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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種你看不見的秘密

2021-10-27 00:22王雪茜
湖南文學 2021年10期
關鍵詞:博爾赫斯拉美阿根廷

王雪茜

說來也巧,我閱讀吉列爾莫·馬丁內斯的觸發(fā)點與閱讀薩曼塔·施維伯林一樣,都是在書名。那是一個周末的黃昏,我從新工作的忙碌狀態(tài)中偶然抬頭望了一眼窗外,一束昏黃的光從老柳樹疲憊的枝丫間晃了過來,原來隔街一家陽臺上的夜燈亮起來了。那是一幢至少有二十年樓齡的舊樓,廚房安置在陽臺,男人正忙活著一家人的晚餐,女人倚著門套說著什么,我猜可能說到了某個趣事吧,女人自己先笑得彎下腰去。這庸常的溫馨一幕猝然擊中了我,令我想起詩人白朗寧的名句,“他望了她一眼,她對他回眸一笑,生命突然蘇醒?!彼资赖男腋o非如此吧!

收回目光,隨意瀏覽著書架,馬丁內斯的短篇小說集《令人反感的幸福》躍入眼簾,這本短篇集出版于二〇一三年,翌年榮獲首屆加西亞·馬爾克斯短篇小說獎。書的腰封很簡潔(那些裹腳布一般的腰封著實令人反感),列出的獎項也只有這一條。封面尤為爽目,除了書名無有他綴。忘記什么時候買的這本書,可以確定的是,書名肯定是買書的響亮理由。瞧!拉美作家就是有這種能力,單單靠書名就可成功俘獲你。眾所周知的《百年孤獨》《跳房子》《小徑分岔的花園》《七個瘋子》《燃燒的原野》《酒吧長談》《假面具的日子》《萬火歸一》《幽靈之家》《花游戲》《2666》等拉美文學爆炸時期涌現(xiàn)的一大批著作,在書名上的煥然奪目早已有目共睹。當然,拉美“后浪”作家們不僅在書名上頗有拉美前輩遺風,在敘事藝術上也是苦心孤詣,另辟蹊徑。

同為阿根廷新生代作家的代表,吉列爾莫·馬丁內斯與薩曼塔·施維伯林一樣,從小受到的是多棲文學啟蒙,畢竟阿根廷是拉美大陸上最像歐洲的國家,百分之九十的人口是歐洲人的后裔,大多是西班牙、意大利人的后裔,他們的祖先十六世紀從歐洲遠渡而來,定居于拉普拉塔河流域。十九世紀至二十世紀中期,更多人移居于此,他們多來自意大利、西班牙、德國、法國。這些“舶來人口”與北方安第斯山脈的印加人后裔交融于這塊遼闊又陌生的南美大陸,這不免導致了阿根廷人對自我身份的認同焦慮和認同障礙,對此,博爾赫斯曾風趣地調侃道,“阿根廷人是說西班牙語的意大利人,并自以為是住在巴黎的英國人?!?/p>

如果有一天,我有機會去布宜諾斯艾利斯,我一定要去那家叫“跳房子”的青旅住上一周,品濃郁苦澀的馬黛茶,吃世界上最好吃的牛肉,喝地道的馬爾貝克葡萄酒,去圣塔菲大街1860號,參觀一下全球最美、拉美最大的書店——“雅典人書店”,或在街頭報刊亭買一本原版科塔薩爾的《跳房子》,讀不懂西語又有什么關系呢!在我腦海里,我不愿意將布宜諾斯艾利斯想象成墨西哥作家卡洛斯·富恩特斯所定義的“虛空之城”,它并不應只有對歐洲不夠徹底的模仿,也不應缺乏文明的氣息。畢竟,被稱為“閱讀王國”的阿根廷,有“世界人均書店最多的城市”之稱的布宜諾斯艾利斯,對癡迷拉美文學的我來說,有著非一般的誘惑力。也許,那時候我就會更深刻地理解愛德華多·加萊亞諾對阿根廷的形容——在布宜諾斯艾利斯,我好我,所以把饣給吃了。

