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永杰
杜甫在《壯游》詩中云:“快意八九年,西歸到咸陽?!薄翱煲獍司拍辍?,籠統(tǒng)而言是指他青年時期壯游的這段經(jīng)歷,這自無疑問。但其具體的時間段,注者一致釋為開元二十四年(736)前后杜甫始游齊趙至天寶五載(746)赴長安前這段時間,則有講不通的地方。因為,這個時段為期十年,與“八九年”并不合;如減去其間杜甫居?xùn)|都一帶的幾年,則為五、六年,也與“八九年”不合。筆者擬從這一疑點出發(fā),結(jié)合自己近來關(guān)于杜甫早年事跡的一些新的考辨,試作一個新的解釋。
杜甫《壯游》詩云:
往者十四五,出游翰墨場。斯文崔魏徒,以我似班揚。七齡思即壯,開口詠鳳皇。九齡書大字,有作成一囊。性豪業(yè)嗜酒,嫉惡懷剛腸。脫略小時輩,結(jié)交皆老蒼。飲酣視八極,俗物都茫茫。東下姑蘇臺,已具浮海航。到今有遺恨,不得窮扶桑。王謝風(fēng)流遠(yuǎn),闔廬丘墓荒。劍池石壁仄,長洲荷芰香。嵯峨閶門北,清廟映回塘。每趨吳太伯,撫事淚浪浪。枕戈憶勾踐,渡浙想秦皇。蒸魚聞匕首,除道哂要章。越女天下白,鏡湖五月涼。剡溪蘊(yùn)秀異,欲罷不能忘。歸帆拂天姥,中歲貢舊鄉(xiāng)。氣劘屈賈壘,目短曹劉墻。忤下考功第,獨辭京尹堂。放蕩齊趙間,裘馬頗清狂。春歌叢臺上,冬獵青丘旁。呼鷹皂櫪林,逐獸云雪岡。射飛曾縱鞚,引臂落鹙鸧。蘇侯據(jù)鞍喜,忽如攜葛強(qiáng)。快意八九年,西歸到咸陽。
對于詩中“快意八九年”一句,注者皆解釋為開元二十四年(736)前后杜甫始游齊趙至天寶五載(746)赴長安前這段時間?;蛘J(rèn)為乃就其整體約略而言,或以為除去其中居住東都的數(shù)年約為八九年。
此說最早始于宋人趙次公、師尹、黃鶴等。郭知達(dá)所編《九家集注杜詩》卷十二引趙次公注云:“此四句言其自齊趙歸長安事?!彪m為籠統(tǒng)而言,但已把“快意八九年”釋為游齊趙至歸長安之間事。黃希、黃鶴補(bǔ)注《黃氏補(bǔ)千家注紀(jì)年杜工部詩史》卷十二引師曰(師尹)云:“按史,甫客游吳越還自舊鄉(xiāng),以進(jìn)士舉不中第,遂游齊趙間,凡八九年,復(fù)歸京師?!睅熞慕忉尭鼮槊鞔_。黃鶴于《黃氏補(bǔ)千家注紀(jì)年杜工部詩史》所附《年譜辨疑》“開元二十四年”中也云:“《壯游》詩云:‘忤下考功第,拜辭京尹堂。放蕩齊趙間,裘馬頗清狂?!瘎t下第必在是年之前,游齊趙必在是年之后。詩又云:‘快意八九載,西歸到咸陽?!壬鞂毼遢d歸京師應(yīng)詔,故游齊趙當(dāng)在今年后?!彼粌H把“八九年”釋為自游齊趙至歸長安之間事,而且更為具體地系于開元二十四年(736)至天寶五載(746)之間。
后人釋“快意八九年”者有清人仇兆鰲《杜詩詳注》、近人聞一多《少陵先生年譜會箋》、洪業(yè)《杜甫:中國最偉大的詩人》、今人蕭滌非主編《杜甫全集校注》等,他們都繼承了宋人之說,沒有大的異議。如仇兆鰲《杜詩詳注》卷十六此詩注云:“公游齊趙,在開元二十五年,其再赴咸京,在天寶五載,時相去九年矣?!彪m把起點后移一年至開元二十五年,以合九年之?dāng)?shù),但總體看法和宋人無異。聞一多《少陵先生年譜會箋》“天寶五載”下云:“公三十五歲,自齊魯歸長安?!秹延巍贰陂_元二十四年下考功第,去游齊趙八九載,其歸長安,當(dāng)在天寶四、五載間?!眲t從黃鶴之說。洪業(yè)《杜甫:中國最偉大的詩人》第二章即“快意八九年”,他認(rèn)為:“他把離開長安到再次回來之間的這段時期稱為‘快意八九年’。因為我們知道杜甫后來回到長安是在745年(天寶四載)初冬,因此這次離別可能在737年(開元二十五年)初?!彪m有細(xì)微調(diào)整,但也大致無異。蕭滌非主編的《杜甫全集校注》卷十四此句注云:“杜甫自開元二十四年(736)初游齊、趙,至天寶五載(746)回長安,前后約十年左右。然于開元二十九年(741)他曾回洛陽,至天寶三載(744)始再游齊、趙,故詩云‘八九年’。”則是在繼承黃鶴、聞一多說的基礎(chǔ)上,除去了其間居?xùn)|都的數(shù)年,以合“八九年”之?dāng)?shù)。
