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二

1

黍離站在大學(xué)的講臺上。又一個九月。又一個新學(xué)期。又一群陌生面孔。又一輪重復(fù)勞作。沒錯，就是重復(fù)勞作。再講一遍。又講一遍。大學(xué)要求教師以科研指導(dǎo)教學(xué)，這是絕對的真理。但黍離想，在人文領(lǐng)域，大家能不能都有點自知之明。自古以來，能夠站在思想中心創(chuàng)造思想的也就屈指可數(shù)的那么幾位先哲圣人，后來者不過只是在重復(fù)這些思想巨子之思想而已。在黍離看來，一個文科大學(xué)教師，倘能把最基本的概念和理論深入淺出地闡釋清楚，這就是對本科學(xué)生最大的尊重。是以，對于那種妙語連珠、舌燦蓮花的授課方式，黍離一向頗不以為然。

第一節(jié)課，導(dǎo)論性質(zhì)。黍離先介紹自己：“敝姓陳，名黍離。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一位坐在前排的女生小聲接應(yīng)：“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笔螂x說：“對。如果你熟讀三百篇，可能已經(jīng)想到我的名字源自于此。家父是一名中學(xué)歷史教師，然平生酷愛文學(xué)，尤其對《詩經(jīng)》愛不釋手。他給我姐姐取雅部中‘采薇’為名，給我則從風(fēng)部挑了這么個不倫不類的名字。但，我要說的不是這個。我的意思是，第十八周期末考試，在任課教師姓名一欄，如果依然還是有人將老師的名字寫成老鼠的鼠，”黍離說著，轉(zhuǎn)身在黑板上寫下一個極其瀟灑的“鼠”字，“那么期末考試一律不及格。屆時可休怪為師心狠手辣，冷酷無情?！?/p>

大家笑了起來。

有同學(xué)趕忙提筆，在紙上一連寫下好多遍“黍”。

接下來闡述本門課程之教學(xué)內(nèi)容，所涉及的參考書目，期中和期末成績的所占比例和評定方式，等等。黍離開設(shè)的這門課程是人文通識課，課程名稱《小說鑒賞》，面向全校文理本科生開放。每年選修者甚眾。一來大家總覺得讀小說嘛又不需要費什么腦子，反正在寢室里也要靠小說打發(fā)時間，到課堂上去讀，還能拿2 個學(xué)分，何樂而不為；二來在校園網(wǎng)上，學(xué)生對這門課程的評分年年都在95 以上，算是優(yōu)質(zhì)課程。在教師評價機制體系一欄，學(xué)生對該門課程及任課教師所給出評語是：

“老師超級時尚，衣品一流，要學(xué)穿衣搭配的姐妹們看過來?！?/p>

“期中考試挑一個自己喜歡的小說家寫論文，期末考試考兩道大論述題，輕輕松松拿到90 ＋。（捂嘴笑）”

“老師很有學(xué)問，罵人必用典故?！?/p>

“女神?！?/p>

“夢中情人。（做鬼臉）”

“老師人很nice 啦，有次買奶茶碰到，請我喝奶茶呢?。ㄓ亚閾肀б环昼姡?/p>

“節(jié)節(jié)課都到，還坐在第一排，期末考試給我69，我他媽到哪里去喊冤？”

“樓上節(jié)哀順變?！?/p>

“和下鋪強強聯(lián)手，點名相互代答，一次都沒被發(fā)現(xiàn)。這種事情我會說出來么？啊哈哈哈哈哈！”

“整天活在虛偽的世界里，只會變得更加虛偽?！?/p>

……

黍離第一次無意中點開校園網(wǎng)的BBS，看到這些評價時，一邊看，一邊不由得在心里想：自夫子大興教育，一直到今天，兩千多年過去，罵學(xué)生的話都有些什么呢，野哉？混賬？朽木？糞土之墻？豎子？孽畜？學(xué)生狗？黍離一時之間想不起來，只是看一行，就在心里罵上一遍“簡直不是東西”。都什么跟什么啊，黍離大嘆世道不古，學(xué)風(fēng)沉淪。她心想，難道就沒有一位同學(xué)針對我的行業(yè)水準做出評價？哪怕說我教書爛水平臭那也行啊！一直看到最后，只有一位同學(xué)乍一看仿佛沉睡不醒，再一看又像是大徹大悟一般，摘了唐寅的桃花詩，留下一個驢唇不對馬嘴的謎一樣的帖子：

“半醒半醉日復(fù)日，花落花開年復(fù)年。薄情的人生啊，我卻深情地愛著你！”

黍離又好氣又好笑。有一天，在教師休息室，黍離碰到了外國文學(xué)教研室的一位曹姓資深教授，閑聊時說到了這些。曹老師說：“那你在他們心目中評價還算不錯。你知道學(xué)生背地里叫我什么嗎？曹掛掛。哦，對了，我還有另外一個更為生猛的諢名，江湖人稱‘掛科皇太后’。為什么是皇太后？因為我們系上還有一位年輕博士，在一次《宋代詩人研究》的專業(yè)選修課上，她掛了一半以上的人數(shù)，學(xué)生賜她美名‘掛科小天后’。怎么樣，掛科界的皇太后和小天后，聽起來夠威武吧？你看，就是因為要求嚴了點兒，考試堅決不給學(xué)生放水，所以我們在學(xué)生心目中簡直聲名狼藉。我再告訴你一件事，有一個學(xué)期，我掛了一個女生，這位藝術(shù)系的女同學(xué)在網(wǎng)上匿名發(fā)帖詆毀我，完全是無比惡毒無比卑劣的人身攻擊。你說我最后查出來又能怎樣？去找她算賬？所以，你根本不用在意這些評價，課該怎么上，你還怎么上?！?/p>

黍離愕然。心想怪不得大家都喜歡給學(xué)生打高分，對上課不聽的學(xué)生睜只眼閉只眼，這是全然在求自保呀。黍離不由得對眼前這位皇太后肅然起敬。至于那位血氣方剛的小天后，黍離想她真是女漢子一條，禁不住在心中遙敬她三杯。

2

黍離每周6 個課時。4 節(jié)專業(yè)課，2 節(jié)選修課。

黍離39 歲，未婚。亦無男友。

熟悉半熟悉黍離的人，總是帶著一半羨慕一半嫉妒對她說：“還是你灑脫呀。工作又清閑，待遇又好，還有兩個漫長的假期到處游山玩水。而且更為重要的是，還沒有家庭孩子拖累。嘖嘖，簡直不要活得太快活！”

起初，黍離聞言一笑置之。但是慢慢地，黍離發(fā)現(xiàn)，人們對于那些看起來仿佛過得比較好的人，總是無意之中懷有一絲莫名其妙的介懷；而對于境地和自己一般悲慘的，大家其實才更愿意引以為同類，從而施其以更多善意。自從有了這個發(fā)現(xiàn)以后，但凡有人再說黍離過得瀟灑，不等對方話落，黍離就開始唉聲嘆氣大吐苦水：“唉，你是有所不知，高校老師才是真正的苦逼。我們除了要搞好教學(xué)，還得沒日沒夜搞學(xué)術(shù)科研，所謂的假期根本就是一個謊言。收入嘛，為了全體高校教師最后的尊嚴，我就不提了。至于說到家庭，你沒聽蕭伯納說嗎，想結(jié)婚就結(jié)婚，想單身就單身，反正到最后大家都會后悔。所以說一千道一萬，人人殊途而同歸，到頭來無一不是生活的失敗者。咱誰也犯不著羨慕誰，更沒有資格同情誰，你說是不是？”

黍離驚異地發(fā)現(xiàn)，這話效果奇佳。方才明明陰陽怪氣的口吻，突然之間變得親切友善起來。更為神奇的是，說這話的黍離，竟然給人留下一個既真誠又隨和的印象。大家覺得她十分接地氣，一點都不假清高，并不端著一副知識分子的臭德行，走到哪里都是一副握瑾懷瑜，絕對不與世俗之人同流合污的樣子。黍離不由得感慨萬千——人啊人，你的名字果然叫虛偽。大家竟然活得這般脆弱，到了需要依靠淺薄的謊言來相互安慰之地步。黍離一面嘆息，一面職業(yè)病大發(fā)，心想文學(xué)研究的是人性，我且想想這個觀點能不能派上用場，以及適合寫進哪篇論文里。

黍離博士畢業(yè)已經(jīng)五年了。

頭兩年，黍離剛剛走上教學(xué)崗位。學(xué)校教學(xué)督導(dǎo)團三天兩頭就來聽課，從教學(xué)內(nèi)容到教案講稿，從課件制作到板書書寫，包括教師的教態(tài)儀表、肢體語言、語速快慢、課堂設(shè)計……每一個環(huán)節(jié)，督導(dǎo)無不巨細無遺進行跟蹤監(jiān)督，生怕這些新手博士不能為人師表，有損“人類靈魂工程師”之崇高美譽?！耙呀虒W(xué)變成一門藝術(shù)”，督導(dǎo)反復(fù)強調(diào)。進而指出黍離存在之問題——缺乏一定的責(zé)任心，比如學(xué)生上課玩手機就沒有制止；語速過快，亦無頓挫起伏；課堂形式太過單一，從頭到尾講個不停，既不提問也不組織課堂討論，課堂氣氛沉悶；云云。黍離好不郁悶。她心想我又不是郭德綱，上個課還要負責(zé)抖包袱，通過制造笑果來活躍課堂氣氛吸引學(xué)生。不過最郁悶的還不是黍離。隔壁教室有位上《西方美學(xué)原理》課程的女博士后，有天下課后一個人坐在教師休息室發(fā)呆。黍離約她一塊兒到食堂進餐，該博士后蔫頭耷腦，一副生無可戀的樣子。原因是七十多歲的督導(dǎo)老先生聽了她的課，說她的課件做得很有問題，字體顏色一片紅黃橙綠，簡直要多難看就有多難看。而這位女博后當(dāng)天穿了一件墨綠色風(fēng)衣，配一條過膝的暗紅色百褶裙子。老先生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番，指著她這套著裝，語重心長地說小張老師呀怪不得你課件做不好，你的專業(yè)就是研究美學(xué)，可你審美有點問題呀！你看你這一身，又是紅又是綠。你要多留心向別的女老師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看看人家都是怎么穿衣服的。要拿出治學(xué)的嚴謹態(tài)度，好好下功夫研究一下著裝的搭配，處處留心皆學(xué)問嘛！彼時黍離正站在飲水機前接水喝，聽完一下子沒忍住噴了出來。為了撫慰小張博士后一顆深受重創(chuàng)的心，黍離硬是生拉硬拽，拖著她打車去了洲際酒店，請她吃了一頓豪華的海鮮自助大餐。

況且新進教師必須參與繁雜的學(xué)生管理工作。黍離又是忙于應(yīng)對教學(xué)，又要當(dāng)班主任。轉(zhuǎn)眼一屆本科生送走了，黍離回首自己的職業(yè)之路，方才驚覺在學(xué)術(shù)上一事無成。勉強發(fā)表的3 篇文章，還是從博士畢業(yè)論文中掐頭去尾摳出來的。一晃幾年就這么過去，黍離的同門中，與她一起差不多前后畢業(yè)的，幾乎都已經(jīng)評上了教授、副教授，只有黍離仍原地踏步。黍離不好意思老吃博士畢業(yè)論文的老本，又一時之間沒有尋找到特別感興趣的研究課題。再加之30 歲一過，她突然無比厭倦了人與人之間的交道。晨昏交替，四時輪回。如此這般，文章在電腦里是存了七八篇，卻是一篇都沒有發(fā)出來。級別低的刊物黍離不愿意再發(fā)，核心期刊她又不曾削尖腦袋去和主編大人聯(lián)系。因此，學(xué)院每年統(tǒng)計科研成果，黍離都有一種很抬不起頭來的感覺。

