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麗??云南大學文學院副教授，博士，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方向。近年來注目云南當下文學批評和研究，發(fā)表論文幾十篇，著有《當代云南文學批評論集》。

張慶國的小說創(chuàng)作很有自己的特點。這些年來，他的創(chuàng)作一直以相對均勻的速度推出，差不多時候推出一篇或者一部，隔兩年又推出一篇，中篇居多。呈現(xiàn)出不急不緩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沒有說一段時間高潮爆發(fā)，一段時間又苦于找不到寫作靈感這種事。他很平穩(wěn)。讀他的作品，總能感受到一份自在的滋味。作家的自在安穩(wěn)感，不是閱讀者本人的自在感。怎么解釋呢。首先，你能感覺到他的寫作非常自我，不怎么關注文壇的流行趨勢，也不怎么去鉆研什么樣的創(chuàng)作更吸引眼球，不去嘗試新的敘事手段、敘事語言，不管外國的哪個作家如何精彩咱們?nèi)绾文７拢褪前醋约旱姆绞綄懽约旱墓适?。甚至在作品中看不到一種刻意努力追求的、要讓自己獲得某種的意圖。我猜這個作品到底如何他可能都不怎么去想，他只要自己覺得有意思，挺好，喜歡寫就可以了。寫作非常的自然。順其自然，自得其樂。當然，我沒有向張老師求證。我只是讀他的作品之后獲得的閱讀感。這樣的閱讀感也的確很新鮮。目前而言，閱讀大多數(shù)作家作品，你都能感受到作家的一種強烈的追求。作家通過他的人物，故事，整個結(jié)構(gòu)設置，來傳遞出某種寫作追求。他可以是主題的追求，也可以是敘事實驗的追求，甚至是自我某種意識形態(tài)的追求，某個獲獎的追求。讀者在閱讀中，除了感知作品人物，故事傳遞的人生欲望、思想，同時還感知創(chuàng)作者的人生欲望，思想。大家都知道，在寫作中，作家個體意圖、主敘事外的個體意圖滲透多了，過于明顯了當然不是好事，但很難避免。也不需要追求完全避免的所謂零敘事、純客觀。然而近些年來的創(chuàng)作，作家的某些意圖，和現(xiàn)實利益相關的某些情緒，自身人性的某些欲望、思想滲透到作品里的現(xiàn)象確實比較突出。寫的行為就顯得很突出，甚至做作。張慶國給人的感覺，仿佛一個對生活充滿好奇的人，抬個板凳坐在人們中間，溫情脈脈地去注視，去觀察，興致盎然地去傾聽，然后自己高高興興地去琢磨其中的情致，奧妙。獲得一點心得體會，就開心極了?？吹綇垜c國這種安然自在的、沉迷于故事，沉迷于人生情致的寫作狀態(tài)，就覺得很感慨，這種寫作很純粹。

張慶國的小說，在整體上給人輕盈之感，非常富有生活氣息，讀后使人覺得親切舒適，如沐春風。他不去折騰恢弘壯麗，鑼鼓梆敲的大人生，沉重的、苦澀的、殘酷的、悲痛萬分或者荒謬絕倫的，都不在他的作品里。他喜歡寫平凡人物、小人生、副人生。無事生非的雨季，鑰匙的煩惱?？纯催@樣的標題。他的筆下多是普通人，身邊人。報社的編輯，電臺的主持，一般的上班族，鄰居大媽大嬸，單位領導下屬。去單位上班，菜場買菜，下班接孩子，周末某個飯店聚個餐。偶爾去外地開個會——一個城市的主體上班族?？粗@些人在小說里跑來跑去，忙這忙那，仿佛是看見自己。他主要關注的，不是要人命的、幾年幾十年的大事件，他喜歡注目的是飲食男女的那點心照不宣的暗生活，一如既往的生活里一點橫生的枝蔓，一點意外引發(fā)的隱秘情事，一個小事件衍生的一堆小煩惱小事件。當然，可能也有要命的悲劇。但這悲劇來得突然，幾乎令人不信，令人暗中想要篡改他作為小說的習慣性的精彩悲劇結(jié)局，而回到生活日常的庸俗黯淡的層面。比如《黑暗的火車》。而且，他的書寫又是那樣自然，行云流水般地，沒有強調(diào)渲染的意思，沒有突出刻畫的意思，沒有精心設計的意思。所以他筆下的人生，多半是切近的，安穩(wěn)的，和諧的，對那一點生活的漣漪，人生小小不言的意外，作家總是帶著一點戲謔，以及闊大的寬容和滿懷的溫情去描寫他的人物，構(gòu)筑他的人生小傳奇。

