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呂陽明
沙里博克是草原上的一個小嘎查,所謂的嘎查,相當于村子的意思。蒙古族語說摔跤是“博克”,我就一直以為沙里博克是在沙土地里摔跤,事實上在那個沒有電視沒有電子游戲的年月,摔跤的確是我們這些熊孩子最主要的娛樂方式,不過我們不是在沙土地里摔跤,而是在那片到處都是鹽堿冒著白煙的鹽湖上。在綠草如茵的呼倫貝爾草原上,唯獨沙里博克這個地方長年寸草不生,方圓百里白茫茫一片,偶爾有牧民打馬跑過,揚起一片嗆人的白色煙塵。
長大以后我才知道沙里博克的意思是“齁咸的湖”。據老人們說,這里原來是一個煙波浩渺的大湖,湖水咸澀無比,無法飲用。后來湖水慢慢褪去,鋪天蓋地的鹽堿、芒硝像是從地底下冒出來一般,肆無忌憚蔓延開來,夏季周圍草原風吹草低,沙里博克卻白茫茫一片杳無人跡。
可誰能想到在這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忽然之間就熱鬧起來了呢,當我開始有了記憶的時候,沙里博克已經不再是個荒涼的地名,也不僅是草原上一處偏遠村落的名字,更是一座大化工廠的名字了。
我是在二姨夫手里的地圖上看到整個沙里博克的,那是一張手繪地圖。沙里博克小得只是旗縣級地圖上的一個點,二姨夫圍著鹽湖和村落跑了好幾天,自己繪制了一張,把鹽湖的方位形狀以及周圍的情況標注得清清楚楚。在地圖上,鹽湖已經沒有了鋪天蓋地的風采,丑丑的形狀,樣子像什么呢,伸著兩條細腿,細長的脖子,對了,像是一只烤熟了的家雀兒。我還想細看時,二姨夫急急地把地圖搶走了,小心翼翼像收起一件寶貝。
二姨夫說自己那時是二姨的大學同學,后來我了解的事實證明,他們既不同班也不同校,二姨是東北工業(yè)大學畢業(yè)的,二姨夫是北京一所大學畢業(yè)的,可是二姨夫說得也有道理,他和二姨都是學化工的,一同來到草原上建設社會主義大工廠,這本身就是同學。
我那時還小,還是拖著兩條清鼻涕在鹽堿地上打滾的熊孩子。一看見二姨夫來姥姥家,就高興得不得了,總算有人陪我玩了。二姨夫,當然了,嚴格意義講,那時還不能這么稱呼他,是個剛剛大學畢業(yè)的毛頭小伙兒,細瘦的腰身一把能掐得過來,一對兒招風耳呼扇著,看著像是后安上的。姥姥說,叫舅舅吧,二姨紅著臉說,叫張叔叔吧。叔叔長得好帥啊,用我姥姥背后夸獎的話說,張嘉瑞那個貨啊,真是坐有坐相站有站相,真有眼力啊。要知道姥姥可不是輕易夸獎別人的,在沙里博克,姥姥可是威風八面吐口唾沫是個釘兒的人物,姥姥又高又壯,大臉大腮,脖子粗得像一截樹墩子,胸前像吊著兩只面袋子,一雙大眼睛鼓凸著,活像一條大金魚。二姨聽了姥姥的夸獎紅著臉不作聲。姥姥接著嘮叨說,就是瘦得跟個麻稈兒一樣,怕是一陣風能吹個跟頭。二姨的臉由紅轉白了,還是不作聲。姥姥接著說,怕是扛不動一麻袋土豆。二姨臉又紅了,嗔怪說,人家是大學生,是國家干部,還扛什么麻袋啊。