薩曼塔長居德國柏林,也駐留過上海;馬丁內斯曾留學牛津大學,也曾到訪中國,對中國文化相當著迷。他們的小說雖然既繼承了拉美本土血統(tǒng),又追隨了阿根廷文學中的歐洲血統(tǒng)(尤其受到法國現(xiàn)代文學的影響),但兩人的小說與他們的母國前輩一樣,語言精練,都充滿了實驗的性質。兩人披荊斬棘,各自開拓出一條極富個人色彩的寫作道路。馬丁內斯最喜歡讀的是美國作家亨利·詹姆斯、法國作家馬塞爾·普魯斯特、阿根廷作家博爾赫斯的書。馬丁內斯認為寫作不是獨立的事情,閱讀和寫作不可分割。隨著閱讀視野和寫作視野的開闊,讀者們會呼吸到來自拉普拉塔河流域的清新氣息,領略南美魔幻大陸上滋長出的新鮮之花。

如同薩曼塔《荒原上》《儲存》等初始作品烙有鮮明的科塔薩爾印記,馬丁內斯的一些早期小說里免不了浮現(xiàn)博爾赫斯和科塔薩爾的影子(有評論者稱馬丁內斯為博爾赫斯的接班人,未免論之過大,操之過急),格局上與博爾赫斯一脈相承的莫過于《牛津迷案》。從某種不拘小節(jié)的角度看,《牛津迷案》幾乎可以看作是博爾赫斯《死亡與指南針》的放大變形版。而《死亡與指南針》與我們熟知的《小徑分岔的花園》大體同質,均是在時間與空間上布陣設局。在《死亡與指南針》中,三起謀殺案現(xiàn)場留下的暗示文字吻合于一個四個字母的名字,并且,案發(fā)時間對稱,十二月三日、一月三日、二月三日;空間也對稱,案發(fā)地是“一個神秘的等邊三角形的精確頂點”。大偵探倫羅特擅長推理和冒險,他“不是通過把握兇手沒有抹除的蹤跡,而是通過把蹤跡的缺席視為蹤跡本身”(齊澤克語)來誘捕兇手,倫羅特在等邊三角形之外加上缺席的一點,組成一個完全的菱形,找出了實際上并不存在的第四起案件的時間地點。意欲復仇的謊言制造者夏拉赫將計就計,設迷宮誘殺了倫羅特?!拔野l(fā)誓在那個害我弟弟蹲大牢的人周圍筑一個迷宮。我筑起了迷宮,萬無一失:建筑材料是一個被謀殺的異教學者、一個指南針、十八世紀的一個教派、一個希臘字、一把匕首、一家油漆廠的菱形圖案?!钡珒词衷谕评砼c反推理的較量中獲勝后,卻并不愉快,相反,他自己陷入了一個更大的迷宮,臉上呈現(xiàn)的是一種疲憊的勝利、厭惡和悲哀。博爾赫斯設謎的宗旨自然不止于探案本身的趣味,我們或可認為是對因果和經(jīng)驗主義的嘲諷,或可認為是博爾赫斯耽于享受復雜的思考且樂此不倦,或可從哲學的角度解析世界的荒謬以及無限與偶然、時間與自我的關系……

博爾赫斯對偵探小說的戲仿之作,打破了傳統(tǒng)偵探小說的套路,最大限度地調動了讀者的思維彈性,這種被另類解構的披著偵探外衣的智慧型小說,強硬植入了數(shù)學、物理學、邏輯學、哲學、宗教等諸多知識點,無疑鼓舞和激勵了后學者躍躍欲試。親愛的讀者啊,我不知道你在讀《死亡與指南針》時,是否如我一樣,驀然想起美國作家托馬斯·品欽的小說《萬有引力之虹》——美軍軍官斯洛索普每次的性虐地點必將成為德軍火箭襲擊的落點。在懸念的拋出方式上,你是否覺得似曾相識?只是,托馬斯·品欽貌似故意繞開了博爾赫斯的高宅大院,也不在顯性的迷宮和鏡子的元素上饒費筆墨,而是將熱力學第二定律引發(fā)的前人哲學猜想“熱寂說”引入小說,以達到隱喻和揭露的目的。

