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帙翰
大洪水的時代,西方的諾亞領(lǐng)受了上帝的指引,駕一滿載生靈的巨舸,似落葉在神的怒濤中起伏顛簸;大洪水的時代,東方的夏禹訣別了上蒼的神壤,治水平土,于是九山刊旅,九川滌源,九澤既陂,四海會同。
以色列,在希伯來語中意為“與神角力者”,卻是領(lǐng)受上帝旨意者的子孫;而在三代之際疏遠了鬼神的華夏,仿佛是文明未開化時代,最初的樸素唯物主義者。
千年耕織在黃土上的民族,樸實如他腳下的土地。他們所崇拜的社稷,無非是土地與豐收,是春種秋收的人、治水平土的人。千年之后的兩河之畔,當“大禹治水”已成為幼童的開蒙故事時,大多數(shù)中國人還未能意識到,“理水”這一為魯迅所贊譽的史詩,已成為我們心中不隨王朝更迭而消亡的神祇和圭臬。
與神角力,只為在土地上棲居。
根治洪水猛獸的,恐怕并非杳然縹緲形而上的神明,并非孑然一身煢煢獨立的夏禹,而是堯與舜、禹與鯀這樣的一代代人,禹與后稷、皋陶,諸吏與百姓這樣的一群群人,支撐起大禹理水偉業(yè)的,是名為諸華諸夏的民族鑄造的青銅巨盾。庚子歲初,荊楚大瘟疫,當死神在廣袤的土地上,恣意施展著他的神威時,當國士投身的戰(zhàn)場余煙未熄時,“理水”一詞對于黃膚黑瞳、與神角力的子孫來說,意蘊大概要來得更深切些吧。
當今的時代,不少人也憂慮于民族精神受到功利、粗鄙、卑劣的陰暗人性所放逐,因而長嘆“風(fēng)骨式微”,惶惶不可終日。但我以為這畢竟是少數(shù),大禹的傳說和偉業(yè)仿佛已刻進國人的血脈當中,這本就是“知意而存言”的事。不然,每每大廈傾頹,為何會有無數(shù)人義無反顧,捐軀以赴國難,而非囿于戶牗之下盡其天年?當一個民族塑造出一個英雄的時候,便是在給自己塑像。
平凡的小角色,也許一生無緣無力去舍生取義,去實踐匹夫于社稷之重,但何人在人生中沒有遭遇過自己的洪水猛獸?逼仄于洪流之中的一介孤島,陷身于人生的至暗時刻?國人歌頌禹的功績,不也正是在催自己奮進,教自己自新,去收獲活著的勇氣?
夏禹是舊日的輝煌,從與神角力千年的中國人的臉上,仍可窺見萬一。行走在被大禹馴服的河畔,此地必將誕生新的偉人,不必等待大禹們的歸來,我們即是他們。
悠悠蒼天,此何人哉?此何人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