去年，在黍離的畢業(yè)母校，她的博導(dǎo)主持召開了一場十分盛大的國際學(xué)術(shù)研討會，把散落在全國各地的門生都召集了去。這次會議令黍離深感恥辱。老師的一眾門徒中，治學(xué)勤奮之輩已然碩果累累，正成為學(xué)術(shù)界冉冉升起的新星；而志不在著書立說的，則巧取仕途之道，在各所大學(xué)的行政部門混得風(fēng)生水起。唯有黍離灰頭土臉。她的履歷還停留在博士剛剛畢業(yè)階段，仿佛這幾年的時光在她的生命中突然被抽空。黍離一時之間恍兮惚兮，大有墮入時空隧道之感。

在飯局上，老師以一貫有之的深沉和威嚴，表面上是在訓(xùn)誡眾門徒，話實則是說給黍離聽。老師說：“在座的各位錦繡才俊，你們要抓緊時間盡快出成果。凡入我門下者，無一不是資質(zhì)上乘百里挑一。諸位切莫本末倒置，課當(dāng)然要上好，但更重要的恐怕還是要把主要時間和精力投入到科研中?，F(xiàn)在高校重視學(xué)術(shù)科研，沒有項目成果，課上得再好，再受學(xué)生歡迎，在評價體系中你一樣矮人半截，底氣不足。有了科研成果支撐，課上得再爛，大家說你是沈從文，一肚子的學(xué)問只是講不出來。你們要好好厘清這個關(guān)系，時不我待??！”

黍離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

論文！

論文！

論文！

古有岳母訓(xùn)子，深入膚理刺字“精忠報國”。今人黍離為了盡快評上副高，恨不得跑到文身店，在岳飛后背相同的位置文下這行字：

論文！老娘跟你拼了！

3

距離國慶節(jié)還有一個多星期。不過黍離早就規(guī)劃好了，上完節(jié)前的最后一堂課，立即進入閉關(guān)模式。節(jié)日期間，在原有存貨的基礎(chǔ)上，黍離務(wù)必得埋頭苦干增刪減補，拿出2 篇像模像樣的論文來。事到臨頭，不抱老板大腿看來是行不通的了。2 篇論文，一篇由老板處理。剩下的一篇，老板已經(jīng)發(fā)話了。黍離有個師弟，剛剛晉升為其供所職大學(xué)的科研處處長。老板讓他動用一下人脈，盡快幫黍離把論文安排在明年上半年發(fā)出來。

閉關(guān)之前，黍離特地到超市大興采購一番。牛奶、面包、速凍餃子、蔬菜、鱈魚、牛排、五花肉、蔥姜蒜料……儲備了滿滿一冰箱，足夠大半個月的口糧。就在一切工作準備就緒，黍離打算關(guān)閉手機切斷與外界聯(lián)系之時，表姐電話搶先一步打了進來。

表姐說，前幾天她下鄉(xiāng)，在鄉(xiāng)間公路上遇上一群羊。有只楞頭羊不長眼睛，在她以龜速通過路口時跑來撞在她車門上。羊無恙。不過羊主人認為，這只羊很有可能受了內(nèi)傷。而一只很有可能受了內(nèi)傷的羊，怎么還能領(lǐng)回去繼續(xù)放養(yǎng)呢？因此這就要表姐給個說法。表姐郁悶得要死，梗著脖子跟羊倌好一番唇槍舌劍。辯論賽圍繞究竟是車門撞了羊還是羊撞了車門這個論點而展開。表姐擺事實講道理，竭力為自己辯護。奈何羊倌口才甚是了得。表姐特別強調(diào)一句，若以學(xué)歷而論，老頭應(yīng)該和你差不多，至少也是個羊倌中的博士。由于老頭言辭雄辯邏輯嚴謹，再加之聲如洪鐘，因此幾個回合下來，表姐理屈詞窮百口莫辯。辯論賽以羊倌完勝而表姐完敗圓滿收官。羊倌最后總結(jié)陳詞：反正不管怎么說，羊和車門撞在一起了這點是無可辯駁的事實。雖然眼下看起來羊還在活蹦亂跳，但一想到保不定日后會不會有什么后遺癥，他老漢心里就不得勁。因此結(jié)論就是——表姐好歹應(yīng)該補償他點精神損失費才說得過去吧？表姐哪里咽得下這口惡氣，盛怒之下，按照市場價斥資2000 大洋，將這只愣頭羊塞進后備廂帶回了家。這不，恰巧國慶節(jié)到了，這就打算將親朋好友召集在一起，黃燜了它。

表姐說話本來就擅長添枝加葉。一番描述下來，黍離聽得跌足大笑。同時又幸災(zāi)樂禍，竟然還不忘拿羊倌來編排我，栽在他手里你活該。

表姐說，我哪里敢編排你。我打這個電話的意思，是問你想不想來我這里享用地地道道的黃燜黑山羊？

不想。

黍離一口回絕。

表姐說，你又不上課，一個人待著干嘛？

黍離嘆了口氣，你說我除了寫論文還能干嘛？

表姐也嘆口氣，說我真是十分之同情你。

黍離說，同情我？那倒大可不必。我有什么好讓你同情的？知識就是力量。知識勝于皇冠。知識是萬物之中的指路明燈。你小學(xué)時候?qū)懽魑臎]引過這些名言警句？我們大學(xué)老師，在社會上地位不是高高在上，但也絕非如你想象之中那等不堪。你為什么要同情我？

表姐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你這種日子我可是一天都過不下去。天地之間一派良辰美景，你卻把自己關(guān)在黑屋里搗鼓論文。知識就是力量話是沒錯。但是，你們文科寫的那些論文有什么意義？能推動社會進步？能創(chuàng)造生產(chǎn)力？能產(chǎn)生經(jīng)濟效益？無非大家就是炒冷飯，變著法兒你抄我我抄你，抄來抄去究竟有什么意思嘛。不來算了，你可別后悔。

掛斷電話，黍離沖了杯濃咖啡坐到電腦前，腦子里回想著表姐的話。表姐說，你們寫的這些論文到底有什么意義。黍離想，對啊，我寫這些論文是什么意義呢？為了評職稱？而評上職稱的意義又是什么？為了每個月多加幾百塊工資？為了證明我有不俗的科研實力和學(xué)術(shù)水平？這難道就是寫論文的全部意義？而我人生的意義又是什么？給學(xué)生傳道授業(yè)解惑？研究文學(xué)？假期旅游？周末看一場電影？三個月做一次頭發(fā)？半年換一個包？如此說來，所謂的意義，原來如此經(jīng)不住推敲。如此經(jīng)不住追問。人活著，然后死去。到頭來竟是什么意義都沒有，什么意義也不是。所以說來說去，我寫這些論文的意義到底是什么？

黍離出神地對著屏幕想了半天，心中一陣惆悵虛無。但虛無歸虛無，眼下最迫在眉睫的事，是已經(jīng)和老師說好的2 篇論文。黍離想，去他媽的意義。先拿出這2 篇文章來交差，先評上副教授再去追問意義不遲。

論文寫到第四天，遇上了一點小麻煩。黍離需要查閱一個文獻資料，那資料在學(xué)校圖書館五樓的期刊室。而圖書館國慶期間閉館。本來將那一段內(nèi)容空置，待收假后查閱補上即可。但黍離寫文章有一個毛病，前面的內(nèi)容如若不能順利寫出，往后的部分肯定卡殼，即使勉強拼湊下去也是牛頭不對馬嘴。黍離拄著下巴，盯著屏幕上已寫了四分之三的論文，足足盯了半小時。

之后，她撥通了表姐的電話。

你在干嘛？

沒干嘛，追劇，看《愛情公寓》。

表姐一邊講電話，一邊跟著劇情沒心沒肺哈哈大笑。

黍離說你傻不傻啊，跟個神經(jīng)病似的。這種死不要臉的抄襲之作你也看得滿地找牙。

表姐說，管它抄不抄，好看就行。以前我一聽關(guān)谷神奇那陰陽怪氣的發(fā)音就來氣，現(xiàn)在啪啪打臉了。跟你說，我現(xiàn)在最愛看的就是這種又不用動腦子看了又搞笑的電視。閑來無事不就圖一樂呵。對了，你論文寫完了？

要是寫完就好了。

黍離垂頭喪氣。

那你倒是快寫呀。

廢話，這還用你說嗎？我要寫得出來我還在這里跟你打電話？

表姐哈哈大笑。

表姐說，行了行了，來我這住幾天吧。你那叫閉門造車，寫得出來才怪。出來透透氣，找找感覺。玩幾天再回去接著寫，這對你的人生能有什么損失？實話告訴你，只能百益無一害。

黍離倒在床上，像條死魚一樣兩眼瞪著天花板。黍離想，我以前文筆挺生猛的呀，雖然談不上下筆如有神，但是區(qū)區(qū)七八千字的一篇論文，通常說來也是不在話下。如今難道江郎才盡了，竟淪落到了寫論文需要找感覺的地步？

唉！

4

黍離距離表姐只有一個小時的動車。很久以后，當(dāng)黍離回想起一切，她總能記起她去找表姐的那個黃昏。當(dāng)她走出高鐵站，一舉頭竟然看到了鋪滿天空的艷麗的云彩。黍離驚呆了。她從未曾見過那般壯麗的云霞。層層疊疊，鮮紅如血。四周的旅客皆埋頭匆匆趕路，誰都不曾留意到這近乎神跡的光景。太驚艷了。黍離根本挪不開步子，像是被施了魔法一般，兀自立在廣場中央，就那么仰著頭一直目不轉(zhuǎn)睛盯視。然而就在她回過神來，準備掏出手機拍下這不同尋常的一景之時，那流云不過在瞬息之間，突然四處流散，在天際消逝得無影無蹤，再也無處可尋。黍離大驚。這一幕消逝得如此之快，根本叫人猝不及防。莫非這里面含有某種啟示？黍離不禁暗自思忖。

表姐開車來火車站接的黍離。見到表姐，黍離問，方才你看見那云彩沒？

表姐抬頭看看天空，說，云彩？什么云彩？

黍離再沒說什么。只是心里一種很奇異的感覺，久久縈繞不散。

每次來找表姐，黍離下榻的總是距離表姐家僅一街之隔的一個名曰“西顏”的快捷酒店。黍離喜歡住這里，無他，只因名字聽上去有點意味。表姐也曾力勸黍離到家里住。表姐一家三口人，住房四室兩廳。一個東南朝向的臥室長期空置，且?guī)И毩⑿l(wèi)浴。表姐說我這房間可一點不比五星級酒店差，況且被單、睡衣、拖鞋、洗漱用品樣樣為你特供，不知比你那破酒店好多少倍。然而黍離總是說，我住破酒店不知比住你家自在多少倍。表姐深知黍離性情，亦不再勉強。每次黍離來，只提前預(yù)訂酒店就是。

表姐見黍離一身輕裝，一只中號的托特包都沒裝滿，就知道她頂多又是住一晚上。彼時暮色已四處合攏。街道華燈初上，晚風(fēng)從車窗里吹進來。初秋的晚風(fēng)，溫柔涼爽，叫人十分愜意。黍離心情大好。表姐問是先送她到酒店呢，還是先去吃東西。黍離說不餓，已經(jīng)在動車上吃過了，何況她晚上本來就吃得少。表姐說既是這樣，那我只好先把你扔回酒店。

車子駛出高鐵站，在一個丁字路口停下來等紅綠燈。表姐忽又提議，不過時候還早，現(xiàn)在回酒店多無聊。想不想跟我到茶室去玩兒？我送完你要去打牌，他們現(xiàn)在三缺一，正等著我去開局呢。

黍離說我對茶室可沒興趣。

表姐說，像我們這種十八線小城市的人，每天混跡于瓦肆勾舍之間，茶室打打麻將，街頭巷尾逛逛。晚上再約三五個朋友出來，或是擼個烤串喝點小酒，或是KTV 唱唱歌放松放松心情。沒有什么追求，更談不上理想。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說白了也就是混吃等死。不過話又說回來，這才叫人生是不是？也可以說是平平淡淡尋尋常常，也可以說是酸甜苦辣有滋有味。你們那種純粹高雅的精神生活，我就一天都忍受不了，什么滋味都沒有，活著就跟沒活著似的。并且實話還告訴你，今天晚上我要贏大錢哩。