言歸馬丁內斯。博爾赫斯小說“將錯就錯,讓你認為你的猜測是對的”的反推理邏輯被馬丁內斯妙移在《牛津迷案》中,《牛津迷案》的敘述陷阱設置與《死亡與指南針》同樣精彩老到。小說主角也是一個推理達人,癡迷數(shù)學邏輯固執(zhí)己見,只不過身份由警探倫羅特換成了數(shù)學系留學生;草蛇灰線由“名字的第一個字母”起始變成“序列的第一個”起始;障礙因素由宗教信仰變成了數(shù)理邏輯?!端劳雠c指南針》中第一個死者死于誤殺,正如警察局長判斷的那樣,與倫羅特所關注的猶太人迷信歷史、哈西定教派史或神的名字沒什么關聯(lián)?!杜=蛎园浮分校挥械谝粋€案件是真實的謀殺案,兇手也昭然若揭,而附加在情節(jié)中的撲朔迷離故弄玄虛,一則與馬丁內斯數(shù)學教授的身份有關,他在“加場戲”里得心應手地融入了費馬大定理、畢達哥拉斯學派的對稱性序列、谷山志村定理等等數(shù)學元素,二則馬丁內斯通過迷案外溢出的思考很多——解析蝴蝶效應與偶然率,試圖撥開生存狀態(tài)的迷霧,對認識固有缺陷的反思,認為數(shù)理邏輯非但不能解決一切問題反而促成了罪惡也掩蓋了罪惡,人性的復雜和灰暗并不藏在真相里而是藏在你手握真相時的所作所為里……在形而上的探討上,馬丁內斯與博爾赫斯殊途同歸。不同的是,馬丁內斯運用他嫻熟的數(shù)學知識和分析能力將故事與現(xiàn)實有機彌合,呈現(xiàn)了頗為新鮮的效果。盡管如此,對于非游戲的現(xiàn)實而言,博爾赫斯和馬丁內斯披著偵探外衣的小說歸根結底更接近一種思維游戲,而思維游戲免不了有炫技之嫌,雖然炫技本身無可厚非。

科塔薩爾源于現(xiàn)實自身的荒誕,以及對日常生活的挪用、拓延、變形,無疑深深影響了薩曼塔和馬丁內斯等新一代拉美作家。在《令人反感的幸?!分心茌p易讀到科塔薩爾痕跡的,莫過于《一個養(yǎng)魚者的肖像》。二者的相似點在敘述方式。讀過科塔薩爾《克拉小姐》的讀者想必還記憶猶新,小說共有四個敘事視角,分別是保羅、克拉、母親和馬爾西亞,四個視角全部用第一人稱?!兑粋€養(yǎng)魚者的肖像》從養(yǎng)魚人的母親、養(yǎng)魚人的兄弟、養(yǎng)魚人的老師、養(yǎng)魚人的妻子、養(yǎng)魚人的兒子等五個敘事視角來刻畫養(yǎng)魚者的形象,且第一人稱無縫對接。敘事者的無痕切換,使三維的時空包容更廣闊的故事內涵,呈現(xiàn)出一種拉美作家自帶的非常自覺的“拉美意識”。遙遙致敬科塔薩爾的小說當然不止這一篇,指向性比較明顯的還有《理發(fā)師會來的》《救命》《上帝的陰溝》《皮普金教授無法戰(zhàn)勝的羞怯》等?!镀て战鸾淌跓o法戰(zhàn)勝的羞怯》里的皮普金教授在理發(fā)店翻看舊雜志時,恐怖地發(fā)現(xiàn)給他指路的姑娘竟然是雜志上一樁駭人舞廳失火案的被害者,而雜志上“剃刀割喉”幾個大號字體,讓正處于理發(fā)師剃刀之下的教授魂飛魄散。臉上貼著創(chuàng)可貼的年輕人、說著詭異言語的理發(fā)師,使看似真實的場景指向一種不真實的氛圍。這篇與科塔薩爾的《德莉亞,來電話了》《越長越大的手》《從夜間歸來》等諸多作品一樣,意在反射一種日常中的反常,呈現(xiàn)出一點點卡夫卡式荒誕的意味,同時又發(fā)揚了一點點愛倫·坡的恐怖懸疑特色。只是,科塔薩爾擅長描寫夢境與現(xiàn)實的糾纏不清,更具有游戲性。而馬丁內斯將夢境與現(xiàn)實、現(xiàn)實與荒誕的界限刻意模糊化,摒棄了傳統(tǒng)荒誕派符號,嫁接了嶄新的意象。當寫實的描寫遭遇超現(xiàn)實的畫面,一種現(xiàn)代生活的黏滯感和晦澀感躍然紙上,反證和表現(xiàn)出現(xiàn)代人日常生活的錯亂和精神生活的虛空。

