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云昆
白牛一生與郭老漢為伴,仿佛為郭老漢而生,郭老漢也為它而死。
五年前,白牛出生了。
母牛舔凈身上的污穢物后不到一小時,小白牛就穩(wěn)當?shù)卣酒鹕韥恚粫r地眨著兩只圓眼睛,像兩盞燈,鞭子似的小尾巴,有力地、悠閑地甩著,一身黃絨毛,咋看咋順眼。身為牛倌的郭老漢樂呵呵的,天天跟小白牛在一起,不時地用手撫摸它的腦袋,拍拍它強健的背脊。
在郭老漢的精心飼養(yǎng)下,不出兩月,小白牛就出落得越發(fā)惹人喜愛了,隊里的男女老少都把它當成寶貝疙瘩。小白牛見有人來,總會快活地搖著尾巴,伸出舌頭,舔舔這舔舔那、蹬蹬蹄子又刨刨地的。小白牛的黃絨毛業(yè)已褪盡,全身盡顯銀白,明亮的雙眸,一看就是有力氣能干活的樣子,真是愛煞人。
為讓白牛身上保持干凈不生牛虱,郭老漢專門找來梳子在它身上刮來刮去。他擔心白牛受濕受潮受凍,隨時都會把牛鋪的牛糞鏟盡,并在牛鋪上墊一層干土,墊上麥秸、干草。夏、秋兩季,生產(chǎn)隊負責找草料的隊員肩挑或車拉青草,他總是把草洗得干干凈凈;冬無青草,他就用鍘刀把儲存的麥秸、包谷桿、稻草等鍘短,待把牛槽里的灰塵清掃干凈后將鍘好的草料添加煮熟的蠶豆、苞谷,均勻地攪拌在草料中,然后用手臂枕著頭,靜靜地躺在稻草堆里,瞇上眼睛傾聽白牛歡快嚼食草料的聲音,通體受用。
白牛兩歲時出落得威武雄壯。雞蛋大的眼睛炯炯有神,頭兩邊豎著一對靈敏的耳朵,不時地擺動著;耳朵兩旁彎而尖的牛角像兩把鋼鉆;柱子般強勁有力的四條腿支撐著它龐大的身軀,更加凸顯它的高大健壯;鋼鞭似的尾巴不厭其煩地驅趕著背上的牛虻、蒼蠅。它每走一步,身上的肉就抖動著,仿佛每一塊筋肉都包著一股力氣。
白牛儼然成了隊里牛群的首領。只要出圈,它總是走在牛群前首。村頭村尾遇到其它隊里的牛群時,白??倳杨^低低地湊近地面,走走停停,仿佛在考慮怎樣呈現(xiàn)它的霸氣。若遇對手,它則偏揚著頭,白潤的牛角在陽光下發(fā)出亮光,龐大的肺葉不時地發(fā)出一種低沉的吼聲,有如隆隆的雷鳴,水氣從濕潤的鼻孔中直冒出來,嚇得對手返身就跑,其它牛群也遠遠避開,不敢與它相對。
白牛耕地時,感覺總有使不完的氣力,步履穩(wěn)健有力,即便是壯勞力隨時都會被它累個半死,全隊上下對它青睞有加。
白牛五歲那年,郭老漢已有七十三歲。農(nóng)村有“七十三,土里鉆”之說,七十三是男人的一道坎,無妻無兒無女的他心下慌亂不已。郭老漢能不能過這道坎?他心里沒底兒。不曾想家庭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任制大風吹得人民公社解了體。隊里分田分地,分牛分財產(chǎn),郭老漢沒能和其他人合分到白牛。眼睜睜看著別人在自己的眼皮底下牽走了白牛,他心里像堵了塊石頭。
一
隊長石橋是隊里說一不二的人物。
石橋能寫會算,腦子靈光,且有著驚人的記憶力,可以在任何場合中完全用上自己的大腦,把上級領導和隊里群眾講的話一腦子裝住。更讓他引以為傲的,是能洞悉隊里每個人的心理,說出的每一句話和處理的每一件事,火候都拿捏得杠杠的。
家庭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任制的推行,讓他意識到自己呼風喚雨的時代將一去不復返了。如火如荼開展的分田分地、分房分財產(chǎn)宣告以生產(chǎn)隊為單位統(tǒng)一支配產(chǎn)品、統(tǒng)一經(jīng)營核算、統(tǒng)一分配的“大鍋飯”局面結束了。當了十多年隊長的石橋徹夜難眠。
從早到晚,石橋感覺到自己全身都失去知覺和動作的機能,周身的血液都集中在腦袋上去了。整天不離嘴的旱煙管“吧嗒吧嗒”響個不停,喉嚨干澀不說,滿嘴甚是酸苦。除自己一家人臉色鐵青外,全隊男女老少都笑了。
石橋不甘心。利用職權,他家優(yōu)先丈量了隊里上等的田地,稱量了最好的糧食,選取最好的工具,村民敢怒不敢言。大伙對他的態(tài)度亦大不如從前了,雖不敢對他吹鼻子瞪眼睛,但常常指桑罵槐。
石橋心下不是滋味。在量田分糧這件事上,自己是不是做得過了?石橋思前想后,覺著自己理短,村頭路邊遇到他人,說話的分貝也較以往小了,甚至感覺自己的身量太高了,畢竟時代變了,光景不比從前,目標大了易引人注目。他肚里明白,大伙沒有對他絲毫的不敬,是因為他還掌管著牛的分配大權。
隊里有八頭牛,有兩頭母牛,年歲大了,已快有兩年未下崽;一頭公牛,也早已年老力衰、走路都會摜跤的老家伙了,基本上都是甩子貨,賣了還可分錢。除白牛外,其它四頭牛,也都是中看不中用的馬屎蛋子。
可白牛只有一頭,四十家人都盯得死死的。要是分牛再出什么岔子,那自己在隊里的威望將一落千丈,以后在隊里還咋混?如若自己家沒分到白牛,那十多畝好地的耕耙都成問題。為此,石橋頗為苦惱。
怎么分,成了長久困擾在石橋心頭的結。他先后組織召開了三四次村民大會,會上,大伙七嘴八舌,爭執(zhí)得沒完沒了,一直也沒弄出個妥當?shù)姆峙浞桨浮?/p>
咋辦較為妥當?這個棘手的問題塞在石橋腦袋里直發(fā)脹。但老是拖著也不是個事,本來養(yǎng)牛就成問題,上面又催得緊,不分不行!