張叔叔一來就說想我了,一邊說想我了,一邊就會從衣兜里掏出幾粒散發(fā)著鹽堿味道的光腚糖給我吃,這讓我的少年時代飽受蟲牙之苦,卻也抵擋不住那甜甜味道的誘惑。二姨長得小巧玲瓏,拖著一根粗粗的大辮子,個子比張叔叔矮一截,明眸皓齒,唇紅齒白,水靈得像一根沙土地里的小野蔥。二姨夫一來就把那張地圖打開,兩個人頭挨頭地看,一邊看還一邊對著鹽湖的方向興致勃勃地邊說邊比畫。說完了,比畫夠了,兩人就一起唱歌,二姨夫唱歌唱得太難聽了,打破鑼一般聽得人直起雞皮疙瘩,聽得我家的大黑狗都把耳朵閉起來,聽得姥姥家的大黃貓離家出走再沒回來。二姨唱得好聽,經常唱“小燕子告訴你,今年這里更美麗,我們蓋起了大工廠,裝上了新機器……”唱的時候總是抬著頭,憧憬地望著遠方。我對小燕子來不來不感興趣,我惦記的是家雀兒,就是麻雀。從東北來到內蒙古東部草原的人都管麻雀叫“家雀兒”,我不確定是不是這么寫,或許就是“家雀”這兩個字吧。據說有段時間家雀兒不知怎么得罪了人,過街老鼠一般人人喊打,據說二姨夫上學時還是滅麻雀英雄呢,說他是長跑健將,追著一群麻雀飛跑,不讓它們落在樹上休息,最后累得麻雀們精疲力竭,紛紛從天上掉下來力竭而亡??上覜]有親見,我猜想二姨夫后來改變了策略,就像猿人直立行走了之后又學會使用工具一樣,他在院子里支上個大篩子,撒下些谷糠之類,有時候變戲法一般從衣兜里掏出來幾副小巧玲瓏的鳥夾子下在田野里,又或者在兩棵樹之間拉起一張不易察覺的粘網,總之,二姨夫抓麻雀,就像從自家院子里抓雞一樣易如反掌。
在我少年時代的記憶里,烤家雀兒是最難得的美味了。二姨夫將抓到的家雀兒埋在爐膛下面的熱灰里,每次都烤得恰到好處。那烤熟的家雀兒,就和活著時不一樣了,比原來小多了,小得幾乎無法辨認了,細樹枝一般的兩條腿,細長的脖子上小小的圓圓腦袋,樣子雖然丑陋怪異,但散發(fā)著誘人的香氣。二姨夫用鉛筆刀細心地將家雀兒身上的糊痂刮掉,我總是迫不及待地將胸脯上的肉撕下來扔進嘴里,再摳去內臟,將整個家雀兒塞進嘴里狼吞虎咽地咀嚼,吃得津津有味、唇齒留香。二姨夫經常把烤好的家雀兒舉到二姨面前,二姨嚇得哇哇直叫,不敢吃,最終它們都成了我的美餐。
大工廠真的就像二姨歌中唱的那樣,很快就建起來了。那段時間里,一隊隊汽車從遠遠的外面搖搖晃晃地開過來,在鹽湖上騰起浩浩蕩蕩的白煙,卸下一群說起話來南腔北調的工人,卸下紅磚水泥木料鋼筋,卸下各種各樣我們從來沒有見過的機器設備……鹽湖四周一夜之間冒出來一大片帳篷,一隊排列整齊的電線桿子從遠方迤邐而來,沙里博克嘎查通電了,這在當時可是驚天動地的大事,人們都被明晃晃的電燈泡晃得暈頭轉向,“無農不穩(wěn),無工不富”“鼓足干勁,力爭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設社會主義”,血紅的大字刷在圍墻上,周圍拉起了帶刺的鐵絲網,防止牲畜和我們這些四處亂跑的熊孩子靠近。每天清晨天剛亮,清脆的哨子聲此起彼伏,驚得百靈鳥四散奔逃,工人們伴隨著初升的太陽開始一天的建設,二姨和二姨夫也熱情地投入到勞動中,二姨夫卸車、搬磚,干得熱火朝天,線手套一天就磨爛一副,后來手都磨破了,筷子都拿不住了,也不休息。二姨忙著給工人們送飯洗衣服,指揮安裝機器設備,忙得上廁所都跑著去。