從影響力和作品數(shù)量來說,馬丁內斯不輸薩曼塔。馬丁內斯的第一部作品《大地獄》出版于一九八九年,此書讓他在文壇嶄露頭角,被評論為最具潛力的阿根廷當代作家,二〇〇三年出版《牛津迷案》后,馬丁內斯即獲得當年度西語文壇大獎——阿根廷行星文學獎。二〇〇七年,馬丁內斯推出長篇小說《露西亞娜·B的緩慢死亡》,該小說被翻譯成二十種文字,并入選當年西班牙年度十大好書。二〇〇九年,同名短篇《大地獄》的英譯文在美國《紐約客》刊登,他成為繼博爾赫斯后第二位登上此雜志的阿根廷作家,贏得廣泛的國際聲譽。此外,馬丁內斯還著有專著《博爾赫斯與數(shù)學》以及《象棋少年》《大地獄》《令人反感的幸福》等多部小說。相比之下,馬丁內斯顯然成為繼博爾赫斯、科塔薩爾之后,阿根廷最具國際知名度的作家,也是阿根廷新生代作家中最獨特的一個。

如果馬丁內斯飛翼之旅的蹤跡僅停留于濃郁的博爾赫斯風味和若有若無的科塔薩爾遺風,那讀者對他飛翔高度的期待必然大打折扣。馬丁內斯對國內出版社給他貼上的“推理小說家”“數(shù)學家文學家”標簽不以為然,他覺得自己就像標簽下的戲子。在阿根廷,這種借偵探小說之形抒胸中塊壘的小說樣式已初具樣貌。先鋒作家里卡多·皮格利亞的小說《艾達之路》里的兇手便是融入了個人經(jīng)歷的數(shù)學家,揭示的亦是故事背后的嚴肅主題。在馬丁內斯看來,《牛津迷案》只是隨便寫著玩的,成了世界暢銷小說不過是無心插柳。馬丁內斯不斷在公開場合強調,他不是一個傳統(tǒng)意義上的推理小說家,他寫過很多類型的作品。他也不喜歡被框在數(shù)學家的身份下。與阿根廷前輩作家不同,馬丁內斯數(shù)學教授的身份常會出現(xiàn)在文本中,《牛津迷案》《補考》《一次極難的考試》《一只死貓》《<易經(jīng)>與紙男人》等作品的主角都是數(shù)學系教授,就像薩曼塔小說中多次出現(xiàn)自閉癥患者形象。但這不應是給作家貼標簽的理由。海明威在他的小說里寫了很多關于釣魚和打獵的故事,但沒有人說他是漁夫、獵人作家,況且,馬丁內斯有一些小說與數(shù)學沒有關系。馬丁內斯人生中所寫的第一個故事是關于少年與鬼怪對弈之事,象棋的題材出現(xiàn)在馬丁內斯早期的很多故事中,他二十八歲時創(chuàng)作的第一部長篇小說《象棋少年》是明顯帶有半自傳性質的哲思小說,據(jù)說是馬丁內斯迄今最為心愛的作品。這些“象棋故事”中,無不帶有少年馬丁內斯的影子,因為馬丁內斯從十二歲到十六歲一直在學習象棋。馬丁內斯在逃離強加于他的各種文學標簽的同時,他承認推理小說可以引起讀者思考,這是一種優(yōu)勢。但他傾向于把自己定位于一個傳統(tǒng)作家,他喜歡在小說中隱藏一些陰謀和意想不到的結尾。被認為是推理小說的《露西亞娜·B的緩慢死亡》也顛覆了一個死亡案件幾個嫌疑犯這樣的傳統(tǒng)推理小說的結構,我們不妨把它看作是一種不適合被定義的交叉型文學樣式。馬丁內斯自言參照了日本小說的一種結構,即一個人死亡有四個版本來解釋。馬丁內斯所說的日本小說,應該是芥川龍之介的《竹林中》(后被改編成電影《羅生門》)?!吨窳种小房此茟乙尚≌f,但不以釋疑為終途,換言之,兇手是誰都能自圓其說,作者想要表達的是文本之外形而上的東西——人生的常態(tài)是絕望的,人性是利己的,真理是不可知的,且總是被歪曲的……

