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琬茹
在回顧眾多文學作品中的女性形象時,人們最先聯(lián)想到的可能是以下詞語——柔順、美麗、勤勞、勇敢、隱忍、犧牲……《孔雀東南飛》中的劉蘭芝、《紅樓夢》中的薛寶釵、魯迅筆下的祥林嫂、湘西邊城的翠翠等,她們身上都或多或少地帶有上述的幾個特征與標簽。而在大多數(shù)人的原初記憶深處,也往往沉淀著對女性諸如此般的印象。其實,構筑起我們記憶中的對女性的這種傳統(tǒng)印象不止在文學作品,還有歷史環(huán)境、傳統(tǒng)文化對女性性格的不斷培養(yǎng)與塑造。高士林在《那一灣湖汊》中描繪的“表姨媽”等女性人物,就具有那種受特殊時代背景所影響而形成的“柔順”型、“犧牲”型性格。
《那一灣湖汊》以作者高士林自身原初記憶中的鄉(xiāng)村為藍本,以20世紀50年代的農村女性為關注對象,描述了其在生存困境中勇敢爭取自我幸福的完整經歷。作者將耐人尋味的虛構性故事情節(jié)與帶有一定真實性的歷史記憶相結合,摒除了部分文人常在高處審視底層人物的那種優(yōu)越感,用平和溫暖與充溢著人文關懷的筆觸,將讀者緩緩帶入特殊時期下鄉(xiāng)村女性的日常生活??梢哉f,高士林所塑造的村婦形象,與大眾記憶中對傳統(tǒng)女性的印象是相吻合的,而這種吻合,正是故事真實性的體現(xiàn);同時,這也是能夠引發(fā)讀者去思考農村女性未來發(fā)展方向的地方。
與當代很多農村題材文學作品中所塑造的、離開故土在城市艱難打拼的農村女性形象相比,《那一灣湖汊》中的“表姨媽”,顯然屬于典型的在農村生活的女性形象。她身上既集合了傳統(tǒng)農村女性常有的那種美好特質,如美麗、溫柔、善良、勤勞等,同時其思想中又保有農村傳統(tǒng)思想中封建落后的一面,如以丈夫為天、將傳宗接代作為本分等。
“表姨媽”這個女性人物的最大亮點在于——“表姨媽”身上聚集著眾多的悲劇因素,但其卻并不屬于全然悲劇式的人物。這一點與許多單純只是為了呈現(xiàn)、審視、批判農村女性思想落后性的文學作品都不同。比如說,同樣是思想中存在守舊成分的農村女性形象,同樣是“寡婦”的悲劇性設定,并且同樣上演了“寡婦”愛上鰥夫的情節(jié)與橋段,楊泥《良緣》中的“玉秀娘”與《那一灣湖汊》中的“表姨媽”卻有著本質上的區(qū)別:因為“玉秀娘”為了實現(xiàn)自身的幸福,所施行的是對舊思想的貫徹,她妄圖利用包辦婚姻犧牲女兒來成全自己的幸福;而“表姨媽”卻全然不同,她明白幸福是要靠自己去爭取的,因此最終走上的是對舊思想的反叛道路。
“表姨媽”身上的悲劇因素不是苦難的簡單堆砌,而是具有真實性與合理性的安排,這種安排符合“可然律”與“因果律”。身邊親人的接連離世,農村思想環(huán)境的落后,特定年代下物質的有限與匱乏,對于本性善良的“表姨媽”來說,這些苦難構成了其身上悲劇成分的三個基本要素,同時也為小說中的悲劇情節(jié)提供了“因”的源頭。正是由于這三個要素,才間接促發(fā)了“表姨媽”的相好——水伢之死(全小說中這一最大悲劇之“果”)。
首先,第一個要素,親人的離世,讓“表姨媽”倍感痛心的同時,也使她變得孤苦無依,這給了水伢親近“表姨媽”的機會;但接著,第二個要素,農村思想環(huán)境的落后,這令“表姨媽”和水伢之間的戀情困難重重,最后甚至迫使二人躲進了環(huán)境惡劣的湖汊,這使得水伢后來被湖汊里的老鼠咬傷而患上鼠疫成為可能;而第三個要素,經濟物質的匱乏,則使得當時的大多數(shù)人無法接受基本的教育與科學知識。因而在水伢患鼠疫突發(fā)血熱的時候,“表姨媽”錯誤地給水伢喂食了大量的“解熱藥”,直接導致了水伢病情的急轉直下乃至死亡。亞里士多德曾在《詩學》里提到,悲劇“完美的布局”在于其中的人物“不小心犯了大錯誤”。而“表姨媽”在水伢病情危急之時“自作主張讓水伢大劑量地吃藥”,便是“表姨媽”所犯的“大錯誤”。水伢是“表姨媽”當時在湖汊之中最大的精神支柱,但由于自己的“自作主張”,她一手導致了他的死——這種悲劇的效果,也即悲劇的“果”,雖有安排的成分卻沒有安排的痕跡,因為這種結果是完全符合其“情節(jié)本身的環(huán)境”的。
