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 君
我傾向于在離小說較遠的地方寫小說,在離詩較遠的地方寫詩。因此,我有一些小說看起來不太像小說。不太像小說的小說接近詩,但又不是詩;接近散文,但又不是散文。有一陣子,我感覺自己開始在文體的邊界游蕩。
我以為,唐傳奇以前的小說還不算嚴格意義上的小說,但彼時已有小說的雛型。它短小、隨意,近于街談巷議,有人稱之為筆記文?!睹婵住愤@本集子里的一些短章倒是跟筆記文有相似之處,但又有所不同。我稱之為小說之前的小說。這種稱法有點模糊,它指向的是一種文體的不確定性。的確,我在寫作過程中,曾有意識地把一種文體推到了一個邊界,在這個邊界我能感受到寫作的敞開與自由。
動念寫《面孔》是在六年前。起初,我只是想把平日里的所見所聞記在本子上——試圖通過文字,把一些面孔一點點地拼湊出來,就像幾萬個像素拼湊出一個清晰的電視畫面。有一回,我把自己隨手寫下的一些片段發(fā)到一個九人微信群里,大家看了,都說有點意思,可以試著再寫下去。五年來,我就這樣在小說創(chuàng)作之余有會即錄,寫了一些碎片式的敘事文字,長則數(shù)百字,短則數(shù)十字,都是寫人,有點像人物速寫,寥寥幾筆,不求完成度有多高,言語有中,風神能見,就足夠了。我把這些碎片,跟百衲衣似的綴成一篇,冠以“面孔”這個題目。
有人說讀了我的《面孔》,感覺有點像攝影家玩的那種街拍。我不懂攝影,但我喜歡拎著一種想法在人群中晃蕩,我要捕捉的是每一張面孔,每一個瞬間發(fā)生的事件。我相信,這些在一瞬間呈現(xiàn)的物質(zhì)面貌與某種永恒的事物有著暗在的聯(lián)系。夏爾說,詩人是無數(shù)活人的面容的收藏者。小說寫作者何嘗不是如此?描述一張面孔,就是描述一種世相。吾國吾民熱衷于飲食,戀慕錦衣,看到種種謠言艷聞喜歡到處傳播,碰到種種天災人禍也喜歡伸脖子觀望。諸如此類的事體,過去有之,別國有之,或許已經(jīng)不算新鮮事了。我是他們當中的一個,在世俗力量的裹挾之下,有時會持一種清醒的判斷,有時則需要一種懵懂的想法與模糊的快樂微微麻醉一下自己,在瞬息萬變的時代讓自己的腦回路也低回不已。這就是我和身邊為數(shù)眾多的人的現(xiàn)狀。作為一名寫作者,我喜歡用世俗的眼光打量別人與自己:從一個人的表情發(fā)現(xiàn)周遭世界的變化,從每一個杯子里動蕩的水紋感受內(nèi)心的悸動。
《面孔》寫了四卷,計三百四十余則,先后在三家刊物刊發(fā)過。有人問我,這算是小說還是散文,我無以回答。它不像小說,也不像散文,更不像詩,但又兼有上述幾種文體的某些特征。如前所述,我大致可以將這些文字歸入筆記文。很多人由此聯(lián)想到了《世說新語》這一脈傳統(tǒng)。那么,我不妨在這里提一下這本書。在中國古代,除了志怪小說,還有一種志人小說,其中最為人稱道的一部要算《世說新語》。后來盡管也出現(xiàn)過一些仿《世說新語》敘寫故實、雜錄瑣言的書,但都不如這本書耐讀。為什么?因為《世說新語》除了記事,還特別注重文字之美,三言兩語,就透出一種玄遠、優(yōu)雅、詼諧的晉人氣韻。晉以后,不少筆記文都或多或少受過《世說新語》的影響,寫得好的,人們大都會以《世說新語》作標準,評定甲乙。有人說我的《面孔》中有一部分施用了“《世說新語》的筆法”,我是供認不諱的。我就是想用這種既古老又現(xiàn)代的方式記錄眾生相。不過,需要申明的是:《世說新語》中記載的多屬歷史人物,與之相關(guān)的事件、地點大都是于史有征。而我所做的,是去歷史化處理。也就是說,我要書寫的面孔,是無名者的面孔,他們沒有置身于歷史大事件里,而更多的是浮現(xiàn)在我們的現(xiàn)實中,他們中的某一張面孔也許就曾出沒于我們身邊。當然,其中也有一些超現(xiàn)實的、荒誕的、乃至無厘頭的情節(jié),這也是它有別于《世說》的一個地方。在寫法上,我故意給自己設置了種種限制。使之受限,或許也能使之出新。一段文字,常常是由一個詞,一個意象或一句話生發(fā)開來的。記事之外,我也下了點功夫,尋求一種內(nèi)在的氣韻;每則文字之間也約略作了排布,求的是外在的整一性。把它們單獨拉出來,不見得精彩,但放在一個整體框架內(nèi),它們就會因為內(nèi)在的勾連、呼應而變成渾然一體。
