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德志
中國人有個習俗,叫“抓周”,就是小孩滿周歲那天,在他身邊擺上一些和生活相關的小物件,如筆、墨、紙、硯、算盤、錢幣、書籍、樂器、玩具等以及一些手工藝用的小工具,讓小孩來抓,以此預卜孩子的未來。小孩抓到什么,意味著他將來或許會從事什么職業(yè),或者說以什么為生,有什么前途。抓了書預示將來學習一定好;抓了錢幣被認為將來可能做生意大錢;抓到小工具意味著將來可能是個匠人……如此種種。作為木匠的父親肯定希望我去抓他的那把日本造的拐尺,但我一定是抓了一支筆了,因為我這大半輩子幾乎天天和筆打交道。用筆書寫,靠筆吃飯,我也見證了過去五六十年筆的變遷。
不知道是習俗還是制度規(guī)定,小學生一二年級都要用鉛筆。我想大概是鉛筆初學寫字時比較方便,不像毛筆需要古老的書法技能,也不像鋼筆那樣不容易為兒童掌握,只有三年級以上的學生才有資格和能力使用。當時最常用的是一種兩分錢一支的“麻稈鉛筆”,筆桿比筷子粗一點,上面有一道道豎紋,因樣子像麻稈而得名。麻稈鉛筆的質量十分低劣,筆桿動輒開裂,筆芯也特別容易折斷。不過我卻有幸使用過更好的鉛筆,那就是父親使用剩下的中華鉛筆,但只是筆頭。
木匠工作時要經常畫線,畫線就要用鉛筆,而且還得用好鉛筆。中華鉛筆是鉛筆中的上品,漆著墨綠色的六角形筆桿,軟硬適中而又不易折斷的筆芯,以及刻印在筆桿末端的華表圖案和標示鉛筆型號的B、H等大寫的字母,都顯示著它鉛筆中貴族的氣派。父親在干活兒時,總會把一支中華鉛筆夾在耳邊,隨用隨摘。我總盼著父親快些把他的鉛筆用短,用到剩下兩寸長時筆頭夾不住,只有這時,我才會有向父親討要鉛筆頭的機會。
大概是到了三年級的樣子,可以使用鋼筆了。而最早被允許使用的,并不是自來水筆,而是一種沒有吸水囊只能蘸一點墨水湊合著寫上幾個字的蘸水鋼筆”。因為只能隨蘸隨寫,用蘸水鋼筆書寫時就必須有一瓶墨水時時放在身邊,上學放學,隨身帶著一瓶墨水便成為小學三四年級學生的標配。斜挎著粗帆布書包,一手拎著一瓶墨水,一手滾著鐵環(huán),是當時上學路上最常見的風景。拎墨水瓶的方式五花八門,有的是用彩線織成的帶有圖案的小網兜,看去上像拎了一只荷包,這一般是女生;有的是用一個縫得粗糙馬虎的布袋子,或者干脆就用一根繩子,看上去就像拎了一個秤砣,這自然都是男生了。
蘸水鋼筆的最大問題是筆尖蘸墨水時很難做到均勻,要么一下筆就一大滴墨水攤在紙上,將紙浸黑一大塊,很像水墨畫中的蝌蚪,要么剛寫幾個字甚至剛寫幾個筆畫墨水就沒了,在紙上干劃。一二年級的小學生用蘸水鋼筆每天少量寫幾個字還勉強可以,要是成人用它來大量書寫,非把人折磨瘋不可。大概是到了四五年級,總算不再受蘸水鋼筆的折磨,可以使用自來水筆了。自來水筆,全稱自來水鋼筆,簡稱鋼筆,之所以期盼著能早點用上,除了可以省去使用蘸水鋼筆的許多麻煩,更重要的是在我看來用自來水筆是成年人,特別是有身份的成年人的標志和象征。因為當時能夠經常用自來水筆書寫的人并不多,如果一個人看上去衣著體面,且左上衣兜里別著一支自來水筆,這個人一定會被認為是國家干部或知識分子;如果再加上寫一手好字,這個人更會被看成特別有文化與有學養(yǎng),格外受到人們的羨慕和尊重。能夠想象得出,我在得到第一支自來水筆時一定激動得失眠,第一次用自來水筆書寫,一定有一種走向成年的莊重感和儀式感。
從小學四五年級開始,到讀中學、下鄉(xiāng)插隊、回城工作、讀大學,再到大學畢業(yè)后留校教學,一直到20世紀90年代,凡是書寫我用的一直是自來水筆,可以說自來水筆陪了我大半生。這期間,我用自來水筆做筆記、做作業(yè)、答卷子、起草各種文件、撰寫學術論文和著作,書寫的文字足有幾百萬之多。這些文字,換來了一份份資歷、一項項成果、一筆筆收入,鋪就了我的生活道路。這些文字更記載了我的所思所想,形成了與人與社會交流的各種信息,將自己連結到社會經濟、政治和文化的網絡中,確立了自己在其中的位置,留下了自己精神活動的痕跡。