高大的廠房,轟鳴的機器,變魔術一般屹立在亙古的荒原上,讓每一個人都望之生畏肅然起敬。化工廠招工那段時間,據說工業(yè)局的大鐵院門都被擠掉了,二姨和二姨夫每天忙得腳打后腦勺,沒日沒夜地在工廠里忙,害得俺好久沒有吃到美味的烤家雀兒。姥姥最自豪,她經常叼著大煙袋鍋子左鄰右舍地串門,鄰人們都說,看這老王太太可厲害了,閨女和姑爺子都是國家干部,還都是工程師,多生孩子還是有道理啊,誰知道哪個將來成了工程師呢,要不是她家老王頭死得早,生出個國家主席都沒準呢。姥姥撇著嘴說,有個屁用啊,一天忙得不見個鬼影,啥事也指不上這倆貨,俺讓那未來的姑爺子給拿塊石頭壓酸菜缸,他都不給拿,俺心話你不拿俺找閨女,沒承想閨女也不給拿,還把俺尅了一頓,說那是國家的石頭。聽的人都哈哈大笑起來,姥姥說得義憤填膺,可還是掩飾不住嘴角上揚笑得春風十里呢。
大工廠開工的日子,也是二姨和二姨夫結婚的日子,工廠院外那一排低矮的桿夾泥平房,靠東頭的一間成了二姨和二姨夫的小家,屋子不大,窗戶更小,房間里黑咕隆咚,冬天窗戶上蒙著一層灰突突的塑料布御寒,房子半截子在地下,進門還要下幾個臺階,有好幾次我都是一頭栽進屋里去的。門口是小小的廚房,冬天里爐火正旺,臥室里兩張單人床并排擺放在一起,就是他們的婚床了。床上破舊的被套上印著“先進工作者”字樣,那是工業(yè)局頒發(fā)的獎品,唯一的家具是兩只破木頭箱子,是廠里給的小型設備的包裝箱,擺在一起蜷縮在墻角,余下的地方就被書籍和圖紙全部占據了,我曾幻想從那成堆的書里翻出一本小人書來,可是根本沒有。不在工廠里上班時,破木頭箱子就成了他們的工作臺,兩人分別用一個,側立起來放在地上,坐在床上寫字畫圖。
二姨夫在生產科管生產調度,二姨在質量科管質量檢驗。人們都說這兩口子可真能耐。二姨夫話不多。說起話來總是細聲慢語,靦腆得像個大姑娘,把生產安排得有條不紊的。二姨正相反,針扎火燎,走起路來風風火火,胳膊都要掄飛了,說起話來像打機關槍。據說有一天,二姨和質量科兩個同事在鹽湖上取樣,大胡子廠長也在鹽湖上檢查原料供應工作,工人們裝滿了一拖斗芒硝,那臺鏈軌拖拉機卻出了故障,一啟動就打滑跑偏,司機鼓搗了半天也不行。二姨過去看了看,聽了聽聲音,對駕駛室里的司機師傅說,不是什么大故障,轉向離合器室進油了。司機驚得下巴掉了一地,說,王科長你真厲害啊,嘛兒曉得。二姨說,大學里開過農機課,這種東方紅75式就是毛病多,設計有問題,轉向離合器室總進油,一進油離合器和制動帶就打滑,轉向就失靈跑偏。司機聽得頻頻點頭。大胡子廠長問二姨,你也會開鏈軌拖拉機?二姨不好意思地說,原理知道,沒開過。大胡子廠長哈哈大笑,笑得胡子一顫一顫地說,知識分子就有這毛病,耍嘴行,一個頂倆。司機也跟著齜牙笑。二姨的倔脾氣上來了,對司機說,你給我下來。司機就下來了。二姨就爬進駕駛室,操縱桿太高,二姨個子矮使不上勁,就在駕駛樓里站著,鼓搗了幾下,開起來就跑,轉向跑偏,還是掛著一拖斗芒硝的重車,二姨把車開得畫龍一般左扭右擺,揚起一路煙塵,大胡子廠長嚇得臉都綠了,司機更是跟在拖拉機后面邊追邊喊。二姨一口氣開到了化工廠院子里,二姨夫正從生產車間出來,看見自己的老婆從駕駛室里出來,驚得目瞪口呆。