黍離懶得跟表姐討論人生哲學(xué)。只是聽說她今晚要贏大錢，黍離問，憑什么，算過命了？

表姐說，有個死男人鬼迷心竅，對我垂涎好一段時間了，天天晚上約我出來打牌。他不僅不胡我的牌，還總點炮給我。表姐一邊說，一邊隨手扔過來擱在操縱桿旁的一只老花經(jīng)典款LV包。喏，這段時間贏的錢，剛好買了這個包。

黍離問，不少于1 萬？

表姐說，虧你還在省城混。你怎么這么土，一點都不識貨。這個款叫Onthego，合人民幣2 萬3。

黍離驚得半天合不攏嘴。復(fù)又斜眼打量表姐一番，表姐妝容乍一看云淡風(fēng)輕，再一看她的口紅、眼影、腮紅、眼睫毛，處處含蓄蘊藉，內(nèi)斂克制。方知這漫不經(jīng)心的云淡風(fēng)輕里，自有一種似有似無、若隱若現(xiàn)的嫵媚與風(fēng)情。黍離職業(yè)病再次大發(fā)，心想這豈不就叫“不著一字，盡得風(fēng)流”？黍離說，意思就是說你出軌了？你就不怕姐夫知道？

表姐說，出軌個屁呀。這有什么。頂多只能算是調(diào)調(diào)情。輸了這個包給我，才讓他摸了幾下，多一分的便宜都沒叫他占去。等哪天我不高興了，再不理他就是。牌桌上輸?shù)腻X，他能怎么樣。話又說回來，你姐夫是怎么被提拔上科長的，未必他心里一點數(shù)都沒有？不全憑我這過人的智商和情商，我現(xiàn)在能開上這臺寶馬？雖然是國產(chǎn)的。我們能一分錢房貸不差就住上250 平米的復(fù)式樓？你侄女能上全市最好的私立中學(xué)？你姐夫是聰明人，他心里有數(shù)。而我既不是傻子，也不當(dāng)你姐夫是傻子?？傊惴判?，我行事自有分寸。

黍離簡直對表姐另眼相看。

黍離和表姐感情最好。表姐芳名劉蓮，和黍離同歲，只比黍離大四個月。黍離叫她“蓮子”。大學(xué)時代黍離還給她取了個綽號叫“兔子”。因黍離每次到蓮子宿舍去找她，總見她在寢室抱著零食吃個不停。黍離和蓮子同在上海念的本科。黍離學(xué)文學(xué)，蓮子學(xué)工商管理。大學(xué)本科畢業(yè)后，蓮子回到了家鄉(xiāng)所在的地級城市，進入本地電視臺當(dāng)了一名編導(dǎo)。黍離接著碩博連讀，七年以后畢業(yè)，在省城的985 大學(xué)謀得教職。在黍離求學(xué)期間，蓮子結(jié)了婚，生下孩子。工作還從幕后轉(zhuǎn)向前臺，出鏡做了主播。當(dāng)一切機會來臨，蓮子從來就沒有過抓不住的時候。這一點讓黍離心服口服。只是黍離更懷念讀大學(xué)時候的蓮子。那時候的蓮子剪一頭清爽的短發(fā)。喜歡樸樹的歌。喜歡村上春樹的小說。大二時和初戀男友分手，坐在熙來攘往的南京路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黍離看她那個肝腸寸斷的樣子，還以為她活不成了?；钸^來的蓮子那以后又戀愛了很多次。她既可以快速地不顧一切就與某個人墜入愛河，亦能夠快刀斬亂麻同某個人一刀兩斷毫不留情。一切都已然無所謂。許多東西在無可挽回地消失。且一去永不復(fù)返。但是不管怎么說，蓮子你曾經(jīng)是那么純粹那么簡單的一個人啊。黍離想。果然時間會成全人。時間會折騰人。時間會塑造人。時間更會改變?nèi)恕?/p>

黍離不由自主輕嘆一聲。

表姐催促，快說，去不去嘛，我好變道。前面是單行線了。

黍離一念之間突然好奇心大發(fā)——說好奇心似乎不準確，八卦之心比較確切——黍離說，去，我為什么不去？今晚我倒要開開眼，你是怎么贏大錢的。

表姐縱聲大笑。

于是便取道茶室。表姐輕車熟路，抄近道往胡同里鉆，沒用十分鐘就開到了。泊好車，表姐領(lǐng)著黍離進了茶室，穿堂而過，徑直去到一個包間。房間里兩男一女。兩男喝茶，女嗑瓜子。表姐進來，女的抱怨說，怎么才來嘛，都等你好半天了。表姐莞爾一笑，指著黍離說了聲：“高鐵站接我妹妹去了?！笔螂x亦一笑，算是打了個招呼。也沒有多余的話，各就各位，表姐拉開椅子坐下，牌桌開局。

茶室老板加了一把椅子放在表姐身旁，黍離坐下來，看他們出牌。

二男之中，一男40 出頭，穿一件深藍色夾克，戴眼鏡，看上去斯斯文文，很有書卷氣。另一男看上去還要略微年輕一些，留一頭干凈利落的寸發(fā)，神采奕奕，竟有那么幾分一表人才的感覺。二男之中，與表姐暗度陳倉者究竟所系何人，黍離竟是一點苗頭都看不出來。什么鬼，這跟黍離想象中的大金鏈子煤老板根本不一樣嘛。難不成處于婚外戀市場的國民素質(zhì)普遍提升了？且提升幅度這么大？黍離好不納悶。又想人生表面上看清風(fēng)徐來水波不興，殊不知真相卻是暗流涌動澎湃起伏。仔細想想，確實是比坐在書房里寫干巴巴的論文有趣多了。

黍離高中時學(xué)會了打撲克牌，但對麻將一竅不通。在表姐身邊看了幾圈，也沒看出什么路數(shù)來。表姐倒是一邊摸牌出牌，一邊跟黍離講麻將規(guī)則，杠上花、對對碰、聽牌、胡牌什么的，黍離聽懂一半不懂一半。牌局進行了半個小時，表姐贏了幾局，也輸了幾局，基本上持平。黍離感到無聊透頂，遂掏出手機來刷朋友圈。朋友圈的更新動態(tài)全部看完，黍離跟表姐說，要不你打你的麻將，我先回酒店休息了。

表姐說也好。自己不荷槍負彈上桌實戰(zhàn)，看人家打牌確實是有點兒無聊。不過你且不忙走，我上個衛(wèi)生間，你先替我摸一把。

黍離說可我還不會打呢。

表姐說你不用怕，筒子、條子、萬字按一定順序理在一起，出牌時只管打那些二八不靠張的。我很快就回來。

表姐起身出門，黍離遂坐上表姐的位置。抓牌，理牌，出牌。手忙腳亂。牌形七扭八歪。胡亂跟著人家出了幾圈，對家推倒胡牌了。黍離問我要出錢嗎？眼鏡男笑道上家放炮，與你無關(guān)。

又開始新的一局。黍離抓好牌，一對一對整理好。輪到她出牌時，竟是一張牌都打不出去。細細一數(shù)，手中五對牌，外加三個東風(fēng)。黍離沒反應(yīng)過來她天生七小對聽牌。只覺對子不能拆，三個東風(fēng)更不能拆。正無從下手之際，身后門被推開。黍離連忙起身，說蓮子你快來看，這牌我不知道怎么出。

黍離一面說，一面回望。

豈知這一回頭不要緊，黍離頓時驚出一身冷汗來。

完了。

死了。

竟然會這樣。

怎么會這樣？！

黍離眼前一黑，只感到頭皮一陣發(fā)麻。

5

警察來了！

一個個頭很高，身著制服的年輕警員走了進來。這下死定了。怎么會這么倒霉？平生第一次進麻將室，就碰上了警察抓賭。小說家寫小說都不敢這么瞎編。要進派出所了吧？要被治安處罰吧？完了還要通報學(xué)校？記過處分？這回倒真是在學(xué)院抬不起頭來了。黍離心里突突亂跳。想到一世英名居然毀在這個地方，黍離真是悔不當(dāng)初，不該聽信表姐鬼話來了這鬼地方。人生竟然會栽在這里，難道不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奇恥大辱？

然而警察卻笑顏滿面。進來掃一眼，問，怎么，劉姐今晚沒來？

眼鏡男說，上廁所去了，她妹妹幫她打。

牌桌上女的顯然是個急性子，說小李你來得正好，趕緊幫劉蓮她妹看看牌，她還半生不熟，都一個世紀過去了還打不出來一張。

被叫作小李的警察遂站在黍離背后。只一眼看過去，便說，果然是牌落生手。你天生聽牌了，七小對獨釣。

黍離猶驚魂未定。語無倫次問，那么，我該釣?zāi)囊粡埮疲?/p>

警察同志說，這個全憑你直覺，我可說不好。不過，你若胡絕張，小李用指頭敲了敲東風(fēng)，那么這牌就是滿莊。

黍離一聽，也不管能不能和牌，心想牌型既已如此，何不干脆將局往大了做。于是邊摸邊打，就獨釣最后一張東風(fēng)。

只摸了三四張牌，黍離抓到了第絕張東風(fēng)。

七小對番上又加番。下的注是100。輸家800 封頂。黍離這一局贏了2400 元。

又打了兩局。在小李警察的指導(dǎo)下，黍離接連兩個自摸，手氣爆到連自己都不敢相信。表姐回來時，黍離已經(jīng)幫她贏了3000 多。3000 多塊，相當(dāng)于黍離一個月的課酬津貼。黍離異常興奮，以前竟不知道麻將是這么有意思，內(nèi)心還想趁手氣再摸一把。然自己連連坐莊，又明顯察覺到牌桌上女的有幾分不悅，黍離遂起身讓表姐。但心頭兀自好笑——果然賭徒的心理是贏了還想贏更多。又想難道我這就已經(jīng)上了道兒了？

牌局緊張進行。黍離起身作辭。表姐說，小李，你這會子有沒有空？有的話幫姐一個忙，送我妹妹回酒店。她人生地不熟，有點晚了我不太放心。

黍離極力婉拒，說自己打車就行。然而小李警察十分熱情，堅持送黍離。難卻盛情，再推辭就有點不近情理了。黍離想罷了罷了。反正看樣子他們彼此之間都熟絡(luò)得不行，聽之任之就是。

離開茶室時，已是晚上十點多。但街面人來人往，夜生活剛剛拉開序幕。沿街的大排檔家家喧囂鬧騰，黍離透過玻璃門，看見里面觥籌交錯。KTV 里傳出唱破了的男高音，那里是另外一種燈紅酒綠。在這樣的時刻，舉國歡慶祖國華誕，街頭燈火輝煌，處處流光溢彩。黍離向來深居簡出。尤其35 歲以后，除了每星期到學(xué)校上課，偶爾去趟超市或菜市場，平日黍離一概閉門不出。黍離以前從未覺得深夜燈火也是人間一景，反倒是在這樣一座陌生的小城，突然有了一些異樣的感覺和體驗。原來市井之人就是這樣活著。黍離突然覺得這樣很好。觥籌交錯很好。燈紅酒綠很好。一切的曖昧不清和蠢蠢欲動也都很好。黍離突然想，原來生活就是最好的教科書。文學(xué)中的現(xiàn)實主義是什么？無非即是當(dāng)下，現(xiàn)場和真實。生活自有其內(nèi)在秩序和內(nèi)部邏輯。這個邏輯可以荒誕不經(jīng)，但它真實。黍離突然理解了，為什么蓮子老說她的人生寡淡無味，活著就跟沒活著一樣，就是因為在蓮子看來，黍離像是活在真空中一樣，從未真正深入到生活內(nèi)部。而未曾深入生活之內(nèi)部，又如何能夠觸摸到生活之真諦，如何能夠品嘗出生活之況味呢？

