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廷青(韓國高麗大學 韓國史系)
高麗王朝(918-1392年)是朝鮮半島歷史上非常重要的一個時期,現(xiàn)今朝鮮和韓國的國名“KOREA”即來源于“高麗(??)”,朝鮮半島歷史上首次自主鑄行金屬貨幣也始于高麗王朝。高麗鑄幣作為朝鮮半島貨幣史上的重要里程碑,本應得到足夠的重視,但因相關史料闕如,該課題至今未得到完全充分的研究,筆者不憚敝陋,希望在已有研究的基礎上,充分利用中韓文獻,結合出土實物,尤其以文化交流史的視角,對相關問題做一番系統(tǒng)的考察。
公元九世紀后半期,朝鮮半島新羅王朝(公元前57~935年)四面楚歌,名存實亡,各路豪族雄踞一方。王建(918~943年在位)在一些地方豪族勢力的支持下建立了高麗王朝并統(tǒng)一了朝鮮半島。開國后,王建通過與功臣豪族的政治妥協(xié)而維持著“豪族聯(lián)合政權”[1]的統(tǒng)治運營形式。高麗第六代國王成宗(981~997年)繼位后,為了改變王權不振、地方割據(jù)的局面,進行了一系列統(tǒng)治體制的改革。政治上,效法中國建立和完善中央集權制下的地方政治體制及中央官制。經(jīng)濟上,打擊豪強勢力,統(tǒng)一“輸京價”[2],建立常平倉[3]。996年,成宗仿照中國的貨幣制度,正式鑄行鐵錢[4]。
從當時的政局來看,鑄行錢幣與其他措施一樣,也是成宗即位以來,借鑒中國制度,為加強統(tǒng)治提供制度性資源和合法性支持而推行的一系列措施中的一環(huán)。一方面,中國傳統(tǒng)的“先王造幣說”迎合了成宗鞏固中央集權、建立大一統(tǒng)國家的需要。另一方面,高麗在成宗鑄行金屬貨幣以前,主要使用谷、布作為貨幣,租稅征收實物,官祿也以谷物計算支付。用金屬鑄幣替代實物貨幣,對于國家稅收和財政管理都有著明顯的益處。特別是通過掌握鑄幣權,國家能夠有效地開展經(jīng)濟斗爭,抑制富商大賈與地方豪強勢力,對于鞏固中央集權統(tǒng)治、使得政權長治久安至關重要。此外,貨幣是一種特殊的社會權利,政府往往可以通過壟斷鑄幣權,獲取經(jīng)濟利益,不斷擴大財政收入,因此掌握貨幣的鑄行權對國家財政而言是十分有利的。
值得注意的還有當時的國際環(huán)境。10世紀前后,宋朝周邊各政權(如遼、西夏、安南、高麗等[5])都“不約而同”鑄行了自己國家的貨幣。鑄行本國貨幣在當時成為一種國際趨勢與時代潮流。這既與這些國家經(jīng)濟的成長、政權意識的增強有關,也與這些國家“避免被編入以宋朝為中心的經(jīng)濟圈之意圖不無關系”[6]。一般而言,外國貨幣在本國廣泛流通的話,對于國家的權威和本國的經(jīng)濟主權或許并不是有利的因素。
從現(xiàn)存極為有限的文獻記載來看,成宗所鑄行的鐵錢,形制為圓形方孔,而錢文則無從可考。從出土的情況來看,自1910年以來,朝鮮開城及附近的高麗古墓里陸續(xù)出土了“乾元重寶(背‘東國’)”鐵錢和銅錢。此類錢幣古籍未載,最早涉及此錢的是日本古錢界。藤間治郎在1918年出版的《朝鮮錢史》中錄有一枚從高麗古墓出土的“乾元重寶(背‘東國’)”鐵錢的拓片,藤間氏認定該錢為高麗成宗十五年所鑄,且將其作為《高麗史》相關記載的實證。20世紀30年代,日本古泉界桃山泉談會和朝鮮古泉會在其會刊《桃山泉談會志》和《海東》中認定“乾元重寶(背‘東國’)”鐵錢為成宗所鑄,認為銅錢或鑄于成宗,或鑄于穆宗。奧平昌洪在《東亞錢志》中則明確將鐵錢定為成宗所鑄,而將銅錢定為穆宗所鑄。此后的中日韓泉界都將此類錢幣定為高麗所鑄,該觀點也被史學界所接受。
