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荔紅
1
除夕中午,我在樓下大喊一聲“媽——”,就聽見母親邊答應著邊響亮地喊父親:“哎——來了,來了——阿妹仔到了,阿緊,去開門——”
父親母親笑盈盈齊整整地站在門口,一股暖烘烘的菜香涌出門來……門上兩邊高掛著“趙”字紅燈籠;春聯(lián)是父親折紅紙拿毛筆新寫的、有沾濕的糨糊痕跡;客廳里擺著灼灼紅掌、累累橘果樹,南天竺垂掛著串串瑪瑙紅豆子,沙發(fā)上一溜兒大紅福字緞面坐墊,幾上擺著福橘、紅心火龍果、陜西紅富士,窗玻璃貼上雙魚紅窗花,窗框邊垂著布絨小紅牛……母親笑得像一朵菊花,忙不迭來搶我們的行李,大紅毛衣裹著她短短的圓圓的身子。
我家鄉(xiāng)過年,其實是從臘月二十開始,灑掃、洗刷、備年貨、做糕團,直忙到年二十九,是一年中頂頂重要的家祭。家祭從午夜12 點,也就是大年三十零點開始,祭祀分三臺,一臺祭天地,供品有葷有素,不少于十種;一臺祭祖先,全素的果蔬雜糧;一臺祭灶王爺,在灶頭祭,俗話說,“與其媚于奧,寧媚于灶”,灶王爺管一家一戶的吃喝用度,得要好好祭。預備供品,最為忙碌,早幾天就開始了,年夜飯反倒簡單。
祭天地最講究,父親取一張紅紙,端正坐下,用鋼筆寫下供品——
干果12 碗:蜜棗、紅棗、木棗、香菇、蓮只、京尖(莆仙話,即干黃花菜)、花生米、山楂片、冬瓜糖、桂圓干、葡萄干、鹽橄欖;
鮮果6盤:紅富士、大楊桃、皇帝柑、冰糖橙、火龍果、紅心柚;
素食6 盤:壽面6 捆(莆田手工線面,扎線面的紅繩不能取掉),番薯發(fā)糕6 個(紅糖色,點綴紅棗、瓜子仁、中間抹紅),仙桃6 個(米糕狀如仙桃,咧口,桃尖點紅),麻花8 條,蛋糕6 個,紅團6 個(莆田過年必吃糕點,團團圓圓之意,米皮搓圓,加餡捏口,印模,蒸熟,涂紅,紅豆餡印蓮蓬模、綠豆餡印水仙花模、咸糯米餡印雙魚模);
葷食10 盤:整魚(鯉魚或鮭魚,炸至半熟,須連頭帶尾),整蟹(煮紅,10 只腳綁好少一只都不行),整雞(公的,脊背涂紅,頭頸扎好,狀如仰頭打鳴),豆丸12 個(豆腐雜肉糜等搓圓,蒸或炸熟),春卷6 根(粉絲或蘿卜絲加肉絲等,油炸),另有土筍凍、煎牡蠣、荔枝肉、水汆墨魚(整只)、干撈草蝦(連殼)。
客廳南窗下,早早就擺好一張漆紅八仙桌(以前爺爺是擺在天井或露臺,承天立地),父親母親著上正裝,洗面凈手,預備要開始家祭。供品已裝盤,老兩口穿梭往返于廚房、廳堂,將供品一件一件雙手捧過來,擺在八仙桌上,干果一溜在北,葷食居中,鮮果朝南,再前一排布上酒盅碗筷,兩邊各放一盆盛開的水仙花,最南一排中間是香爐,左右各一支紅蠟燭。一切準備就緒。母親坐在沙發(fā),不時看看鬧鐘。她終于叫起來:“老令公(老頭子),動作阿緊點,人家都放炮了?!备赣H說:“吶急急,還有10 分鐘——”說歸說,還是拿了鞭炮下樓去等,將近0點,城鎮(zhèn)中稀稀落落響起鞭炮聲,母親趴在窗戶、伸長了脖頸看——樓下鞭炮噼噼啪啪歡叫起來,火藥味白煙氣涌進窗戶,母親咧嘴笑著咳嗽著,對進門的父親說:“很響,很響?!贝┘t毛線衣的母親,站在兩盆青綠水仙花間,她低頭點上紅燭,抽出三根供香,繞到八仙桌北面,地上一只蒲團、一個火盆。母親向窗而立,捻著三根香,雙手合十,神容莊重,默聲念誦著祈禱一家平安吉祥的話,念誦完,朝上拜拜天上諸仙、朝下拜拜地間諸剎,又向家里東南西北四個方向各拜三拜,而后跪在蒲團上,磕了三個頭,起身,將香插在朝南香爐中。