比較而言。如果他同時代的大師都沒有出生,那于圣-桑而言無疑是另一番光景了。

圣-桑是個音樂現(xiàn)象,非常值得討論一番,周年一過,人們肯定不會再傾耳聽之提筆述之了。與他的名字相反,圣-桑的生平鮮為人知,出現(xiàn)最多的詞是“多才多藝”,才多卻無人提到他的悲與淚。圣-桑非常喜愛孩子,但卻一直與做父親無緣。好不容易在四十歲時遇見了意中人,結(jié)婚生子,不幸的是,三年后兩個男孩子在短短六周內(nèi)先后意外身亡。圣-桑把責任歸結(jié)于妻子的大意,讓孩子從窗口掉下樓去。這場“神秘婚姻”由妻子瑪麗(Marie Laure Emilie)的從天而降開始,以她的不告而別終止。此后,圣-桑精神恍惚幾乎錯亂,1878年創(chuàng)作的《安魂曲》很可能是由于喪子這一痛心事件激發(fā)起的感受。雖然圣-桑自己緘口不提,但從時間上推斷,我們可以將它視為“為孩子靈魂安息的祈禱”而作。從外表上來看,圣-桑沒有任何改變,仍舊穿著講究華麗,談吐幽默機智,但精神狀態(tài)卻如同四月天,陰雨晴明雷電霽虹,用現(xiàn)代醫(yī)學術語來說就是患上了“抑郁癥”。

1872年,圣-桑最敬愛的姑母,也是他的鋼琴啟蒙老師去世了。1888年,圣-桑母親也駕鶴西去。數(shù)年間,他四次為親人送葬,情緒低落,甚至產(chǎn)生了厭世、想要自殺的傾向,幸好最終沒有發(fā)生。有傳言說,圣-桑在喪子的極度悲傷中一度與學生福雷(Gabriel Faure)發(fā)生過一段沒有見證的“羅曼史”,但這一切都沒有任何可靠的記載,圣-桑本人更是將其稱之為“無稽之談”和“變態(tài)想象”。從此,陪伴他的只有他的小狗和他忠實的仆人。他開始遠行,前往埃及、非洲。他暗暗發(fā)誓不再碰音樂,但又悄悄購買譜紙。一朝為音樂家,一生為音樂家,這是一種癖好,讓人“上癮”。圣-桑將音樂視作水,將自己比作鴨子。鴨子愛水,鴨子離開水并不會窒息,但水卻能讓鴨子的生活愈發(fā)愜意。圣-桑曾說:“河與岸,我更愛河?!?/p>

圣-桑,作為公眾人物時幽默風趣,談笑風生,而離開眾人視線后,他就變得沉默寡言,難以接近,就像岸邊的天鵝。是的,圣-桑更像天鵝。天鵝孤傲、忠誠,“從一而終”——天鵝對伴侶的忠誠是動物界的一個奇跡,如此“潔身自好”的物種居然能夠繁衍至今未絕種,是造物主的“賞賜”。圣-桑忠于自己,忠于自己的聽眾。圣-桑不會把別人喜歡的東西拿走,再塞給他另一個自己認為更好的東西。誠然,欣賞習慣不是說改就能改的,喝慣了甜豆?jié){忽然喝苦咖啡,不可能會“一喝鐘情”,畢竟舌頭也需要時間慢慢適應,而不解決的屬七和弦猶如苦咖啡一般,帶給了聽眾無盡的失落感。

類似屬七和弦延遲解決或者直接不解決的戲碼,對于圣-桑的同行們而言實屬家常便飯,但圣-桑卻從未如此,他甚至還會作品上“雙保險”:他端上來的都是聽眾熟悉且習慣的,他的盤子里有自己的,也有別人的,凡是時下被認可的,他這里樣樣齊備,這就是他的風格。他的自信,是他的“防腐劑”和生命力。圣-桑的音樂在二百六十三部電影中此起彼伏,襯托悲傷、增強喜悅、預示災禍、陪伴淘氣。它們的具體性和模糊性是其他音樂作品所沒有的,它可以與上戰(zhàn)場的軍人同時出現(xiàn),又會在動畫片中讓小松鼠爭奪松果……圣-桑的《動物狂歡節(jié)》讓一代又一代兒童歡喜快樂,激發(fā)他們的想象力。他的《天鵝之死》讓無數(shù)芭蕾演員炫耀技巧展示舞姿,幾乎成了芭蕾演員告別演出之必備節(jié)目,試想自1905年弗金(Michel Fokine)為帕芙洛娃(Anna Pawlowa)編舞至今一百一十六年來,多少只天鵝高貴地“死”在芭蕾舞臺上。天鵝不僅不死,而且永生,用死來表達對生的渴望。

2020年,《天鵝之死》重新回到了人們的視線中。著名編舞家古鐵(Eric Gauthier)發(fā)起了“天鵝之死計劃”(The Dying Swan Project),鼓勵全世界芭蕾人用自己在疫情期間的經(jīng)歷與感受重新給《天鵝之死》編舞。在我撰寫此稿時,已有十六位世界級獨舞演員以自己對生和死的理解表演了“天鵝復活”,當然更多的舞蹈者還在源源不斷地加入其中。

圣-桑或許沒有想到那么遠的未來,他只進行著樸實無華的寫作。圣-桑對于自己音樂風格的忠實與堅守,讓后人永不忘懷。圣-桑沒有廣撒自然也不會博收,但他的三棵“老蒼松”高聳至今,青翠、深秀,舉頭可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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