總之,諸說雖有細(xì)微差異,但總體上是一致的,即都認(rèn)為“快意八九年”,是指杜甫開元二十四年(736)前后始游齊趙至天寶五載(746)赴長安前這段時間的漫游之事。
把“快意八九年”定于開元二十四年(736)前后至天寶五載(746)前這一時段杜甫在齊趙、齊魯兩次漫游之事,雖籠統(tǒng)而言大體可通,但畢竟有牽強(qiáng)之感,存在以下兩個疑點:
其一,杜甫云“八九年”雖然是約略之詞,但他沒有稱“將十年”“近十載”,說明這是比較準(zhǔn)確的“約略”,他對于快意壯游的時間是有明確意識的,不會少于八年、多于九年。所以把“八九年”作為開元二十四年(736)至天寶五載(746)之前這十年的籠統(tǒng)之言,顯然不妥。
其二,即使把中間居?xùn)|都的幾年減去,也難稱“八九年”。因為,這期間杜甫曾在首陽山下筑土婁莊居住,可能是因他父親杜閑去世之故,他要守制,所以廬于祖塋。杜甫在《祭遠(yuǎn)祖當(dāng)陽君文》中云:“維開元二十九年,歲次辛巳月日,十三葉孫甫,謹(jǐn)以寒食之奠,敢昭告于先祖晉駙馬都尉、鎮(zhèn)南大將軍,當(dāng)陽成侯之靈。……小子筑室,首陽之下。不敢忘本,不敢違仁。”表明開元二十九年(741)寒食節(jié),他在首陽山下的土婁莊已經(jīng)建成入住。杜甫如是為父守制,則筑建土婁莊應(yīng)在其父安葬之后,從其父去世到安葬應(yīng)需一段時間,杜甫筑室也需要一定時間。所以杜閑去世當(dāng)在開元二十八年,杜甫從齊趙回到洛陽一帶也當(dāng)在這年。即使為父守制說不成立,杜甫回到洛陽的時間也可能是在開元二十八年。因為,他的土婁莊開元二十九年(741)寒食節(jié)已經(jīng)建成入住,雖然可能只是幾間簡陋的窯洞,但筑建也需花一些時間。寒食節(jié)在三月初,其前又值冬季,天寒地凍,并不適宜動土,而且中間還需過春節(jié)。在此情況下,杜甫即使不是因為父親去世而建土婁莊,也有可能在開元二十八年已經(jīng)著手準(zhǔn)備。所以,杜甫從齊趙回東都居住很可能始于開元二十八年。而天寶三載五月五日他的繼祖母在陳留私第去世,于八月三十日歸葬偃師舊塋,這年他和李白相遇,又和高適一道游梁宋。這一年他的生活以處理繼祖母喪事為主,漫游時間不會太長。他是天寶四載才開始重游齊魯。這樣算來,杜甫從開元二十八年(740)至天寶三載(744)居?xùn)|都,首尾是五個年頭,實際也有四年多的時間。從開元二十四年(736)始游齊趙至天寶四載(745)為十年,去除這四年多,僅馀五、六年的時間,稱“快意八九年”顯然也是不合適的。
總之,杜甫所云“八九年”乃是一種雖“約略”但又比較確切的說法,開元二十四年(736)初游齊趙至天寶五載(746)入長安之間這段時間,無論如何計算,都難以和“八九年”相合,有牽強(qiáng)之感。
既然杜甫所謂“快意八九年”解釋為開元二十四年(736)前后初游齊趙至天寶五載(746)之前入長安之間有嫌牽強(qiáng),時間難以契合,那么作何解釋為好?筆者認(rèn)為還是回到杜甫這首詩的詩題“壯游”,解釋為其“壯游”期為宜。我們有必要考辨一下杜甫壯游期的具體起始和結(jié)束時間。
杜甫的壯游起于何時?他在《壯游》詩中是從“東下姑蘇臺,已具浮海航”的吳越之游談起的。但是之前他還有郇瑕之游,此游屬不屬于他的壯游?而且吳越之游起于何年?
