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作家水上勉寫過一本書,日文名字直譯就是《吃土的日子》。書的緣起是一群雜志社的編輯,慫恿他在輕井澤的山莊里住了一年,利用手邊的現(xiàn)成材料,也就是地里應(yīng)季采集的蔬菜水果,依照他小時候在寺廟里做小和尚時習(xí)得的素菜烹飪方式,去寫些食記。
在寫吃食時,引經(jīng)論典是很常見的,水上勉的特別之處,是他寫吃的時候,引的是禪宗故事,并加以詮釋,在飲食中悟道——他9歲就到寺廟出家了,性格成型期是在大師兄和住持的精神塑造中。師父并不是成天傳授佛學(xué)典籍,而是在微小瑣事中指導(dǎo)他。
比如洗完臉,大師兄會說:“怎么可以把洗臉水隨便亂倒?應(yīng)該澆在樹根上?!彼环艑W(xué)就要去寺廟幫廚,洗菠菜時,順手扔了那個被很多泥巴纏繞的、很難清理的根部,住持就走過來說:“不要把最好吃的部分扔掉?!彼略旱纳罘浅€省,每次客人來了,住持就對他說,去地里看看,能弄出點什么菜來?水上勉就去地里采摘,與土地磋商,即興發(fā)揮出待客的菜式。
他的菜譜也簡單,很少超過5個程序,取材也不高端,但是手法充滿了惜物之心。他幾乎從不提起師傅的傳道,倒是記得住持教過他很多做菜的細節(jié),這是與生活相連的鮮活記憶。比如寺廟做梅干的手法很細致:雨季淋過雨的梅子采摘下來,還要等著配它的紫蘇慢慢長好了,一起腌制。在七月最熱的日子里晾曬,如果受潮了,就得全部用梅汁重新擦過再曬。
禪宗的修行就是:具體入微。把一根蘿卜的各個部位都物盡其用,細細理出,做出美味的食物,這就是精進。不同的風(fēng)土,會長出不同滋味的食物,輕井澤町水上家的蘿卜,特別辣,有股濃重的蘿卜氣,這是因為輕井澤的土地深情地改變了蘿卜的質(zhì)地。而這種蘿卜的個體意志,也必須好好地尊重,吃的人應(yīng)當細細品嘗。
他還說起一個故事,日本僧人到中國求學(xué),看見一個典座(寺廟的高級管理人員,負責僧眾的衣食等雜務(wù))走了三十多里的山路來買香菇,僧人很吃驚:“你這么大的年紀,怎么不在廟里坐禪辯道、思考公案呢?”而典座作為采買的廚師,盡心致力于服務(wù)僧眾,心無旁騖,這就是“道”。
1月,所有的植物都在休眠,只能用菜干和豆腐做菜。一塊微不足道的豆腐,要洗了又洗,用海帶醬油汁慢煮,一邊看書一邊候著,把滋味都煮進豆腐。食材沒有高下之分,最低賤的土當歸這種野菜也能讓人嘗出土地的味道。
水上勉出生于一個貧苦的木工家庭,父親每天都要進山伐木,帶的飯盒里,菜只有大醬和鹽,然后父親會在干活的地方周圍,即時尋找土當歸或是楤芽果腹。這樣簡素生活著的父親,卻活到了85歲。水上勉小時候覺得父親很寒酸,可是寫著這本山中伙食書的水上勉,半生已過,已然明白:真誠品嘗食物的舌尖,才是最高貴的——通過對食物的回憶,他與土地,與父親,與過往,達成了和解。
4月,高寒地帶的輕井澤,迎來了春的萌發(fā)。穿著高筒靴,仍然能感到泥土的寒意逼人,在水湄舊處,往年收獲芹菜的地方,準時長出了芹菜。這突破冰雪、信守生命諾言的綠葉,讓人感動。
7月,是山椒的季節(jié)。他的外祖母,則是靠吃著罐子里腌制的山椒,活到了83歲。在輕井澤的廚房里,煮著山椒做早飯的佐餐小菜時,水上勉會想到這個腿腳不便、臥病在床、靠替人傳話維持生存的山村老婦人,每天,她把筷子伸進罐子里撈腌山椒,吃得美美的、總也不厭的樣子。食物除了有酸甜苦辣咸的五味之外,還有第六味,叫作“余味”,就是吃了還想吃的味道,外祖母是深諳山椒第六味的人。曾經(jīng)滾動在外祖母舌尖,如今又滾動在水上勉舌尖的山椒,成了他思念外祖母的食媒。
看著看著,我會想起煙塵之后的古中國,“六月食郁及薁,七月亨葵及菽,八月剝棗,十月獲稻,為此春酒,以介眉壽,七月食瓜,八月斷壺,九月叔苴”(《詩經(jīng)·七月》),也是這樣的與土地息息相關(guān)的,循月而至的簡樸生活。
我頂頂喜歡的事,就是一邊看書,一邊和媽媽拉家常,攤著一本書在餐桌上,同一張桌子上的另外一角,媽媽在剝白菜:她先把白菜葉子扒開,再把梗子和嫩葉部分切開,前者需要先下鍋,后者易熟所以后下鍋。最外面一層已經(jīng)黃掉的葉子,媽媽也不會扔掉它,而是拿它包住剩下的菜心,算是一層保鮮膜,免得菜心枯萎。我對媽媽講一些書里的內(nèi)容,媽媽不是很懂,但也認真聽著。
我告訴媽媽:“你就是水上勉這本書里說的‘道的活人版??!”媽媽愛惜食材,有真誠而樸素的嘗味態(tài)度,耐心又溫柔地對待最平常的食物。而和她在一起,哪怕過著最簡單的家庭生活,吃著青菜豆腐、蘿卜白菜這樣的粗茶淡飯,我也覺得滿足安寧。我對媽媽,就像水上勉對初春的第一叢破冰而出的芹菜那樣,充滿感激之情。
(摘自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平淡之喜》??? 作者:黎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