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平（回族）

部隊撤編了。

我這個年齡比較尷尬，三十五歲的正營，留下來上升的空間很小，走吧，又正值盛年，心有不甘。妻子說，地方上，三十五是報考公務員的年齡上限，人家都可以從頭再來，你為什么不行？

妻子的意思很明確，讓我轉(zhuǎn)業(yè)。不是部隊撤編，人家還不一定讓你走。妻子在電話里強調(diào)。

柳政委是我入伍時的指導員，現(xiàn)在是善后辦主任。柳政委說，你妻子是對的，三十五歲，你還年輕，一切都還可以從頭再來。這樣吧，我給你兩個月時間，回去聯(lián)系工作。不過，這兩個月也不白給，你還得繼續(xù)尋找熊烈。部隊撤編，娘家沒有了，如果還是找不到，恐怕今后再也沒有機會了。

熊烈是我們師的一位老英雄，但從朝鮮回來，就跟部隊失去了聯(lián)系。十年前，師里編寫戰(zhàn)史，早已退休的老師長提供過一條線索，熊烈當年因為傷勢太重，送回國內(nèi)治療，傷愈后，聽說轉(zhuǎn)業(yè)到了北大荒的一個農(nóng)場。部隊之所以不遺余力地尋找熊烈，一方面是老師長從北大荒一位戰(zhàn)友那里得知，熊烈還活著（還在朝鮮，團里就替他開過追悼會了）；另一方面，抗美援朝第三次戰(zhàn)役，熊烈擔任排長的3 營8 連3排全體戰(zhàn)死，打掃戰(zhàn)場時，只知道3 排共擊毀英軍“百人隊長”重型坦克八輛，殲敵近百名，但戰(zhàn)斗的具體過程，卻無從知曉。十年前的那次軍改，部隊師改旅，上級要求編寫師史，因為沒人了解這場慘烈的戰(zhàn)斗，師史的編撰工作一時卡住了。我那會兒是師政治部宣傳科干事，奉命到省城干休所向老師長求助。老師長第一次提到了北大荒，并當著我的面，撥通了那位老戰(zhàn)友的電話。但接電話的是那位老戰(zhàn)友的妻子，對方告訴他，一星期前，她的丈夫就去世了。

老師長拿著電話看了半天，許久才放下說，不要緊，老戰(zhàn)友雖然去世了，但他留下了一條重要線索——熊老英雄的籍貫兩面寺。

都說無巧不成書，但這事也太巧了，我就出生在兩面寺，兩面寺的一座軍營里。于是，尋找熊老英雄的任務，理所當然地落到了我頭上。

實際上，過去的十年中，我?guī)缀鯖]有一天放棄過尋找。

這么說，并非我的境界有多高，責任心有多強，而是十年前的那次尋找，雖然無疾而終，但我本人卻意外地收獲了愛情。

這事說來有點話長。

十年前那個冬天，回到兩面寺，按照組織程序，我首先找到了人武部和民政局。但熊烈入伍和轉(zhuǎn)業(yè)都沒有通過當?shù)厝宋洳?，所以那里查不到他的任何記錄。同樣的道理，民政局也沒有。熊烈1948年10月參加中國人民解放軍，而云南直到1950年的2月，全境才宣告解放，人武部查不到他的信息，實屬正常。

在民政局，接待我的人叫小五——也就是我現(xiàn)在的妻子。多年以后，我問她，當年那么熱情那么認真是不是另有所圖？二十五歲的上尉，加上剛剛換發(fā)、帶資歷章和姓名牌的07 式軍服，的確很吸引眼球。但每次招來的都是一頓白眼。

兩面寺雖然只是一個鎮(zhèn)，但因為就在城邊上，名氣很大。又因為是國家級經(jīng)開區(qū)所在地，人口眾多，常住和暫住人口加起來有30 多萬，比云南許多縣的總?cè)丝谶€多。