沙里博克人多了起來,工人們自己動手打了一眼機井。打機井可是個新鮮事物,全村的人都圍著看西洋景。一根接一根井管子打進去,嚇得姥姥直念阿彌陀佛,擔心他們把地球鉆透了,我們終于告別了又黃又澀的水,喝上了甜滋滋的地下水。
沙里博克小村子一下子大了許多,能夠一起玩耍的孩子也一下子多了起來。憑借著二姨夫的烤家雀兒,我成功地將一群熊孩子籠絡在我周圍。我們這群撒尿和泥放屁呲坑的熊孩子,像一群嘰喳亂叫的家雀兒,大呼小叫地在村子里四處亂飛四處瘋跑。不用像現在的孩子那樣整日奔波在各種補習班之間。在我們眼里,那座大工廠就像童話里的宮殿一般,眼看著變魔術一般在荒原上生長起來,吐著黑煙的大煙囪幾乎要沖破云霄了。我們這群熊孩子唯一不敢去的地方就是二姨夫的大工廠,我們跑到工廠門口,看見一塊厚重的木牌子,上面寫著“閑人兔×”,最后一個字不認識,后來才知道是二姨夫賣弄將“進”字寫成了繁體字。我們站在門口大聲念“閑—人—兔—”,還沒等念完,門房里就沖出一個又矮又壯黑煞神一般的男人,扎撒著兩只大手,轟雞一般把我們往外攆,去,去去,還閑人兔,我看你們就是一群閑得皮緊的小兔崽子。我們沖他伸舌頭,吐口水,擠眉弄眼,那人的手里就變戲法一般多了一根又長又粗的木棒子,在手心里拍得“啪啪”作響,有二姨和二姨夫,我才不怕他呢,諒他也不敢把我怎么樣,我繼續(xù)沖他做鬼臉。黑煞神扭身回門衛(wèi)房了,我越發(fā)地趾高氣揚了,向門上扔石子揚沙子,門衛(wèi)房的門忽然又開了,竄出一條大狗來,狂叫著向我們沖來,嚇得我們這些“閑人兔”四散奔逃。
廠子里成立了民兵連,說要防備破壞,隨時打擊來犯之敵,據說是和北面的老大哥鬧掰了,是聽姥姥和人嘮嗑時說的,我插嘴問怎么鬧掰的,姥姥說滾犢子,先把你那過了河的大鼻涕給我擦干凈,屁大點咸吃蘿卜淡操心。我還想再問什么,姥姥已經挽起袖子,舒展了蒲扇一般的大手了。不告訴俺俺也猜得出來,國家和國家就像我們這群熊孩子,今天還好得扳脖子摟腰,指不定明天就雞頭白臉打得狼哇的了。讓我興奮不已的是二姨夫當上了基干民兵連的連長,一有時間就帶領民兵去訓練,工人們穿著藍灰色的勞動布工裝,頭上還戴著柳條子編的偽裝帽,清一色的半自動步槍,還有一筐手榴彈,真是神氣極了。二姨夫喊著響亮的口令,指揮工人們舉槍瞄準,干瞄準不開槍,急死我們這群孩子了。練完瞄準練扔手榴彈,村子里人呼啦啦圍在遠處看熱鬧,每次扔手榴彈破紀錄就跟著大喊大叫,我一直以為那些手榴彈都是真的,盼望著哪天它們會轟隆轟隆地炸響,后來才知道這些手榴彈是從旗教育局體育備品室里拿來的。我對小伙伴們說這些槍是“七點六二”,當然了,是聽二姨夫說的,小伙伴們都圍在我周圍,嘰嘰呱呱地問,啥叫七點六二啊。我當然也不知道,瞎蒙說,就是槍子能打死七點六二公里以外的敵人。伙伴們都佩服地望著我,隨后討好地圍著我,問,啥時候打靶???跟你二姨夫說說,把子彈殼給我們玩兒唄。
