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 棣
起點是無限頌。因為很顯然
理想和現(xiàn)實之間的鴻溝
不僅僅需要填補。與自然搏斗,
這是詩的最基本的形象;
其次,詩的任務(wù)是超越自然,
將我們帶回生命的故園。為此,他贊同
夢,應(yīng)該得到一個現(xiàn)代的解釋:
夢不止是一面古老的鏡子,
更包含著對生命的解放。
精神方面,席勒常常能引起共鳴,
但他身上“幼稚的敏感”又破壞
靈魂的完整性。最難忘的快樂,
是在《季節(jié)女神》上,措辭微妙地談?wù)?/p>
天才的“無所事事”。弦外之音,
歌德的存在近乎“大理石般的上帝”,
已嚴重妨礙到人類的反諷
對“永恒的靈活性”的清晰的把握。
性格就像蕁麻,但他的一生
也印證了命運的青睞:有時候,
真正的友誼的確能給混亂的人生
帶來“一片光明”。比起歌德,
更神秘的啟發(fā)常常來自諾瓦里斯——
如果存在著“審美革命”,重點無疑是
必須在平凡的生活中看到
不平凡的深意?;蛘呶褚稽c,
針對人性的瑕疵,“所有的美都是隱喻”。
費希特的回聲:詩是一次占領(lǐng)行動,
身體的淪陷恰恰為人的可能的救贖
鋪就了一條通向“最高者”的路。
人生的煩惱,多數(shù)情況下
都源于人對靈魂的分類
缺乏敏感。痛苦里
最多的,就是痛苦的假象;
告別世界之前,最好先去吻一吻
駱駝身上的塵埃;或者現(xiàn)在
就去沙漠深處,參觀一下
古老的日出;喜悅的火球
沒準能蒸發(fā)掉所有自憐的眼淚;
日落的寧靜,如果沒能
給你的內(nèi)心帶來一種平衡,
你不妨摘一朵花,插在狼的糞便里。
如此,白天和黑夜分別
是靈魂的兩個賬本,記錄著
神秘的債務(wù)。沒有輪回,
你必須學(xué)會用你的健康
來發(fā)動一個誓言。世界的寬廣
和生活的狹窄,則意味著
一個人的成熟是否達到了
可以獨自憑經(jīng)驗使用
麻醉劑的程度。無論如何
不要被植物靈魂動物靈魂理性靈魂
這些臨時的說法所迷惑;
尊重每一粒灰塵,因為
真正屬于你的黃金,都不是
挖出來,而是神秘的樂觀
對想象力的滲透;殷勤的擦拭下,
奇異的光,突破了一個表面。
雨夜里有一場告別。
將人類的靜音在地板上慢慢鋪開,
可以聽到浪漫的思想
正輕微在深色的序曲中;
盧梭的問題是,他的手有點蒼白,
搬不動自由的基石。心靈的
動向,不該簡單地淪為一次投票。
人的行為近乎一出大戲;
角色的分配中,作為一種罕見的
例外,理智高于智慧,
也算是對歷史之惡的
一次糾正。給終極目的澆點油,
固然痛快;但從瓦爾登湖歸來,
很顯然,個人的自由
不再是自然之謎。和詩的成就一樣,
選擇的空間越多,語言的氣氛
就越活躍;直到那一刻,
剝除自然的偽裝,你拍打
文明的支柱時,旗桿上的黑鳥
再也不會沖著你吹口哨。
非常奇妙,這一幕
確實不常見:將命運女神催眠后,
顏色比開屏的孔雀
還豐富的魚,突然擺脫了
大小,求偶般游向
裸體的結(jié)晶。你不會猜到
動情的軀體在受到
啟發(fā)后,糾正了多少真實性。
不必羞澀,因為此時,沒有人
會注意到你的舌頭
也曾是一條顏色鮮艷的魚
拼命游向世界的窄門。
這種事情上,方向有沒有弄反,
非常重要。畢竟,美和真理
都想先于對方,在生命的游戲中
將我們逼進死角;在那里,
你和你的影子都不會想到
每殺死一個魔鬼,
天使的面目也會跟著模糊;