然后是請出一排金燦燦的貢銀(中間排80 只元寶,貢銀頭折成三角形),同樣是默禱,跪拜,拜完,在火盆中點燃,直看著貢銀燃燼?;鸸?,燭光,燈光,將紅衣母親的臉映照得紅紅彤彤,雖是寒冬,廳堂暖烘烘的,彌漫著鞭炮火藥味,水果食品的香味,燃燒的紅燭、供香以及貢銀的香氣,挨近水仙花時,還能嗅到她的清甜香氣。大年二十九的家祭,是除夕夜前奏,天地諸神、列祖列宗享用了供品后,才是一家人的團聚,若是越過這一層,神明未食,人倒自顧自吃起來,就是不敬,年三十全家人“圍爐”聚餐,就顯得不那么心安理得。
我和先生除夕中午到家,家祭早已結(jié)束。母親說,我們是“客人”,不曉得規(guī)矩,每年她都會代我們向神明祈福的。其實我從小看爺爺奶奶祭祀,長大后就喜歡逛寺廟,嗅著香燭氣味,便覺得安心,不說對神明不敬的話,不對著神像拍照,這似乎無關信仰或迷信,而是一種自小養(yǎng)成的習慣,違背這些習慣,會覺得不安。祭祀,拜拜,與爺爺奶奶、父親母親的生活,密切地結(jié)合在一起,是我的故鄉(xiāng)記憶,也是我生命的一部分。
我洗了手,來幫母親準備年夜飯。穿紅衣的老太太,胖胖的,短短的,在廚房廳堂移動——紅團一個個疊臥在圓篾匾里,線面一捆捆排在八仙桌上,像是預備上臺的著白衣扎紅頭繩的舞女,浸泡著的紅菇、香菇、干木耳,癟癟的蟶干在水中慢慢脹發(fā),剔好腸線的蝦仁,挑去碎殼的牡蠣,高壓鍋里燜著那只祭祀用的大公雞,母親瞇著眼盯著油鍋,拿胖而短的巴掌在鍋上感覺油溫,碗碟中盛著炸好的香芋片、豆丸子、荔枝肉,正準備下鍋煎的整條的海昌魚……
吃了年夜飯,看了春晚,到午夜12 點,陪父親到樓下去放炮仗,一年才算結(jié)束。若是以往,炮仗聲此起彼伏,一直要響到天亮,次日開門,門口鋪了厚厚一層鞭炮紅紙屑,年初一是不許掃去的。如今城鎮(zhèn)不許放炮仗。老百姓總要偷偷放一點,否則似乎沒過年一般,原要放一千響的,快快放個三百響,意思意思,至于煙花,就算了。父親很理解地說:“不給放,也好,也好,否則一晚上都睡不著……”躺在床上,聽父母親在廳堂里走來走去,拖動椅子,關閉窗戶,遙遠的鞭炮聲,稀稀落落地,這里一行,那里幾句,如小石子不時墜落水潭……終于清寂無聲了……窗玻璃映出陽臺燈籠的柔和暈紅,水仙花已搬到床頭柜,姿態(tài)挺拔輕盈,清甜的花香,彌漫在小小房間……
母親探進紗門,說:“不要看手機,阿緊困!明早還要去上香?!?/p>
2
在花香中醒來。有一瞬間,不知身在何處。水仙花在暗影中,像是一群少女,垂著青澀眼瞼,努力挺拔著正在發(fā)育的纖細身子。母親早就起來了,有炒菜落鍋的聲音,有油氽紫菜、花生米的香氣。對面樓有人在拉二胡,竟是《曲盡陳情》,熟悉的旋律,總有讓人傷感的地方。
大年初一要早起吃線面。母親說,初一不起早,一年都懶惰。兒時她天麻麻亮就撈完面,就來拖我們,“起床吃面啰!穿新衣服啰!”睡眼惺忪站在床頭,母親給姐姐穿好了,再給我穿。穿新衣自然歡喜,面卻吃不下——八仙桌上已排好六碗面,沒回家的姐姐姐夫,也是一人一碗面一雙筷子。面是手工線面(長壽面),不能折斷,整捆過滾水煮透撈出,拌上麻油或蔥花熟油,先在碗底鋪上炒青菜(新年發(fā)青),再裹進拌好油的線面,面上鋪成雙成對的肉片、雞塊、豆丸子,一整個金黃荷包蛋,一小撮炸好的黑紫菜,再點綴一小把油氽紅皮花生米。母親無視我的斑白頭發(fā),照例要說一句:“面要吃完,否則長不大?!背悦鏁r不能喊太干要喝湯,否則新的一年出門就遇雨。