咋做才能把白牛囊括名下而不成為別人的話柄?石橋掂量了許久,覺著抓鬮這個辦法行,只要抓鬮時做一番手腳,和其他人合用白牛是沒問題的。石橋如吃了一粒定心丸,信心滿滿的。
抓鬮分牛選在隊里的曬場上。曬場最東段地勢高且平闊,石橋讓人擺放好一張長方形桌子,并把事先備好、專用于抓鬮的木箱放在桌子下面。先前,征詢大伙意見,大家都同意把三頭老牛賣了按人頭分錢。五頭牛,四十戶人家,每八戶可合分一頭牛。
抓鬮分牛是隊里最后的大事。抓鬮時,隊里的男女老少全都涌到曬場上,成半弧形地圍擠在桌邊。
抓鬮的順序按分田的順序倒置,分田最后一個抓鬮的,分牛第一個抓;分田第一個抓鬮的,分牛最后一個抓。大伙都盼著抓鬮,在石橋強調規(guī)則時,大伙都嫌他啰嗦,還有人不斷催促。
石橋知道,分田是他第一個抓的鬮,這次抓鬮排在最后。他瞟了瞟望眼欲穿的大伙,把白紙撕成大小均勻的紙片,眾目睽睽之下用阿拉伯數(shù)字在紙片上標注好 1、2、3、4、5,而后把紙片卷起并揉成團。白牛對應“1”號,其它四頭牛亦相應對號。五頭牛也全都拴在曬場邊的老樹下。
準備就緒后,石橋讓大伙退后。他從桌下提起木箱放在桌子上,把散亂在桌上的鬮紙團捧放在箱子里,趁大伙交談分心之際,他故意用袖口刮擦鬮團,七八個鬮團便掉到地面上。在彎腰拾鬮團時,他快速把作了記號的1號鬮團用腳底板輕輕踩住。為讓大家心平氣順,他還特意抱著箱子來回搖晃。
第一個抓鬮的是沖生。
干了一輩子重活,沖生的腰像斷了脊椎骨似的,深深地彎著。聽到自己的名字后便弓著腰快步走上前臺,他卷起袖口,把雙掌合攏,連哈三口氣后才把手伸進票箱。捏捏這個,又抓抓那個,好一會兒都沒選中一個。大伙抱怨聲迭起,嫌他拖泥帶水,扭扭捏捏的,一點兒都不像個男人。石橋也再三催促,他才抓了一個遞給隊長。開門紅,1號!沖生頓時渾身上下每一個汗毛孔都舒坦,覺著身子輕捷,很帶勁兒,走的時候總是不由得想跑、想跳,而不滿足于一步一步地走,仿佛要把彎了多年的腰板挺直了似的。
長壽不信那個邪,不哈氣,也不想挑三撿四的,直覺告訴他,好號都在上面,只要挑最上面的,抓1號鬮是沒問題的。他在鬮團上面隨意抓了一個。打開紙團,不是白牛!他臉色蒼白,面孔像石膏一樣僵硬,嘴唇顫栗著、抖動著,把紙條扔了,悻悻地走開了。
輪到翹首以待的胖嬸抓鬮。她那張臉胖得好像血色也穿不過面頰似的,眉毛差不多完全沒有,看著像兩條微微隆起的發(fā)亮的線條,疏疏朗朗地長著為數(shù)不多的幾根亮晶晶的毛。滿臉細細的皺紋,仿佛只要輕輕一搓,就會消失得一干二凈。要不是兩年前死了男人,胖嬸的臉上絕對燃燒著構成獨特魅力的那種蓬勃的生氣。盡管胖,但她右手的那五根“香腸”卻異常靈活,竟也抓到白牛。胖嬸激動得又叫又跳,把紙條送到嘴邊,咂得“叭叭”直響,不想絆了一跤,重重地摔倒在地。大伙兒不齒她的小顛失狂,紛紛罵她“活該”。
就在大家分心之際,石橋知道,自己的機會來了。他假裝不慎,將含在嘴角的煙桿故意松口掉到地上,借機彎腰拾煙桿之際把腳底板下的鬮團悄悄撿起放在手掌心。
郭老漢手氣特背,沒抓到白牛。對他來說,白牛是自己的命根子,命根子丟了,自己的魂兒也丟了。在攤開鬮團的一剎那,一種不祥的預感像閃電一樣快速地從心頭掠過,喚醒了他猛烈和尖銳的痛苦,就像已經(jīng)結疤的創(chuàng)口又被燒紅的烙鐵燙傷一般。在抓到白牛鬮團的那幾家人歡呼雀躍聲里,郭老漢感到自己就像一具行尸走肉,生命仿佛走到了人生的盡頭。