不過,與莫言的《天堂蒜薹之歌》中的“金菊”不同,雖然“表姨媽”的身上具有悲劇的因素,但卻并不屬于完全而徹底的悲劇人物。從人物的處境上來看,盡管“表姨媽”年紀輕輕就嫁給了身患癆病的丈夫,并背負起她本不該承受的生活重擔,可經過她的勤勞努力,這種糟糕的狀況也曾一度好轉,那時候家中充滿笑容與活氣,并且她還如愿完成了“傳宗接代”的任務;從情節(jié)的發(fā)展上來看,盡管丈夫的英年早逝具有悲劇的因素,但反觀丈夫在世時“表姨媽”的狀況就會發(fā)現(xiàn),作為一個女人的“表姨媽”實際上在羸弱的丈夫那里得到的幸福體驗是極為有限的,因而,丈夫的離世實際上對雙方都是一種解脫,并且,由于丈夫的離世,“表姨媽”反而獲得了與水伢相知相戀的機會;從故事的結果上看,雖然當時的環(huán)境不允許“表姨媽”和水伢光明正大地在一起,甚至還遭到了兒子水生的極力反對,但他們通過努力,最終還是相守在一起,而且度過了相對愉快甜蜜的二十年。此外,當“表姨媽”多年后回到故鄉(xiāng)時,還與兒子水生意外重逢了——水生此時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已為人父的他早已理解了母親當時的處境,他不再是那個當年極力反對母親的少年了,這使“表姨媽”最終得以釋然。
因此,雖然“表姨媽”身上存在著諸多悲劇的要素,但作者通過多方面的處理,使得這個人物在很多方面反而獲得了較圓滿的結果。可見,作者在塑造《那一灣湖汊》中的女主人公形象時,所采取的絕非一種文人獵奇和俯瞰的角度,而是充滿人文關懷意識。
除了“表姨媽”這個主要女性人物,《那一灣湖汊》中還塑造了另外一個女性形象——表姨媽的“婆婆”?!氨硪虌尅焙汀捌牌拧笔莾纱?,而通過這兩個隔代女性人物的對比,我們很容易觀察到這兩代女性漸進性的成長。
和“表姨媽”一樣,“表姨媽”的婆婆也是早年喪夫,因此,同為寡婦的她們彼此之間是相互依靠、相互理解的關系。但就是因為二人的經歷過于近似,她們之間的不同之處就顯得格外引人注目。
同樣是孤兒寡母的清苦生活,婆婆“心中銘刻的”是“好女不侍二夫”的封建傳統(tǒng)女性之道,因此,在遭受“生產隊保管員”的強暴侮辱之后,婆婆采取了極端的措施——跳湖自殺;而“表姨媽”則不同——雖然她表面上與婆婆一樣沒有改嫁,但這其中最主要的原因并非是她想要堅守傳統(tǒng)的貞潔觀,而是因為她內心希望能跟水伢有更進一步的發(fā)展。此外,在同樣經歷“生產隊保管員”的侵犯后,“表姨媽”沒有走上婆婆那樣的窄路,她反而從思想上覺醒了——在發(fā)生那樣的突發(fā)情況之后,她似乎突然明白了,生活是充滿無常與意外的,為什么不勇敢追求與珍惜當下的幸福呢?于是,“表姨媽”內心積蓄已久的追求自身幸福的渴望與勇氣反而得到了激發(fā)——“那一夜,水伢沒有回去,一直陪著表姨媽。那一夜……表姨媽第一次感覺到了做女人的幸?!杏X到了從未有過的安穩(wěn)”。
那么,為何在面對相同處境時兩人的選擇如此不同呢?婆婆和“表姨媽”是兩代人,她們生活的時代不同,受到傳統(tǒng)保守思想熏染的程度自然也有所不同?!氨硪虌尅蹦贻p時生活的時代處于社會新舊思想交替的時期,她二十歲出嫁時已是50年代末,而中國在1954年就已經將“男女平等”寫入了憲法;到了“表姨媽”快五十歲的時候,中國則正逢改革開放的時期,社會整體上的思想環(huán)境又產生了新的變化,——從前,在發(fā)現(xiàn)“表姨媽”和水伢之間可能出現(xiàn)的不倫之戀時,村里人們的反應是感到“新鮮”;而到了80年代,村里人的反應則是“見怪不怪”了。所以,盡管“表姨媽”前期仍將相夫教子、貞烈守節(jié)作為自己生活的“經”和“道”,但到了后期,與本分保守的婆婆相比,她的行為卻可稱得上是“離經叛道”了。因此,在這樣兩代人生活選擇、內心思想的不同對比中,舊農村向新農村的過渡被側面體現(xiàn)出來,農民在此間思想行為的漸進變化也同樣被凸顯了出來。
“表姨媽”與“婆婆”之間的差別,實際上也正是兩代女性漸進性成長的體現(xiàn)??梢姡煌瑫r期的社會文化對女性性格的雕刻是不盡相同的,哪怕只是微末的差別,也足以讓人體會到“單個人物是整個時代的縮影”這句話所含的深刻含義。對隔代女性間這種漸進成長的發(fā)現(xiàn),是值得讀者欣喜的,但除此之外,我們也應當保持警醒,要提醒自己不可忘卻這成長背后所滾過的歷史之車輪的沉重。