小李警察開的是警車。上車之前，黍離說，我這還是第一次坐警車呢。真有點兒……緊張的感覺。

黍離說著打開右后車門。

小李警察伸手關(guān)了黍離拉開的車門，拉開副駕，說，你應(yīng)該坐這里。后排一般是嫌疑犯的位置。

黍離暗自發(fā)笑。車子啟動，緩緩朝胡同口駛?cè)?。黍離問，不過說實在的，我會不會給你添麻煩，比方別人見到你送我，會不會說公車私用？

小李警察說，警民一家親。我們民警就是為老百姓服務(wù)。我既可以用警車送走路犯迷糊的老奶奶回家，當(dāng)然也就可以用警車送人地生疏的你回酒店。

剛才我嚇壞了，還以為你抓賭來了。

如此說來我更應(yīng)該護送你回酒店了。警察的使命是讓人民感到安全，而不是驚嚇到他們。

不過你們不抓嗎？我看那一帶全都是麻將館，且家家爆滿。

不是不抓，是抓不過來。大到人命關(guān)天，小到隔壁大嫂因為曬在樓下的內(nèi)褲被風(fēng)吹走而報警。我們要抓的事情實在太多了，所以只能有所抓有所不抓。

兩人一路閑聊。小李警察說話總讓黍離忍俊不禁。黍離心想這人還挺有趣，挺讓人感到輕松快樂呢。

警車穿過弄堂。巷子原本極其狹窄，勉強夠兩輛車交錯而過。但因為是夜間，巷子里熱鬧非凡，行人往來占道一半，攤販經(jīng)營占道一半，如此一來，便只容得下一輛車通行。從茶室到酒店不過十多分鐘的車程。車子快駛出巷子時，前方忽然遇上了對頭車。狹路相逢，后面的車又接二連三跟上來，遂全都一起卡死在胡同里。差不多花了半個多小時，擁堵才得以疏通。黍離抵達酒店時，時間已經(jīng)過了十一點半。黍離感到心里很是過意不去。

下車的時候，黍離說，今晚給你添了很多麻煩。非常感謝你，李警官。

小李警察說，我不是什么警官，就是派出所一普通民警。叫我李哥就行。

黍離說，你管劉蓮叫姐，那我叫你哥恐怕不合適。

小李警察說，那姑娘你的意思，應(yīng)該叫我警察叔叔？

黍離笑彎了腰。

黍離說，謝謝警察叔叔。很高興遇見你。再見！

小李警察說，我也是。再見！

6

和表姐不同。表姐半生閱人無數(shù)。情史倘使實錄下來，現(xiàn)成就是一部無須潤色加工的長篇小說。這部長篇若要寫廣告詞，完全可以在封腰上實事求是印上十二個字：情節(jié)精彩紛呈，故事引人入勝。相較之下，黍離的那點子情感經(jīng)歷，就未免太不足掛齒了。

所以表姐經(jīng)常笑話黍離。除了笑黍離人生白活之外，另外一個取笑她的地方，說她大學(xué)白讀了——黍離大學(xué)四年本科，竟連一次正經(jīng)戀愛都沒談過，這不是白讀是什么？

表姐說還不只是大學(xué)白讀，往后的碩士、博士堪稱人生黃金時代的幾年時間里，更全部都是浪費。表姐曾經(jīng)在網(wǎng)上看過一個很火的帖子，是一個化名為“大王叫我來巡山”的當(dāng)事人自己貼出來的。作者是個名牌大學(xué)畢業(yè)的法學(xué)女博士，自曝其在碩博連讀的七年時間里，上至學(xué)院碩導(dǎo)博導(dǎo)，下至同門師兄師弟，差不多一大半被她殺了個落花流水潰不成軍。用作者的原話來說就是，她不出手則已，只要她出手，就沒人能夠衣冠楚楚道貌岸然地走出她的公寓門。作者的意思是，一般人讀博讀得生不如死，但她讀博簡直就是如魚得水。一方面感情生活充沛，另一方面學(xué)業(yè)有成。最重要的是第三方面，由于該女博士平時廣結(jié)善緣，是以關(guān)鍵時刻受到眾人鼎力相助，一畢業(yè)就被推薦到了某大學(xué)，沒用一年時間就被委以校宣傳部副部長的重任，十分受到上面器重，在她面前鋪展的根本就是一條錦繡前程。表姐跟黍離說，你看看人家，同樣是女博士，人家的博士就讀得風(fēng)生水起，你的博士怎么讀得那么窩囊？表姐還有一次一臉肅穆對黍離說，你雖不至于上下通吃，但好歹也不用清心寡欲到這個份上呀。你難道對男人真就絕緣到這個地步？實話告訴我，你莫不是性取向有什么特殊的地方？黍離笑得絕倒。黍離說純粹一派胡言。我不是碩士和博士期間都跟男同學(xué)搞過曖昧嘛。你難道忘了還有博士畢業(yè)前那一回，在飛機上認識的鄰座那個搞古墓發(fā)掘的考古學(xué)專家，差點還跟人家有過一腿。只不過后來畢業(yè)啦找工作啦這些事情一來，大家就各奔東西一拍兩散了。表姐嗤之以鼻。表姐說你那屁都不算，跟小孩子過家家似的。你怎么那么不喜歡男人呀，我就挺喜歡男人的。

黍離說我不是不喜歡男人。我只是輕易不喜歡男人。

表姐說，那說白了就是一般的男人入不了你法眼唄！

黍離說，也可以這么說。

表姐說，可是放眼望去，天下盡是很一般的男人。不一般的男人迄今為止我就一個都沒見過。

黍離說，所以我就一直單身到了現(xiàn)在呀。

表姐說，我勸你別像個小女孩似的異想天開了?，F(xiàn)實一點。說說你的條件，想要找個什么樣兒的。學(xué)歷？年齡？經(jīng)濟條件？家庭背景？歲數(shù)？職業(yè)？等哪天碰上了合適的，我好給你預(yù)備著。

黍離說，全都與這些無關(guān)。但具體我也沒法兒跟你說。按照你這個邏輯，我剛畢業(yè)進學(xué)校那會兒，電話都被工會的兩個大媽輪流打爆了，三天兩頭就要給我介紹對象，不是本校的，就是兄弟院校的。一律是剛剛從學(xué)校畢業(yè)出來的博士狗。大家年齡匹配，拿一樣的工資，干一樣的活兒。照你這么說，孩子不早都上小學(xué)了?？晌乙粋€都不感興趣。并且實話還跟你說，結(jié)婚不結(jié)婚，對我而言根本就是無所謂的事。

表姐說，所以我搞不懂你們這些高學(xué)歷的人，一個個都是怎么想的。

頓了一下，表姐又說，按說我不該再提起。不過人生就是這樣?，F(xiàn)在回過頭看，還是幾年前你放走的那個男人最適合你，只可惜丫太混賬了一點。

黍離說，這話邏輯就不通。正是因為混賬，所以才不適合我。并不存在那個男人最適合我，只可惜太混賬了這種說法。

表姐說，所以這下你總算明白了吧？人生就是這么扯淡。你好不容易碰上一個談得來的，那人碰巧還他媽是個花花腸子。所以還是那句話，遇上愛情就跟遇上鬼的幾率差不多。感情的事情你千萬不能當(dāng)真。你要當(dāng)真你只會輸?shù)煤軕K。

表姐說遇上愛情跟遇上鬼的幾率差不多。表姐說感情的事情你千萬不能當(dāng)真，你要當(dāng)真你只會輸?shù)煤軕K。黍離想她雖不敢茍同表姐的活法，但有時候卻不能不認同表姐這話。只是若論輸贏，黍離到現(xiàn)在依然弄不明白，自己最后究竟是贏家還是成了輸家。

說起來事情已經(jīng)過去得太久太久。那是黍離33 歲，剛剛?cè)肼毚髮W(xué)的第一年。在一個飯局上，黍離偶然和一個男人相識。那人是個文學(xué)雜志編輯，也寫小說。40 歲。碰巧單身。小說家同黍離談?wù)摽ㄉ溈ɡ账?。他說《傷心咖啡館之歌》和《心是孤獨的獵手》這樣的作品當(dāng)然無與倫比。但他本人卻討厭麥卡勒斯討厭得不行。接下來他談了討厭的理由。他的評價內(nèi)行而中肯。黍離深感認同同時又頗覺意外。談完麥卡勒斯的第二天晚上，小說家順理成章同黍離約會。一切都簡直太美好了。黍離深感自己是何其之幸運。在合適的時間竟然遇上了合適的愛情。黍離毫不懷疑那就是愛。黍離有生以來第一次愛一個人愛得那么深。當(dāng)然黍離覺得小說家也很愛自己。只是黍離萬萬沒有料到的是，她的愛情會比那些狗血的電視劇情更加狗血。同小說家交往的半年以后，黍離到外地參加了一個作家的作品研討會。與會的其中一個女作家，茶歇時跟黍離聊起來，說我男朋友和你是同一個城市的呢。他也寫小說，名叫某某，你們認不認識？黍離大驚失色。黍離問你說的是不是某某雜志社的編輯，出版過某某書的某某？女作家說沒錯呀就是他，原來你們認識。黍離很快強自鎮(zhèn)定下來。黍離說不僅認識，我們還挺熟悉呢，只是從沒聽說他交了女朋友，我們都一直以為他是單身。女作家嫵媚一笑，說其實我們也才相處了還不到兩個月。女作家說完又熱情邀請黍離，來來來我們加個微信好友嘛，等下次去看我男朋友我約你一起喝咖啡。研討會剛剛進行到一半，黍離三言兩語做了一個提綱挈領(lǐng)的發(fā)言，便以趕飛機為由從會場上逃之夭夭。黍離回來后給小說家打了一個電話。黍離云淡風(fēng)輕地說你一定看到了某某女作家發(fā)在朋友圈的我和她的合影了吧。她跟我說她男朋友是你呢。你猜我怎么說？我說好巧我男朋友也是你。作家在電話那頭沉默不語。黍離說好啦其實我是騙你的，為了不至于使你快刀切蔥兩頭空，我什么都沒說。又沉默了一會兒。作家也還算坦蕩。語氣平靜地說這確實是我的問題。上次去開作代會，會上和她見過一面，她給了我?guī)讉€小說稿，以后有過幾次信息聯(lián)系。但我沒想到她會說我和她是男女朋友關(guān)系。在我而言那不過就是逢場作戲。黍離說，原本人生如戲。逢場作戲也很正常。小說家說我無話可說。只是無論如何請你給我一個機會。我從未對任何女人動過真情。除了你。黍離冷冷地說是嗎？黍離又說，實話告訴你，我非常愛你。前所未有地愛過你。比你想象之中愛得還要投入還要認真還要用力。我想和你結(jié)婚。想同你生兒育女。你猜我這些天怎么想，我在想我是否應(yīng)該假裝對此一無所知。只是我又想，這到底算什么？我陳黍離再怎么不堪，未必就弱智就愚蠢到了這等地步？未必在你眼中我如此輕而易舉就可以被蒙混被糊弄？黍離說完掛斷電話。同時隨手翻過了這一頁。作家?guī)状卧噲D挽回。黍離從未給過任何余地。

不過人生最意味深長的地方還不是這里，而是故事的結(jié)局。幾年以后，在一個春天的黃昏，黍離去書店買書，出來時在地鐵站等回家的地鐵。一個男人懷里抱著一個1 歲多的小女孩兒，旁邊站著女孩的母親。一家三口并排站在黍離旁邊，等待同一班地鐵。在一個不經(jīng)意的瞬間，黍離和他四目相對。黍離有幾分訝異。而小說家一陣慌亂窘迫。黍離朝小說家微微一笑。爾后看了女人一眼。她實在是……黍離完全不知到底該用個什么樣的詞兒來形容她才合適。黍離只是心里五味雜陳。黍離想到頭來他結(jié)婚的對象竟然是這樣一個俗不可耐的女人？難道果真愛情是一碼事，婚姻又是徹底的另外一碼事？地鐵夾帶著風(fēng)聲呼嘯而來。在春天靜謐的黃昏里顯得無比凄厲。黍離和小說家同時上車。黍離奮力穿越擁擠的人群，一連穿過很多節(jié)車廂，直至走到列車的最后一節(jié)。那是黍離同他分手后，唯一的一次和他相遇。