如喝醉了酒,郭老漢顫巍巍地走到白牛前,邊摸白牛邊嘆冷氣。白牛沒能意識到自己接下來的命運,只是伸出舌頭不時地舔著郭老漢的衣服,用鼻孔嗅著他身上的汗腥、體臭、土味、陽光味和草木味。難舍的情緣讓郭老漢淚流滿面,他拍了拍白牛的背脊后走開了。白牛在他離開后變得不安起來,有時身向左,有時身向右,晃著腦袋,彎曲著脖子,還不時把頭對著古樹向后退,鼻孔中的韁繩把鼻子都扭得變了樣。其它四頭牛則懶洋洋地躺在地上悠閑地咀嚼胃里反芻的草料。
輪到路見抓鬮。他把手伸進紙箱,在箱中攪來拌去,半天也沒抓一個。在旁人的催促下他抓起了一個,忐忑不安地打開折疊的紙條,3號!心頓時涼了半截。前不久,他患了一場大病,差點送了老命,現(xiàn)今,手氣又太背,真可謂是人在倒霉的時候,喝口水都會磕牙。只好在老伴“這也不是,那也不是”的咕咕叨叨的埋怨下,帶著滿臉的晦氣回了家。
抓鬮一直持續(xù)了兩個多小時。沒抓到白牛的自認倒霉,他們只能怨自己手氣差,盡管憋了一肚子氣,除了唉聲嘆氣外也只能啞巴吃黃連。小瘦、建生、樹見、見甲等人抽到白牛,個個眉飛色舞,連說話的聲音都比往常大了許多,大聲地炫耀著,仿佛他們的腰桿都比別人粗了許多。
最后是石橋抓鬮。大伙知道,已經(jīng)有七家人抓到白牛,況且票箱中只有一個鬮子了,抓不抓,都是1號。大伙勸他別抓了,但石橋還是故作姿態(tài),堅持要把程序走完。他慢條斯理地把半握的拳頭伸進票箱里,有皺紋的臉挺得板平,始終保持一副無所謂的神色,也沒有露出一絲不安的神態(tài),在票箱中虛晃了幾下,便把紙團遞給身邊的見甲,請見甲驗票以示公正。
不管人們羨慕也罷,嫉妒也罷,暗恨也好,石橋如愿以償?shù)睾推渌呒液鲜拱着A?,更重要的是,大伙說他抓鬮的這事做得像個爺們兒。
二
人,都長著一雙勢利眼。在一個團隊里,每個人幾乎都是非常大方的。但一個一個的人,總會有眼小的時候。
抓鬮的當晚,小瘦、沖生等七家男女老少齊聚在石橋家院子里商討輪流養(yǎng)牛的事,決定每家飼養(yǎng)白牛一星期。剛開始還好,八家人近一百多畝地都指望著白牛,每家人都盡心盡力,好吃好料供著,白牛仍像生產(chǎn)隊那樣肥壯有力??珊镁安婚L,才過了一輪,原本和諧的氛圍被打破了,大伙猜忌互生。
打破和諧氛圍的是建生。建生在生產(chǎn)隊時就是出了名的吝嗇鬼,除了蒼蠅在他家桌子上吃過飯外,隊里沒有一個人享有過蒼蠅的待遇。白牛輪到他家飼養(yǎng)時,周一到周六,白牛還能勉強吃飽。星期六一過,建生就打著如意算盤,再過一天就要到下家了,牛餓上一天也不會死,星期天不喂,還能省草料。
下周一上午,小瘦把白牛從建生家牽出。小瘦發(fā)現(xiàn),白??偸菗尦月奉^路腦的枯草敗葉,怎么鞭打也不走。他豁然明白,白牛餓了一整天,便罵了句:“這個沒良心狗日的!”建生理虧,但他是個不服軟的家伙,回了句:“你才是狗日的?!毙∈菀宦牼蛠砘?,便和他吵將了起來,引來好多人圍觀。
二人你一句,我一句,吵得不可開交,似無人之際,口中飛出的盡是污穢言語。他倆咬牙切齒,過激的言語讓矛盾升級,四只眼瞪著,對峙著。小瘦緊握著拳頭,胸脯劇烈地起伏著,脖子上的經(jīng)脈抖抖地立了起來,臉脹得通紅,整個身體因激動微微顫抖著。他的眼睛里,射出兩道銳利的冷光,盯在建生灰暗的細長的臉上,恨不得把建生吃了。眾人勸小瘦,讓他莫操閑心,牛又不是哪一家的。建生臉上青筋暴出,眼睛瞪得似銅鈴,死死地瞪著小瘦。他緊閉著嘴,腮幫鼓鼓的,只是鼻孔喘著粗氣,讓人一看就知道他在強忍著心中的怒火,仿佛眼中噴出的火要將小瘦活活燒死。