“對于用文字說話的作家來說,標簽無法污蔑您!”有作家對馬丁內斯說。利用了數(shù)學元素的《牛津迷案》《象棋少年》《露西亞娜·B的緩慢死亡》里還雜糅了神秘主義傾向。神秘主義是馬丁內斯感興趣的主題之一,“在我的作品中,經(jīng)常會把小說中故事和過去的傳說聯(lián)系在一起。《露西亞娜·B的緩慢死亡》與典故之間的淵源可追溯到圣經(jīng),一方面是傳統(tǒng)的復仇方式以牙還牙;另外就是圣經(jīng)里人類歷史上第一宗謀殺事件,也是人類第一個偵探故事。該隱謀殺了兄弟亞伯,上帝懲罰該隱漂泊,但對該隱做了個記號,允諾他說,有這個記號人們就知道你是在我的保護之下的,不會有人敢傷害你,否則那個人將會受到七倍懲罰。這就是《露西亞娜·B的緩慢死亡》的主題,一次傷害可能會遭到七倍的復仇?!瘪R丁內斯如此闡釋作品中的神秘主義。《令人反感的幸?!分械囊恍┒唐?,比如《<易經(jīng)>與紙男人》中提到的為于大君之武人、左次之師、貞女、老婦、文王、牧羊、厥宗噬膚、泣血漣如等,多是《易經(jīng)》中的爻辭和術語,也帶有強烈的神秘色彩。馬丁內斯研讀過大量中國傳統(tǒng)典籍,但即便對中國人來說也并不易懂的《易經(jīng)》被馬丁內斯蜻蜓點水般嫁接到小說中,多少還是因水土不服而顯得牽強附會、浮皮潦草,文本中對秘術、星象、塔羅奧義等亦有不求甚解的旁涉。小說結尾另起懸念,謎底卻永遠留在《易經(jīng)》那秘而不宣的爻辭中:“他聽見硬幣撞在大理石上的聲音。一次、兩次、三次。四次。五次。六次。決定六爻的六次投擲。他不可避免地抬起頭,恐懼地看見那只手將那本永無失誤的書翻到了其中一頁。”

在拉美作家那里,中國是個遙遠而高深莫測的國度,中國文化充滿了神秘感,不乏怪力亂神,就如同廣袤的拉美大陸對我們釋放的那份幽玄神奇。而阿根廷是世界上距離中國最遠的國家。教地理的舊同事對我說,拿個地球儀,你會發(fā)現(xiàn)布宜諾斯艾利斯正好位于北京的對跖點(地球同一直徑的兩個端點),也就是說從北京垂直打個洞,打穿了從地球另一邊出來,就是布宜諾斯艾利斯。懷著茂盛的好奇心,巴勃羅·聶魯達、加西亞·馬爾克斯、巴爾加斯·略薩等拉美作家均到訪過中國。前陣子讀尼加拉瓜作家魯文·達里奧,讀到他寫的《中國皇后之死》《倫敦白教堂中國展覽》《中國烹調藝術》等有關古老中國的小說,頗驚訝于他對于中國的想象。而在中國元素的運用上,恐怕無人能出博爾赫斯之右,他的《漆手杖》一詩里多次提及莊周夢蝶、長城等中國元素。博爾赫斯對在紐約唐人街買到的一支黑漆手杖愛不釋手,想要拄著它到中國旅行,并寫道,“我們之間有著某種關聯(lián)。世界需要這種關聯(lián),這并非是不可能的。”是的,這種關聯(lián)不僅僅是可能的?!缎椒植淼幕▓@》里,主人公便是中國人余準,而余準的曾祖是云南總督,一心想寫一部比《紅樓夢》人物更多的小說。漢學家艾伯特居住的地方是典型的中式花園,涼亭里傳來的是中國音樂,艾伯特出來開門提的燈籠是中式月白色鼓形燈籠,房間里的陳設也處處投射著中國文化——《永樂大典》的佚卷手抄本、青銅鳳凰、紅瓷花瓶……博爾赫斯對中國文化尤其是中國古代哲學頗有研究,除了研讀《中國文學史》《道德經(jīng)》《莊子》《易經(jīng)》等,他還閱讀了《聊齋志異》《紅樓夢》《水滸傳》等大量中國小說。據(jù)統(tǒng)計,博爾赫斯作品中涉及中國和中國文化的相關描寫多達三十七處。盡管博爾赫斯對遙遠的東方、古老的中國無限神往,但其一生沒到過中國,沒爬過他晚年失明后還惦記著的長城。