筆者近來曾撰《杜甫“早充觀國賓”當(dāng)為開元十八、十九年前后由太學(xué)獲監(jiān)舉參加科考事考辨》一文,文中提出,杜甫從十四歲(開元十三年,公元725年)至十九歲(開元十八年,公元730年)入太學(xué),并順利完成學(xué)業(yè)獲國子監(jiān)舉薦,次年二十歲(開元十九年,公元731年)時參加科舉考試。但杜甫這次科考沒有及第,帶著“凄愴”的心情去晉地的郇瑕等出游了一趟,所以他云“凄愴郇瑕邑,差池弱冠年”(《哭韋大夫之晉》),“往別郇瑕地,于今四十年?!姂泜奶帲荷畎驯矍啊保ā斗畛昕苁逃a見寄四韻復(fù)寄寇》)。這里“差池”實乃“差錯”“不稱意”之意,而非一般所理解的“差不多”之意。這樣來看,杜甫所謂“弱冠年”“往別郇瑕地,于今四十年”其實都是實指,并非取其成數(shù),他游郇瑕就是在二十歲弱冠之年,即開元十九年(731)。這趟出游主要是因為科考失利,目的是走出去散心;這時玄宗在長安,科考應(yīng)在長安舉行,也許杜甫是從長安返回洛陽時順道到郇瑕(今山西臨猗縣)游覽,他自己應(yīng)不認(rèn)為這趟游覽是快意之壯游,而是把次年的吳越之游作為其壯游的起點。
由于郇瑕之游的時間需較舊說推后一年,吳越之游的起始也應(yīng)相應(yīng)推后一年,定于杜甫二十一歲即開元二十年(732)為宜。這是杜甫壯游期的起點。
杜甫壯游期的終點該定于何年?他《壯游》詩雖云“快意八九年,西歸到咸陽”,但他所敘述的內(nèi)容只是吳越之游和初次齊趙游這兩事,并沒有提及天寶三載同李白、高適的梁宋之游,以及天寶四載再赴齊魯與李邕、李白等交游的事情。
天寶四載杜甫在齊魯?shù)鹊睾屠铉?、李白的交游屬不屬于他的壯游期?筆者曾撰寫《杜甫在洛陽居地的轉(zhuǎn)移與心態(tài)的轉(zhuǎn)變》一文,文中認(rèn)為,杜甫早年居住于洛城之南陸渾山一帶的陸渾莊,開元二十八年或二十九年移居到位于洛城東首陽山下的土婁莊。這一移居其實背后代表著他心態(tài)的轉(zhuǎn)變,即由之前隱居漫游的心態(tài)和生活狀態(tài),轉(zhuǎn)入著力追求入仕,實現(xiàn)其“致君堯舜上”的人生理想的階段。他移居土婁莊后,先后在寒食節(jié)祭奠他的遠(yuǎn)祖杜預(yù)和葬于邙山的外祖父、外祖母,明確表達(dá)了“小子筑室,首陽之下。不敢忘本,不敢違仁”(《祭遠(yuǎn)祖當(dāng)陽君文》),“幸遇圣主,愿發(fā)清機(jī)。以顯內(nèi)外,何當(dāng)奮飛”(《祭外祖祖母文》),這樣意欲入仕、承續(xù)先業(yè)、建功立業(yè)的志愿。
也正是此時稍后,他遇到了李白,并于天寶四載(745)再赴齊魯。但是他赴齊魯并不是先尋李白,而是先拜訪李邕,并云:“伊昔臨淄亭,酒酣托末契。”(《八哀詩·贈秘書監(jiān)江夏李公邕》)李邕不僅給予了他鼓勵,還把自己作為前輩的志向托付于他。所以,杜甫尋訪李邕可能主要出于尋求入仕的幫助或鼓勵的目的,而非壯游。因為李白也在東魯,他們上年剛剛相遇,有過一段快意的同游,因而尋訪李邕后才順便尋找李白。所以他云:“秋來相顧尚飄蓬,未就丹砂愧葛洪”(《贈李白》),“未因乘興去,空有鹿門期”(《冬日有懷李白》)。表達(dá)了并不愿繼續(xù)隱居游覽下去的意愿。