黍離問表姐，你說這算什么。到頭來，我這究竟是贏了，還是輸了？

表姐說話越來越像個哲人一樣高深莫測。

表姐說，你是贏了的輸家。當(dāng)然反過來說也成立，是輸了的贏家。

7

夜已經(jīng)很深。

很深的意思是，當(dāng)黍離從浴室洗完澡吹干頭發(fā)出來，拿起床上的手機一看，時間已經(jīng)過了零點。屏幕上的日歷顯示的是黍離當(dāng)天回程的日期。黍離以前在知乎上看過一個人生悲催時刻錦集。其中一個講的是，當(dāng)事人購買的是次日凌晨零點多起飛的機票，而頭天晚上十一點多還優(yōu)哉游哉坐在家里啃鴨脖喝啤酒。黍離趕忙翻出存儲在手機里的電子車票信息，確認回程的動車是下午6 點后方才安下心來。

然后黍離看到手機里有一條新的未讀信息。發(fā)信人是一個陌生的手機號碼，發(fā)信時間是23 點56 分。黍離點開，里面沒頭沒腦就一個字：嗨。

黍離欲隨手刪除。在按“確認”鍵時瞟了一眼電話號碼，138 開頭，尾數(shù)7878。一看是個很有些年代的移動手機靚號，不像騷擾電話。黍離默念了一遍電話號碼，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這個號碼以前曾經(jīng)跟自己聯(lián)系過？是多年未見的大學(xué)或研究生同學(xué)？

黍離換好睡衣，躺下。將電視切換到電影頻道。沒有什么好看的電影。一時又睡意全無。黍離拿起手機，回復(fù)過去，請問哪位？

警察叔叔。

對方秒回。

你如何得知我電話號碼？

姑娘，我是警察。

黍離不禁莞爾，回復(fù)了一個齜牙的表情。

對方也齜牙笑。

黍離沒有再回信。于是空白了幾秒鐘。黍離握著手機，等待對方信息進來。黍離突然對自己感到有幾分莫名其妙。黍離想，我這是怎么了？我竟然在這樣的深夜里跟一個還談不上認識的派出所民警瞎掰扯？并且我竟然還有幾分興致盎然？黍離在心里嘲諷了自己一下，同時又自我安慰了一下——反正也沒睡意，閑著也是閑著，聊聊又沒有別的什么。

這么想著，新的信息過來了。

你還沒休息？

正準備睡。

那我豈不是打擾了你？

黍離又回了一個齜牙的表情。

這表情是終結(jié)對話的意思。這種對話就像踢皮球一樣，不出幾個回合一定會在某一方那里踢死。

黍離將數(shù)據(jù)線拉過來，充上電將手機置于床頭柜上。然后側(cè)過身，關(guān)了床頭臺燈。

又進來一條新的信息。

黍離感到意興索然，但還是拿過手機。不過這條信息較之以上幾條，在語氣上吞吞吐吐有些不太連貫，還運用了好幾種不同的標點符號。黍離打開，上面一字一句寫的是：姑娘，我其實……很想知道，還能不能有機會再見到你？

黍離嚇了一跳。心想壞了。這是什么意思？要搞曖昧的節(jié)奏？難不成警察同志看上自己了？當(dāng)然，這沒有什么值得大驚小怪。在黍離過往的人生經(jīng)驗里，不是沒有過這樣的時刻。在潿洲島旅行時，黍離曾經(jīng)遇上過一個從北京來的紀錄片導(dǎo)演，大家都是孤身前往，彼此了無掛礙。海邊散步回來之后，黍離和他共同度過了愉快而銷魂的一個夜晚。次日清晨一大早，黍離趕頭班渡輪離開。萍水相逢，后會無期。雙方連名字都沒有留下來。在烏魯木齊的國際漢學(xué)會議上，黍離碰上的則是臺灣一個已婚的文學(xué)系教授。他對黍離十分眷戀，一再聲稱相見恨晚，不能攜手共度余生實乃此生之一大遺憾。只不過，這一次，一個派出所民警？況且他看起來頂多不超過三十二三歲？黍離向來喜歡稍微年長一些、沉穩(wěn)老練、有藝術(shù)家氣質(zhì)和風(fēng)范的異性，對比自己小的沒什么興趣。不過，這個小李警察——怎么說呢，他長得還挺帥。而且說話的嗓音極其性感，令人著迷。黍離想，怎么辦，這下我該如何回復(fù)他呢？

思忖了一會兒，黍離不痛不癢地回了一句：有緣當(dāng)然會再見了。

那如果現(xiàn)在我就在你樓下呢？

這條信息剛剛送達，緊接著，第二條信息又馬上跟了進來：這算不算是有緣？

不會吧？

黍離剛剛把“不會吧”三個字發(fā)送出去，電話就打了進來。小李警察說，真的。我在你樓下。不知你是不是住臨街的房間。如果是臨街一面，不信你看，我就停在酒店對面，剛剛送你回來的地方。我打著雙閃。

黍離拉開厚重的遮光窗簾和紗幔，推開隔熱窗。這個時候，黍離才發(fā)現(xiàn)，天不知什么時候竟然下起雨來了。雨不算大。但有風(fēng)。迎面撲來一股冷氣。黍離穿一件真絲吊帶裙睡衣，禁不住打了一個寒噤。雨滴一陣急一陣緩敲打著玻璃，在窗戶上匯聚成一層迷蒙的雨簾。可能是電視聲音開太大了，也可能是房間的隔音效果太好，黍離對這場雨竟渾然不覺。黍離探出頭，朝樓底下張望。街面濕漉漉的，泛著幽暗的黑光。已經(jīng)空無行人。街道對面的三角地帶有個崗?fù)?，旁邊泊著一輛白色的轎車，在雨中打著雙閃。

黍離問，是那輛白色的車嗎？

是的。你看見我嗎？

昏黃的路燈下，小李從駕駛室出來，成為一個矮小的黑點。樓層很高，黍離看不太真切，仿佛他在雨中揚了一下手。黍離一時無話可說。因為根本就沒什么話可說。而黍離不說話，對方也不開口。就這樣，雙方通著電話，卻陷入了漫長的沉默。小李警察一動不動，舉著電話像塊雕塑般立在雨中。

簡直莫名其妙，事情怎么就成了這樣。

一切陷入僵局。莫名其妙的僵局，莫名其妙的夜。莫名其妙的有個人，莫名其妙站在雨中。黍離后來回想起來，覺得場面一度十分之荒唐可笑。但是當(dāng)時，在一個瞬間，黍離心頭突然劃過一絲尖銳的感覺。那不能說是怦然心動。但也絕不是無動于衷。那類似于一種被復(fù)蘇了的少女般的情懷，穿越遙遠的時空而來。這感覺姍姍來遲，讓人無比傷感，卻也讓人陣陣悸動。黍離萬萬沒想到，這初戀般的感覺來臨，已是她快要人到中年的時候。

誰都不說話。

雙方像是較上勁了，死死僵持不下。

雨還在下。

只有雨。

只剩下了雨。

黍離說，別淋雨了。我在1205。你先上來吧。

8

折騰了一夜。表姐電話進來的時候，黍離還在酣睡。表姐叫黍離下樓吃早餐，吃完和她去菜市場買菜。黍離感覺像是歷經(jīng)了長途跋涉一般，渾身軟綿綿的，根本睜不開眼。黍離打開免提，把手機扔在枕邊，嘴里嘟嘟囔囔跟表姐說，不吃。別煩我。一大清早打什么電話。

表姐正穿過街心花園，四周人聲鼎沸嘈雜，汽車鳴笛一聲接連一聲。表姐幾乎是在吼叫，一大清早？這都幾點了還沒睡夠？你昨晚做賊去啦？快起床，限你十分鐘的時間。十分鐘后我在大堂等你。

黍離掛斷電話。一雙有力的手從背后環(huán)繞過來，溫柔抱緊她。黍離一個勁兒直笑。黍離說，聽見沒有，我姐姐來了。

小李警察吻著黍離的發(fā)絲，陶醉地在她耳邊呢喃，來得正好。省得我專門去跟她匯報。

匯報什么？

匯報我和你在一起。

可你為什么要跟她匯報？

你是她妹妹啊。

不是因為我是她妹妹，而是因為昨晚是她親手把我交給你的吧？讓你保鏢，但你相當(dāng)于劫了她的鏢。

正是因為如此，所以我才認為必須匯報。實事求是匯報，爭取寬大處理。

黍離前因后果一想，更加忍不住笑出來。黍離說，真的，你就要暴露了。我姐來接我吃早餐了，搞不好她要殺將上來。

上來就上來。

我給你指條明路，衣柜里可以躲一躲。

那太猥瑣了。我必須光明正大打開房門迎接咱姐進來。

你還挺臨危不懼的嘛。

這是警察最起碼必須具備的心理素質(zhì)。

小李警察說著，將臉埋在黍離胸口。可能和女人對男人撒嬌是一個道理。男人對女人撒起嬌來，一樣令人心旌搖曳。黍離伸手撫摸著他的臉，一種柔情在心底蕩漾開來。黍離想，真是活見鬼了。我竟然會跟這個人在一起。這是黍離生命中從未有過的體驗。黍離向來不能理解，她的那些博士同學(xué)為什么會和比自己年紀小且學(xué)歷比自己低的男人交往。黍離一直以為那是因為高處不勝寒所以才退而求其次?，F(xiàn)在黍離似乎明白了。只是黍離同時又有點惘然——這一切該何去何從呢？

天氣轉(zhuǎn)晴。夜里的一場雨，已經(jīng)了無痕跡。天空碧藍如洗，太陽明晃晃掛在天際。黍離穿了一件灰藍相間的碎花連衣短裙，腳上是一雙馬丁靴。黍離非常喜歡穿馬丁靴。無論是搭配夏天的短裙，還是冬天的大衣，黍離總能穿出一種又潮又酷的朋克女孩味兒，這使得她看上去要比實際年齡小很多。氣溫很宜人，不熱也不冷。一個令人愉悅的秋日的早晨。

黍離推著購物車，跟在表姐身后，有一搭沒一搭同她聊著天。這其間小李警察發(fā)來兩條信息。第一條是：想你。第二條間隔了20 分鐘：寶貝，我有事先回派出所?；貋斫o我打電話。兩條信息黍離均未回復(fù)。黍離只是心里一陣竊笑。起初稱“姑娘”，現(xiàn)在叫“寶貝”了。還真當(dāng)我是不諳世事的小姑娘不成？黍離想起當(dāng)他在夜里擁抱著自己，一半正經(jīng)一半邪惡地問，告訴我，你幾歲了，有沒有年滿18？我可不能知法犯法。黍離想，這些鬼話，男人是不是一個個皆無師自通。張口就來，熟練得跟吃飯喝水一樣。

有那么兩次，黍離差點想以插科打諢的方式，向表姐坦白昨晚以來所有發(fā)生的一切。一次是黍離剛好提了一個頭，但表姐和菜販子爭執(zhí)了起來。小白菜5 元錢2 把。表姐剛好有2.5元的零錢，買1 把時小販非得問她再要5 角，說光買一把價錢是3 元。表姐一生氣將小白菜扔了回去。小販感到尊嚴受損。于是雙方你一句我一句互相問候起來。第二次是在回家的電梯里，表姐問黍離，鑰匙拿到了沒有。黍離詫異地說，鑰匙？表姐說，不是昨天送你回酒店的小李說你有一串鑰匙落在他車里了嘛，還問我要了你的電話號碼。黍離反應(yīng)過來，心虛了一下，慌忙說，哦，你說鑰匙，過后他給我送回來了。黍離心想，如果表姐再追問點什么，她一定不打算隱瞞。但表姐什么也沒再問，岔開話題又說別的了。一個忙碌的早晨。一個不適宜談?wù)撻|帷之事的早晨。