石橋聞訊后趕來,喝叱住他們。他數(shù)落著建生的不是,小瘦也較為識趣,停止了嗔罵,悻悻地拉著白牛走了。大伙見隊長對建生僅停留在責罵的份上,且責罵的語氣也不是太嚴厲,知道他有意袒護建生,心下都在盤算,建生這么缺德都放任不管,既然牛是幾家人共有的,我又何必操那份閑心呢?自此,其他人都學著建生,周日把白牛的草料都給省了。發(fā)展到后來,家家都不去放牛了,也都不給牛找草,總是把牛拴在曬場上的那根木樁上,抱上一些干玉米桿或是麥草給牛干嚼,到晚上拉牛時,所有的玉米桿、麥草連根都不剩。
白牛一天一天消瘦了下去。時間長了,石橋意識到事態(tài)的嚴重性??磥磔喠黠曫B(yǎng)白牛這個法子不行,得另想辦法。他突然想到了郭老漢。
郭老漢七十多歲了,是天生的樂天派,中等身材,暗灰色的眼睛,臉上總有一種專注的神情。隊里分給他的田租給了別人,和其他人共分的牛也不要了,請中間人估價后由其他七家人出錢給他。他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只是遠離了白牛,他整天萎靡不振,打不起精神來。
石橋找到了郭老漢。提到白牛,郭老漢的眼睛亮了。他的思緒像自由的小鳥似的在臉上徘徊,在眼睛里翱翔,棲息在半張半合的嘴唇上,隱藏在額角的皺紋中。白牛是自己照看、喂養(yǎng)大的,只不過手氣不好,現(xiàn)下還能跟白牛在一起,他全身上下都有一種說不上來的愜意,每個毛孔都如熨斗熨過般的舒坦。郭老漢想都未想過,便應承了下來。
郭老漢開出了條件,白牛必須在他家圈養(yǎng),自己輪流到每家吃飯一星期,工錢每月四元,連同草料由八家人平攤給付和提供。至于白牛踩的圈糞,由八家人輪流取用,他不占一毫。
幾家人都贊同郭老漢的想法。就這樣,郭老漢把白牛拉到自家圈里。白牛興奮不已,又是搖頭又是哞叫,還不時地伸出舌頭舔他的衣服。郭老漢也是異常的激動,回身抱住牛脖,熱淚禁不住流出眼眶,還用嘴唇親吻著牛頭、牛角……
闊別已久,能再次與白牛為伴,是天下第一等美事。郭老漢第二天放牛就遇上一個大好的晴天。無風,無塵,太陽也不辣,明凈、清爽,綠毯似的田野里,掩護著無數(shù)小路,小路從不同的方向通往村莊。路上,挑擔的、推車的、拾糞的、騎自行車的、步行的,男女老少全都有,人們一群一伙,三三兩兩,互相開玩笑,打招呼,談論村里曝出有趣的花邊新聞。這里那里,不時地爆發(fā)出笑聲,可這一切,都與郭老漢無關。他看著白牛大口大口地啃吃青草的歡快勁兒,滿滿的幸福充實在他的眼中、心中,盡管白牛的一根毛都不屬于他。
三
芒種后,肅殺了一冬的土地蘇醒了。小草也慢慢睜開了睡眼,伸著懶腰,打著呵欠,慢慢地從土壤里探出嬌黃嫩柔的芽尖。
原本寒了一冬、被晾了一冬的白牛又成了八家人關注的焦點,服侍白牛一冬的郭老漢臉頰卻鮮見笑容。對每家人隔三差五向他的草棚噓寒問暖之時,那張張臉上滿是諂媚的、巴結的和騷情的笑容討厭至極。
看多了、看慣了那張張皮笑肉不笑的臉色,也看清了那一張張丑陋的面孔,郭老漢心下寒意連連,感覺自己呼出的每一口氣都是冷颼颼的……
眼瞅著就到耕地的大忙時節(jié),石橋接連幾夜都合不上眼,半夜起身抽煙時都在盤算著如何安排八家人使用白牛。不曾想,還未來得及召集大伙商議,建生、見甲二人就把目光瞄準了郭老漢的牛棚。
就在石橋準備召集商議的頭天早上,天還未亮,建生就趁郭老漢入廁時悄悄溜進牛圈,將白牛拉了出來。走出十來米,恰巧被前來搶頭籌的見甲碰上。
見甲伸開雙手攔住建生,“牛是大家的,憑什么你要搶前拉牛耕地?”見甲責問建生。
“牛是大家的,我拉牛耕地關你啥事!”建生嗆著見甲。
“你是給牛喂了一口水還是給它抱過一捆草?你還好意思第一個來拉牛給你家耕地?”
“你個先人,郭老漢哪次到你家催要草料你主動給過?老子每次都是主動給郭老漢送過來,你不撒泡尿照照,還有臉來搶牛!”