一、氣候左右下的人生關系

人物要出場，舞臺得先準備好。在張慶國的小說里，人生故事展開的背景，人物活動的場所，寫得鮮明生動。首先是城市。昆明這座小城，作家生活了一輩子的這座城市，是他的小說再自然不過的背景。有些作家的寫作，會有意識地模糊背景，使地域的標志更具抽象性，有的作家的寫作基本關注人但基本不關注城——他更傾心于故事氛圍下的某種匹配場域。但張慶國的寫作是偏于寫實的，當下性的。老百姓城市大街上的生活表現(xiàn)。昆明城，昆明人的生活，幾乎信手拈來?！惰€匙的驚慌》展現(xiàn)城市尋常日子的一點小煩惱。對昆明的街道展開描寫：“東寺街是昆明城僅存的三條歷史最為久遠的舊街之一，狹窄而綿長的街道，木板矮樓，低垂的爬滿馬漿草的瓦檐，擁擠的歪歪斜斜的鋪面，使人覺得恍然爬上了時間的沉船?！绷攘葦?shù)語，一條街的過去現(xiàn)在，歷史未來，清晰地呈現(xiàn)在眼前，而且，這不是去查資料寫出來的大街，查資料寫出來的大街有掉書袋之嫌疑。是一個城市的老居民幾十年與這大街來來往往的生活感受，具體的陳述和描寫都省略，只剩下大街予以人生的一種觀感，干脆利落之中自有一份作者獨有卻又說不清道不明的精神氣韻。

有些作家，現(xiàn)實的或者歷史地關注城市與人這個主題的作家，他會很有意識地去塑造一座城市，刻畫一座城市的性格，敘述這座城市的歷史。他的城市書寫，是和表現(xiàn)這座城市某個人物或者家族的歷史，人生是兩相配合、齊頭并進的;為人作傳，同時也為城市作傳。作家和城市最終互相倚靠，共同留名于文學史。張國慶在這座城市生活，大部分小說也是寫這座城里的人，奇特的就是他沒有鄭重其事地占有這座城市的意思。他寫這座城市，偏于輕描淡寫，顯示出一個長期居住于此的人毫不經(jīng)意然而又享受其中的感覺——不刻意，但著筆之處，又能夠瞧出一個老居民的身份。“文廟大門口燈光閃耀，這個一百年前供著孔子的斯文殿堂現(xiàn)在是舞廳錄像廳電子游戲室臺球室等五花八門的時尚娛樂混雜之地?！币痪湓挘桶牙ッ饕恢貥说那笆澜裆鷮懙猛ㄍㄍ竿?。

昆明城最具特色的，是它的季節(jié)混亂。為此，作家感受極為深刻：“昆明是一個季節(jié)錯亂的城市，在數(shù)九寒天的日子里，天空一派明媚春色，滿街的花木爭奇斗艷，女孩子們穿著長裙和薄薄的緊身毛衣，噘著鮮紅的嘴唇招搖過市。近日公園的露天冷飲攤生意興隆，男女老少坐在刺目的陽光下高談闊論，深情懷念不知何時才會出現(xiàn)的白雪飛揚的時刻。忽然一夜寒流偷襲，四月的大街陰風呼號，刀片一般鋒利地割開行人的皮膚，暴雨如注，黑云低沉，冰雹穿過雨幕，像密集的子彈殘忍地向四處驚逃的孩子們射擊”。

昆明城無所謂春夏秋冬，天氣說變就變，一天氣溫可以差距20度。老天爺大起大落，變化無常，影響著人們的行動人們的心情，也五行中造就無數(shù)奇特的關系，幻生無數(shù)意料之外的人生。昆明沒有春夏秋冬，卻有雨季和旱季。一年中雨季和旱季交替，全國上下熱得一塌糊涂，昆明正是雨季的陰涼天，溫度在18至25度之間。同樣的，全國人民都冷得哆嗦，昆明天天艷陽高照，小伙子們可以穿短袖。同樣，一天中溫度可以相差15度，下雨即成冬天。頭頂上這片天空如此神奇，如此變幻莫測，昆明人的生活就時常會有驚喜，會出意外。文學熱愛的就是打破陳規(guī)，意外紛呈。昆明城的作家，是否應該比別處的作家更多些生活刺激的新鮮感？還是因為沒有分明的四季而老是感覺混混沌沌日子沒變化？