人的思想表達和人際交流需要借助信息,文字是信息的最重要的載體,而文字的書寫只有借助筆才能實現(xiàn)。因此,筆本身便成為文化的一種具體形式,具有了社會屬性。筆,這里主要指自來水筆,與人的關系如此密切,以至于人們對它都有一種情感,它被賦予使用者的個性。因為與人長久伴隨,許多自來水筆都包含了太多的人生經歷,所以,你會看到許多人把它當成寶貝疙瘩,視如己出一樣珍視,或者用它來向你講述一段帶有傳奇色彩的人生故事,甚至把它當成傳家寶鄭重地傳給子女。到了這份上,丟了一支筆在一些人那里就不是丟了一個書寫的工具,而是丟了他的一段人生。
對人對我如此重要的自來水筆,卻從20世紀80代開始,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書寫工具的“大變局”。
首先,自來水筆放在哪里成為一個問題。20世紀70年代開始的改革開放,給人們的觀念和生活帶來了天翻地覆的變化。變化的一個重要方面就是衣著變了,西服開始流行。我穿西服較晚,但還是知道一點西服搭配的知識,比如一定要穿皮鞋,最好是系帶皮鞋,以及扣子不能全扣之類。但有些規(guī)矩就不知道了,比如自來水筆別在哪里。我當然是按照老習慣,將自來水筆別在西服外面的左上衣兜。直到有一天一位年輕時留過洋的老教師鄭重地告訴我:穿西服一定要把筆別在上衣內襯的兜里,那個外上衣兜是放手絹的。好了,自來水筆表明身份的功能在西服上消失了。
其次,是否還要用自來水筆成為一個更嚴重的問題。1995年秋,我去日本關西大學進行為期兩個月的學術交流。行前在準備給日本同行準備禮物時,考慮到相同的職業(yè)身份,從我自己的生活體驗出發(fā),花了一筆不小的支出買了兩盒國內某大品牌的自來水筆。沒想到在和學校外事處處長溝通有關交流的日程和禮品交換的禮儀時,她吃驚地問我:“日本現(xiàn)在還用自來水筆嗎?”到日本進海關時,馬上驗證了外事處處長的告誡。日本海關人員打開我的行李箱,第一個就翻出那兩盒自來水筆??此苫蟮臉幼?,似乎在問:“什么東西?不是步槍子彈吧?”之后在日本兩個月,經仔細觀察證實,日本人日常中確實不用自來水筆了,那兩盒自來水筆終究沒有作為禮物拿出來。
不用自來水筆用什么?兩個替代物逐漸走上了書寫工具的舞臺:一次性水性筆和個人電腦。記不清楚是從什么時候開始,人們書寫時不再用自來水筆而只用一次性的水性筆。水性筆代替自來水筆,從技術的角度看不能說是革命性的,至多只能說是擺脫了總要有一瓶墨水放在案邊的麻煩。但從文化的角度說,由于是一次性的,一堆一盒的,放在那里隨用隨拿,用后即丟,與人生經歷幾無任何關聯(lián),水性筆便不存在使用者寄托情感的可能,完全沒有了自來水筆的人生個性。這也是所有一次性用品的文化悲劇。
不同于水性筆,電腦鍵盤輸入對于自來水筆的替代則具有徹底的顛覆性。在20世紀90年代中期,我有了自己的個人電腦。從此,我便走上了用鍵盤輸入代替筆寫的道路。然而一開始并不是很順利。那時鍵盤的漢字輸入主要有五筆和拼音兩種輸入法,如果熟練掌握的話,前者輸入的速度更快一些。我練了很長時間,五筆輸入法最終還是沒能運用自如,其書寫(或輸入)的效率遠不及筆寫。除了記憶不牢、反應不快、手指不靈等年齡或生理原因,主要是心理上不接受,甚至排斥。