我的隊伍也很快組建了起來,每人一支木頭槍,沒有手榴彈,就扔酒瓶子,民兵訓練時俺也組織熊孩子們訓練,扯著嗓子唱歌,舉著木頭槍瞄準,感覺二姨夫他們是八路軍,我們是民兵區(qū)小隊。我央求二姨教我學會了用柳條子編帽子,很快我們一隊熊孩子就大呼小叫滿村亂竄開始戰(zhàn)斗了,終于有一天,我們在街上大喊“三娃子死了”,把三娃子他媽嚇得心臟病都犯了,哆嗦成一團下不了炕。姥姥鼓著金魚眼把我們臭罵了一頓,說,誰要再這么喊就撕了誰的×嘴。這樣一來,很好的開槍打仗游戲就玩得不盡興了。我曾央求二姨夫帶我去廠子里看看,不料二姨夫臉一沉,說,不行,那可不是孩子們去的地方,二姨夫臉上那神圣莊嚴的表情把我嚇了一跳,再也不敢提這事了。我曾無數次帶著“隊伍”圍著高高的院墻轉悠,有一次搭人梯,讓三娃子踩著我的肩膀爬上墻去窺探,沒想到墻脊上插滿了玻璃碴子,把三娃子的手心劃了兩道大口子,嘩嘩流血,三娃子哭得跟殺豬似的,我擠了好幾個干馬糞包才把血止住。
化工廠建成后,工人們工作之余搞基建,又脫坯又和泥的,建設自己的家園。很快建起了化工廠宿舍,職工食堂和幼兒園,大工廠豎起了好幾座仰望頭暈的大煙囪,廠區(qū)不斷擴大,像一艘大船一般轟鳴著劈波斬浪。據說那個長了一臉大胡子活像馬克思的廠長宣布要移風易俗,準備建個火葬場,這樣廠子里的職工從生下來到離開這個世界去見馬克思,就一條龍服務全管了,大胡子廠長揮著毛茸茸的胖手說,將來的共產主義社會就是這個樣子。姥姥聽說后心里老大不樂意,說,呸呸呸,好端端的一個廠子建什么火葬場啊,這不是腚眼兒拔罐子—嘬屎嗎。二姨嗔怒地說,媽,現在是新社會了,你怎么還這么迷信,姥姥氣鼓鼓地不說話了。誰也沒有想到姥姥的話會一語成讖。
那年春節(jié)過后,人們開始傳說二姨夫要當分管技術的副廠長了,據說盟工業(yè)局的領導坐著那輛破吉普車來考核過幾次了。人們見了二姨夫已經開始祝賀了,二姨夫自己謙虛地說,在哪個崗位上都是革命的螺絲釘,都是干革命工作。左鄰右舍見了姥姥更加客氣,這讓姥姥腰板挺得溜直,嘴上說,都是傳言么,沒影兒的事??墒谴蠹叶夹闹敲?,真事都是從傳言開始的,比如傳說大胡子廠長鉆了三娃子媽被窩之類,沒幾天就傳得有鼻子有眼兒的。
二姨家的小濤大約就是那個時候出生的。姥姥抱著她的外孫子,樂得嘴丫子都咧到耳朵上了,一對兒鼓凸的金魚眼金光閃閃的。二姨變化很大,俊俏的臉蛋子圓潤了起來,人也胖了不少,胸脯鼓鼓的,吃得懷里的孩子上氣不接下氣的。二姨夫白天忙著上班,下班就忙著做飯,戴著近視眼鏡,洗尿布洗得蠻起勁的,洗一會兒就湊到眼鏡上去看洗干凈沒有,嘴巴子都要貼在尿布上了。姥姥說是給幫忙帶孩子,其實很是省心,尿布也不用她洗,喂奶也不用她管,沒事就叼著煙袋鍋子跟街坊鄰居拉閑篇扯老婆舌去了。
人們都說,老王太太你可真有福啊。這真是雙喜臨門啊,得了個大胖外孫子,姑爺子還馬上高升了。姥姥眉開眼笑地說,俺那寶貝外孫子可招人稀罕呢,都學會翻身打挺了。又梗梗脖子說,他爹就是當了國家總理也是俺姑爺子不是。在姥姥的心里她女婿已經是大工廠的廠長了,將來真當個總理副總理的也說不定??墒?,二姨夫提拔的事后來卻石沉大海沒有了下文。就跟沒這事一般了,沒人提了。二姨和二姨夫表現得若無其事的,姥姥著急了,四處打探消息,也沒問出個子丑寅卯來。姥姥急得踹腳撓心的,就在家中地窖里供起了觀音菩薩,偷偷燒香念佛。那天剛燒完香,二姨去了,聞到了香火味,氣呼呼地喊,媽你又在家搞啥封建迷信活動呢?姥姥說,啥也沒整啊。二姨生氣了,說,整個沙里博克都聞到你燒香了,還說啥也沒整?就在屋子里左翻右找,還真找到地窖了,二姨鉆進去把觀音像和香爐都給砸了,姥姥嚇得厚嘴唇子直哆嗦,連聲念叨阿彌陀佛給觀音賠罪。