《無事生非的雨季》這篇小說，簡單說來就是，都怪雨，因為雨。雨變成了一個頑皮的小孩，手里牽著三個木偶。小說從電臺女主持和歌詞作家之間關于雨的爭論開始，拉扯出電臺女主持和遙遠的一張富康車內(nèi)聽播音的車主李二男之間的地下情。兩人從相遇到親密，別別扭扭，總算順暢了。然而，一場暴雨從天而降，拉開了雨季的序幕。雨季讓電臺女主持特別煩心。因為，“騎車穿過街道上班變得相當艱難，塑料雨衣和橡膠雨鞋無論設計成任何花樣百出的款式，對她來說都是累贅的丑陋的，持續(xù)不斷的悶熱和潮濕，使空氣黏稠而令人厭煩，她與報社一個叫李二男的男人的幽會，也被一陣陣突如其來的疾風暴雨破壞，變得毫無規(guī)律?！比缓?，小說就進入到了李二男，女主持，二男老婆毛妹被雨絲牢牢牽扯的三角關系中。因為下雨，李二男與情人幽會找借口撒謊，引起了老婆毛妹的懷疑。因為下雨，女主持無法像往常一樣坐情人的汽車上班，有規(guī)律地幽會，只能自己騎車或者坐公交上班，由此和情人生出煩悶。然后，我們看到，雨構(gòu)成了三人之間神奇的拉鋸戰(zhàn)。下雨天，李二男去幼兒園接兒子，按時回到家和老婆團聚，老婆毛妹心情舒暢。晴朗天，老婆毛妹去接兒子，李二男去接情人，二人愉快地偷情。小說還有一個細節(jié)極富喜感。天空飄雨，空氣寒涼，李二男酒醒，想起了家中的老婆兒子，拔步走向了同樣孤單的情人。

這是一篇堪稱神奇的小說。是一篇讀完之后輕松愉快、細想之下讓人驚呆的小說。你會訝異一個作家他居然想得出來。沒有一個漫長的、毫無規(guī)律的雨季，怎么會有如此微妙奇特的三角關系？而只有一個作家太熟悉這樣的氣候，熟悉這種天氣對人們生活的神秘無聲的搗亂，才能夠發(fā)掘出城市的獨特氣候?qū)Τ鞘械莫毺厝松膭?chuàng)造力！《無事生非的雨季》這篇小說的欠缺之處，是生活細節(jié)、人物細節(jié)展開得不夠充分。它似乎粘著在吳雨和李二男之間近乎無事的情事，感覺到作者的筆在這里有點遲滯，陷在一個模糊的泥淖里拔不出來。文字行進了很久，而內(nèi)容卻比較稀薄。另一方面，它在生活細節(jié)，人物關聯(lián)上的展開又匆促了，比如三個人因雨而生的較量，這種奇特的彈性會盛開怎樣精彩絕倫的情節(jié)呢？又會在某一個雨絲綿綿或者大雨傾盆的時候，三個人，會有什么故事呢？讀者在期待中。但寫作停止了，寫作沒有進行進一步的綻放。同時，小說中的幾個次要人物也都極富個性，每個人都有自身的某種生活癖性，卻又在伸手可觸的現(xiàn)實生活中，是既有個性的生動性又生活化的人物形象。小說描寫這些人物，已經(jīng)打好基礎開好頭，卻又把他們輕飄飄地滑過去了。如果進一步對他們進行刻畫，展開，按理應該構(gòu)成某些令人叫絕的情節(jié)，但這幾個次要人物沒有站立起來，感覺是寫作者拿眼細致打量了他們一陣，就把他們拋棄了，變成名副其實的次要。人物角色在小說中他不是主要身份，但并不表明寫作者對他的寫作就是輕描淡寫不重視。次要人物、二號人物的精彩恰恰是很多經(jīng)典作品最令人津津樂道的地方。如果這個小說繼續(xù)前進一點，次要人物進一步展開，和主情節(jié)形成穿插，這部小說就更有意思了。

二、無意橫生的枝節(jié)