“你算哪門子老子?你不撒泡尿照照!”見甲使勁地咬著牙,使勁地扭著嘴,使勁地瞪著眼,口中污言穢語,數(shù)落著建生種種的不是。
建生被激怒了,他把韁繩重重地摔在地上,轉過身,一腳把擋路的一個破竹籠踢了老遠,怒氣沖沖地朝牛棚門口沖去,搬起門旁的木杠,就朝見甲砸了過去。
正在上廁所的郭老漢聽見叫罵聲,連忙提了褲子跑出來,一把抱住建生,搶了木杠,好說歹說地勸著。
還在睡夢中的村民們聽見吵鬧聲便起了床,從四面八方圍了過來。人越聚越多,越來越擠,越擠越緊,里三層外三層,擠成一大團。有的踮起腳尖,伸長脖子往人群間瞅,個子矮、身子單薄的把耳朵對準人群間細聽。在人群中,每個人都覺得大伙的熱氣流到了自己身上,所有的人已湊成了一個整體,而每個人都等于是全體。
見甲看到郭老漢勸說著建生,語氣便強硬了起來,“唉吆喂,看你兇成這個樣子,有本事就把爹打死,不打你就不是人養(yǎng)的!”他張口一個爹、閉口一個爹地叫嚷著。
建生氣不打一處來。他環(huán)眼怒目,甩開郭老漢后便提起拳頭迎著見甲走去,郭老漢年老力衰攔他不住。見甲看著建生這個架勢,腳底板一步一步退卻著,可他嘴卻不消停,郭老漢再次抱住建生。
“你個狗日的,你有本事就打嘛!”
“你以為老子不敢!”
建生如火山口噴發(fā)而出的巖漿,再次甩開郭老漢,折轉身,抓起門檻邊的木凳向見甲砸將了過來。見甲嚇得連忙蹲在地上。
人群中有兩人湊上來勸建生,建生在大家的勸導下怒火慢慢削降了下來。見有人來,見甲料想建生也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行兇傷人,他心底斗生膽氣。
“你打,你打,有本事你就把我打死,你不打就是孬種!”本來怒氣漸消的建生眼睛里再次閃爍著一股無法遏制的怒火,而這種怒火通常只有賭桌旁邊的賭徒才有。他用力甩開旁人,掄起板凳再次沖了上來。
見甲嚇得臉色蒼白,雙手捂住頭部,渾身顫抖得像篩糠一樣,生怕建生這個二桿子真的砸將了下來,就再也不敢言語了。
建生看見甲如此的慫包樣,手臂一下子就軟了下來,舉在半空中的凳子也落不下去,只做了一個急躁而又無力的動作,本來想一板凳砸下去,但卻慢慢地縮了回來。他把手中的板凳重重地摔在地上,狠狠地說:“要是以前,老子非將你個狗日的骨頭砸扁!”
見甲的女人鳳瓊和建生媳婦惠仙聞聲趕來,鳳瓊看到蹲在地上的丈夫,以為自己的男人被打傷了,怒不可遏,三步兩步闖了上去,對準建生的臉,劈面就是一記響亮的耳光。建生沒提防,被她猛地一下打得耳鳴眼熱,愣愣地站著。
看到丈夫被打,惠仙也像一頭發(fā)瘋的母牛沖到見甲面前,以牙還牙,用左手揪住見甲的頭發(fā),“劈啪劈啪”連扇了幾耳光。出于防護本能,見甲連忙抬肘擋住惠仙,惠仙打不到,用兩只手如金箍一般死死地抓住見甲的頭發(fā)不放。
男人被打,這還了得,鳳瓊奔過來也死死揪住惠仙的頭發(fā)?;菹墒芴郏s忙松手。鳳瓊手勁大,待惠仙使勁撥開手指時,她的頭發(fā)生生被扯去一大撮??吹进P瓊手中的頭發(fā),惠仙哭叫著沖向鳳瓊,兩個女人便扭打在一起。
見甲和建生兩個大男人怔怔地望著她們,白牛也望著她們,圍觀的村民也都把目光射向兩個女人,有人吹口哨助陣,有人竟然嚷著:“打,打,打死她!”郭老漢勸勸這個,拉拉那個,無濟于事,急得連連跺腳。
鳳瓊、惠仙二人都不是省油的燈,手不閑,嘴也不閑,“騷母狗”“爛草鞋”的相互慫懟叫罵著。她們扭成一團,惠仙伸出大腿去踢鳳瓊,鳳瓊被她踢了痛得直咧嘴,猛地將惠仙按翻在地?;菹勺プ▲P瓊的肩膀,嘴湊上去就死命地咬了一口,且緊緊咬住不放;鳳瓊雙手便往她臉上亂抓亂打。建生和見甲慌了神,分別跑過來將自己的女人扯開。兩個女人都不依不饒的,哭著,罵著,都試圖掙脫丈夫用腳踢對方。