經過幾千年的積淀,漢字的字形結構和筆畫組合已經與中國人的思維方式和文化心理形成了同構,人們用筆在紙上一筆一畫地書寫時,思想和情感會自然地順著筆端流出。而五筆輸入法則用抽象的字母代替漢字的象形筆畫,用字母的組合代替漢字特有的方塊結構,用雙手多指敲擊鍵盤代替單手三指運筆,用屏幕上工整一致的字體字號代替紙上個人獨具的風格筆體。因之,大腦思考和文字書寫之間的傳統(tǒng)關聯(lián)便被割斷了,失去了書寫對思想和情緒牽引的力量。許多人用鍵盤照稿輸入還行,一旦進入思考和創(chuàng)作,便馬上沒了感覺。但數(shù)字化的浪潮并不等待躊躇的蹣跚者,一般文檔的錄入、存儲和傳輸完全電子化已是大勢所趨,人們必須學會適應技術和環(huán)境的變化。辦法總比問題多,于是,各種輸入法不斷被發(fā)明出來,并不斷改進,不僅使輸入效率大大提高,而且也在思想表達和鍵盤輸入之間逐漸建立起了新的心理和文化聯(lián)系。時下,或者在便攜電腦或者在手機上,都有比自來水筆更方便的實體或虛擬鍵盤,隨時隨地進行文字輸入已經成為人們生活中的新常態(tài)。至此,至少對我來說,要寫點什么首先想到的是打開電腦,出門也不再帶支筆了,傳統(tǒng)的筆寫輸入終于走向了謝幕。
有趣的是,鍵盤輸入并沒有一統(tǒng)天下。筆,無論是自來水筆還是一次性水性筆,一直頑強地尋找它的復活形式。不在紙上書寫,能不能在電子屏幕上書寫?喬布斯帶來了偉大的創(chuàng)新,一部蘋果手機把電子屏幕變成了書寫介質,把手指變成了筆一樣的書寫工具。越來越大的電子屏幕,越來越準確靈敏的書寫軟件,又催生出各種各樣的電子筆。今天,人們已經可以使用幾千級壓感的電子筆,在極高分辨率的電子屏幕上任意地選擇筆種,變換字跡的顏色和風格,自由地進行繪畫和書寫,并以“云”的方式進行數(shù)字化傳輸、儲存和共享。自來水筆走進了歷史,電子筆則繼承了它在介質上直接書寫的衣缽,開創(chuàng)一個書寫的新時代。
然而,故事并沒有結束。當代技術進步的一個目的似乎就是要把筆徹底消滅掉。就在人們逐漸熟悉電子筆、應用現(xiàn)代信息技術找回使用傳統(tǒng)書寫工具一點感覺的時候,語音輸入技術又洶涌而來。對著麥克風說幾句,不管你是男低音還是女高音,也不管你是一口標準的普通話還是最具地方色彩的客家方言,馬上就會在屏幕上變成可編輯的文字。就像電子筆輸入不能完全替代鍵盤輸入,語音輸入目前也還不能完全替代電子筆輸入,但它卻將語言和文字兩種主要的思想表達和信息傳遞方式進行了前所未有的融合,進一步削弱了筆的地位和作用。筆者的這篇雜記,就是使用電子筆在平板電腦上書寫的,其間也嘗試了一下語音輸入,可以十分肯定地說,效果真的不錯。
當前,有關筆的故事的最新一幕的情節(jié)似乎有些驚悚,那就是人們開始嘗試將一種智能芯片植入大腦,不需經過手寫,也不需經過語言,直接將人們的意念、思想轉換成可交流的信息。如是,似乎不需要任何物理性的載體,不需要任何傳播媒介,純粹的赤裸裸的精神就可以四處游蕩、相互交流和沖撞。這絕不是科幻,而是正在發(fā)生的現(xiàn)實。關于筆的變遷,關于對筆的替代,還會發(fā)生什么?
人類文明的進步、思想文化的創(chuàng)造和傳承需要工具和載體,書寫工具和書寫介質在其中扮演著極為關鍵的角色。在經歷了石頭、甲骨、陶器、青銅、竹簡、縑帛之后,直到紙的發(fā)明,書寫介質才實現(xiàn)了一次偉大的革命。在統(tǒng)治了兩千多年后,紙的霸主地位正受到數(shù)字化存儲的強勁挑戰(zhàn)。與此相應,在經歷了刀、毛筆、自來水筆、一次性水性筆之后,到了數(shù)字化時代,書寫工具又實現(xiàn)了一次偉大的革命。刀、毛筆、自來水筆及其各種變體,各統(tǒng)治了書寫工具上千年或幾百年。筆今后肯定還會存在,其形態(tài)還將不斷變遷,還將陪伴著你和我,但其在生活中的位置肯定是回不到從前了。
不知道現(xiàn)在小孩滿周歲時是否還抓周?抓的時候還有筆嗎?是什么樣的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