整個現(xiàn)場,只有雨似乎看懂了
花朵的決心,從未犯過一次錯。
至少他反思過作為
我們的化身,蝴蝶并不可靠;
他甚至也沒放過
過分的思想;畢竟存在著
這種可能性:與其說蝴蝶不可靠,
不如說人更不可靠。
甚至懷疑蝴蝶是否具有象征性的人
根本就不配抱怨蝴蝶
可不可靠。別忘了,
萬物都有各自的角度;
擬人時,鴿子甚至是比我們
更形象的角色;沒準這就是
鴿子的角度:人,不過是物。
換句話說,蝴蝶再怎么
不可靠,畢竟同時擁有過
美麗和輕靈;而且蝴蝶也愿意
與我們分享寄存在它身上的
心靈的圖案。所以,任何時候,
化身都只是一種角度。
另一場決勝,發(fā)生在秋水邊。
他的口吻很像談及語言的邊界時的
維特根斯坦:我們不是魚,
怎么可能知道魚的快樂。
盡管遭遇到聰明的反駁,
但實際上,沒人比他更懂得:
逍遙不完全是態(tài)度端正
不端正,逍遙是對自我的發(fā)明。
自我才不在乎大小呢,
在水里差一點淹死;
表面上,自我小得已經(jīng)輸給了
一只綠頭鴨;但其實,
從時間的角度看,每個人
如何擁有自我,更像是
會不會看地圖??汕f別拿反了:
因為畢竟還存在著另一種可能,
自我就是人在南方。
關(guān)于永生,最開始
鳥類比我們更關(guān)心它的
現(xiàn)實性。在它們浩渺的感覺中,
死亡的臨界點定于
每五百年會有一次新生;
于是,一只大鳥出現(xiàn)在虔誠的想象中,
直至不朽的焦慮得以超越
靈魂的爭吵,超越地域的界限,
集中于一個純粹的體會:
永生不是對死亡的克服,
更非絕緣于死亡,而是對死亡的治愈,
是一個生靈敢于朝向死亡,
在火的影子里不斷死去又不斷復(fù)活。
想想看,一只大鳥對五百年的
時間界限,都有如此清醒的覺察,
人的羞恥感難道不更有潛力嗎?
一個更現(xiàn)成的羞恥的例子是,
為了減少不必要的麻煩,菲尼克斯
最好有一個外號叫鳳凰。
都是不死鳥。關(guān)于它的模樣,
精通歷史故事的希羅多德
卻并不打算討好歷史的企圖;
難得他如此坦率:自赫西俄德之后,
沒有人見過不死鳥的真容,
但它的外形很難和巨鷹
脫得了干系;而且很顯然,
它的羽毛,應(yīng)以金色為主,
以便人類對黃金的虛榮心
隨時都能得到醒目的烘托。
相形之下,人的死亡臨界點
只有一百年;且整個過程中,
大部分時間已被恐懼所腐蝕。
即使偶爾意識到語言帶來了
一種飛翔,但已經(jīng)沉溺于
懷疑論的我們,實際上
已很難自覺于這樣的事實:
我們的翅膀只能是人的語言。
“青春是記憶的壯舉……”
——約瑟夫·康拉德
異樣的摩擦來自
巨浪的好奇心。熾熱的紅光,
伴隨著桅桿的斷裂,
放大了熱媒的爆炸
在甲板上造成的混亂,
一幅逼真的末日景象;
但作為一種襯托,拜倫式的
人物也獲得了他的新生。
盲目的青春是加速旋轉(zhuǎn)的陀螺,
停止鍵像一個出賣過
最美花瓣的器官,被藏在了
黑暗的中心。命運的公平
則是另一個尖銳的謊言;
就好像不如此,時間的殘忍
便會在我們身上失效。
多年來,我一直想弄清楚
作為一個還算老練的小說讀者,
我為什么會毫無來由地偏愛
康拉德的《青春》。毀滅如此縮影,
但也如此輕佻;而正是
在這強烈的反差中,我仿佛
也第一次獲得了選擇的權(quán)利——
只需輕說一聲,再見!
那無盡的黑夜便成為告別的對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