生活按部就班，每個人似乎都在重復著一成不變的日常。然而，生活似乎又如天空的云霓一樣，各種力量沖沖撞撞，有意無意之中，因緣際會神光離合，團生出異樣的花朵，捏造出人們根本無法設想的形態(tài)。誰能預測天空飛動的云絮會幻化怎樣奇美的風景？誰又能夠預料生活沸騰的海洋會擁擠流變怎樣奇怪的浪花？生活本身即在各式各樣的創(chuàng)造中?！惰€匙的驚慌》寫防盜籠。安裝防盜籠堪稱中國特色。很多小城市極為流行。為居民樓老百姓裝修房子必備。最近幾年政府為整頓市容市貌嚴加打擊，堅決制止和拆除，安裝防盜籠的行為才有所收斂?？梢哉f，它是小城市老百姓過日子曾經(jīng)的最熟悉的最親切的摯愛?！惰€匙的驚慌》就寫了一個人因為安裝防盜籠而引發(fā)的一系列不大不小的糾扯。這篇小說語言流暢幽默，敘述描寫生動傳神。比如寫花園酒家：“鐵門進去，眼前出現(xiàn)一塊平整的球場，餐館的寬大門面氣勢磅礴地站立在球場邊。只見四根花崗巖圓柱沖天而起，撐起了一條雪白耀眼的雕花長檐，長檐下的墻壁上，鑲著一個個古代西方的美人和武士，球場另一側(cè)，停滿無數(shù)閃閃發(fā)光的轎車。三個打扮得像聯(lián)合國維和部隊士兵的小伙子戴著褐紅色貝雷帽跑來跑去，在球場邊滿頭大汗地指揮轎車出進。”這個花園酒店，滑稽、華麗，具體而富有陌生情趣，是一個很有現(xiàn)場感的描寫。在一種輕松幽默略帶反諷的語氣中，小說生動地呈現(xiàn)了城市的日常世俗生活那種讀者諸君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然而細想?yún)s充滿某種意蘊、情致、或者反諷荒誕意味的生活場景。?比如講機關開會，小說寫道：“以前開會人人拖拖拉拉，現(xiàn)在開會各處室的人跑步前進，好像去領錢，但目標不是財務室而是大會議室，會議室里人人爭搶前五排的座位，為的是讓廳長或處長很容易看到自己。連姓花的女人也搶坐第一排，姓花的女人按時出席廳里的大會，辦公樓就真的一個人也找不到了，整座機關大樓除大會議室生氣勃勃之外，其余的房間都一聲不響完全死去。”開會這種事，是中國老百姓日常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它是一件表面貼著枯燥乏味無聊嚴肅等標簽，內(nèi)里卻充滿種種人生、人性、靈魂的復雜性與包容性的事件。各種五花八門的會議，是人與人，現(xiàn)實關系、心理情感等爭奇斗艷的好地盤。開會，日常又充滿神秘緊張。開會是什么滋味，很多人都有獨特體驗，永生難忘。然而要把心中滋味，當時某種情境下的感覺說清楚明白，很不容易。一個熱愛生活表現(xiàn)的作家，恐怕是絕對不能放過開會這樣的好情節(jié)。比如寫辦公室領導和下屬斗嘴，一男一女唇槍舌劍，語意曖昧模糊，絕不撕破臉皮，暗中確是語言藝術的交鋒，俗世智慧的較量，隱隱涌動欲望的潛流。它可能不登大雅之堂，但這樣的男女生活場景，確實是世俗生活真實而極富吸引力的一個面向。文學表現(xiàn)生活，人生的大起大落，尖銳的矛盾沖突，歷史的風云際會，這些當然是重點，但平凡安穩(wěn)人生里面關于活著的點點情致，人性欲望纖細柔美的展開，小小不言然而令人驚奇的智慧的生動瞬間，也是文學表現(xiàn)的重點。文學，不應當充滿好奇心地去捕捉，發(fā)現(xiàn)那些在時間流里悄然綻放的絢麗的光影色斑么？一個個富有生活氣息的小場景，小細節(jié)，配上輕松幽默略帶調(diào)謔的語言，使小說鮮活生動，情趣盎然。這是這篇小說取勝的地方。