這樣看來,杜甫天寶四載的再次齊魯之游,其實已非出于壯游的目的,而是為了追求仕進(jìn),只是因李白之故才順便再稍作游覽。所以,在杜甫的心目中,這次齊魯之游已非壯游之事,他的壯游應(yīng)結(jié)束于歸居?xùn)|都,筑室首陽山下之時。如前所論,杜甫結(jié)束首次齊趙之游,返回洛陽一帶,可能是因其父去世之故,時間應(yīng)在開元二十八年(740)。
依此來算,杜甫的壯游期乃始于開元二十年(732)二十一歲時,終于開元二十八年(740)二十九歲時,共九個年頭。其間因他曾于開元二十三年或二十四年“中歲貢舊鄉(xiāng)”,返回洛陽參加進(jìn)士考試,去除這段時間,正與“快意八九年”相合。
總之,《壯游》詩中因“快意八九年”與“西歸到咸陽”上下句相連,致使后人對他“快意八九年”的所指,理解起來有一定難度。但是,這首詩的題目是“壯游”,“快意八九年”顯然是指壯游之事和其持續(xù)時間。詩中所敘述的壯游之事僅有游吳越和初次游齊趙兩事。所以把它解釋為從開元二十年(732)二十一歲時始游吳越到開元二十八年(740)二十九歲時返回洛陽、“筑室首陽之下”之間這段時間更為合適。
注釋:
①⑧⑩?????蕭滌非主編:《杜甫全集校注》,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4年版,第4084頁,第4094頁,第6294頁,第5809、6015頁,第6294頁,第6302頁,第4007頁,第99、104頁。
②見洪業(yè)等編纂:《杜詩引得》所附《九家集注杜詩》卷一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上冊,第171頁;林繼中:《杜詩趙次公先后解輯?!肺爨碇嬄酝?,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下冊,第1196頁。
③④(宋)黃希、黃鶴補(bǔ)注:《黃氏補(bǔ)千家注紀(jì)年杜工部詩史》,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6年版中華再造善本影印山東省博物館藏元詹光祖月崖書堂刻本,卷一二(第9冊)、卷首(第1冊)。
⑤(唐)杜甫著,(清)仇兆鰲注:《杜詩詳注》,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3冊,第1442頁。
⑥聞一多:《唐詩雜論》,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53頁。
⑦見洪業(yè)著,曾祥波譯:《杜甫:中國最偉大的詩人》,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29頁。
⑨如洪業(yè)即認(rèn)為:“我推測,他的父親在740年(開元二十八年)去世。”見《杜甫:中國最偉大的詩人》,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31頁。
?據(jù)杜甫《唐故范陽太君盧氏墓志》,見蕭滌非主編:《杜甫全集校注》卷二二,第11冊,第6328頁。
?《杜甫研究學(xué)刊》2019年第4期,第13-22頁。
?《中原文化研究》2020年第1期,第122-12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