忽然有一天,廠里保衛(wèi)科來了兩個人,說我二姨夫不再是基干民兵連長了,二姨夫臉色蒼白,眼睛在鏡片后面閃爍著惶惑的光,坐在木頭箱子上,像個木頭人一般一動不動。二姨吃驚地問二姨夫到底怎么回事,二姨夫囁嚅著說,沒什么,我也不知道。二姨把孩子往姥姥懷里一塞,風風火火地找到廠里去了,沒一會兒哭天抹淚回來了,進了房門更是嘴咧得像瓢一般號啕大哭起來,一邊哭還一邊嚷著,張嘉瑞你個大騙子,你可把我害苦了,你欺騙了我,你為什么隱瞞家庭出身欺騙組織,你不說你家是中農嗎?狗屁,人家檢舉揭發(fā)的材料都來了,廠長把舉報材料都給我看了,人家可是實名舉報,你還有什么可說的,嗚嗚嗚……無論二姨怎么哭罵,二姨夫一言不發(fā)。二姨不依不饒,你說,那個寫揭發(fā)材料的施美娟,是什么人?你把人家怎么了,啊?你說啊。二姨夫有氣無力地說,我能把人家怎么樣……二姨說,呸,這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不會是你的小地主婆吧?二姨夫忍無可忍了,瞪著眼睛氣呼呼地說,你胡說什么。二姨說,那你說啊,人家一個女人和你還能有啥仇?你是殺了人家老爹還是抱人家孩子下井了,為啥揭發(fā)你?二姨夫不再說話,低著頭來了個徐庶進曹營,一言不發(fā)。
二姨夫很快被從技術科掃地出門,成了化工廠一名普通的技術員。說是技術員,其實就是一線的工人,每天和工人們一起去沙里博克鹽湖上干活,掄著鎬頭刨芒硝,再用鐵鍬裝到手推車上,堆成大堆兒,再裝到鏈軌拖拉機的拖斗里運進工廠的加工車間,中午也不回來,破飯盒里帶點飯吃一口,歪倒在芒硝堆上瞇一會兒再接著干活,下班回來滿身芒硝,臉上魂兒畫得像個粉刷匠。二姨一股急火攻心,沒奶了,餓得孩子哇哇直哭,姥姥只好每天去左鄰右舍買牛奶,二姨變得脾氣暴躁,稍有不順心就罵二姨夫,尿布沒洗干凈了,爐子冒煙了,奶瓶沒刷干凈了,都是雞毛蒜皮的事兒,那個曾經讓人羨慕的小家就這樣充滿了吵鬧聲。
二姨夫從那時起學會了抽煙喝酒,他經常在一天的重體力勞動后,一個人孤零零地蹲在墻根下,我記得他曾經說過,抽煙真好啊。我問他抽煙怎么好。他摸了摸我炸窩雞一般亂蓬蓬的頭發(fā)說,解乏,取暖。我說,我也要抽一支。他就真的把嘴上的煙卷塞進我的嘴里。我吸了一口,嗆得眼淚直流,大聲地咳嗽起來,他開心得哈哈大笑,都笑出眼淚來了。二姨夫本來是不喝酒的,記得第一次在姥姥家喝酒嗆得他跟我第一次吸煙一般,咳嗽得臉紅脖子粗,可是現在他經常拎著酒瓶子去供銷社打酒喝,都是那種六十度的散白酒,據說大胡子廠長在全廠職工大會上點名道姓地批評二姨夫竟然學會“兇酒”了,二姨夫打了個酒嗝,說,廠長你天天兇酒兇酒的,我告訴你,那叫“酗酒”。大胡子廠長被弄得臉通紅,活像“兇”了一瓶子散白酒。