博爾赫斯間接吸收的二手中式哲學與中國文化,看起來與其文本和自身智慧融合得不算天衣無縫,在中國讀者眼中,終究有一絲拉美女子著旗袍的疏離感,但確實對中國文化在拉美的傳播起到了不容忽略的積極作用。博爾赫斯對中國的熱愛也影響了馬丁內斯等阿根廷后輩作家,只不過在馬丁內斯的視域里,中國是與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的阿根廷一樣的脆國,正飽經(jīng)磨難和摧殘,人民處于水深火熱之中。奇怪就奇怪在(不奇怪就不奇怪在),馬丁內斯閱讀的是中國近代史和《毛澤東傳》,他沒有讀過中國當代作家的作品。就像我們,一想到阿根廷,眼前浮現(xiàn)的或是戴著貝雷帽、叼著雪茄、長發(fā)邃眼的孤獨朝圣者切·格瓦拉,或是博爾赫斯、科塔薩爾等文學巨匠,或是足球、探戈、馬黛茶。其實,我們多數(shù)人并不真正了解阿根廷,即便我們穿著印有切·格瓦拉頭像的T恤,即便我們熱愛馬拉多納和梅西。這就不難理解馬丁內斯甫一踏上中國領土,便被上海的繁華和現(xiàn)代所驚呆的匪夷之舉,以及,在他的小說中,《易經(jīng)》與起源于西漢京房納甲體系的六爻占卜法為何會成為主人公眼中的“神奇之書”與“神奇之術”,甚至最終被當成了精神救贖的信仰,盡管男主人公在他的統(tǒng)計課上以冷漠而諷刺的語調,以偶然性、概率、大數(shù)定律將秘術、星象等逐一擊潰。

雖然我是學中文的,但對《推背圖》《子平真詮》《窮通寶簽》《滴天髓》《三命通會》《奇門遁甲》這類玄學幻術之書敬而遠之。數(shù)理邏輯類的推理在我看來,也如荊棘載途。初為人師時,假期去外省游玩,一次爬山途中,歇在一座半山亭,有一中年道士攜紙板踱到我面前,慢悠悠說,我在紙板上寫一個數(shù)字,是你的農(nóng)歷出生月份,若寫對,請讓我為你算一卦。未及我做出反應,道士迅速在紙板上寫出數(shù)字“七”,我吃了一驚,不敢看道士的眼睛,極怕他說出別的來,丟下十塊錢,落荒而逃。無獨有偶,前一陣在江西參加一個期刊聯(lián)盟會,開會間隙,坐在身旁的一位不相熟的編輯邀請大家玩猜數(shù)游戲,只要你報出自己身份證的后八位數(shù)字,且隨意隱藏其中兩個數(shù),他都可以輕易猜出那兩個隱藏數(shù)字。屢試不爽,令我目瞪口呆。問他,只回,數(shù)導推算罷了,簡單得很。簡單?在我看來,簡直神秘極了。

