況永夫
窗外,鳥鳴嘰嘰喳喳,夢做得零零碎碎,老人又累又乏,決定還是醒來,到門口去坐坐。
找出他的代步輪椅車,朝門口的人行小路推去,道路規(guī)整潔凈,行進(jìn)并無大礙。即便如此,老人患肺心病已多年,走不了幾步路就喘得厲害。老人推推停停,累了,就坐在上面歇歇。而老伴還在屋里,就著還沒移走的陽光,磕絆著繼續(xù)摸索那些仿佛永遠(yuǎn)都干不完的活兒。
陽光披拂,頓時轟轟烈烈、鋪天蓋地向著老人翻涌。鵝黃,燦爛,和風(fēng)與藍(lán)天,在濃郁的花香里,在殷切的熙攘里,老人高興了,微微仰起臉,臉龐也年輕了。然后,他像個小孩,摸摸頭,把戴了一冬的棉線帽子摘了下來。
“爸,你怎么出來了?”身后,傳來大驚小怪的埋怨。不用轉(zhuǎn)身,老人就聽出來了,是小兒子的聲音。不容分說,他被扶著,再次坐到輪椅上。
“你怎么又穿這雙破舊的棉鞋?”兒子半跪在他的輪椅前,有心疼,更多的是責(zé)備,“我前幾天給你買的新鞋呢,還有二姐她們也都買了好多雙,你怎么不穿,留著新的落灰、變舊,被老鼠咬的可是?你看看這,都臟成什么樣了,扔吧,你又不舍得,別人看了,會怎么說我們做子女的?”
老人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不敢對視兒子的眼睛,只偷偷掀動眼皮,瞅著局促的雙腳,不自然地搓著,卻又無處可藏。
“還有這衣襟子,我的天,爸……”兒子站起來,叉著腰,有點氣急敗壞,又有點無可奈何,實在不知道該說什么了,原地轉(zhuǎn)了兩圈,然后把腰彎到老人胸前,試圖用手揩掉胸前衣襟上吃飯沾上的紅芋泥、飯粘子。
“你……今天怎么來了,不是……得上班嗎?”老人依然把頭低到胸前,看兒子的大手在眼前來回擦拭,想轉(zhuǎn)移話題。
“有個朋友住院了,我去看一下,一會兒還得回單位……這樣,爸,咱回屋去,路上不安全,還有風(fēng),別再吹感冒了?!?/p>
一樣的不由分說,又把老人往回推。
小區(qū)新房子的門前空地上,陽光朝著西北方向移動,前排的建筑陰影如一片陰云覆蓋過來,光,所剩無幾。
“爸,你坐著好好歇息,困了就回屋里睡覺,我跟飯店打過招呼了,每天專門有人給你送,你要按時吃,別吃甜的,買的牛奶也要記得喝,那個棉鞋,還有身上的破夾襖該扔的趕快扔了,你不舍得,下次來我們給你扔。爸,我走了,過兩天再來看你,別到處亂跑,就在門口坐著,哪都別去……”
老人望著車子絕塵而去,低頭重新看看腳上的棉鞋,他不生氣兒子對他的埋怨,活到九十歲,老舊的他,過著老舊的日子,穿著哪怕老舊的棉鞋,能在這生機勃勃的春天里,聞聞花香,吹吹野風(fēng),對他已是莫大的恩賜,新鞋子的幸福應(yīng)該留給兒孫。
老人又低頭看看衣襟,也學(xué)著剛才兒子的動作,用袖口試著來回擦拭,飯漬已經(jīng)浸入布的紋理擦不掉了,他知道自己吃飯費勁,這費勁也不知是從哪天開始的。湯汁、菜葉、飯粘子哩哩啦啦從下巴一直到胸口衣襟。當(dāng)他吃完飯隨便找了塊不知道是擦桌子的抹布,還是別的什么看不清布紋的毛巾擦拭的時候,他才不氣的,甚至有點和這“費勁”老來伴的感覺——生活里相伴他的,不就是越來越多的“費勁”嗎?吃飯費勁,穿衣費勁,走路費勁,年輕時提槍上馬的爽利日子過完了,他歲月無多。
隔著一條路,油菜花的香氣仍試圖順著風(fēng)朝這邊刮,可是老人聞不到了。不遠(yuǎn)處,行道樹下,國粹麻將的聲音噼里啪啦,可是老人聽不到了。他在剛才擦拭衣服的時候,擦著擦著迷糊著了,頭歪向一邊,樣子更老了、更老了。
老人有六個子女,他們都在相應(yīng)的時候,如蒲公英的種子,飄散著紛落在皖北相城各處,只剩下他和老伴,頂著突兀的空虛,固守原地——所謂的原地也只是老兩口彼此身旁而已。真正的原地老家,早就在十多年前的大拆遷、大開發(fā)、大建設(shè)中被夷為平地,那承載著數(shù)代人氣息的土墻、青磚、泥瓦,那在晨光的熹微中裊裊升騰著的炊煙,以及被歲月打磨得光滑锃亮的石板井口,都只能在余生的記憶中找尋了。對于一個已經(jīng)徹底消失了的村莊,一旦出發(fā),此生將再無返回的可能?;貞?,連個落腳點都沒有,只能從此在夢里懸浮著、漂泊著,眠而不休,筋疲力盡。
就在這樣一個陽光燦爛的春日晌午,老人坐在輪椅上,逆著陽光安睡,恍惚的影子縮在腳底,小小的一團(tuán)。也許是頭低得太久,被憋住了,他突然抬起頭,眼睛并未睜開,只是長長地?fù)Q一口氣,這口氣,不輕不重,仿佛,也只是仿佛,驚落了這萬頃春天里的一片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