午飯是在表姐家吃的，表姐燒了她最拿手的水煮魚和香辣蟹。吃完飯是12 點多。黍離因為心里雪藏了和小李警察的這一段，在表姐面前很不自在。一放下碗筷，黍離就準備開溜。黍離跟表姐說，因為換了床昨夜沒睡好，想回去補覺。況且第二天一早還有課，睡起來她就得趕回學(xué)校了。表姐說我記得你的課不是在星期三嗎？玩到星期二再走。黍離說國慶放假連休課程被調(diào)整了，安排在明天補回來。

回到酒店，黍離躊躇了一陣子。手機里有小李警察的3 個未接電話和幾條短信。黍離回也不是不回也不是。黍離想，難道我和他還會再有續(xù)集？而再聯(lián)系是作為普通朋友交往還是別的什么關(guān)系？思忖了幾分鐘，黍離查了一下回程的動車時刻表，最近的一班是下午1 點半。黍離一看時間來得及，立即改簽了車票。之后黍離簡單收拾完行李，退了房間。在等待退房了間隙，黍離給他發(fā)了一條信息：

我已退房離開

黍離還想再補充說點什么。但根本不知道說什么才好。

一切到此結(jié)束。

那就這樣吧。

黍離在門口攔下一輛出租車，做賊心虛一般飛快逃離了酒店。

9

一個學(xué)期的課程已經(jīng)過半，進入了期中考試環(huán)節(jié)。黍離的2 門課程，選修課布置學(xué)生寫論文，專業(yè)課按規(guī)定要出試卷隨堂考。學(xué)校進行了新的本科生教學(xué)方案改革，對期中考試的試卷題型有一系列新的規(guī)定。黍離又是忙著出題報教研室主任審批，又是等待教務(wù)處印刷試卷組織學(xué)生考試。全是無足輕重的小事。卻也讓她足足忙活了一個星期。

表姐到底還是知道了黍離和小李警察的這一夜艷遇。黍離回到學(xué)校的第二天晚上就坦白從寬了。黍離想按照她和表姐無話不說的這層關(guān)系，自己不直截了當(dāng)明說難道還等表姐有一天道聽途說？

黍離遂一五一十從實招來。黍離原本以為表姐聽后會大跌眼鏡。孰料表姐聽后反過來讓黍離大跌眼鏡。表姐一拍大腿說對啊我怎么早點就沒想到他這里？若真要談婚亂嫁，對你來說恐怕沒有比小李更合適的人選了。在你這個年齡階段，真要找個結(jié)婚成家的對象，說句不好聽的話，只能奔著二婚市場去。但是小李不僅清清白白沒有婚史，而且人品也相當(dāng)好，樣貌又擺在那兒。雖然略小你幾歲，不過也是30大好幾早該當(dāng)?shù)娜肆恕８阏f，我們這里好多小姑娘都打他的主意呢，真的。光我知道就有你姐夫他們稅務(wù)局局長的女兒。只不過不曉得是他是眼光高呢還是別的什么原因，好像我還沒見他和哪個女的好過。這回一見你就看上你了。或許冥冥之中上天自有安排？亦或許這就是傳說中的緣分？

表姐像串點燃的鞭炮一樣噼里啪啦說個沒完。黍離一句話插不上嘴。當(dāng)然表姐說完也同樣沒有忘了揶揄黍離幾句。表姐說，不過話又說回來，小李雖然不錯，但在我看來也就是個很一般的人嘛。既不是導(dǎo)演也不是作家，既不是教授也不是學(xué)者。學(xué)歷更是低了你不知道幾個層次。不是一般的男人入不了你法眼嗎？你跟我說說他哪里不一般了？

黍離說，得了得了，你就別再挖苦我了。我跟你說這事有兩層意思：第一，我沒想過要和他有下文，更別扯什么結(jié)婚。所以，第二，如果他向你問起我來，你什么都不要說。他只知道我是老師。問我教初中還是高中，我跟他說是小學(xué)。總而言之，你什么都不要說就是了。我自從回來之后就把手機關(guān)機了，一次都沒敢開。我打算另外換一張卡。

表姐說，你這完全大可不必嘛。他又不是瘟神，你躲他干嘛？莫非是床上表現(xiàn)不行？

黍離說，去去去。

表姐說，我是認真的。要是床上功夫不行，不理他就不理他。但是如果表現(xiàn)尚可，真要談婚論嫁的話，我覺得你不妨認真考慮一下。

黍離說，問題的關(guān)鍵就在于這里。我根本就沒想過結(jié)婚。

表姐說，奇了怪了。男大當(dāng)婚女大當(dāng)嫁。千百年來，世人皆是這樣活著。你為什么不結(jié)婚？

黍離說，不為什么。就是覺得沒有那個必要。好端端的發(fā)什么神經(jīng)結(jié)什么婚嘛。

表姐說，結(jié)婚怎么會是發(fā)神經(jīng)嘛。我都沒敢說你們這些不想結(jié)婚的才是腦子有問題。

黍離說，得了得了。大家就不要相互踐踏相互仇視了?？偠灾痪湓?，我和他根本不現(xiàn)實就是了。

表姐說，現(xiàn)實不現(xiàn)實，先交往看看再說嘛。

黍離問，那到頭來要掰了呢？

表姐哭笑不得。表姐說，可見你們這些博士，一個個就只會死讀書，讀死書。你怎么會這么直腸子死腦筋，掰了就掰了嘛！合適固然好，不合適到時候再各走各的路不遲。國家哪條法律規(guī)定了，男女交往就一定要結(jié)婚？真要這樣的話這世上有誰還敢處對象談戀愛？聽我一句勸，你們先處處看。就當(dāng)是給他一個機會，也給自己一個機會。

表姐這最后一句話讓黍離心里刺痛了一下。黍離想起那個大雨滂沱的夜晚。小說家失魂落魄站在她樓下。小說家說我應(yīng)該是犯了一生中最愚蠢的一個錯誤。我無話可說。只是無論如何請你給再我一個機會。我無法亦不甘心就這樣錯過你。黍離說絕不。說實話黍離根本就不介意小說家同誰上床這件事情本身。黍離在乎的只是自己碰巧知道了這件事而已。黍離想每一個人都應(yīng)該為他所有的行為承擔(dān)相應(yīng)的后果，無論付出怎樣的代價。黍離想這才叫作公平不是。黍離想就算我心如刀割那又如何。如果我連這口氣都爭不了那我這輩子休想在任何時刻都抬頭挺胸一臉驕傲。黍離后來才慢慢意識到，其實自己大錯特錯。因為人生根本就沒有什么是公平。而自己所謂的驕傲其實不過只是在跟自己賭氣而已。黍離以為她是在懲罰小說家但殊不知同時她也懲罰了自己。但這些道理顯然等她領(lǐng)悟過來的時候一切已經(jīng)時過境遷。黍離是在后來漫長的歲月里，才慢慢學(xué)會了給人機會。黍離有個學(xué)期期末考試監(jiān)考，考場里抓到一個男生作弊。那男生將縮印好的小抄藏在衣袖里，黍離都在他身后站了好半天了他依舊渾然不覺，仿佛進入物我兩忘的境地一般奮筆疾書抄得無比投入。當(dāng)場人贓俱獲。黍離看了看他的學(xué)號，竟是大四年級。黍離勃然大怒。心想好個不識好歹的蠢物，真是死豬不怕開水燙。都已經(jīng)沒有任何補考的機會了還膽敢作弊。黍離向來最痛恨和鄙視這類不自愛不自重的學(xué)生。當(dāng)即按規(guī)定收走他的試卷，并要求他在作弊單上簽字確認。男生握筆的右手一直在顫抖。黍離在一個瞬間看見了他滿眼的絕望和一臉的心如死灰。黍離以前也曾抓過考試作弊的學(xué)生，通常情況下在讓他們簽字畫押時學(xué)生都會試著跟老師求求情。但這個學(xué)生干脆得簡直有點犯傻。黍離看他穿著一套單薄的運動服而外面正是冰天雪地。一般來說寒門學(xué)子在大學(xué)里相對老實且勤奮。黍離在他落筆的那一瞬間說且慢，你先跟我出來一下。在教室外面的走廊里，黍離恨鐵不成鋼地質(zhì)問他說你為什么要用這種下三爛的手段？是誰給了你這樣的狗膽？男生說額一直忙著在校外做兼職，沒有好好復(fù)習(xí)。額現(xiàn)在很是后悔，不該這么做。黍離問你就困難到了這個地步？寧愿荒廢學(xué)業(yè)也要在外兼職就為多賺幾個銅板？你知不知道有個詞叫得不償失？男生說額大大在額三年級的時候因礦難沒了，額娘去年也做了膽囊切除手術(shù)。額下面還有一個弟弟在讀高中。額大學(xué)四年的學(xué)費辦了助學(xué)貸款，但弟弟和額平時的生活費完全是額自己在掙。黍離說把你輔導(dǎo)員的電話給我。你要是敢有半句瞎話，我百分之百保證你會死得很難看。而黍離落實到的實際情況是那男生比他自己所說的境況還要悲催。黍離說我今天就大發(fā)慈悲放你一馬。我看你也抄得差不多了，及格肯定是沒有問題。你走吧今天就當(dāng)你是提前交卷。日后還望你好自為之。因為不是每個人都會像我一樣放過你。一年以后的某一天，有人突然從郵政給黍離寄來一箱硬邦邦的叫作什么石子饃的大餅。黍離咬了一口除了滿嘴的碎渣簡直什么味兒都沒有。黍離同時還收到幾句簡短的留言。寄件人說自己畢業(yè)后找到了夢寐以求的工作，現(xiàn)在是在咸陽老家的村公所做村長助理。雖然是助理，但他是通過國家事業(yè)單位正式考試上崗因而是有編制的。每個月工資有4000 多。而他永生永世將不忘記黍離的大恩大德。那一天于他而言宛若重生。黍離讀完信一陣嘆息。黍離想難道真如表姐所言，我應(yīng)該給他一個機會同時也給自己一個機會？

10

冬至到來的那一天，黍離度過了39 歲的生日正式邁入40 歲。往年的這個日子，黍離會獨自在校園附近的學(xué)生街吃一碗米酒湯圓。黍離偏愛甜食。有時吃完在回家路上也會順便給自己買一個10 寸的提拉米蘇蛋糕。黍離原本從不看重自己生日。只是因為恰逢冬至出生，黍離想不看在生日還看在節(jié)令的份上吧。就當(dāng)是應(yīng)個景。

和往年不同。今年是小李警察陪黍離一起慶生。小李準備了玫瑰花和水果蛋糕。生日禮物是一條AHKAH 品牌的18K 金小紅心項鏈。黍離多少也算是個時尚達人，竟是第一次聽說這個日本牌子。黍離還挺喜歡這份生日禮物。小李警察將項鏈戴在黍離脖頸上，說這顆小紅心其實代表的是我的心。你可要天天戴著它。我的心從此就在你身上了。黍離心里直想笑。心想沒文化真可怕。言有盡而意無窮的漢語就是活活讓這些文化修養(yǎng)不高的人給糟踐了的。十個人有九個一在表白的時候就搬出“XX 代表我的心”這個無比惡俗的句式。他們不知道詩詞文賦里有多少曠世絕美的表達。不過黍離回頭又一想，就項鏈本身的款式來說這個句式好像又俗氣得挺有道理。