在濃郁的小城生活氣息中，小說逐漸進入到一個十分日常，卻橫生岔路;十分世俗，卻似乎大有深意的人生故事。主人公李正，普通的機關辦公室上班族，他正在為裝不裝防盜籠煩惱。他糾結(jié)的是，不裝，有安全隱患。裝了，怕鑰匙忘了進不了家門。這真是左右為難。最后，他決定裝。由裝防盜籠，而引出進派出所被盤問，被老板騙，再被卷進同事花姓女人的個人生活，最終挨聯(lián)防隊員的打，被塞上警車的一系列倒霉事件。如果說《無事生非的雨季》核心仍舊是過日子。而《鑰匙的煩惱》在幾乎全包圍的生活情節(jié)和細節(jié)中，展現(xiàn)的恰恰是從生活經(jīng)驗中折射而出的某種發(fā)現(xiàn)，一點哲理。

小說為此做了細致的鋪墊。一開始，小說埋伏了一個細節(jié)，街上響起警笛聲。警察抓壞人。這個生活不安全，需要時時提高警惕。主人公正為安全問題發(fā)愁哩。一開始，李正是不大想裝的。旁邊就是例子。處長家裝了防盜籠，某一天確實忘了鑰匙，于是的確出現(xiàn)了翻窗戶不成而跌下樓摔死的悲劇。小說寫了一句：“有人死了不好?！钡拇_，讀者看到這里，也覺得下手重了點，讓人死了不好。主要作者是想要強調(diào)一點，安了防盜籠，人和人就被關進籠子，家和家就被鎖住了，隔絕了。人心的門仿佛也被鎖住了。原來家家戶戶開開敞敞，一個院子人來人往，四處亂串，親如一家。但裝了防盜籠，就顯示出人人警惕，個個防范，他人既是地獄的意思來。這種生活沒味道。

但安全第一。李正還有兒子。這就有了做防盜籠的決定。很尋常的事件。然而到了李正那里，尋常事件就自然而然平生枝節(jié)?！麚搁T。小心翼翼，算盤打得很細致。過日子的人，算盤打得精，能賺點便宜。而李正就是為了賺點小便宜，陷入到一個籠子里的。為了賺點小便宜，他堅持要到老田的鋪子做，結(jié)果，先是遭遇派出所的盤問，爾后又被黑店老板卷款攜逃。李正這點賺小便宜的心還不接受教訓，他掐指算了算，如果他去找同事花姓女人的男朋友做，那么，算上被老田騙走的錢，價格還是比市場便宜，于是，他又動心了?；ㄐ张吮揪筒皇鞘∮偷臒?，李正這個老實男人跟她打交道，能賺么？俗話說，你吃他一頓飯，得給他干十頓飯的活。李正遇著的花姓女人正是這樣——心不在焉地給李正幫忙，同時卻要李正幫更大更多的忙。李正老實，注意，這是要害，這個人不會拐彎。本來，防盜籠也裝好了，一切完事。然而，在東寺街這條古老的，陰沉沉的街道拐角，李正恰恰遇見了花姓女人的男朋友正挽著別的女孩拐進巷子。李正充滿正義地追蹤而去，卻被抓小偷的治安聯(lián)防隊員一把擒住。

一個人在生活中小心謹慎，處處周密盤查，精打細算也是把日子過好、過得安穩(wěn)的表現(xiàn)。然而，當李正將安全問題付諸行動時，他的人生撕開未知的口子，一步一步滑入不可知的暗道。陷入到安全的陷阱里。作者從安全問題出發(fā)，展現(xiàn)了越保險越不保險的生活哲理。一個人小心謹慎，安全意識過強，反而更危險。一個人計算太周密，過于苛刻，反而節(jié)外生枝，給自己帶來無盡煩惱。這個輕快諧謔的鑰匙故事背后，蘊含著作者的現(xiàn)實生活經(jīng)驗感知。小說的表層是鮮活的生活小故事，內(nèi)里是對人生的一點經(jīng)驗認知。記得攝影里有一種復洗技術，影像疊加復洗，本來拍的是很具體的現(xiàn)場的人像風景，經(jīng)過技術加工后，影像全是一片斑駁。影影綽綽，朦朦朧朧，原來的像似乎在，卻又沉入背景，變形朦朧，最終呈現(xiàn)出來的是光斑和陰影的自在游戲。而攝影，其本質(zhì)不就是光影藝術么。文學表現(xiàn)生活，似乎也是如此。這篇小說就是這樣，現(xiàn)場故事下面，有一個“鬼”如影隨形，當演員謝幕，它就從背景音樂聲中凸顯出來。