小五是經(jīng)開區(qū)民政局優(yōu)撫科的科長，一開始我還以為她姓武，武科長武科長的叫了半天，才知道“小五”是個昵稱，她在家里排行老五。

民政局查不到，小五索性把我?guī)Щ亓思摇?/p>

路上她才告訴我，她父親是兩面寺文化站的老站長，人民公社時期做過民政助理。她父親腦子里裝的檔案，比經(jīng)開區(qū)檔案館還多。

到了小五家，我一面叫“武站長”，一面敬了支“大重九”?！拔湔鹃L”瞇著眼看了看牌子才說，我不姓武，我姓文（后來我才知道，小五叫文苑）。我一愣，這是怎么回事？小五這才解釋，她在家里排行老五，小五是她的乳名，這個乳名從小學一直叫到大學，最后又叫到了單位。

聽完我的來意，文站長斷然道，兩面寺沒有這個人。我做了二十年的民政助理，兩面寺復轉(zhuǎn)退伍軍人的檔案都裝在我的腦子里。我說，常住人口沒有，那么暫住人口呢？文站長問我，你說的這個熊烈，大概是哪一年到的兩面寺？我說，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文站長說，那就更不可能了。改革開放前，我們國家的戶籍管理非常嚴格，人們自行從戶籍所在地到非戶籍所在地，叫盲流，或黑人黑戶，屬于非法行為。絕對沒有這種可能。

想了想，我又說，我記得，兩面寺有個熊官屯，一半的村民都姓熊，熊烈會不會是熊官屯的？

文站長說，我就是熊官屯的，如果真有你說的這個人，我還不知道？

我的刨根問底，顯然已經(jīng)讓文站長很不高興了。小五在一旁拼命地向我眨巴眼，我知道，再打破砂鍋問到底，就是自找沒趣了。但我還是決定，親自跑一趟熊官屯。

來的時候，我們科長語重心長地交代，責任重大，使命光榮。找到熊老英雄，既是對本部隊，也是對英雄和他的親屬負責。希望你不虛此行。一席話，說得我熱血沸騰，躍躍欲試。

吸取文站長的教訓，這一次我沒找官方（村委會），而是讓小五帶著我直接去找村里上了年紀的老人，尤其是當過兵的老人。這一招果然奏效了，一位老大爺說，你們找對人了，我兒子就叫熊烈。我一聽不對呀，這位老大爺看上去頂多七十，他兒子充其量也就四十來歲，而我們要找的老英雄，已經(jīng)七十出頭了。老師長說過，熊烈跟他同齡，老師長退休都快二十年了。

離開村里的老人，小五問我，這位熊老英雄有沒有家室？我搖了搖頭說，沒有，肯定沒有。我們在師醫(yī)院查到了一份病歷，因為傷勢太重，熊烈的脾臟和雙側(cè)睪丸都被摘除了。這份病歷和組織科保留的檔案，是熊老英雄留給部隊的唯一的文字記錄。但那份檔案太簡單了，只有入伍和提拔為排長的時間，還不到半頁紙。而眼前的小五又是個女孩子，我沒法將病歷上的內(nèi)容和盤托出。

沒想到，小五聽了后說，這樣反倒簡單了，沒有家室，只要在全村的孤寡老人中排查就行了（孤寡老人也歸民政系統(tǒng)管）。

由于排查范圍大大縮小，進度很快。全村排查下來一共只有五位，但年齡與熊烈相符的，只有一位叫熊三的老人。據(jù)村干部介紹，熊三是上世紀六十年代初，回到熊官屯的，因為初通文墨，早年還擔任過生產(chǎn)隊的會計。