冬至過后白晝一天比一天短。寒流襲來。每年的這個時候黍離總會有幾次感冒。今年也不例外。先是流鼻涕。黍離不知從哪里聽信了一個據(jù)說是專家的權(quán)威說法。說感冒要痊愈吃藥是七天，不吃藥是一個星期。黍離本身就諱疾忌醫(yī)。自從有了專家的說法支持，黍離但凡遇上感冒生病，采取的戰(zhàn)略戰(zhàn)術(shù)是在心理上藐視病毒，而在實際行動上則是能拖就拖。孰料拖了一個多星期，癥狀非但沒有自動減緩，反而愈來愈加重。鼻涕倒是不流了，卻咳起嗽來?？赡芸人蕴^劇烈，牽二連三，連帶頭也痛了，扁桃體也發(fā)炎了，四肢酸痛無力。總之感覺渾身上下就找不到一個完好無損的地方。黍離在抽屜里翻出去年冬天喝剩下的板藍根沖劑，一看還沒有過期，遂早、中、晚一天三袋亂吃一氣。越吃越見鬼。到最后黍離站在講臺上講課，看坐在下面的學(xué)生面孔竟然是重影。

黍離到校醫(yī)院就診。門診何醫(yī)生是學(xué)院辦公室主任他老婆。何醫(yī)生一看黍離這個樣子，說陳老師我建議你還是到綜合性大醫(yī)院做個全面檢查，最好要求醫(yī)生住院。黍離聽她這話，就跟電視劇里醫(yī)生對那些得了絕癥的病患所說的口氣一模一樣。黍離嚇了一大跳。黍離說我這么快就不治了？上個月教職工體檢我各項指標還挺正常啊！何醫(yī)生笑著說不是不是，你休要慌張。我看你這癥狀，咳了這么長的時間，多半已經(jīng)是發(fā)展成了肺結(jié)核。肺結(jié)核本身治療周期就有點長，我叫你辦成住院的意思是，門診費、檢查費、醫(yī)藥費這些費用全部加在一起可以報銷百分之八十五，自己出不了什么錢。你要不辦理住院，一樣要每天輸液消炎，前前后后治療時間不會少于十天。即便是刷醫(yī)保卡，折騰下來也要大幾千塊錢。醫(yī)?？ㄉ系腻X難道就不是錢？

黍離恍然大悟。趕緊去了省第一人民醫(yī)院。片子一掃描果然是肺結(jié)核。黍離依何醫(yī)生所言辦理了住院手續(xù)。而一聽黍離住院，小李警察趕緊跟他們所長請了3 天假，前來照顧黍離。所長一聽是3 天，說3 天？你開什么玩笑？！女朋友住院你請3 天假？準你一個星期，不夠還給你續(xù)假。小伙子，關(guān)鍵時候好好表現(xiàn)。兄弟們可是都等著喝你的喜酒吶。小李警察將這番話學(xué)給黍離聽。黍離說你們所長還挺有人情味兒嘛。小李說是啊人是個好人，就是脾氣有點古怪，長得又黑。我們當(dāng)面叫他“包所”，背地里都叫他“包老黑”。

話說黍離雖然辦理了住院，但其實也就是每天下午2 點到醫(yī)院輸液，6 點左右輸完即回家。平時該上課還照常上課。輸了一個星期的液，黍離癥狀已基本消失。醫(yī)院人滿為患。黍離住院的床位雖安排的是樓道里的加床，現(xiàn)在連加床都十分緊張。住院部催黍離出院。而黍離巴不得一天不要再和醫(yī)院打交道。遂趕緊辦理了出院手續(xù)。小李警察的意思是，和同事調(diào)一下班，再照顧黍離幾天。黍離連忙說行了夠了可以了。你忙你的事情要緊。而我也正好安安靜靜寫點東西。

表姐發(fā)來賀電，對黍離戰(zhàn)勝感冒表示祝賀。表姐說，怎么樣，有個人照顧是比沒有要好一些吧？平時好好的沒什么，但在你喊天天不應(yīng)喊地地不靈的時候一對比就知道了。

黍離說，我就是感了個冒，還沒到喊天天不應(yīng)喊地地不靈的地步哩。

表姐說，不是說在床上都快爬不起來了嗎？

黍離說，我那就是隨口一說，你也當(dāng)真。就算不感冒，我平時只要想爬不起來我就隨時可以爬不起來。

表姐說，事實勝于雄辯。你說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比方在這個時候，就需要有個人來給你端碗飯遞杯水。人是群居的動物。一個人是很難對抗生命中的生老病死的。你以為那些結(jié)婚的人真的是因為愛情而結(jié)的婚？而大家選擇婚姻的目的又是什么？圖的不就是這個？

黍離反駁說，若婚姻的目的和意義就在于此，那你也不看看現(xiàn)代社會都日新月異成什么樣子了。餓了我可以叫外賣。生病我打120。衣服臟了扔洗衣機里并且我的洗衣機自帶烘干現(xiàn)洗現(xiàn)穿。洗碗涮筷我有洗碗機。我還買了自動擦鞋機、自動除塵器和掃地機器人。請你告訴我還有什么是高度發(fā)達的現(xiàn)代文明所不能解決的？

表姐說哎呀你怎么會這么軸嘛。你這個就叫作胡攪蠻纏不講道理。洗碗機可以幫你洗碗難道還會跟你說話聊天交流情感？機器人能掃地還能順便跟你把娃生了不成？文明算什么東西。文明會在你老了的時候幫你推輪椅，會在你臥床不起的時候給你端屎端尿？你信不信，不管人類文明到了什么地步，人還是照常會是這個死樣子。該結(jié)婚還一樣結(jié)婚，結(jié)婚生了娃娃不聽話該打娃還照常打娃。

黍離本想說你以為我都臥床不起了還會在這個世界上茍延殘喘？我會茍且偷生到活著已經(jīng)毫無尊嚴了依舊還死皮賴臉得活著？不過黍離什么都沒說。因為在黍離看來這幾乎是一個最終極最形而上的哲學(xué)問題。哲學(xué)問題只能跟真正的哲學(xué)家去對話不是。黍離十分清楚，自己和表姐對人生已經(jīng)進行了截然不同的定義并進行了截然不同的選擇。因此再怎么說都只能是浪費唇舌。黍離想起小李警察在她生病的這段時間，接送她上課下課。每天葷素搭配給她做三菜一湯。臨走之前，還將廚房、客廳和書房里的垃圾清理得干干凈凈。冰箱里塞滿了蔬菜和肉類。小李警察還專門將硬邦邦的湖南臘肉切成細長的一條一條，方便黍離在做飯時處理。洗臉池的水龍頭有些呲水被他更換了濾網(wǎng)。陽臺上的晾衣桿升降把手有一邊失靈也已經(jīng)被修復(fù)如初。黍離想小李警察大概就是文學(xué)家筆下所塑造的那種生活的情人了。黍離有時候也貪戀他在生活中無微不至的關(guān)照?？墒鞘螂x依然感到內(nèi)心一陣荒蕪和空漠?？傆惺裁礀|西是自己拼命想抓卻抓不住。內(nèi)心總有一個巨大的空缺無論如何也不能去填補。夜深人靜的時候黍離多少次捫心自問：這是愛情嗎？顯而易見這不是愛情。黍離想我并不愛這個人。我僅僅只是有過初見時一瞬間的心動但我的心從來沒有為他而痛苦而顫抖。黍離想這算什么？我該如何是好？我視愛情為生命。所以在人生過去的40年里我千帆過盡皆不是，空留脈脈余暉悠悠流水。事到如今，我是應(yīng)該接受這個人讓他走進我的生活里來嗎？如果真是這樣那我的人生難道就這樣算了？可如果不這樣我到底又還能怎么樣？

11

一月上旬黍離放了寒假。黍離定居在馬德里的姐姐采薇打來電話，讓黍離提早規(guī)劃行程，春節(jié)到馬德里和家人團聚。采薇的第四個孩子2 個月前剛剛出生。而父母早在十年前就已經(jīng)移居馬德里幫采薇照顧孩子了。

黍離因為去年到法國游玩，在戴高樂機場轉(zhuǎn)機馬德里時弄丟了一只小型行李箱子，里面有黍離非常喜歡的一只玉手鐲。黍離至今回想起來還肉疼不已。再加之寒假本來就短，天氣又冷，黍離遂哪兒都不想去，跟采薇說與其漂洋過海瞎折騰，還不如老老實實宅在家里睡懶覺看書更自在。采薇說隨你隨你，只要你高興就行。就是爸媽很想你，一天到晚要念叨你十幾遍。

黍離這邊不用和自己親生父母見面，卻被告知去見別人的父母。臘八過后小李警察跟黍離說，我們在一起也有一段時間了，我父母很想見一見你，不知你意下如何？

不行不行。絕對不行。黍離脫口而出。我還沒有做好見任何人的心理準備。

你不用有什么心理準備，我父母都是很好的人。

不行不行。我沒心理準備。黍離翻來覆去就這一句話。

那行吧，等你想見他們的時候再說。小李警察雖面帶笑容對黍離千依百順，但黍離還是敏銳地捕捉到了他的一絲失望抑或說不快。

黍離跟表姐說起這件事。表姐說人家父母想見見你也是天經(jīng)地義，你為什么不給人家一個接見你的機會？

黍離說接見我干什么？審核一下我有沒有做他們兒媳婦的資格？

表姐說要不然你以為呢？

黍離說要是資格審查不過關(guān)，我和他兒子交往的事就黃了？而如果通過審查了，接下來就該是談婚論嫁？

表姐像個復(fù)讀機一樣又說了一遍要不然你以為呢？

黍離說不要。我才不要跟你們這些人一樣活得如此庸俗。

表姐說喲嗬嗬，我們這些人！我們這些人怎么啦？你以為你是誰呀！你憑什么活得跟我們這些人不一樣？我告訴你人生就是這個樣子。大家都是俗人。都是一樣的俗不可耐。你為什么偏偏要跟我們不一樣，而你以為你又真的可以免俗？

黍離說大家都這樣但我偏偏就不這樣。我誰都不想見。無所謂。拉倒吧我本來就不想結(jié)婚。

表姐說哎呀呀你不要這個樣子嘛。就是走一個過場而已。結(jié)婚讓你跟公婆住一起那是過分了，但是現(xiàn)在你連面都不跟人家照一個，人家壓根兒就不知道你是紅貓黑貓。又不是讓你干嘛，見個面這是最起碼的不是？這些都是人情世故。我知道你很不耐煩。但是世事洞明人情練達這個道理你應(yīng)該比誰都懂。要我說，與其這樣扭扭捏捏給人以小女人作態(tài)之感，何不如爽爽快快大大方方前去見上一面，也讓老人家領(lǐng)略領(lǐng)略什么叫現(xiàn)代知識女性的通情達理、秀外慧中。你覺得呢？

黍離背底下琢磨了一下，覺得表姐說的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黍離向來從善如流，遂聽取了表姐意見，愿意擇日見面。小李警察自然喜不自禁。日子于是定在一個星期六的下午。據(jù)小李警察說，他父母對此次見面高度重視。他母親已經(jīng)把家里里外外拖了八遍。尤其他的父親，更是早在一個星期以前就把西裝熨得服服帖帖地掛在衣櫥里了，還專門到商場買了一條嶄新的領(lǐng)帶?？偠灾痪湓挘麄兝侠钜患覍κ螂x的到來表示熱烈歡迎。其間種種瑣碎，這里就先按下不表。只說見面當(dāng)天。

話說見面當(dāng)天天空突然放晴。太陽紅彤彤一大早就打東方升起。成群的麻雀嘰嘰喳喳，蹦來跳去在小區(qū)的空地里覓食。天邊瑞云呈祥。地上寒梅花開。所有跡象都顯示了這一天是個黃道吉日。小李警察開車來接的黍離。一路上兩人聽著車載音樂，像對真正的小夫妻一樣有說有笑好不其樂融融。小李警察跟黍離介紹了他龐大的李氏家族。說他一共有3 個伯伯2 個叔叔1 個姑姑，而3 伯2 叔1 姑下面連他在內(nèi)一共是28 個堂表兄弟姊妹。黍離聽得頭大。黍離說今天他們不會都在場吧？小李說不會不會，那還不嚇到你。今天就我父母和我們一起吃個便飯。完了小李警察又補充一句，對了，要是我媽問起你的屬相來，你就說你屬牛。