此外,盡管女性意識的逐漸覺醒已成為一種趨勢,但這趨勢卻不是理所當然的,我們還應對女性意識的發(fā)展做出更多積極主動的思考,時刻保持促進女性意識繼續(xù)成長的心態(tài)。也就是說,在觀照過去女性成長史的過程中,我們不能僅沉浸在為女性漸進成長之變化的慶幸中就止步不前,還應關注到當下許多新農村婦女意識與舊農村女性意識之間仍存在的諸多相同之處。在當今社會,仍然有許許多多的農村婦女與過去的“表姨媽”如出一轍,她們順從、保守、以夫為天、任勞任怨……這種可怕的相似之處,值得我們進一步去深思,應當如何持續(xù)地去推進隔代女性之間應有的那種漸進性成長。
在《那一灣湖汊》中,有個特別值得讀者關注的現(xiàn)象,即不管是“表姨媽”還是其“婆婆”,幾乎都沒有以確切名姓的身份出場過。但是,作為男性主人公的“水伢”,以及故事中男主與女主的下一代(甚至孫子輩),比如“大姣”“小姣”“建華”“水生”“何澤”等,他們卻通通是被冠以明確的名姓出場的。這種特殊的現(xiàn)象難道是巧合么?當然不是。這顯然是作者有意識地在敘事人稱上作出的安排。
作者通篇是用“表姨媽”這一稱呼來稱謂女主人公的?!氨硪虌尅笔钦娴臎]有名字么?并非如此,在小說中人們的對話中,我們可得知“表姨媽”的名字是“蕓香”。但作者卻從不使用“蕓香”這個名字來稱謂女主人公,而是有意在全篇各處的敘述中都保持使用了“表姨媽”這一特殊稱謂。這不單純是想要拉近主人公與讀者間的距離,也許,作者更想傳達給我們的是:某一個人物的姓名其實無關緊要,重要的是這個人物背后所代表與所指向的特定群體的生存困境——在那種充斥著閉鎖落后思想的農村背后,還有許許多多像“表姨媽”這樣的女性存在,她們雖然愿意突破舊思想的束縛,愿意去勇敢追求自身的幸福,但在周圍舊世俗的偏見中,她們的心靈卻仍是孤獨的、寂寞的、彷徨的。因此,不管是“表姨媽”還是其“婆婆”,我們都應在這種無名無姓的稱謂中注意到,作者刻意將她們名姓進行模糊化處理的背后,其實想指向的是在那種舊農村背景下所具有相似特征的整個女性群體。
此外,在人生的中后期,“表姨媽”在近乎孤島般的湖汊中生活了近二十年——作者特地在文章一開頭就向讀者們展示了她的這段經歷,其實也提示了我們另外一件發(fā)人深省的事實——即使“表姨媽”曾經有名有姓,但與世隔絕般的孤島生活也早已使得她的姓氏名字變得不再重要了。為了追求理想的生活、成全自己的美夢,“表姨媽”放棄了之前循規(guī)蹈矩的生活軌道,與過去的舊理念一刀兩斷,但與之而來的代價是,她只能與外界社會斷裂開來,孑然獨處于一片孤島之中。可是,這種勇敢的、對舊生活的叛逃以及相伴而來的犧牲,最終卻依然沒能造就“表姨媽”所渴求幸福的結局,反而令她的身份變得更加孤立,從而使她徹底變成了一個沒有名姓的人。雖然在文章的最后,作者告知我們,“表姨媽”最終走出了湖汊孤島,并且其經歷也成為故事傳說在村中廣為流傳,但應當明白的是,在后世聽眾的記憶中,她也永遠都是一個面目模糊、無法被確指的形象。作為讀者,當我們在對“表姨媽”的這種悲慘遭遇心生同情之余,也應反思當下:當農村女性自我意識覺醒之后,她們是否也將和“表姨媽”一樣,必然被迫面對與周遭生活環(huán)境割裂的困境?許多農村女性在追求心目中的理想與幸福的同時,是否也已被困到了一座座“湖汊孤島”之中?是否農村女性的自我身份確立,都要像“表姨媽”那樣以放棄已有的社會身份為前提?或許,這些問題將長久使我們感到困惑,但至少,我們現(xiàn)在注意到它們并開始思考了。
注釋:
[1]余芳:《論轉型期文學中的農村女性形象》,《農業(yè)考古》,2006年第3期。
[2]【古希臘】亞里士多德:《詩學》,羅念生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版,第76—85頁。
[3]高士林:《那一灣湖汊》,上海文藝出版社2018年版,第2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