姓名雖然不對，但回鄉(xiāng)的時間對上了。熊三？也許跟小五一樣，也是個乳名？

我們向村干部提出，想見一見這位叫熊三的老人。但村干部說，要見他，恐怕得到三月底了。我奇怪地問，為什么，他出門啦？村干部看了小五一眼，什么都沒說。

小五拉了拉我說，走吧，路上我再給你解釋。

回去的路上，小五邊開車邊說，這人肯定是個老上訪戶。每年的二三月是各級政府召開兩會的時間，為了避免上訪，尤其是越級上訪，當?shù)卣紩堰@些特定人群控制起來。

我大吃一驚，你是說抓起來了？

小五一笑，不是簡單的抓起來，他們又沒有違法犯罪。是把他們集中到一個特定的地點，好吃好喝伺候起來，等兩會結(jié)束，再送他們回來。

我說，那我們就去這個特定的地點，現(xiàn)在就去！

但小五說，這是不可能的。首先，我們不知道這個特定的地點在什么地方，其次，人家根本不會讓我們見熊三。

我說，那怎么辦？三月底我肯定等不了。

小五說，你走了，還有我呢。他一回來，我馬上去找他。

因此，返回部隊后，我與小五開始了長達兩年的電話和書信往來。

歸隊前，我又一次去了我未來的老泰山家。

一見面，未來的老泰山就說，你們說的那個熊三肯定不是你要找的人。這人是個有名的刺頭，而且還當過國民黨兵——國民黨兵？我們部隊早年就是由起義滇軍改編的。雖說是起義部隊，但抗美援朝第四次戰(zhàn)役堅守漢江之仗，比著名的“萬歲軍”打得還好（當時，我們與“萬歲軍”并肩作戰(zhàn)），全軍傷亡過半，但陣地寸土未丟。戰(zhàn)后，軍長流著淚告訴彭總，通過這一仗，我們終于能在兄弟部隊面前抬起頭來了。彭總說，為什么？就因為你們是起義部隊？你錯了，我彭德懷也是從國民黨那邊過來的。萬歲軍有一個就行了，不可能再有第二個。最后彭總說，只要我彭德懷在任一天，你們的番號永不撤銷。等蘇式裝備一到，第一家就給你們換裝。永不撤銷番號，從另一個角度講，我們也是萬歲軍。

我連連追問，熊三是哪一年當?shù)膰顸h兵？

文站長說，聽老一輩人說，是抗戰(zhàn)勝利前夕抓的丁。當時才十五歲。

年齡也對上了，入朝那年，熊烈剛好二十歲。

但文站長卻反復強調(diào)，不可能，絕對不可能！熊三是個著名的上訪戶，他要是個英雄，為什么不去落實自己的政策和待遇？

我又是一驚，你是說熊三上訪，不是為了他自己？

文站長說，是的，最初是幫民辦教師，幫民辦教師落實政策待遇。后來又是幫失地農(nóng)民，他要是為了自己，早就送勞教判刑了。但每次都是替別人出頭，法官也拿他沒辦法。

接下來文站長又說，這人我太了解了，他回來的時候，正好趕上三年自然災害，為了賑災自救，新來的省委書記下令擴大自留地。當時從縣里，到公社和大隊都有些猶豫觀望，擔心犯路線錯誤。但熊三二話不說，拉著生產(chǎn)隊長，當天夜里就給社員分了地。他當時是生產(chǎn)隊的會計。但到了改革開放，實行家庭聯(lián)產(chǎn)責任制，他又是第一個跳出來反對的。為此，還主動辭去了會計一職。公開說，要分你們分，我是不會參與的。當時就有人問他，同樣是分地，二十年前，數(shù)你最積極，為什么二十年后，你又不干了？他告訴人家，二十年前是為了救命，救急，是非常時期。如今是朗朗乾坤，青平世界。再說了，社會主義本來就是一大二公，本來就是要走共同富裕的道路。分田到戶，不是倒退，不是讓那么多革命先烈的血白流了嗎？

這樣的人，會是英雄？

說實話，這個問題太深奧了，我確實答不上來。改革開放之初，我還沒出生呢。

不過，這反倒讓我下定了決心，歸隊之前，一定要見一見這位熊三。但最后，我還是失望而歸，有關(guān)部門婉拒了我的請求。他們的理由也很充分，對不起，你是現(xiàn)役軍官，這種時候見他，只會助長他的囂張氣焰。

歸隊不久，我就接到了小五的電話，她說，她見到熊三了。但熊三矢口否認去過朝鮮，更不是什么戰(zhàn)斗英雄。你們一定是找錯人了。不過，她在電話里安慰我，讓我別著急，她會繼續(xù)找下去。我在電話那邊一再表示感謝。她說謝什么，這本來就是她的工作。她是優(yōu)撫科長，如果兩面寺真的藏著一位老英雄，那是她的失職。