正在人群中湊熱鬧的胖嬸見他們兩家鬧得不可開交,徑直走到白牛旁,從地上撿起繩索拉著白牛就要走。建生一下子反應了過來搶胖嬸手中的繩索。小瘦、樹見等人見狀,也先后奔到胖嬸面前搶抓了起來。
幾雙手全都緊緊抓著繩索,爭過來扯過去的,把白牛鼻子都給扯裂了約兩寸深的口子,鮮紅的血液如珠般滴落在地。郭老漢也顧不得勸架了,三步并作兩步,用衣袖擦拭著流血的牛鼻,罵嚷著,“你們不是人!”大家嫌他多余,都不理會他。
胖嬸見拗不過幾個大男人,松開手中的繩索,“噗通”一聲坐了下去,沉重的身軀被肥碩的屁股墜著,重重地砸向地面,塵灰直冒。想著男人死后,自己帶著六歲的兒子狗剩和三歲的女兒酸枝在一半男人、一半女人的境遇中艱難地掙扎,胖嬸不由鼻根一酸,眼淚如洪水般涌了出來。她邊哭邊罵:
“你們欺人太甚,幾個大男人欺負我們孤兒寡母。要是我那個死鬼還活著,我才不稀罕呢?!?/p>
狗剩和酸枝也從人群里擠了出來,走到胖嬸面前,一左一右地抱著母親也哭了起來。小瘦幾人見狀,默不作聲。他們都羞紅了臉,幾人爭來爭去,結果讓寡婦把他們的風頭給搶去了。
周邊的幾個女人來到胖嬸的面前,拉的拉,拖的拖,勸的勸,胖嬸愈發(fā)哭得稀里嘩啦。
爭牛驚動了尚在酣睡的石橋,他連忙起床,穿著拖鞋就跑到郭老漢家,以隊長特有的威儀結束了紛爭。
就在那天上午,八家人采取編號抓鬮的方式輪流耕地,以后用牛的順序正反交迭。
自此,建生家和見甲家的倆女人徹底結了怨,相遇時,不是你惡狠狠地瞅著我,就是我吐口痰惡臭你。建生對見甲的仇視則是刻骨的、不可調和的,碰到見甲總是板起那張哭喪的臉,踩得地板都在顫抖。而見甲呢,遠遠看到建生都是灰溜溜地繞道走開了;實在避不開,滿臉即刻堆起笑紋來,笑得眼睛瞇成一條線,諂媚地問候建生。
四
沖生家在秋后最末耕地。
處暑過后,對白牛望眼欲穿的沖生在老伴的催促下天天都要到地里看,看白牛什么時候到他家。他心頭那個急呀,像熱鍋上的螞蟻,生怕白牛到手時再也沒力氣耕地了。
痛苦的煎熬讓沖生鬢角的白發(fā)都添了好多。快要輪到他家時,他徹底松了一大口氣,也松開了那張緊繃了許久的皺紋臉,那張苦瓜臉總算有了笑意,八字胡須在兩邊嘴茬上展開了翅膀。
就在小瘦將韁繩交到他手中時,他被奄奄一息的白牛景象驚呆了。還不到半年光景,白牛跟他一樣蒼老,顯得憔悴不堪。禿骨雞一般的瘦,每天大量的體力活,使得脂肪在它的身上無法堆積,反如一把鋒利的刀刃將原先稍有肉氣的脂肪給一層一層地削去,看起來好像剛從什么殘暴的利爪下逃出了性命似的。在秋高氣爽的時日里看見這個瘦弱饑餓的牲畜的可憐景象,使人仿佛見到一個白色幽靈似的,想起了它那漫長的寂寥寡歡的寒冷的冬天和它的風暴與霜雪。
沖生看著疲憊不堪的白牛破口大罵,這些狗日的,沒有一點人性和天良,只是一味地讓白牛耕田耙地,根本不顧它的死活,可憐的白牛!他轉而又想,白牛又不是我一家的,他們不管,我為什么要多操那份閑心?能耕一次是一次,能犁一回是一回,何況,白牛就是一頭不會說話的牲畜!管它呢。
沖生扛著犁,急匆匆地趕著白牛向自家地中走去。餓得皮包骨頭、亂毛蓬蓬的白牛步履蹣跚,幾乎是挪著向前移步。白牛邊挪邊停,不時地勾著頭貪婪地亂啃溝邊的野草。
到了自家地里架好犁,沖生用右手捏著韁繩,左手揚起勁道滿滿的鞭子不時地抽打著白牛,嘴角飛出急促的“駕、駕”聲。他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老白牛深一腳淺一腳地犁著。老白牛深深地吃著犁,犁深深地吃著土,沖生深深地嘆著氣,笨重的犁頭在他的掌控下翻出一片片泥胚。