黍離說為什么？我明明屬狗，為什么要說屬牛？和你屬相相沖？

小李說不是不是。你不要誤會。只是我媽有一次問起我來，我就隨口說了句你屬牛，后來也懶得跟她更正。其實若論外表，就是說你是小一輪的牛，人人都會深信不疑。真的。我第一次見到你，就以為你是在校大學(xué)生呢！

什么叫欲蓋彌彰越描越黑。黍離想。這可不就是。就是白癡也知道，小李警察話里話外就是掩蓋年齡的意思。黍離剛才只是虛晃一槍，表明了自己壓根就不在乎自己年齡，壓根兒就沒把年齡放在心上這個態(tài)度。但是黍離心里還是涌起一種強烈的極其不舒服的感覺。那類似于一種屈辱。好比有人將她整個的自尊摁在地上并且又用腳狠狠地碾踩了幾下。車子在高速公路上疾馳。黍離忽然看到路標顯示前方1 公里處有服務(wù)區(qū)。黍離說前方服務(wù)區(qū)請停一下，我想用洗手間。

車子在服務(wù)區(qū)停下來。黍離在洗手間補了一下妝。對著鏡子發(fā)了會呆。然后回到車上。

小李警察問好了嗎我們可以走了吧？

黍離說先不忙走。我想跟你談?wù)?。我有兩個問題想問問你。這些問題因為一直還沒有到實質(zhì)性階段，所以我也不便明說。今天既然去見伯父伯母，且我方才聽你話里的意思，似乎伯母是覺得我年齡稍微大了點。因此我有一些心里話，為了不至于使你到時候為難，還是跟你明說的好。

小李警察說你好嚴肅啊我突然非常緊張。不過你說吧我做好心理準備了。

黍離說你說我們會結(jié)婚嗎？

小李警察說我們難道不結(jié)婚嗎？

黍離說結(jié)婚以后我們要生小孩？

小李警察說我們難道不生小孩？

黍離說，這就是我要跟你談的。結(jié)婚對于我，結(jié)不結(jié)都無所謂。但是生小孩，我已經(jīng)40歲了。我不是說我已經(jīng)錯過了生孩子的絕佳時機，而是說生兒育女這件事，就從來不在我的人生規(guī)劃里。能不能有機會結(jié)婚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絕對不會生孩子。

小李警察看上去顯然略微吃了一驚。小李說這是為什么，你不喜歡我嗎？

黍離說不，我還是很喜歡你。

那你為什么不愿意要孩子？

結(jié)婚，和生孩子，這是兩碼事。

小李說我們結(jié)婚，再生一個可愛的孩子，然后一起撫養(yǎng)孩子長大。你不愿意這樣嗎？

我絕對不會生孩子。黍離決絕地，幾乎是一字一頓地說。黍離又補充一句，并非完全是我年齡的問題。也并非是我有什么生理缺陷生不了孩子。我只是從沒想過有一天我要生孩子這件事。

如果我非常想要一個孩子，為了我也不能生嗎？

可能就如同我不想要孩子，你也不會為了我就不生一樣。你說是嗎？

然后話題就卡在了這里。小李警察點燃了一支煙。黍離真想說我也來一支。黍離想是誰發(fā)明的香煙真的是太了不起了。香煙就該恰逢其時在這樣的時刻點燃。這是香煙的偉大使命。

黍離知道一切都結(jié)束了。

這真是讓人傷感。卻也令人如釋重負。

12

后來的事情——后來的后來，就用不著我再細說了吧——見面到底沒能見成。并非黍離半路打了退堂鼓，而是小李警察說，如果你是為了踐守事先的約定或者說是為了我而去見的我父母，那也太委屈你了。沒關(guān)系，取消就行。你不要有任何心理負擔(dān)。我們的事再說。見面的事也再談。

然后就沒有了然后。

在小李警察和黍離斷了聯(lián)系的第十三天，黍離乘坐在普吉島開往皮皮島的游艇上。望著眼前一望無際的海面，黍離總感覺好像還有點什么事情還沒有收尾。碧浪翻滾。游艇駛過形成兩條巨大的劃痕。但海面很快又平息如初。黍離忽然想起來了。她打開手機取出卡，將手伸出甲板的圍欄外面。然后她松開手。一股強勁的海風(fēng)帶走了那張小小的手機卡。在初春異國的海面上，它會帶著一些曾經(jīng)與黍離在生命中有過交集的聯(lián)系人，永遠漂浮或沉沒。

13

冬去春來。

黍離站在大學(xué)的講臺上。又一個三月。又一個新學(xué)期。又一群陌生面孔。又一輪重復(fù)勞作。唯一不同的只是時間。時間一往無前。時間從不回頭從不眷戀。你可以說時間無情。時間永恒。時間溫柔。時間殘酷。隨便你怎么說。時間就是時間。如此而已。

黍離又回到原來的生活。上課。寫論文。備課。時不時到學(xué)院開個會。閑暇看書。周末看一場電影。逛商場。吃海底撈。長途或短途旅行。一切都是黍離一個人進行。但那又有什么關(guān)系。黍離想只有那些年輕的小姑娘才會介意有沒有人陪自己做這個做那個。而我并不是涉世未深的小姑娘。所以我不需要。孤獨是我的常態(tài)。我享受這孤獨并竭力維護這孤獨。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流淌。今天是昨天的重復(fù)。明天還未到來但可預(yù)知明天同樣只會是今天的延續(xù)。表姐又給黍離打電話來了。表姐說某區(qū)縣文化局有個副局長，51 歲，兩年前死了老婆，有個兒子現(xiàn)在上高二，再過一年考大學(xué)就不用管了。問黍離有沒有興趣。黍離說毫無興趣多謝。表姐說難不成你真吃了秤砣鐵了心，打算就這樣一個人過一輩子？黍離說是啊我覺得我這樣挺好的。我慣看秋月春風(fēng)。我樂以忘憂快然自足。我不知老之將至。表姐說哎呀你不要這個樣子嘛。你不要一天到晚就宅在家里，你們高校老師能接觸到的人實在是太有限了，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不是學(xué)生就是同事。你要多出來跟社會上的人接觸接觸，管他什么魑魅魍魎牛鬼蛇神都打打交道。萬一遇上真愛呢？黍離說拉倒吧還真愛呢。你怎么不說萬一有霸道總裁愛上我？你以為真愛是設(shè)在你家樓下的垃圾桶啊，一出門右轉(zhuǎn)沿街都是。

有一天，黍離上完下午的兩節(jié)課，到教室隔壁的衛(wèi)生間去洗手上的粉筆灰。黍離洗著洗著，忽然聽到里間里傳出嗚嗚咽咽的啜泣聲。黍離側(cè)著耳朵聽了一下，沒錯。確實有人在哭，且聽上去哭得非常悲傷。黍離嚇了一跳。時不時會看到一些報道，某某高校的女生又把孩子生在廁所里了等等諸如此類。黍離連忙前去敲門，問同學(xué)你怎么啦你還好嗎？

女生嚶嚶嗚嗚地哭著說我沒事你不用理我。

黍離說你一定是遇到了什么困難或傷心事，不要哭了。你先出來，跟我說說。我是文學(xué)院的老師。說不定我能幫助你。

黍離好說歹說，那女生總算是腫著一雙眼睛走了出來。黍離將她領(lǐng)到教師休息室，問她具體緣由。

女生說，嗚嗚嗚，我男朋友跟我閨蜜好上了。嗚嗚嗚，他們實在是太死不要臉了。

黍離說，這確實是挺不像話的。不過你是怎么知道的，證據(jù)確鑿嗎？可不要捕風(fēng)捉影，自己瞎傷心一場。

女生說，嗚嗚嗚，鐵證如山。我閨蜜在朋友圈發(fā)了一個自拍，她背后有個門把手，里面好像有兩個人影。我點開圖放大一看，嗚嗚嗚，那個人不是別個就是我男朋友。

黍離差點就說好家伙你這簡直就是天才，不讀警校真是可惜了。黍離說可是僅憑一個身影好像也不足以說明問題呀？

女生說然后我就起了疑心，開始對他倆著手進行調(diào)查。因為我閨蜜跟我住同一個寢室，我就趁她洗澡時破解了她的手機密碼，然后看了她的微信。嗚嗚嗚，全是跟我男朋友發(fā)的信息，要多惡心就有多惡心，我才知道他倆早就狼狽為奸了。嗚嗚嗚……虧我還對她那么好，每次吃好吃的去哪里玩都叫上她，嗚嗚嗚……

黍離說哎呀防火防盜防閨蜜，這個道理你不懂嗎？你怎么會這么缺心眼，啊不，你怎么就不多留個心眼呢，弄到現(xiàn)在大意失荊州的地步。

女生說都怪我太相信她了，嗚嗚嗚。老師您說她怎么能這么恬不知恥勾引我男朋友呢？

黍離說也有可能是你男朋友恬不知恥勾引的她。但誰勾引的誰現(xiàn)在顯然已經(jīng)不重要。當(dāng)務(wù)之急是你打算怎么辦呢？

女生咬牙切實地說我一定要把我男朋友奪回來。沒有他我活不下去。

黍離說你千萬不能這么想。你要真這樣想就大錯特錯了。他又不是空氣，什么叫作沒有他你就活不下去？我完全理解你現(xiàn)在的心情。但是我告訴你，根本不存在誰離開了誰就活不下去這種事。別的且不說，比方你就看看我吧。我一個月前剛剛被一個男人給甩了，但我哭天抹淚了沒？我并沒有啊。我這不啥事沒有還坐在這兒開導(dǎo)你呢嗎？

女生說老師您這么優(yōu)秀也會被人甩??？

黍離說那可不。人家還嫌我年齡大哩。但我被甩不是重點。重點是你被你閨蜜給擺了一道這件事。我的意思是說你千萬不能犯傻，可不能因一時糊涂而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來。

女生說老師那您說我該怎么辦？

黍離說兩條路：要是你實在喜歡他，也可以如你剛才所言跟你閨蜜公開競爭來個一決高下，不過我方才聽你所說的情況，你很可能大勢已去，不一定能競爭過她；所以第二條路就是，你現(xiàn)在不是大四了嗎，要寫畢業(yè)論文要找工作要參加各種考試面試，多少事情吶！我給你獻上一計：你何不聽天由命隨他們?nèi)?，讓他們沉迷在談戀愛中無法自拔而荒廢學(xué)業(yè)耽誤找工作。而你埋頭苦干，一年以后或是升學(xué)考研，或是拿到滿意的offer，這對自己的人生既是個漂亮的交代，同時也是給你的敵人痛快的迎頭一擊。你覺得怎么樣？

女生略加沉吟，有如天啟一般臉上突現(xiàn)恍然開悟之神情。女生用力地點點頭說對啊老師，我怎么就沒想到這一點呢？從明天開始我就天天泡在圖書館里準備復(fù)習(xí)考研，我一定要考上研究生。到時候我要把研究生的錄取通知書甩在他們面前，再狠狠地啐他倆一口！

黍離說這就對了。你一定要化悲痛為力量。加油?。?/p>

女生說老師您放心吧。多謝老師給我指明了前行的方向。我必定臥薪嘗膽，迎來一雪前恥的那一天。

女生表完決心后和黍離告辭了。黍離看著她離去的背影，心想我這出的都是些什么餿主意呀！又想管它主意餿不餿，管用就行。黍離這么一想就挺坦然。黍離又想年終學(xué)院考核工作時，在“德勤能績廉”的“德”這一欄里，一定要把剛才這件事改編和升華一下，讓其上升到師德師風(fēng)建設(shè)這個理論高度填在表上，免得辦公室主任年年說她填表偷工減料敷衍了事。

2020年4月—7月

于昆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