沒辦法，師的戰(zhàn)史只能像上世紀六十年代和八十年代那樣，寫到抗美援朝第三次戰(zhàn)役，最先插到英軍29 旅皇家重坦克營前面，對戰(zhàn)斗勝利起到關(guān)鍵作用的3 營8 連3 排時，只能籠統(tǒng)地一筆帶過，沒有任何感人的故事和人物。老師長說過，部隊用炸藥包、爆破筒等最原始的裝備，一口氣干掉了英軍29 旅皇家重坦克營三十一輛“百人隊長”坦克，志司一開始是持懷疑態(tài)度的，甚至措辭嚴厲地表示，謊報戰(zhàn)果是要上軍事法庭的。畢竟，“百人隊長”重達51 噸，不是那么好對付的。后來，兵團專門派人到現(xiàn)場拍攝了照片，志司這才放下心來。但第一個穿插到位，炸毀八輛“百人隊長”堵死英軍逃路的8 連3 排，除排長熊烈無一生還，可以想見戰(zhàn)斗之慘烈。兵團和軍里派人找到熊烈時，他已經(jīng)在師醫(yī)院昏迷了五天五夜，至于還能不能醒來，大夫說，只能看他的運氣了。從醫(yī)學的角度講，他能活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一個奇跡了。所以，部隊才替他開了追悼會。

那以后又過了兩年，小五在電話里告訴我，熊三有一位養(yǎng)子。這么重要的情況，村干部和小五的父親都沒有提到。我立刻向旅政治部柳主任我的老領(lǐng)導做了匯報。柳主任想了想說，好吧，不行你回去一趟，時間不等人啊，熊烈快八十了，留給我們的時間不多了。

我那時已經(jīng)下部隊擔任副教導員了，柳主任說，基層不同于機關(guān)，你只能用你的探親假了。我說行啊，但如果我結(jié)婚，你得多給我?guī)滋旎榧佟Ａ魅蔚纱笱劬粗?，你跟誰結(jié)婚？我說我跟誰結(jié)并不重要，你也不用管。到時候，你只管給我婚假就行了。

回到兩面寺，我連家都沒回，就讓小五帶著我去找熊三的養(yǎng)子。

熊三的養(yǎng)子叫熊俊，一看就是一位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

熊俊告訴我們，關(guān)于養(yǎng)父，他什么都不知道，早在八年前，他就跟養(yǎng)父分開單過了。我問熊俊，你養(yǎng)父大概是什么時候收養(yǎng)你的？他說是災荒年生，家里孩子太多，實在養(yǎng)不活，生下地就把他扔到馬路邊上，看能不能碰到一位好心人。熊俊看上去四十出頭，他說的災荒年生，應該指的是三年自然災害。

我想問熊俊，他的養(yǎng)父顯然是一位好心人，為什么養(yǎng)父老了，他倒要分開單過了？

但小五用眼神阻止了我。

回去的路上，小五才說，熊三的確是一位不可理喻的老人。大約七八年前，兩面寺被國務院批準為國家級經(jīng)開區(qū)，開始大量征用土地。許多農(nóng)戶聞訊買來大批樹苗，連夜在自家的田間地角房前屋后種樹，因為征地賠償中的林地，是按樹的棵數(shù)計算的。熊俊也跟大伙一樣，一夜之間種下了五百多棵樹苗，但第二天卻被養(yǎng)父一棵不剩地拔了個精光。熊俊一怒之下，另立門戶，與養(yǎng)父分開單過。

聽她這么一說，我越發(fā)想見一見這位不可理喻的老人了。但小五說，你來得不是時候，又要開兩會了。我說，你們現(xiàn)在還敢隨隨便便關(guān)人？小五連忙否認，沒有沒有，組織他們外出旅游了。經(jīng)開區(qū)出錢雇了一輛大轎車，計劃拉他們沿國境線轉(zhuǎn)上一圈。云南與三國接壤，國境線長達四千多公里，這一圈轉(zhuǎn)下來，怎么也得一個多月。