由于工廠滿負荷生產,嘎查里開始經常停電,各家各戶又把扔進倉庫的煤油燈,好久不用已經發(fā)黃的蠟燭找出來了。工人們沒幾個懂電的,廠子里就把給電閘換保險絲的工作交給了二姨夫。二姨夫認認真真地把工廠的電路研究一番,回到家擔憂地說,又建幼兒園又建浴池的,電的負荷不夠了,二姨一心一意地給小濤喂棒子面粥,不搭理他。我問什么是負荷不夠。二姨夫說這就像是一匹小馬,非讓它拉一輛大貨車一樣。二姨夫的比喻很形象,我在心里很可憐那匹不堪重負的小馬。二姨夫跑到廠長辦公室,建議廠長投入資金改造線路,大胡子廠長翻了翻眼睛說,動用資金得要工業(yè)局審批。二姨夫著急地說,等不得了,趕緊向工業(yè)局申請資金改造電路吧。據說大胡子廠長不耐煩地連說了兩句“知道了”,把搪瓷大茶缸子往桌子上一墩,把頭轉向一邊看報紙去了。
從被“下放”那天起,二姨夫已經很久沒給我抓麻雀了?!跋路拧边@個詞我是從姥姥的嘴里學來的,雖然還不太明白其中的含義,但也知道不是個好詞。讓我沒想到的是,二姨夫的下放,對我的影響也是災難性的。長得比一支槍高不了多少的三娃子爸接替了二姨夫,成了基干民兵連的連長。他那酒糟鼻子激動得更紅了,尖著公鴨嗓喊著口令,經常喊錯了向左轉向右轉,好好的一支民兵隊伍轉眼甩襠尿褲成了一群散兵游勇。野戰(zhàn)軍不行了,我的區(qū)小隊也散花了,也不再高聲唱團結就是力量了,熊孩子們轉眼都圍到三娃子身邊去了,給三娃子大蝦糖,那可比光腚糖高級多了,彈玻璃球扇“啪唧”都搶著跟三娃子玩,那個細胳膊細腿的三娃子,那個每次“戰(zhàn)斗”都被早早打死的三娃子,那個隔三岔五就系串了扣子弄得衣襟一長一短的三娃子,如今牛糞餅子翻了個兒,抖起來了,吸溜著兩條黃辣辣的大鼻涕,神氣活現地成了一群孩子的頭兒,儼然已經在我一手組建起來的隊伍里篡黨奪權了。
自從三娃子爸當上了基干民兵連長,三娃子媽也神氣起來了,頗有姿色的臉蛋子上雪花膏抹得噴香油亮,頂風能香出十里地去,蚊子落上去都劈叉打滑,走起路來仰臉朝天的,先前對二姨恭恭敬敬,如今也不把二姨放在眼里啦。姥姥可不慣著她,唾沫星子亂嘣四處講,說那個大胡子廠長每次民兵訓練都像模像樣地去檢閱一番,然后就沒影了,姥姥說親眼見著他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從廠子后院那個不起眼的小門鉆出去,奔著家屬房去了。我覺得姥姥好有文化,明修棧道暗度陳倉,雖然不知道確切含義,說起來真是朗朗上口。沙里博克這地方,消息傳得很快,三下五除二傳到三娃子媽耳朵里去了,三娃子媽杏眼圓睜氣勢洶洶上門找姥姥算賬來了,沒說兩句就罵起來了,什么地主婆啊、破鞋頭子的,罵得不過癮擼胳膊挽袖子差點打起來,好在二姨得到消息及時趕到,把三娃子媽勸走了。沒能打起來,這讓我們這群熊孩子遺憾了好幾天。