秋風吹拂著沖生下巴那撮不能引人尊敬的灰白胡須,吹干了他額頭上的汗珠。原先的那絲憐憫之情隨著白牛越來越慢的步伐蕩然無存,沖生手中揚起的鞭子業(yè)已將白牛后臀打出了重重疊疊的印子,有好幾條已經(jīng)血跡斑斑的了。
白牛早已疲憊不堪,搖晃著腦袋,鼻孔里噴出時緊時松的粗氣,晶瑩略帶渾濁的涎液從嘴角邊滴落,痛苦而又吃力地向前邁著沉重的步伐。犁著犁著,白牛終于腿腳一軟,“砰隆”跪下身子,躺在地里再也起不了身。
沖生使勁用皮鞭抽打在它的脊背上。疼痛讓白牛哞哞直叫,幾次三番地掙扎,卻依然無法站起身來。“哞、哞……”白牛被抽打得不斷慘叫著,鼻孔也被尼龍繩勒出了血滴,順著嘴角流下。沖生看著白牛的慘象也不忍心再鞭打了。
沖生輕輕地撫摸著白牛那尖削的脊背和長滿了常年耕地留下的老繭。它掙扎著似乎想要起來,可虛弱、沉重的身軀和長久的耕作,實在站不起身來了。
“白牛太累了,要不給它喝上一點酒解解乏?”沖生心頭突然萌生了讓牛喝酒的念頭,手不由自主地把軍用水壺取下,扭開壺蓋,左手扳開白牛的嘴巴,右手便將酒壺伸到牛嘴邊倒下,濃烈、辛辣的白酒熏得白牛眼淚直淌,一個噴嚏,白牛鼻孔里粘糊糊的白色涎液噴到了沖生的臉上和脖子上。
白牛受不了,猛甩頭部,沖生躲閃不及,被牛角撂倒在地,牛角還將酒壺挑了甩出兩、三米遠,酒咕咕地直往瓶口流淌,空氣中頓時彌漫著一股濃烈辛辣的酒味。沖生連忙起身拾撿酒壺,幸虧及時,不然,酒壺里的白酒將全部流空。他搖搖手中的酒壺,尚有半壺左右。
怎樣才能讓白牛喝酒呢?沖生左思右想。突然,他發(fā)現(xiàn)不遠處莊稼地里快要成熟的玉米棒子,平日里玉米棒子是老白牛最喜歡的美味佳肴,如若把玉米棒子的芯子掏空,把酒灌進去再讓牛吃應該沒問題的。
沖生左顧右盼,見路上及周邊的田野四下無人,便閃進苞米谷地里掰了四、五根玉米棒子,剝去葉皮,用隨身攜帶的牛角尖刀將棒子芯挑去四分之三,然后灌上酒塞進老牛的嘴中。甚是饑餓的白牛草草嚼了幾下就把玉米棒子吞了下去。
他如法炮制,連續(xù)喂了白牛七八根帶酒的玉米棒子。大約半小時,白?;謴土瞬糠煮w力,終于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但走路的樣子像剛剛學步的孩子。
走著走著,突然白牛喘著粗氣,走路左右搖晃。這是怎么啦?沖生連忙放開犁把,湊近白牛。
白牛只有一臉的悲哀,那輪廓分明的臉上,眼睛依舊瞪得圓溜溜的,只是失去了往日的光澤,紅彤彤的布滿血絲,眼角明顯看到了皺紋,鼻子被一根粗粗的尼龍繩死死地拴著,鼻孔呼出的粗氣中夾雜著一股濃烈的酒味,酒精發(fā)作了,白牛掙扎著晃晃悠悠地走不了幾步,立刻癱坐在地上,原來是牛醉了!沖生頓時傻了眼……
在眾人的抱怨聲中,平時能言善道的沖生在此時感覺腦子短了路,肚里好一陣子沒有一個詞句。有口難辯,心下如王八掉進灰堆里——窩火又憋氣!
五
白牛廢了。
熬過了秋天,白牛瘦得皮包骨頭了。
進入冬季,白牛不吃不喝,郭老漢焦心呀,他成天圍著它,眼淚不時地從他皺紋包圍的眼眶流了出來。眼淚揩了又流,流了又揩,不斷地涌著,有時控制不住情感的沖擊,竟然嚎啕大哭了起來。
冬至過后,白牛再也站不起身來了。見甲、小瘦等八家人在郭老漢家院子里商量著如何處理。眾人七嘴八舌。賣,太瘦,人家嫌棄,即便運氣好的話,賣了又值不得幾個錢,錢少,大家又難分;活埋嘛,又太可惜。
大伙拿不定主意,眼光齊刷刷望著蹲在一旁抽煙的隊長。
石橋磕了磕煙管,慢騰騰地站起身來,“呸”一聲,吐了一口濃痰,像出了膛的子彈一樣直射在地面。他雙手叉著粗壯的腰,頃刻間恢復了生產(chǎn)隊期間的威嚴。
“殺,殺了分肉!”