吃完面,母親換下舊年的紅毛衣,穿上出門才穿的有金玫瑰花的大紅毛呢外套。又翻出一件年輕時穿的紅呢西裝給我,說,過年要穿紅,一年才紅焱焱的。過年母親有許多禁忌,忌打碎碗,忌吵架拌嘴,忌哭泣,忌說不吉利的話。她試圖用手抹去我額頭的川字紋,說:“莫要眉頭憂憂,越憂越?jīng)]。”
穿上紅衣的我,陪母親去上香。這是年初一頂頂重要的事。
從工業(yè)路拐到六一西路,順塘北街走到盡頭,一過涵華西路,就是城隍廟。紫荊花、雞蛋花開得正好,人家墻頭翻出一叢叢紫紅三角梅,芒果樹才結(jié)了小小的青果子,躲在闊大葉片間,輕易不能發(fā)現(xiàn)。家家戶戶掛著紅燈籠、貼著簇新門聯(lián),許多店面要到年初三才開張。母親緊緊拽著我的手,似乎一脫離她,就會出危險,我跟在母親身邊,似乎從未出過遠門,而她,似乎依舊嚴厲、健壯如老母雞。站在十字路口,母親說:“等等,等車過完了我們再走。”我說:“媽,這車能過得完嗎?”她不時停下來,與某個相熟的紅衣婆婆打招呼,介紹說:“我的小女兒、小女婿——”紅衣婆婆總善意而好奇地看著我們、叨叨著:“看吶年年輕……習素(模樣)吶客客!”意思是我們在外待久了,模樣姿態(tài)都是一個“客人”了。
城隍廟,在莆田涵江城區(qū)中心。附近的鑒前街、宮下路、保尾路,都是舊時商業(yè)街區(qū),有沿河民居,實驗小學,花鳥市場,農(nóng)貿(mào)菜場,汽車總站,小商品集散地;城隍廟對面,過涵華西路,還有個小小的天主堂,是幢民國建筑。如今附近,一幢幢高樓拔地而起,還建了個八爪魚形狀的巨型商場。節(jié)日緣故,商場邊搭了個臺子,全城年輕人似乎都聚在那里,一個金光閃閃的女子在打碟,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刮碟音響,混合撞擊心臟的電音節(jié)奏。城隍廟陷落在高樓中間,在鋼筋水泥裸裎的商場邊上,顯得又逼仄、又不協(xié)調(diào),好似一片尚未清除掉的苔蘚。
這個城隍廟,又稱鯉江廟,清代建筑,城隍爺是唐朝名將張巡。廟外珵開闊平整,正對廟門,有個戲臺,逢年過節(jié),人家做壽,莆仙戲演個二三天,諸如《狀元與乞丐》《春草闖堂》《庵堂認母》等老劇目,鑼鼓鬧熱,梅花高胡亢奮,喇叭擴散著莆仙唱腔,看戲的多是老人孩子,站著看,或搬來條凳,或坐在自行車上看。兒時我跟爺爺去看戲,也是站著看,一看一天。廟旁有棵大榕樹,平日里老人聚在樹下,打牌下棋的才幾個,圍觀者更多,看人打牌下棋,如早春的傾斜光線,有平寧的懶散,那種光景,都是我兒時熟見的??傆X得,以往的時間,幾十年,上百年,都是緩慢流過,往后的時間,則是加速度運行。今年疫情,沒有戲,戲臺上冷冷清清擱著幾張條凳。想要看戲的阿爺阿公,散坐在榕樹下、條凳上,大年初一又似不合宜打牌,便只閑坐著吸著紙煙,袖著手曬太陽發(fā)著呆。
城隍廟前已聚了不少阿姨婆婆。廟門洞開,門前卻攔著一道不銹鋼柵欄,三個紅袖章男子橫在柵欄前,隔一二分鐘就舉起喇叭喊道:“大家在這里排隊,疫情期間,不能開門,希望大家理解。大家就對著門拜拜,心意菩薩全部知道?!睕]人質(zhì)疑、抗議,面向廟門,阿姨婆婆們安靜有序地排成三隊,她們穿著各種各樣的紅毛衣、紅呢外套,大紅最多,也有紫紅、橘紅、洋紅,等等,胳膊上大多挎一個黃色進香袋,沒有帶香和金箔紙的,可在右邊臺子上,花29.8 元買一份套餐:天金一疊,供香一把。