我肯定待不了一個多月，結(jié)婚不過是異想天開，小五大眼睛，雙眼皮，人長得仙姿玉貌，人家會跟我結(jié)婚？

歸隊后，小五依然跟從前一樣，一如既往地給我打電話、寫信。當然，電話和信里說的最多的還是熊三。她說，熊三身體大不如前，很少替人上訪了。她問過信訪局，人家已經(jīng)把他的名字從老上訪戶名單中勾掉了。這樣持續(xù)了兩年多，我跟小五終于變成了一家人，按小五的話說，這叫瓜熟蒂落，水到渠成。

結(jié)婚后，每次探家，我們都要去一趟熊官屯，去看一看熊三。八十多歲的熊三患上了阿爾茨海默癥（老年癡呆），他連回家的路都常常找不到了，難怪信訪局勾掉了他的名字。不過，他的養(yǎng)子熊俊還不錯，自從養(yǎng)父患上老年癡呆，他又搬回來照顧養(yǎng)父了。

我們每年都要去熊官屯，起初是我跟小五，小五成了我妻子后，是夫妻兩人，再后來有了女兒，變成了一家三口。有一次，熊俊悄悄跟我說，我知道你們都是好人，但你們最好別來了，你們要找的那個人，也許只是一個傳說，你們永遠也找不到了。

本來還有一個辦法——讓老師長出面認一認，但一年前，老師長就因病去世了。

這一次，雖然柳政委（從前的柳主任，我的老領(lǐng)導）慷慨地給了我兩個月的假期，但主要是給我聯(lián)系轉(zhuǎn)業(yè)單位的。找到熊烈?guī)缀跏遣豢赡芰耍拖裥苋酿B(yǎng)子說的那樣，也許，他就是一個傳說。

話是這么說，但到家第二天，妻子小五還是給熊俊打了一個電話。誰知熊俊在電話里說，養(yǎng)父失蹤了，已經(jīng)失蹤一天一夜了。妻子在電話里問他，要不要我們幫忙？熊俊說不用不用，村里的人正在四處幫他尋找。

午飯的時候，已退休多年的岳父文站長說，兩面寺自古有個習慣，人老了，不中用了，為了不拖累兒女，都會趁著還能走動，選擇離家出走。小五的爺爺當年就是背著一筐雞蛋（聲稱趕集），離開了兩面寺，從此一去不復返。

見我一頭霧水，岳父又進一步解釋，兩面寺是明代屯兵云南的第一站。當時的云南還是蠻荒之地，危機四伏，除了西漢末年，諸葛亮南征，漢族幾乎從未獵足。詩和遠方，說起來好聽，但誰知道遠方是什么，是生？是死？是野獸的血盆大口，還是蠻夷暗中布下的滾石擂木？為了把生的機會留給那些更年輕的人，上了年紀的都會自告奮勇充當探險者的角色，久而久之形成了一種傳統(tǒng)，一種習慣。雖然后來兩面寺屯兵第一站的功能逐漸消失，但這種傳統(tǒng)或習慣，卻無形中保留下來了。

我不由大驚失色，我是從城鎮(zhèn)入伍的，雖然出生在兩面寺的一座軍營，但并不了解兩面寺的過往和岳父口中的習俗。莫非，熊三也是有意選擇了離家出走？妻子安慰我說，不可能。熊三患上了老年癡呆，他不是離家出走，而是很可能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剛吃完午飯，我的搭檔裝甲營營長杜勇就心急火燎地打來電話，問我在哪兒，我說在家啊，前天剛到，你又不是不知道。他連連道，好好好，在家就好，老兄，你趕快來一趟馬過河，部隊開進途中出了點問題，你是當?shù)厝耍幚砥饋砜赡茼樌恍?/p>

馬過河離兩面寺不到五十公里，我連忙鉆進妻子的SUV，驅(qū)車直奔馬過河。

這次軍改，旅部機關(guān)雖然撤銷了，但部隊沒撤，而是轉(zhuǎn)隸另外一個戰(zhàn)區(qū)。探家前，我就聽說，部隊可能過一段就要開拔了，但沒想到那么快。