馬丁內斯《一只死貓》中的神秘元素仍然來自中國,有關“邪眼”。公寓中養(yǎng)貓的老婦人在擾民的貓被殺死后,用蜥蜴般的冰冷視線盯著男主人公,男主人公聯(lián)想起他某次讀到,有個中國教派相信眼神的耗損力,叫寺僧們像觀測員一般仆在窗前,長時間地盯著他們的敵手。以魔眼殺人的異能,并非只是一種在中國流傳極廣的古老信念,邪惡的眼睛是一種普遍的民間概念和文化符號,這種對眼睛的崇拜和信仰或許起源于史前時期,是世界上最具影響力和最復雜的信仰體系之一。古代美索不達米亞文化中關于邪眼的咒語、埃及的荷魯斯之眼、土耳其的邪眼、伊斯蘭教中的邪惡之眼、古納格爾王國的眼廟遺跡等,均為佐證。在西班牙語文學傳統(tǒng)中,“邪眼”一說亦有跡可循。《百年孤獨》的譯者范曄在《詩人的遲緩》一書中,詳述過這種“惡目”。加西亞·馬爾克斯《百年孤獨》中的孤女麗貝卡被送至布恩迪亞家時,右手腕上系著件飾物,是一顆配上銅托的食肉動物的犬牙,用來當作抵御“邪眼”的護身符。據(jù)說擁有“邪眼”的生物用目光便可導致傷害、疾病或死亡。范曄考證出西語傳統(tǒng)中的“邪眼”與蛇怪意象有關(有人考證美索不達米亞的邪眼與寶石和龍蛇有關,希臘神話中美杜莎的魔眼便是例證),最早可追溯到一千五百年前塞維利亞圣伊西多爾《詞源》。范曄列舉了不少西語民歌中“眼睛殺人”的例子?!兑恢凰镭垺分械睦蠇D便是擁有“邪眼”的人,她躲在窗簾旁,一連數(shù)小時盯著男主人公的孕妻,目光仿若毒矢,直插她的腹部,令她無法躲避、難以忍受。男主人公下班后,也會立即被老婦的惡目咬住,讓他如芒在背。據(jù)說抵御“邪眼”的有效方式是佩戴眼狀物、鏡子或其他閃光物體為護身符來反射殺戮的目光。一說可通過火焰來破除巫術。在古代近東文化中,青金石被普遍用作對抗邪眼的辟邪物,而在現(xiàn)代,鑲嵌著玻璃制品的眼狀物依舊是近東流行的護身符。夫妻二人不懂得佩戴護身符,無法躲避老婦游走的邪毒,也就無法抵御全部的厄運。嬰兒終于生下來了,果然是“邪眼”的犧牲品,全身透明,器官發(fā)育不全,哭個不停,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嬰兒的哭聲與被殺死的貓的尖叫無異。最終,妻子用刀讓老婦永遠閉上了眼睛,如同有人讓貓永遠閉上了嘴。小說中的男主人公是個很可疑的敘述者,讓我想起雷蒙德·卡佛在《大教堂》《家門口有這么多水》《毀了我父親的第三件事》等小說中運用過的不可靠敘述?!兑恢凰镭垺分械臍⒇埲艘苍S是男主人公,也許不是。盡管他否認殺貓,但文本中有很多細節(jié)鋪墊,證明他是個不可靠敘述者——他有夢游癥,且夢游時自語要去殺貓;死貓頸上箍著的那條銀色纜線與他安裝燈具用的是同一種。既然他是個不可靠敘述者,那么他想起自己讀過中國某個教派“邪眼殺人”一事很可能只是出于自己的想象或記憶的張冠李戴。當然,加入中國元素更可能是馬丁內斯有意為之。巴爾加斯·略薩在《博爾赫斯的虛構》中論述道:“異國情調是一種必不可少的追求,事情總是發(fā)生在遙遠的地方,因為遠距離可以使得時間和空間更加美妙。”作為遙遠而模糊的異域,中國的神秘形象大約已深入拉美作家之心,并固化為神秘元素之一。

《帽力的快樂與驚嚇》《被害者》《疲憊的眼》《上帝的陰溝》《救命》等或多或少也籠罩著神秘主義的面紗,留白和開放式結尾以及模糊化處理更使得文本彌漫著層層濃霧,讀者需要具備與作者匹配的閱讀智慧才能撥開迷霧,捕捉到這類知識型文本的一鱗半爪。不僅如此,當神秘與恐怖、怪誕結合在一起,馬丁內斯的個人風格便凸顯出來。文本應該提供給讀者真正的新鮮感,而不是用一個所謂新故事重蹈覆轍。薩曼塔、馬丁內斯等新生代拉美作家的作品,繼承了拉美前輩對小說寫作可能性的持續(xù)探索,為人類的生存提供了更多想象和更多表達,一定程度上扭轉了國內讀者對拉美小說等同于“魔幻”的刻板印象。《大地獄》聚焦的是“失蹤者”主題。阿根廷軍政府時期,大搞國家恐怖主義,按法新社的說法,阿根廷軍政府當年啟動所謂“國家重組程序”,大約三萬名持不同政見者遭到綁架、拷打或謀殺。很多人莫名失蹤,尸骨無存。而恐怖案制造者們在阿根廷民主化之后,大多得到赦免,可夢魘永久留在阿根廷人的記憶里。我們在阿根廷當代作家瑪麗安娜·恩里克斯的《火中遺物》、里卡多·皮格利亞的《人工呼吸》等作品中或可窺見這些失蹤者的殘骸。