母親終于排到第一排。她雙手合十握著一整把供香(原該每個神像上一支或三支香),沒有蒲團,無法下跪,只能對著門內(nèi)神明,凌空而拜——她一腿直立在前,一腿在后,雙膝一起微微彎曲做下跪狀,曲了三次,身子也隨之抖三抖,又轉(zhuǎn)身,向后,向左,向右,對著四方神明,微微曲三次膝拜三拜;又從香袋中取出一整疊天金,將天金雙手托過頭頂,向東西南北神明,曲膝,敬奉,嘴里念誦著一家子每個人名字,念誦著神明保佑風調(diào)雨順、出入平安、老小無病無災之類的祈福話語。排在后面的阿姨婆婆全都靜靜等待。母親如此做了兩遍,離開隊伍,走到靠近戲臺的一個貢銀爐邊,再次誦念、祈禱,拜三拜,點燃供香天金,一起扔進火爐內(nèi),瞇著眼看著燒盡。而后,她走到一排桌子前,捐了一筆款,看著那人寫上名字,這才離開。這一套程序完成后,母親神情松弛下來,四面張望,看見我們站在榕樹下,馬上綻放喜悅的笑臉,張著她短而胖的手,向我揮著:“妹呀,走過來——”
站在榕樹下,看著阿姨婆婆們有序安靜地排著隊對著廟門上香,好似一串移動的瑪瑙佛珠,一粒珠子完成使命后,就退出珠串。新年伊始,豈能少了向神明祈福的過程呢?沒有上香祈福,舊年既沒完滿結(jié)束,新年也沒得好開端。至于是否進到廟里,供奉的是什么神明,并不重要。母親們相信,只要盡一份心,只要虔誠念叨,天上地上諸神明,都會吸到香火、知道心意,祈福話語必定全部收到,福報必會如甘霖般撒向大地眾生。城隍廟門開不開有什么關系呢?既是神明,豈會被一道門擋住對世人的慈悲與憐憫呢?!
3
我們打車前往鳳凰山石室?guī)r寺?!笆也責煛笔瞧翁锒木爸?。鳳凰山即大象山,在莆田城廂區(qū)西面,兒時覺得山很高,石室?guī)r寺很遠,如今已屬市區(qū)了。當年狹窄的泥石小路已是條平坦車道,七十來歲老母親,看看可以直接開車上山拜菩薩,喜笑顏顏。
石室?guī)r寺,是莆田一座重要寺廟,不獨因其悠久,還與玉皇大帝有關。北宋時已有,后毀,明中期重建,清代不斷修繕。如今所見的,應是重修于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我兒時熟悉的老廟,前有大雄寶殿,奉的是佛祖,后面是凌霄寶殿,主祀玉皇大帝,佛道兼顧的寺廟,大陸南方常有,臺灣也多見。如今老廟邊上,新造了個千手觀音殿,廟前臺珵也擴展了許多。年初一和初九,是信眾上香祈福時日。尤其年初九,乃是玉皇大帝生日,我家鄉(xiāng)習俗,若在年初九零點于凌霄寶殿上得頭柱香,這一年就會特別有福氣。故而從年初八夜里,信眾們就紛紛上山,有舉火把的,有拿手電筒的,也有舞龍隊敲鑼打鼓舞著龍上山的。從山下看,星星點點曲折連成一線,真宛如游龍上山呢。
寺廟居然是開的,太好了。人多,擁擠,卻不嘈雜,阿姨婆婆們忙碌地穿梭在各個神像、香爐、蠟燭架、貢銀火爐前,在神明面前,她們的神情總歸是肅穆安詳?shù)?。母親挨個對著神像跪拜、上香、祈福、燃天金,佛祖,觀音,四大天王,玉皇大帝,等等,一個不落。對母親而言,不管是哪個神仙菩薩,見著神像便跪拜,有香爐便上1 支或3 支香,做這些,并不需要什么知識,關鍵得有份虔誠心,人行善了,虔誠了,神明自會給予福報,既然是神明,仁慈之心便是無邊廣大的。拜完主殿,寺后有臺階上行,上面還有一座殿,陪母親拾階蹬道向上攀行。