《世說新語》中記載的多屬歷史人物,與之相關(guān)的事件、地點大都是于史有征。而我所做的,是去歷史化處理
國外也有一些書在寫法上近于《世說新語》的。比如契訶夫的《手記》、伯恩·哈德的《聲音模仿者》與《事件》等。此外,也許還可以提一下卡夫卡那些速記式的短故事?!犊ǚ蚩ㄈ分凶g本的編者從卡夫卡的隨筆集即《鄉(xiāng)村婚事》一書中擷取了二十四篇、然后又從遺作中之佳作里面擷取二十四篇,湊成了四十八篇,歸為一輯,少則數(shù)十字,多則五六百字,其敘事風格據(jù)說是“延續(xù)了德國文學史上有過的軼事風格”(見《卡夫卡全集》第三輯)。我以為,卡夫卡的四十八篇短故事近于中國古代的志怪小說《搜神記》,而契訶夫的《手記》則近于中國古代的雜錄《世說新語》。據(jù)我所知,《世說新語》傳到西方,是上世紀70年代的事。契訶夫應當沒看過這部書,但無論從形式或文字來看,二者都不無暗合之處。這就讓我想起《世說新語》里面的一句話:“周公不師孔子,孔子亦不師周公”。然而,周公與孔子“異世而出,周旋動靜,萬里如一”。據(jù)說契訶夫曾聲稱自己“很想寫出容納在自己手掌上的漂亮的小說”,這句話后來被日本作家引用,于是就有了“掌小說”這種稱法。川端康成堪稱“掌小說”的集大成者。有人統(tǒng)計,他一生寫了一百二十七篇掌小說,收入掌小說集子里的小說,長則四千余字,短則數(shù)百字。國外稱之為超短篇小說,而我們國內(nèi)則多稱之為微型小說或小小說。短至盈盈一掌,就等同于詩了。事實上,川端康成是把它當作詩來寫的。就篇幅而言,我的《異人小傳》近于那種“掌小說”,而且我也是像寫詩般寫作這些篇什。這是對放情長言的刻意收束,也是假小說之名傳達詩之情味。說到底,我要突破的,不是文體的邊界,而是感知的邊界。
《拾夢錄》的寫法說是雜花生樹,或許近之,有很多地方,我是信筆寫來,點到即止,有些句子像是突然從風中飄過來的,而我只是伸手接住而已。因此,寫這類小說,我感覺自己似乎進入一種心理學家所說的“心流狀態(tài)”。因為隨意,難免會有意隔文疏之處,當時沒有注意及此,發(fā)表之前,自己再校一遍,就做了大幅度的調(diào)整。因此,《拾夢錄》如同亂夢,初看不講究什么章法,仔細讀還能看出我在章法排布上的用心之處。畫山水畫,有些人喜歡用點,每個點都有其講究之處。如果說《拾夢錄》是一幅畫,那么,我以為,它是由眾多個點連綴而成的。
《卡夫卡家的訪客》其實也難歸類。就篇幅而言,它是一個中篇,但從內(nèi)在來看,它則是由一系列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短篇構(gòu)成的。形式突破對我來說不是最重要的。但找到了一種獨特的形式之后,我就知道怎樣調(diào)整敘述者與人物之間的修辭關(guān)系了。我想寫的是某一類人物。這一類人物在每個時代都有可能存在過,只是因為種種原因不被眾人所知,或是一時間聲名不彰,或是永世隱沒。我曾經(jīng)在某個場合發(fā)表過這樣一種有趣(也可能很無聊)的想法:兩百年后,或許會有一幫家伙在一次筆會中談論我們這個三流時代的文學狀況,還會提到幾個重要的詩人或小說家,其中有一位,被他們推許為一流詩人。