“要得,殺了分肉!”大伙應聲附和。
眾人抬的抬,扛的扛,把病懨懨的白牛抬到隊里的曬場上。
殺牛?郭老漢一下子懵了。袖口和衣襟上,到處是眼淚和鼻涕。他感覺自己的心是涼的,腿是軟的,腦袋是木的??梢哉f,他一點思想準備也沒有,只剩下自己那顆心孤寂無依地跳動著。
想著即將被宰殺的白牛,石橋和大伙的決定堵得他心里發(fā)慌、發(fā)毛、發(fā)臭,又如一根魚刺卡在喉嚨,發(fā)干、發(fā)癢、發(fā)痛。郭老漢鼻根一酸,眼珠被眼淚罩了起來。但他沒有讓眼淚掉下來。他眨了眨眼皮,淚水經(jīng)鼻孔到鼻腔,再到咽喉,然后帶著一股酸腥味,從喉嚨流進胃里。
郭老漢揩了揩眼淚,邁著踉蹌的步子跟著大伙來到曬場上。
白牛似乎預感到自己的窮途末路了,嘴角斷斷續(xù)續(xù)地發(fā)出“哞哞”的叫聲,眼淚順著眼角流了出來。剛開始,白牛還會搖頭閉眼,后來亦無力搖頭了,即便是閉眼時也顯得有氣無力了。它能用渾濁的眼光可憐巴巴地望著人群,似乎在祈求人們不要殺它。
郭老漢擠上前去,蹲在白牛身邊,揮袖擦著白牛眼角黏糊糊的渾濁的淚水,并用手輕輕撫摸著白牛的頭和角,老淚縱橫。他深知,他再無力保護白牛了。但他心存一絲希望,就是求石橋等人別殺白牛。他慢慢起身,來到石橋跟前。
“隊長,能不能別殺白牛?”
“不殺?那你出錢把它買去吧?”石橋輕蔑地看著他。
“我沒錢,求你行行好,別殺它,我給你跪下了。”郭老漢話還未說完,“噗通”一聲便跪在石橋面前。
“沒錢就不要充硬漢,快滾一邊去!”石橋大聲呵斥著郭老漢。
“求求你,求求你放了它吧。它好歹為我們耕了那么多年的地呀!”郭老漢雞爪般的瘦手拉著石橋的褲腳搖晃。
“貓拿耗子狗管閑事!放開你的臟手,別弄臟了我的褲子。”石橋使勁猛甩,輕松地就擺脫了郭老漢的手。
郭老漢忽然撲上去用雙手緊緊抱住石橋的腿。
“老東西,不要給你臉不要臉??旖o老子松開,否則老子對你不客氣了!”石橋邊罵邊使勁推他的頭。
郭老漢還是緊緊抱住不放。
“老雜種,你要找死嗎?”石橋掄起拳頭重重地敲在郭老漢的頭上,打得他眼冒金星,耳朵“嗡嗡”直響。
郭老漢的大腦已完全喪失了指揮自己行動的能力,木頭一般地傻愣愣坐在地上,爾后用手不住地拍打著自己的胸脯和地面,“嗚嗚”地哭著。
就在此時,早已被眾人捆住的白牛發(fā)出了似乎是有生以來最為沉重的叫聲。一聲蒼涼又絕望的“哞——”吸引了大家的目光。
眾人聞聲看去,只見白牛渾濁的眼眶里一滴滴豆大的淚珠滾落下來,滴在了干涸的土地里。白牛的目光穿過淚水、穿過空氣、穿過在曬場的每一個人,深深地落在了郭老漢的眼睛里。一人一牛,兩雙蒼老的眼睛,此時此刻,得到了心靈的共鳴。
人群中突然一片寂靜。
“這白牛通人性??!”最先打破平靜的是胖嬸。大家腦海中慢慢浮現(xiàn)出白牛當年威武神氣的樣子,為大家耕地時的兢兢業(yè)業(yè),村里的壯勞力都比不上;而現(xiàn)今瘦弱蹣跚的模樣,這分明都是自己作踐它造成的啊!想到這里,眾人皆是一身冷汗,自己都干了些什么呀?生活困難,但活著不能昧了良心。這可憐的畜生!
“要不……把它留下吧!”不知是誰提了一句。緊接著,見甲媳婦鳳瓊和建生媳婦惠仙也附和道?!熬褪蔷褪?,留下吧!怪可憐的,它都那么老了,就算宰了也沒多少肉可分了?!薄八o咱們干了那么多活,就當可憐可憐它吧!”人們開始三言兩語地附和著。
石橋看看眾人,揮了揮手示意大家安靜:“這白牛是咱們八家共有的,既然現(xiàn)在有了不一樣的意見,那咱們還是用最公平的辦法來解決。這樣吧,咱們舉手表決,看看白牛到底怎么處理。同意宰了它的,舉手!”
大家議論紛紛,吵吵嚷嚷中,卻沒有一個人舉手。
“那同意留下它的,舉手!”
大家停止了討論,仿佛過了好長時間,終于,人群中有一只手遲疑緩慢地舉了起來,是沖生!緊接著,第一只、第二只、第三只……最后,除了石橋的七戶人家,都舉起了手。
“大家想清楚了,就算留下它,以后也不可能幫咱們干任何活兒了!”
眾人沒有說話,但是舉著的手卻堅定地表達了自己的意見。
石橋看看眾人,無奈地舉起了自己的手。
全票通過!
“你,過來,”石橋把郭老漢叫到前面,“郭老漢,你聽好了,今天我們可以不殺它,但是以后它的草料我們八家也管不著了,以后,這頭白牛就歸你養(yǎng)了!”
郭老漢仿佛還沒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一切變化得太快,來不及讓人反應,他眼角殘存灰塵的淚痕還沒有干;但是,這一切仿佛又是順理成章的。過了好一會兒,他好像才反應過來,眼含熱淚忙不迭地答應:“好,好……你們、你們……謝謝了!”
終于,郭老漢在他七十三的這個坎上完成了他的心愿,和白牛相依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