上到一個平臺,從山體伸出一塊舌狀巨石,下面是個石室。巖石兩邊,各有一棵古榕樹,枝椏相交,無數(shù)細長“胡須”,密密垂放下來,許多氣根已扎進巖石中。這便是石室?guī)r。據(jù)說唐朝時即有南禪宗的妙應禪師來此,劈石室靜修,兩只猛虎闖將進來,妙應拿禪杖度化之,成了坐騎,故而石室?guī)r也有稱“伏虎巖”的?!笆也責煛庇质窃趺凑f?一說是寺廟香火極旺,半山腰上常見白煙繚繞;另一說是,春夏梅雨時節(jié),石室外炎熱,室內(nèi)又寒涼,尤其早晚溫差大,水汽凝結(jié),似霧似煙,源源不斷從石室涌出。但爺爺?shù)墓适率?,山腰盤踞著一條巨龍,山體是龍身,龍首伸到石室?guī)r那,石室就是龍嘴,巖石是龍舌,“龍舌巖”上的古榕樹,乃是龍角所化,那巨龍成天大張著嘴,向外噴吐著白煙;又說,興化平原本來是個大海,石室?guī)r臨近海平面,那巨龍日日趴著,拿舌頭去汲海水,大海眼看著干涸下去,持續(xù)汲下去,怕不是連東海也要吸干吧?!玉皇大帝就派天神下來鎮(zhèn)住巨龍,還在“龍舌巖”前蓋了一座北極玄天上帝殿,據(jù)說山上還能看見巨大的神仙腳印呢!兒時聽爺爺說到龍,語氣鄭重,表情神神秘秘,心中便有幾分畏懼,上山時,生怕會撞見天神,生怕那巨龍突然活轉(zhuǎn)了飛走,連帶我一并卷走。人們對神明,往往敬而遠之,神明果真降臨,反要棄之奔逃的吧?所以,向神明祈禱這些事,母親總是自己做,在她內(nèi)心,或亦害怕神明降臨,孩子會扛不住的吧?!
如今“龍舌巖”前也有一個殿,應即明代“北極玄天上帝殿”舊址,邊門有“北極寶殿”四字,殿正中有“凌云別殿”豎匾,供的是四大天王及玉皇大帝。母親去上香,我登上“龍舌巖”,上面的六角乘風亭依舊在。山風吹過,老榕樹嘩啦嘩啦顫動著枝葉。龍嘴并沒吐煙,煙是從廟宇中裊裊而出的,空氣中有燃燒的供香、金箔、燈油的氣味。南方冬日,干燥,溫暖,通透,陽光將老榕樹葉片映照得閃閃發(fā)亮。小亭子左前方,聳立著一座七層方形磚塔,乃明代所建,與整修一新的廟宇比,落魄,荒頹,外圍的木質(zhì)回欄塔檐早已脫落,光光地裸著磚,矗立在廟宇后方,讓人想起孫悟空變成小廟后,無處隱藏的尾巴豎成了旗桿。磚塔中央是空洞的,好似天井,從塔底可直望到天空,如今沒人進到塔內(nèi),雜草叢生,好似鎮(zhèn)壓或埋藏著什么精怪?第四層塔身上凸起的斷裂磚塊上,站著一排白鴿灰鴿,也不忌憚神靈,也不忌憚凡人,兀自梳理著羽毛,轉(zhuǎn)動著小而靈活的腦袋,警覺地瞪圓眼睛,莫有情由地飛起、降落。
當年我和秧子,就是這樣坐在亭子,山風清涼,廟宇靜寂,我們正處于青澀、幽暗、蠢蠢欲動而又多愁善感的花季。磚塔而外,是上山之路。我同秧子最后一次上石室?guī)r,在高考結(jié)束后。上山時,碰到四個人抬著一具空棺;下山時,又碰見他們上山,棺木沉甸甸的,一隊送葬者,披麻戴孝,一路哭唱著,一路撒著紙錢。我和秧子只是好奇,并不害怕,我們剛剛18 歲,尚未了解死亡,正幻想著新的生活,未來正如夏花綻放?;丶液?,告訴爺爺路上遇到棺木,爺爺問,是空棺還是實的,我說,實的。爺爺就笑著說,是實棺,是實官。不久,我和秧子分別收到大學錄取通知書,似乎應驗那日所遇是個吉兆?!谛⊥ぷ?,山風清涼,老榕樹嘩啦嘩啦顫動著枝葉,當年的泥石小路已成平坦大道,扎羊角辮的小姑娘,也已花白了頭發(fā)——親愛的爺爺,若你泉下有知,告訴我,我是否如你所愿是有出息的?