等我趕到馬過河才知道，杜勇帶了幾臺車打前站，大部隊并未開拔。

杜勇的車隊途經(jīng)馬過河時，一輛地方上的車把路邊一位老人撞倒了。車隊有一名隨隊軍醫(yī)，杜勇馬上下令停車救人。結(jié)果卻被地方那輛車的司機賴上了，聲稱自己是為了避讓軍車，才撞倒了老人。我到的時候，問題已經(jīng)解決了。在我之前趕到的交警，一看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怒斥地方司機，信不信我送你上軍事法庭？膽敢阻攔軍車，你有幾個腦袋？同時讓杜勇他們快走，事故交由他們處理，跟部隊無關(guān)。

杜勇把我叫過來，其實是為了被撞的老人。

原來，老人被撞后，當時還沒咽氣，隨隊軍醫(yī)下車搶救時，發(fā)現(xiàn)老人外套里面還穿著一件洗得發(fā)白的50 式軍服。

我的第一反應是被撞老人一定是熊三，不，是老英雄熊烈！

果然，我又看到了那張熟悉的面孔。

這張面孔，比我見到的任何一次都更為安詳，就像在熟睡之中，又像是卸下了某種重負。

杜勇把老人身上破舊的外套換掉了，換成了從自己身上脫下來的07 式冬季作訓服。杜勇雖然比我晚五年入伍，關(guān)于熊烈老英雄知道的比我少（畢竟，我找了他整整十年），但還是朦朦朧朧地意識到了什么。

我趕到后，軍醫(yī)拉開作訓服拉鏈，露出了里面的50 式軍服和軍服左胸上“中國人民解放軍”的胸章。

毫無疑問就是他了，熊烈，我們的老英雄。

我掏出手機向柳政委報告，政委命令，你和杜勇的車隊原地待命，我馬上趕過來。

熊烈的葬禮非常隆重，極盡哀榮。當?shù)攸h政軍主要領(lǐng)導幾乎全部參加了葬禮。我岳父今年七十了，他說，在兩面寺，他還從沒見過如此隆重的葬禮。

葬禮結(jié)束后，在熊烈的家里，我問他的養(yǎng)子熊俊，難道你從沒見過養(yǎng)父出走時穿的那身軍服？

他說見過，不但見過，他還偷偷地穿過，結(jié)果被養(yǎng)父狠狠揍了一頓。那一年他十三歲，也是十三年來養(yǎng)父第一次揍他。

說完，熊俊從床底下拖出一只陳舊的咸菜壇子，依次從壇子里掏出了養(yǎng)父的轉(zhuǎn)業(yè)證立功證殘廢證，以及十幾枚紀念章和勛章，有遼沈戰(zhàn)役、平津戰(zhàn)役、渡江戰(zhàn)役、西南戰(zhàn)役和抗美援朝紀念章，也有特等功和一、二等功獎章。其中，最珍貴的一枚是朝鮮民主主義共和國授予的“朝鮮一級戰(zhàn)士榮譽”勛章。

我說，那你為什么要瞞著我們？我找了他十年，你知道嗎？

熊俊說，我知道，但父親不許我說。十三歲那年，父親第一次揍我時就告訴我，他沒臉穿那身軍裝，他是排長，全排三十多個兄弟都犧牲了，只有他一個人活了下來。我就更沒有資格了。

所以你才說，你的養(yǎng)父是一個傳說？

是的，父親離開北大荒也是基于同樣的原因，那兒知道他的人太多了。

我想，熊烈之所以在最后時刻換上了那身軍裝，顯而易見，他已經(jīng)做好了某種準備——準備去見長眠于地下的那三十多位兄弟了。當然，還有兩面寺，還有岳父口中兩面寺那種敢為人先的習慣。

我不知道我該說什么，或者還能說什么。

處理完熊烈的后事，我跟柳政委說，我不想轉(zhuǎn)業(yè)了，我想跟杜勇的車隊去打前站。

政委同意了。

在留隊與轉(zhuǎn)業(yè)的問題上，我跟小五斷斷續(xù)續(xù)爭論了好多年了，但這一次，她破天荒地什么也沒說。

出發(fā)那天清晨，小五帶著女兒丫丫來為我們送行。

入冬了，盡管是在四季如春的兩面寺，但依然能感到晨風拂過臉面的陣陣涼意。丫丫的小臉蛋白里透紅，是凍的。我想，只要像她這樣的孩子每天都能坐在安靜的課堂里，當一輩子兵又有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