20世紀90年代以來,有部分中國學者認為“乾元重寶(背‘東國’)”為渤海錢幣[7]。然而,事實似乎并非如此。一方面,從目前各種考古發(fā)掘報告來看,至今在渤海遺址、墓地均未有該錢出土的記錄,目前為止,無論銅鐵錢,大都出土于朝鮮開城及附近地區(qū)。即便是在渤海故地有出土,也不能完全證明此錢就是渤海所鑄。另一方面,對錢文“東國”的識讀也是爭論的焦點之一。持“渤海鑄幣說”者認為渤海有“海東盛國”之稱,加鑄“東國”二字意在表明臣屬關系。其實不然,“東國”稱謂至遲在新羅時期就已成為朝鮮半島政權的一種自稱。渤海國盡管被稱為“海東盛國”,但現(xiàn)存史籍中卻沒有渤海自稱“東國”的記載。或曰“震國”[8],實即“東國”之稱謂?!兑住ふf卦》確實有“震,東方也”之語,但并不能因此直接地把“震國”與“東國”劃等號。渤海國的早期國號是“震國”還是“振國”,學界目前尚未有最終定論[9]。此外,持“渤海鑄幣說”者還從渤海自鑄貨幣的可能和條件(如金屬冶煉技術等)來證明,但這些所謂可能和條件,高麗同樣具備,并不能作為“渤海鑄幣說”的充要條件。綜上所述,筆者認為“乾元重寶(背‘東國’)”是高麗錢,而非渤海錢。
從出土的情況來看,“乾元重寶(背‘東國’)”鐵錢數(shù)量相對較多,而銅錢極少。從鑄造工藝來看,鐵錢制作相對粗陋、字口不清,而銅錢制作精美、字口清晰。因此可以判斷,一部分銅錢成為鑄造鐵錢所用之母錢,另外一部分達不到母錢標準的銅錢,似為某些特殊場合而鑄,屬于“非正用品”,即不是普通的流通貨幣。
首次鑄行本國貨幣,高麗成宗為何要仿造唐朝鑄造“乾元重寶”,并在背面加鑄“東國”呢?首先要從中國唐朝的鑄幣說起?!伴_元通寶”“乾元重寶”等唐朝鑄幣作為一種完整的經(jīng)濟文化符號,對中國后世政權以及周邊民族的貨幣產生了深遠的影響。有研究者認為,由于開元錢自身形制具有方正整齊、簡潔清晰的特點,使得它能夠在短時間內為社會接受,而其錢文所帶有的政治宣傳之功用,也因此產生極好的散布效果,因此在唐王朝國力衰敗乃至滅亡之后,開元錢式依然在此后政權中被較活潑地使用著[10]。從實物可以看出,唐朝以后的諸多政權以及周邊國家、民族,如當時的突騎施汗國、回鶻汗國以及日本等國,都先后仿照唐朝“開元通寶”錢鑄造他們自己的貨幣。這些仿鑄的錢幣在形制、輪廓、尺寸、重量、文字、鑄錢技術等方面,大都與唐鑄“開元通寶”錢相似甚至相同。作為一個經(jīng)濟文化符號,“開元通寶”的錢式無疑是極為成功的。事實上,“乾元重寶”也產生了類似的效應,后世中外政權也都因為肯定和認同乾元錢式,而紛紛模仿鑄造過“乾元重寶”錢。如五代十國時期的馬楚、后蜀、桀燕等政權都曾在不同時期鑄造過不同材質的“乾元重寶”錢,日本、安南等國也都曾仿照唐朝鑄造過類似的乾元錢,日本曾鑄造了“乾元大寶”,而安南亦曾鑄造過“乾元通寶”。
其次再來探討朝鮮半島的實際情況。一方面,高麗在宋與契丹之間面臨著兩難的選擇。高麗建國以后,便先后與中原各政權建立了宗藩封貢關系,但對契丹保持居高臨下的優(yōu)勢感,將其視為禽獸之國,太祖王建還告誡其后代子孫不可效仿契丹之制。然而就在成宗開始鑄錢的前不久,高麗遭受到契丹八十萬大軍的入侵,迫于武力威脅,不得不向契丹稱臣納貢,奉契丹正朔。盡管高麗對宋文化充滿向往,也有“連宋制遼”的企圖,但成宗最終還是被迫中斷與宋的官方關系,停止使用宋朝的年號。兩難之下,成宗放棄了選擇宋、遼兩者中任何一方的年號來鑄行在自己的國家貨幣上。另一方面,高麗本身就向往大唐盛世,“凡百制度,動皆模擬唐朝”,成宗尤其“樂慕華風”。高麗王室為了美化自己,加強統(tǒng)治,甚至還曾宣揚自己的祖上出自唐皇室—唐肅宗[11]。“乾元重寶”始鑄于唐肅宗時期,“乾元”為唐肅宗年號,出自《易經(jīng)》,古代有以“乾元”指天,指帝王,也有用此形容天子之大德。成宗朝“大新制作”,在朝鮮半島歷史上首次舉行了作為“天子”專禮、象征“天子”權力與權威的“圜丘祀天禮”,與“乾元”之意不謀而合。由此,我們不難理解成宗為何仿唐朝鑄造了“乾元重寶”。至于加鑄“東國”,明顯也是受到“會昌開元”以及背字乾元錢的影響,既與唐錢作區(qū)分,又體現(xiàn)了一定的政權意識。這與上述諸多政權在仿鑄唐錢時,在錢背加鑄紀地銘文(即鑄地或國名)的做法是一脈相承的[12]。