老榕樹遮蔽了“凌云別殿”的一半屋頂。魚鱗似的青灰屋瓦,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暗綠枝葉間露出棗紅廟墻,土黃色沙石平臺,著大紅、赭紅、紫紅、洋紅色衣裳的阿姨婆婆們忙碌地穿梭往來,有從觀音殿、大雄寶殿、凌霄寶殿上來的,想去“凌云別殿”進最后一道香,有在“凌云別殿”拜拜好了,忙著要下去,她們斜背著明黃繡像進香袋,手捧供香、蠟燭或天金,一律是面容莊重。母親在其中,我很容易分辨出她大紅毛呢外套罩著的臃腫身子,這個平凡一生的婦人身上,始終強勁地跳動著一顆善良、堅毅、吃苦耐勞的心。
母親站在一角,低頭凝神數(shù)著手中的香,考慮還有幾個神像沒有拜,千萬不要有遺漏……我從榕樹枝椏間望下來,看紅衣的母親們一點一點、一串一串,來回移動,如散散聚聚的花朵,如流動的散碎的珍珠。這樣的忙碌穿梭,自有一分寧靜,自有一種恒常的堅韌的人世悲喜。在新春午后,一年的開端。一切都在變,秧子和我在變老,母親也在老,唯有母親們的祈福,循環(huán)往復不變。因為這樣的不變,我們的心,才多少有所安定。
4
我們最后一站,是到位于市中心的文峰宮上香。又稱文峰天后宮。兩岸及海外媽祖返鄉(xiāng),去往湄洲媽祖祖廟前,都要先到文峰宮駐駕;新修媽祖廟或新塑媽祖像,也要到文峰宮舉辦分靈儀式,故而官方地位尊崇。住在莆田城廂區(qū)的人自來認為,有媽祖護佑,便心安順遂。
文峰宮位于文獻東路、大路街交界。大路街自來繁榮,兒時磨得泛光的青石板路已是條無趣的水泥道,沿街還保留可拆卸的木板門店面,只是店面外,又排一排小商品貨柜,將一條“大路”,擠得滿滿當當相當狹窄。兒時覺得這條路特別寬敞,是名副其實的“大路”。我正是從這條路,拐進一個小弄堂,去往文獻小學念書。小學班長就住在大路街,站在街上,大叫一聲“朱學森”,他就答應著從僅容一人的黑魆魆小里弄探出肥白大腦袋,圓睜著高度近視眼四下茫然亂找,二樓木窗戶照例會打開,照例有腦袋探出張望。
文峰宮斜對面的鳳山寺,是新修的。寺邊有條西墻巷,卻是我極熟悉的。奶奶的縫紉廠就在那,縫紉廠高、深,不敞亮,成堆的新舊布料,一排排的縫紉機。有多少次,爺爺從縫紉廠抱回家一堆待縫釘?shù)拿抟\內(nèi)芯,或成疊待裁剪的帽舌。建國后公私合營,爺爺自然是關閉了一直經(jīng)營的米糧小店,被安排進鳳山街糧店,卻被查出曾加入國民黨,爺爺說他根本不知啥時加入過,總之名字在列,爺爺就失去了工作,又無法經(jīng)商,便只是做些零工、賺點小錢貼補家用。這些事,爺爺從不與我說,在我心中,他總是樂呵呵的,會許多種樂器,說戲文講掌故,樣樣好。在爺爺家的底樓過道,就著日光,冬天他縫釘從奶奶縫紉廠搬來的棉襖內(nèi)芯,夏天就剝蒜皮,成筐成筐的蒜擺在過道,我下課了也剝,滿屋子的蒜味。