我喜歡《令人反感的幸福》中那些短小而耐人尋味的故事,它們面貌各異,風格不一,傳統(tǒng)現(xiàn)實主義、荒誕、魔幻、哥特、意識流、黑色幽默均有蹤跡,有的文本中融合了多種不同風格?!蹲o犢之母》不愧為壓軸之作。虛虛實實之中將熟悉的日常生活陌生化,在現(xiàn)實與非現(xiàn)實之間營造一種意識流式的主觀感受。用詞似乎刻意遠離荒誕和恐怖,但恐怖和詭異的氣息如天羅地網(wǎng)。相比于制造荒誕和恐怖,文本中的荒誕和恐怖元素更像是不請自來,猝不及防又理所應當,塞滿一個又一個日常生活的縫隙。命運的詭譎無常、情感的起伏流動,對自我的包裹、偽裝,某種程度上潛藏著人們的潛意識,揭示了一個時代的病理。值得寓目的是,馬丁內斯的小說在邏輯之美、數(shù)學之美、結構之美、語言之美之外,無一例外給予了讀者智性閱讀的快感。

與小說集同名的短篇《令人反感的幸福》,表象看,除了文末數(shù)學教授忍不住注入的數(shù)理邏輯暗溢出的一點荒誕味道,鮮有拉美元素。主人公出身普通人家,哥哥多次自殺,姐姐未婚先孕,父親因病去世,母親臥床不起。而鄰居則是網(wǎng)球世家,富有和睦,父親氣宇軒昂,母親和藹可親,孩子們就讀名校,結交漂亮得體的朋友。這讓主人公一家著實苦惱,他們被鄰居M家那莊嚴的、持久的、不可擾亂的、著實令人反感的幸福刺傷了。這種“反感”并不能草率地歸于懷疑和嫉妒,更多來自某種下意識的直覺和生理性的厭惡。多年來他們試圖揭開鄰居“偽裝幸?!钡拿婢?,他們篤信“家家都有難念的經(jīng)”“誰家還沒點丑事”“完美的幸福是不存在的”“裝的,他們在外是一個表象,自己關起門來肯定有不可告人的東西”“沒有不帶一朵烏云的幸福,沒有不帶一分痛苦的幸?!薄V魅斯雎?、遠離自己的至親和家庭,多年跟蹤調查、監(jiān)視、刺探鄰居一家,期望在那光鮮的、被細細打磨過的表面出現(xiàn)某種龜裂,以能窺探到其中的奧秘。小說結尾,馬丁內斯以黑色荒誕的手法干脆利落寫出了主人公天真而銳利的失望——所有可能性都站在了他的對立面,他卻沒有徹悟,這真令人反感:我戰(zhàn)栗地發(fā)現(xiàn),此時此刻的他比我年輕多了……老M點點頭,最后瞟了我一眼,然后又踏上罰球線。我亦掉轉過身,頭也不回地朝那條石板路走了回去,那里是我所剩無多的生命。如果你讀一個故事,一路滑翔,只覺爽快,確有可能是對文本的窄化和誤讀。不妨稍作停留,也許就會看到光滑的表面之下那恐怖的裂隙,像刀片一點一點劃破空氣。真正令人戰(zhàn)栗和反感的是什么呢?是塑料般的幸福,是丑陋的嫉妒,還是永生的無知?

偉大的數(shù)學家希爾伯特說,如果哪個數(shù)學家一旦改行做了小說家,我們不要驚奇——因為那人缺乏足夠的想象力做數(shù)學家,卻足夠做一個小說家。這話不僅會招致數(shù)學家中的文學家的白眼,讀過馬丁內斯的讀者也完全不能同意。

責任編輯:吳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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