從生活事實，經(jīng)驗中升騰起來的人，人性，生活本質(zhì)，它是靈活多變的，它永遠不脫離生活的具體性乃至時間約束，它跟我們已經(jīng)非常熟悉的，教條化的生活哲理，生活教訓往往形成鮮明的對抗，從而刷新我們的認識。而在生活經(jīng)驗的現(xiàn)場，我們才真正打開生活這扇門，看到人、人性的真面目。這樣的時刻也是人們心靈的戰(zhàn)場，真相和知識、理性和感性、現(xiàn)實自我和理想追求在這里肉搏，激發(fā)我們內(nèi)在的人性，裸露出人本質(zhì)的靈魂。生活和人之間互相的追逐、嬉戲呈現(xiàn)出無窮無盡的風景。文學創(chuàng)作應該有充分的興致去呈現(xiàn)這種風景。張慶國的小說《黑暗的火車》即是這方面的代表。

三、暗處敞開的空間與生命

主人公趙明從昆明前往成都開會，順便會會大學的那個女同學。計劃是這樣的。然而，暗生的情愫被一趟火車改變了。在日常的慣性的生活流里，火車，是一個充滿意外、誘人伸張，激發(fā)故事的事物。把一群陌生人隨機地，意外地擁擠到一個空間，并提供一個相對充分的時長，讓人自然而然地碰撞，迸濺火花。人性在這樣的意外而擁擠的陌生空間，會攤開怎樣的風景？張愛玲有一篇小說《封鎖》，探討過這個議題?！斗怄i》的故事背景是在四十年代的上海。警笛一響，封鎖了。四圍驚慌，陷入黑暗。一群人在緊張恐懼的氣氛中，被硬生生地塞進一個狹窄的空間，身體與身體無意碰撞。電車座位上的兩個人，一男一女，在這憑空升騰起來的相遇中，在周遭的世俗庸常中升騰起純凈的、美麗的旋律，心心相映，惺惺相惜，展開靈魂的交流，寥寥數(shù)語，即是人性的柔美溫暖。然后，警報解除，燈光一亮，兩人又立刻回到日常的有距離的冷淡狀態(tài)。這個小說憑空劈開了生活的另一個空間。黑暗中的火車，車廂里明明滅滅，對面的女人軟語溫存，語意模糊而充滿情致，燈光下女人的身體近在咫尺，若影若現(xiàn)，一夜火車，趙明在絲絲縷縷的觸碰中，逐漸陷入了對鋪女人如水的目光?；疖嚨秸?，女人捏了趙明一把，倏忽不見。下了火車的趙明只見到女人被一個男人接走的背影。

兩個人的事到了這里，差不多就打住了。下面，我們大約可以預測的是趙明和女同學趁著開會展開的一段曖昧。假如故事就是這樣發(fā)展，小說將會庸俗不堪，平淡無奇。小說的精彩之處，恰恰是“無處生云霓”。趙明因著心中對火車上成都女人的牽掛，而一再地委婉地逃避老同學的投懷送抱。然而老同學很有耐性，而且，顯然對趙明情深意厚，她一再地嘗試著點燃這個感情。趙明原本也是來赴這個約的。因此，他也不忍心不甘心老同學移情別戀。偏偏有第三者在旁邊暗中起勁，趁火打劫。事情逐漸變成了各方情感、欲望黑暗中的較量。每一個人被這個人性的互動局面牽動著，任憑理智、欲望、情感的生機勃發(fā)。就趙明而言，心中兩個女人打架，男人在邊上威脅，昆明的家的溫暖又時時提醒，僵持的時光枯燥乏味近乎人生的浪費，這個男人有點混亂，行為處事就神經(jīng)質(zhì)。小說在此處刻畫人物，展現(xiàn)多人、人性的多個面向的暗中角力，極有耐心，纖毫畢至，生動傳神。即舉趙明為例。第一個小場景，女同學一見面，即將趙明堵在房間，步步緊逼。直接建議趙明睡一下。小說不失時機地補充了女同學和趙明當年的一場戀愛，女同學輸就輸在這個行為上，現(xiàn)在，女同學幾乎是直奔目標，趙明呢？“趙明的心里轟然一聲響，全身燒起來?！比欢疖嚿吓说纳碛霸谒睦镒?，他先裝傻，再語意含糊地找借口。實在女同學欺上身了，他“朝后坐到床上”。女同學看這個情行，收了收，準備走了?！摆w明從床上滑下來，傻傻地跟她身后朝門邊走……小心，趙明說，不要在我的房間里出事?！边@一段描寫，把趙明心中欲望升騰，對昔日戀人的渴忘心知肚明，然而又被火車上女人拉扯住手腳的這個微妙狀態(tài)寫得細致入微。