如今縫紉機廠位置,開著一家小吃店,斜對面有個數(shù)碼照相店。當年,那里原也是一家二層樓照相店,爺爺稱呼老板娘“照相珠”,以往鄰居要做幾十年、一兩代人,爺爺家的樓房就是從“照相珠”家盤過來的。“照相珠”有張寬而扁的大臉,齊耳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她依門立在石臺階,爺爺牽著我的手,正穿過小巷,她就含笑招呼說:“去買春卷皮哦。阿妹有乖,一對眼睛長得好看……”
西墻巷是條很短很窄的小巷,走到盡頭,是東大路(即鳳山街)。向右拐,去往我就讀的莆田一中,向左,走不了二十米,就是爺爺家。原是幢二層樓房,底樓磚土,二樓木質(zhì)。除了睡覺,木大門總是敞著,外面還有一道木半門朝內(nèi)勾住,我得站在第二個石臺階,踮起腳尖,才夠得著勾住木半門的鉤子。多少個群星璀璨的夏夜,爺爺臨街坐在竹椅上,搖著蒲扇拍打他的大肚子,我就纏著他講故事,他肚子里裝滿了故事,才會那么大。爺爺說,媽祖姓林,名默,是湄洲島打漁人家的女兒。某日,大白天的,坐著睡著了,怎么搖也搖不醒,母親大喊她的名字,她忍不住答應了一聲,醒了,就哭了,說父兄在海上遇見風暴,她騰云半空中去救,一手抓一個哥哥,嘴里還叼著父親,答應一聲,嘴里的父親就掉到大海中去了……爺爺說,文峰宮的媽祖最靈驗,日本人打進來,全城人躲進文峰宮,日本人竟不敢進。又說,莆田的媽祖臉是紅的,臺灣的媽祖,臉卻是黑的,為啥?因為媽祖不愿離開家鄉(xiāng)去臺灣,生氣了,臉都氣黑了——我后來在臺南,見到的媽祖像,果然都是黑臉的,想起爺爺?shù)脑挘托ζ饋?,其實恐怕是泥塑土質(zhì)不同的緣故吧……爺爺奶奶過世了,老樓拆了,門前的兩棵大柳樹也不在了……如今臨街是一排帶店面的水泥樓房,爺爺家位置,是一家牛肉面館,大年初一,還落著鎖。
母親累了,我們走到奶奶縫紉機廠位置的小吃店,吃點東西,小憩。老板娘衣著清爽,身子苗條扁平,頭發(fā)細直,動作麻利,嘴巴很甜,勤勉熱忱,是很典型的莆田婦人,應是有固定工作,雇工回鄉(xiāng)去,老板娘就親自來頂班的。我點了一份炒米粉,是正宗興化細米粉,香菇、豆芽等配菜也很地道,又點了炒花哈、海蠣豆腐湯、香炸荔枝肉,燕皮餛飩放湯,飄著蔥油、小蝦米。母親一邊吃,一邊點頭,寬和地說:“味道不錯?!毕壬瞧蜗杉?,自是分不出好歹。只有我很挑剔地嘮嘮叨叨,說海蠣少、豆腐多,燕皮餛飩的皮是冰過的,餡又太少,爺爺包的餡要肥美得多,燕皮是專門到頂務巷一個婆婆那買,站著等她現(xiàn)做現(xiàn)買。
文峰宮媽祖廟始建于南宋,現(xiàn)存的是清式建筑。大門兩旁一對抱鼓石,門簪上有“文峰宮”牌匾。進門是天井,光線直接打進殿堂,很敞亮,地上鋪著閩南家常大紅方磚。主殿面闊三開間、進深兩間加神龕等,殿內(nèi)立有四根涂金柱子,斗拱為一斗三升。神龕、鑾駕好似兒時睡覺的架子床,木雕是紅漆金飾的人物花卉圖案。主供的媽祖神像嶄新,神容飽滿,鳳冠霞帔,這是封王顯圣后的模樣。廟中還供有一寶,是宋代樟木雕媽祖像,高72 厘米,身著霞帔,頭梳高髻,媽祖在宋代被封為靈慧、昭應等夫人,這尊樟木像即著夫人服飾。據(jù)說此神像迎自“白湖順濟廟”,常常顯靈,百姓們也都相信文峰宮媽祖廟的靈驗。