我們還可以想象,此人個子不高,頭發(fā)稀疏,嗓音低微,青年時期總是失戀,中年發(fā)胖、離婚,晚境凄涼,生前沒有頭銜,死后亦無哀榮,總之一句話,他是一個窮吊絲,一輩子從未有過逆襲的傳奇經(jīng)歷。他的一些作品大都是在博客、微信公眾號里發(fā)表,很少在官方刊物露臉,也沒獲過魯獎什么的,在堪稱壯觀的21世紀文學譜系中,他由于跟某個文學流派發(fā)生過若有似無的聯(lián)系而被人提及,但更多的時候他的名字僅僅是列入“某某某某等著名詩人”的“等”里面。兩百年后,他的一部分詩作被后世的另一位大詩人發(fā)現(xiàn)之后,人們相繼讀到了他的幾本詩集,讀到了他那些尚未公開發(fā)表的小說、日記、隨筆、書信(包括情書),于是,人們近乎瘋狂地愛上了他的文字,把他奉為大師,他的詩廣為傳誦,其貌不揚的頭像也常常掛在一些咖啡館的墻壁上作為裝飾……其實,我要說的,是我小說里面那些寂寂無名的詩人。他們迎頭撞上了一個三流的時代,寫下了一流的詩篇,卻沒料到自己會同那些二三流或不入流的詩人們一道歸于湮沒。另一方面,他們在世之時也確乎有意識地游離于一個以儒家文化為本的道統(tǒng)、學統(tǒng)與政統(tǒng)之外,自絕于仕途,并由此歸入一個沉默、孤絕的群體,你在任何一部中國文學史里面,在三四百年間的任何一部詩歌選本中,都不可能找到他們當中任何一個人的名字。我是從卡夫卡的文字里讀到了他們的面影,把他們一一召喚出來。正如詩人鄒漢明所說,他們與卡夫卡其實是同屬一脈的。他們,在我小說中就是嘉興沈漁、仁和許問樵、李寒、樂清陸飯菊、山陰杜若、司徒照、德清曹菘、桐廬何田田、明州徐青衫。也許,他們并沒有消失,至今依舊在我們中間,苦苦覓尋知音。值得一提的是,在這篇小說未曾發(fā)表之前,我曾發(fā)給幾位老朋友看,他們讀了之后就問我,這是小說,還是長篇敘事散文。當我告訴一些人,這些人物都是虛構(gòu)的,他們感到有些疑惑;反過來,當我跟另一些人開玩笑說,這些人物都是真實的,他們同樣心存疑惑。這篇小說是以卡夫卡的一篇小文章作為引子,引出了一系列人物??梢哉f,除了卡夫卡,小說中所有的人物都是虛構(gòu)的,正如卡夫卡的《變形記》里面,除了格列高變成甲蟲,其他人物都沒變形。在敘述的推進中,我故意使用了一些迷惑讀者的手法。我之所以這樣寫,當然不是拿讀者尋開心,而是希望讀者可以像讀一本史傳那樣去閱讀它——我甚至希望他們讀到其中某個人物時,就像碰到一個老朋友,可以交換一個默契的眼神。
說來也巧,這四篇小說與中國小說發(fā)展脈絡倒是暗合的:從街談巷語、雜錄、叢談到志怪、傳奇。明人胡應麟把小說分為六類:志怪、傳奇、雜錄、叢談、辯訂、箴規(guī)。除了后面兩類我不曾涉及,其他四類在我這本集子里都能有跡可尋?!睹婵住匪闶请s錄、叢談一路;《拾夢錄》、《異人小傳》算是志怪一路;《卡夫卡家的訪客》算是傳奇一路。我所做的,就是以一種現(xiàn)代的敘事方式向中國古典小說致敬,也可以說是以古老的形式激活現(xiàn)代的文本。《面孔》是向《世說新語》致敬,《拾夢錄》與《異人小傳》(續(xù))沿襲了我早前寫作的那篇《異人小傳》(見拙著《東甌小史》)的風格,意在向志怪小說致敬;而《卡夫卡家的訪客》則是向《史記·刺客列傳》與唐傳奇致敬。如果說我的《面孔》有《世說》之諧,那么,《卡夫卡家的訪客》則有《史記》之莊。整本書里,我最為看重的,就是這兩篇。
如果說我的《面孔》有《世說》之諧,那么,《卡夫卡家的訪客》則有《史記》之莊。整本書里,我最為看重的,就是這兩篇
我一直想寫一種既小且美的小說,于是就有了這樣一本由諸多短章構(gòu)成的集子。至于它是否可以因小而美,以小見大,要看手下文字的功夫了。我常常擔心自己對文字的苛求會變成一種妄求,這恐怕也是我心有余而力不足的一種表現(xiàn)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