乾元重寶(背‘東國’)鐵錢與銅錢(筆者藏品)
幣材選擇也是個值得關注的問題。成宗朝鑄幣時為何選擇鐵而不是銅呢?從礦產資源的儲量來看,相比銅,朝鮮半島的鐵儲量十分豐富。由于盛產鐵,朝鮮半島在高麗王朝以前就有用鐵作為流通媒介的先例[13]。日本學者藤間治郎指出,由于鐵的多產以及其在各領域的普遍使用,“鐵”在朝鮮半島甚至成為廣義金屬的代名詞。政府初次鑄造的法定貨幣要順利推行,必須采用一種普遍的東西作為材料,使平民百姓也能容易判斷、鑒別出其價值進而接受它,因此從朝鮮半島用鐵的傳統(tǒng)來看,鐵錢的選擇或許有這方面的考慮[14]。987年,成宗解除地方武裝,將地方各州郡的兵器收繳起來并銷熔掉,除了用于鑄造農具[15],或也會被用于鑄造鐵錢。此外,還可以從經(jīng)濟效益的角度來思考這一問題。鑄錢本身是一件有利可圖的事情,選擇鐵作為鑄幣材料,則更加降低了成本,獲利更大。
同時期的國際環(huán)境應該也對當時高麗鑄行鐵錢產生了影響。有唐一代,伴隨銅錢流通使用的,就有鐵錢。唐代鐵錢在形制和圖文上與銅錢相同,只不過在重量、做工、材質上有所差異。貨幣鑄行有歷史傳承的性質貫穿其間。盡管鐵錢在唐代不是主流貨幣形態(tài),但唐代鐵錢經(jīng)過長達數(shù)百年的醞釀、整合,成為通向五代十國、宋代鐵錢定型、成熟期的不可逾越的階段。五代十國時期,各個偏安政權先后都鑄過形制、輕重各異的鐵質貨幣,鐵錢開始成為當時時代經(jīng)濟的流行色[16]。特別是閩、吳越等國與高麗有著頻繁的通商往來,其貨幣制度與文化有可能隨之在某種程度上影響到高麗。
還有一點不可忽視的,就是中國五代以來所面臨的“銅荒”問題。中國五代十國諸政權鑄錢數(shù)量都很少,主要原因就在于銅礦的匱乏[17]。后周世宗為解決幣材銅料的不足,曾鼓勵民間市銅于高麗,“兼知高麗多有銅貨,仍許青、登、萊州人戶興販,如有將來中賣入官者,便仰給錢收買,即不得私下買賣”[18],官府也直接向高麗買銅鑄錢,“(高麗)其地產銅銀,周世宗時,遣尚書水部員外郎韓彥卿以帛數(shù)千匹市銅于高麗以鑄錢”[19]。高麗自太祖起便與中原政權建立了宗藩封貢關系,因中國有此需要,高麗國王便進銅以求好[20]。由于銅的大量輸出,高麗國內的供給勢必受到影響。日本學者藤間治郎還關注到了遼的因素,認為高麗棄銅選鐵,目的之一在于對作為宗主國的遼隱瞞銅的產量,避免遼對銅貪得無厭的誅求[21]。在高麗銅礦儲量越來越少、外部需求越來越大的情形下,成宗選用鐵作為幣材,也許還有防止銅外流的考慮。韓國學者金榮濟認為,宋商如在高麗經(jīng)商所獲為銅錢,帶回宋朝是有利可圖的;如為鐵錢,則不得不在高麗消費,這對高麗物品的出口是有利的。同時,高麗使用鐵錢與以銅錢為主要貨幣的宋朝進行貿易時,自然而然地起到了“本幣貶值”的效果,這對高麗對外貿易同樣有利[22]。
為了改變建國以來王權不振的局面,高麗成宗進行了一系列統(tǒng)治體制的整頓,其中一項重要措施就是鑄造“乾元重寶(背‘東國’)”。這也順應了當時各政權紛紛鑄行本國貨幣的國際趨勢與時代潮流。高麗鑄行的“乾元重寶(背‘東國’)”,在形制、錢文等各方面無疑都深受唐錢錢制的影響。錢背加鑄“東國”,與唐朝以后中外諸多政權在仿鑄唐錢時,在錢背加鑄紀地銘文的做法是一脈相承的。幣材棄銅選鐵,或與朝鮮半島鐵礦豐富、用鐵歷史悠久等諸多因素有關,同時期的外部環(huán)境應該也對當時高麗幣材的選擇產生了影響。成宗在朝鮮半島歷史上首次自主鑄行金屬貨幣,對其本國具有里程碑的意義。
注釋:
[1][韓]嚴成镕:《高麗初期王權與地方豪族的身份變化—關于“豪族聯(lián)合政權說”的檢討》,邊太燮編:《高麗史的諸問題》,三英社,1986年。
[2][朝鮮朝]鄭麟趾:《高麗史》卷79《食貨二·漕運》,亞細亞文化社,1972年,第749 頁。
[3]同[2],卷80《食貨三·常平義倉》,第760 頁。
[4]同[2],卷3《世家·成宗》,第80 頁。
[5]日本最早于8世紀初開始自行鑄錢,10世紀亦有鑄錢,為“延喜通寶”(907年)和“乾元大寶”(958年)。
[6][22][韓]金榮濟:《10-13世紀宋錢與東亞細亞的貨幣經(jīng)濟》,(韓)《中國史研究》第28 輯,2004年,第84 頁。
[7]可參考高漢銘:《簡明古錢詞典》,江蘇古籍出版社,1990年;孫仲匯等編著:《簡明錢幣詞典》,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劉文林等編:《朝鮮半島錢譜》,遼寧人民出版社,1994年;趙承:《“乾元重寶·東國”錢是高麗錢嗎?》,《收藏》,2012年第3 期;王冠仁:《渤海國鑄幣歷史研究》,《江蘇錢幣》,2012年第2 期。
[8]《新唐書》卷219《渤海傳》謂大祚榮“恃荒遠,乃建國,自號‘震國王’”。然而,《舊唐書》卷199《渤海靺鞨傳》謂大祚榮“圣歷中自立為‘振國王’”;新羅人崔致遠的《謝不許北國居上表》中亦作“振國王”。
[9]可參考劉曉東:《渤海“振國”、“震國”名源考察》,《北方文物》,2007年第1 期;張碧波:《渤海早期國號考索》,《黑龍江民族叢刊》,2002年第1 期。
[10]楊心珉:《唐代貨幣史若干問題研究》,南京師范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5年,第31 頁。
[11]同[2],第4 頁。另外,《高麗史》卷2《世家·太祖二》所錄后唐冊封王建的詔書中有“卿長淮茂族、漲海雄蕃”之語,同書卷3《 世家·成宗》所錄宋朝冊封成宗王治的詔書中有“常安百濟之民,永茂長淮之族”之語,則暗示王建家族也有可能是來自中國江淮地區(qū)的大族。
[12]同樣的情況如越南丁朝時期鑄造的“大平興寶”錢背鑄有“丁”字,前黎朝時期鑄造的“天福鎮(zhèn)寶”錢背亦銘有“黎”字。
[13]陳壽:《三國志》卷30《魏書·烏丸鮮卑東夷傳》:“(辰韓)國出鐵,韓、濊、倭皆從取之。諸市買皆用鐵,如中國用錢,又以供給二郡?!狈稌希骸逗鬂h書》卷85《東夷列傳》:“(辰韓)國出鐵,濊、倭、馬韓并從市之。凡諸貨貿易,皆以鐵為貨?!?/p>
[14][21][日]藤間治郎:《朝鮮錢史》,《京城日報》社代理部,1918年,第5-6 頁。
[15]同[2],卷79《食貨二·農?!?,第733 頁。
[16]下至宋代,部分地區(qū)也有鐵錢行用,這亦是五代貨幣鑄行情形的某種延續(xù)。高麗鑄行鐵錢,從某種程度上也可以說是中國這種貨幣鑄行歷史傳承的末端或外延。
[17]彭信威:《中國貨幣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260 頁。
[18]王溥:《五代會要》卷27《泉貨》,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438 頁。
[19]歐陽修:《新五代史》卷74《四夷附錄第三》,中華書局,1974年,第919 頁。高麗方面對此也有記載:“是歲(光宗九年,958年),周遣尙書水部員外郞韓彥卿、尙輦奉御金彥英,赍帛數(shù)千匹來市銅?!?/p>
[20]歐陽修:《新五代史》卷74《四夷附錄第三》(中華書局,1974年,第919 頁)。高麗方面的記載:“遣使如周,獻銅五萬斤,紫白水精各二千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