接下來，女同學一次又一次地撩起趙明的欲望，第二天廣東人加入，在二人身邊洞察秋毫，隨時煽風點火。趙明和女同學在界限的邊緣徘徊著，趙明快要抵抗不住啦。火車女人及時打來電話發(fā)出邀請。小說描寫放下電話去赴約的趙明：

“趙明像少年一樣雙手發(fā)抖?！?/p>

“趙明現(xiàn)在是一個少年，驚慌失措，全身發(fā)軟。對于一個少年來說，約會是令人心碎的場面，一塊少女的手帕便可能引來致命的后果。”

“他從車里鉆出來，一瘸一拐地朝李艷走去，戰(zhàn)顫使他的雙腿不聽使喚，他的臉緊繃繃的，仿佛李艷身旁石像的臉?！?/p>

“李艷挽起了他的手臂。趙明眼前一黑，差點昏過去?！?/p>

我們都知道，趙明當然不是少年，他是個有家室的中年男人。但是，在女同學不斷的撩撥下，趙明內(nèi)心煎熬著，情與欲，放縱與節(jié)制，此處與彼處，已經(jīng)在他的心里鑼鼓翻天。他已經(jīng)忍耐得太久，掙扎得太艱難。所以，當李艷電話約請，他的心在發(fā)抖，整個人處在失控狀態(tài)，完全不能自已。張國慶做小說，最擅長的就是細膩功夫。這篇小說，人物雕鏤的層層深入，心理狀態(tài)的步步推進，各方力量刺激、制衡下的場面情形，內(nèi)在的張力氣氛的烘托，這個節(jié)奏精細、柔韌有力，把握得恰到好處。這是小說最精彩的地方。

同樣精彩的是趙明、女同學以及廣東人三人關系在幾天的相處中戲劇性的逆轉(zhuǎn)。沒有大起大落，靈魂洗禮之類，氛圍輕松幽默，看上去就是一出都市人生的輕喜劇。然小說的結(jié)局陡轉(zhuǎn)急下，趙明被刺死。

這個結(jié)局讓人撓心。下意識我們不接受這個結(jié)局。非常意外，溢出了生活的平靜的日常。下意識我們會想，這個成都女人能把趙明怎么樣呢？能出什么事呢？趙明已經(jīng)警惕地，理智地拒絕了她。但是，生活的意外我們也說不清楚，意外嘛！它總是無處不在。而火車上的這個來歷不明的女人終于將趙明按進幽深的黑暗。這是一個隱喻性的結(jié)局。生命的黑暗和黑暗的火車中暗生的黑暗的情愫，它們仿佛在生活的暗處開放的蓬勃的花朵，終究枯萎于黑暗，不能夠進入陽光下平凡枯燥然而安穩(wěn)的日子的地界。是的，人生某處敞開的異度空間，始終活躍在它的領域。小說的結(jié)局隱隱有一種警示的意味。

我們差不多要忽略悲劇，甚至，在創(chuàng)造的層面上，我們甚至忽略痛苦，拋棄生命的安全，接受熟悉的警示，目光依然喜滋滋地注視那黑暗的火車敞開的人生。那新鮮、豐富、處在創(chuàng)造力的人生迸發(fā)狀態(tài)，那生機勃勃，活力四射，不同尋常，詩意綿延的生命活力綻放的狀態(tài)。這，也許就是文學和現(xiàn)實人生真正的交匯點。張國慶的幾篇小說，注目現(xiàn)實都市人生的輕喜劇，而從表現(xiàn)現(xiàn)實生活溢出的詩意層面，逐漸升華到對生命的流溢、敞開的詩意關注，寫作是一步步加強，一步步更純粹地提煉美，表現(xiàn)美的。與沉重的，被現(xiàn)實壓得喘不過氣來的人生相比，這樣的人生書寫清逸、飄靈，缺乏厚重感，但它確實是耐人尋味的。富有生動的日常生活氣息而又芳香宜人的。在今天喜歡大主題，找意義，甚至努力去渲染某種價值和意義的人生表現(xiàn)追求中，這樣的寫作格局小巧精致，但確實是美的，明亮的、清純的。我們從中看到汪曾祺的文學精神，張愛玲表現(xiàn)安穩(wěn)人生的文學精神，這也難能可貴。

責任編輯??李小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