媽祖原是莆田湄洲人,一個漁女,在莆田人心中,是離自己最近的一個神明,就覺得她更能體驗人生疾苦。人們來向媽祖禱告,孩子高考、女兒生孩子、兒子結(jié)婚、生意順遂、親人生病,種種樣樣,皆說與媽祖聽。母親也是一個漁女。她跪在媽祖像前,雙手合十,雙目微闔,嘴角熹動,默念著,很長時間,才突然醒轉(zhuǎn)似的伏下身去拜了三拜;光線從天井傾斜下來,照亮地上的紅方磚、跪在蒲團上的紅衣母親,將她虔誠傾訴的面容照耀得閃閃發(fā)亮。媽祖在神龕那,端坐著傾聽——那年在臺南天后宮,我也見一個年輕女子,跪在媽祖前,將昨日與婆婆的口角,與丈夫的應答,自己的心思,一一二二,全對著媽祖說,當時廟中,除了我和先生,就是她一個,全不顧及邊上有人,沉浸在傾訴中,聲音越說越響,媽祖如同一個親人舊友般,她可以毫無顧忌對著她傾訴的——上完香,在功德箱中投進錢幣,母親露出滿意的笑容;見紅漆供桌上點著許多蓮花燈,母親稍稍露出羨慕神色,先生就去買了兩盞蓮花燈,一盞母親點,一盞我來點。蓮花燈光將母親的臉映得通紅,與媽祖廟中的吉祥紅是一樣的。
從文峰宮出來,向右順文獻路走幾分鐘,與十字街交界處,即是古譙樓,宋代興化府的城門樓,現(xiàn)存為清代建筑。樓上如今是莆陽書店所在,兼營茶館,陳列些莆仙籍書畫家的字畫。走了一天,完整上了一遍香,母親松弛下來,就露出疲色。先生去買茶,我和母親坐在八仙桌邊等。樓內(nèi)寬大清靜,除了我們仨,還有二對情侶邊喝茶邊看手機,小聲說著話,若非站在樓上俯視街道,真不知身處鬧市。母親說,她是第二次上古譙樓,第一次是當年武斗時,樓上一派,樓下是另一派,奶奶站在十字街,仰頭喊她名字,叫她趕緊回家。
莆田被稱為文獻名邦,古譙樓是個見證,據(jù)傳宋時某年,古譙樓紫光沖天,那年一城中舉十六人。讀書人多,做生意人多,是我家鄉(xiāng)人特征。站在古譙樓,下面是怎樣一個繁雜鬧熱街區(qū)啊——正對的十字街上橫呈著各樣商鋪、排檔、雜貨攤,橫著的文獻路,車流人流擁堵,喇叭鳴個不停,色彩難看、奇形怪狀的商店樓房堆壓在一起,“走過路過不要錯過——”電音吆喝循環(huán)播放著……清寂的古譙樓,掉落其中,好似要被商業(yè)浪潮沖走了一般。我指給母親和先生看,哪是我兒時看電影的電影院,哪是與爺爺買菜的市場,從十字街哪處拐進一個小弄堂,秧子的家就在那里,多少個日子,我與秧子頭挨著頭,躺在被窩里,一起收聽廣播《簡愛》……我指指點點,只是大致方位,某個瞬間我都懷疑,那些影響過我生命的地方、人事,是否當真存在過;對母親和先生而言,他們不曾進入這個城市內(nèi)部,那些地名不曾影響他們的生命,只是個抽象符號,對我的敘述,便只是含混地唯唯。
一切都變了樣。再也回轉(zhuǎn)不到過去了。世界加速度在旋轉(zhuǎn),在變,我試圖停留在過去,又怎么可能?假若不是陪母親上香,喚回我的些許記憶,再過些年,一切都將了無痕跡了。站在古譙樓上,向下大喊一聲,聲音也將迅速淹沒在眾聲喧嘩中,就像一顆石子,墜落下來,沒進深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