化工廠召開總結表彰大會那天,我正領著幾個熊孩子在雪地里下夾子打家雀兒呢。我也來了個明修棧道暗度陳倉,背著三娃子把他們召集出來去抓家雀兒,畢竟三娃子許諾的子彈殼遙遙無期,吃上烤家雀的誘惑可就在眼前,一呼百應的感覺真好啊,我穿著小棉襖,頭上歪戴著狗皮帽子,穿著氈嘎達(氈靴),手里嘀哩郎當地拎著捕鳥夾子和粘網,昂首挺胸走在隊伍的最前面,后面跟著一溜熊孩子,活像一群下山的小土匪。我指揮熊孩子們在離鹽湖不遠處的雪原下夾子布粘網,給家雀兒們設下埋伏圈。遠處鹽湖上就是三五成群的化工廠工人,他們一邊干活一邊嬉笑打鬧,開著一些炕頭上的玩笑。我看見二姨夫了,他顯得那么不合群,一個人用大板鍬往手推車里裝芒硝。我喊了好幾聲,因為離得遠,他沒有聽到,還在一心一意地干活。我就閉了嘴領著伙伴們匍匐在雪地里等待獵物了。
冬日里難得的好天氣,已經有不少麻雀飛過來了,我簡直聞到烤家雀兒的香味了。有歡快的樂曲聲從廠子那邊隱隱約約傳過來,聽得人昏昏欲睡。后來我忽然感覺到樂曲聲里挾帶著一股淡淡的怪味道,我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使勁吸了吸鼻子,是真的,我看見鹽湖上的工人們像被施了定身法一般,站成了一群雕像,抻長了脖子齊刷刷向工廠的方向張望。我說,這曲子怎么有一股燒膠皮味呢。剛說完就望見工廠上空騰起一股白煙,朦朦朧朧像一團晨霧。還沒等我弄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情,猛然間看見二姨夫扔下大板鍬,撒開腿向廠子飛跑起來。那是我見過的最快的一場飛奔,這讓我相信關于二姨夫能把麻雀追得從天上掉下來的傳說絕對是真的。二姨夫在滿是白花花鹽堿的大地上狂奔著,嘴里還聲嘶力竭地喊著什么,他跑得棉帽子的兩翼都被風鼓了起來,膠皮靰鞡在地上卷起一股白煙,棉帽子被風吹掉了,他根本顧不上去撿,他支棱著兩只招風耳,伸長了脖子沒命地奔跑著,像一個拼命沖刺的短跑運動員,更像一只受了驚嚇拼命起飛的大鳥,轉眼間他跑到了工廠門口,卻并沒有沖進去,而是毫不猶豫地沖向山坡那邊去了。緊接著曲子戛然而止,車間里嗡嗡作響的機器也忽然間沒有了動靜,整個世界亙古洪荒一般寂靜得嚇人。隨后我們的視線被禮堂上空騰起的黑煙吸引住了,我們望著那迅速升騰起的濃煙目瞪口呆,這是姥姥講的那個孫悟空故事里的妖精啊,在工廠上空騰云駕霧,飛沙走石,張牙舞爪,忽地張開了血盆大口,向上一躥把那亮閃閃的太陽一口吞了去。
有人大喊起來,著火了。隨后嘈雜聲和哭喊聲傳過來,短短幾分鐘,化工廠禮堂成了一座噴吐著濃煙和烈火的大爐子,我們這些熊孩子嚇得撒腿就往回跑。廠子里眨眼間亂作一團,人們驚惶地喊叫著,沒頭蒼蠅一般四處亂跑,工人們從消防室里拎出一只只紅色的小鐵桶,可是因為沒有電,機井的水泵抽不上水,有人從消防室里拽出一把把大掃帚,那是為了防備草原荒火準備的,根本派不上用場。周圍的雪原和天空都被烤得變形了,怪異、扭曲,抖動,折疊。廠子里亂成一團糟,我和伙伴們趁機跑進了廠子院里。滾滾的黑煙太嚇人了,怪獸一般站在屋頂上,猩紅的火焰呼呼作響,震徹曠野。二姨因為休過產假,沒有被評為先進工作者,那天沒去禮堂開會。她披頭散發(fā)地從辦公室跑出來沖向禮堂,大家都在喊,著火了,禮堂里有人啊,快救人啊??墒钦l也靠近不了。離得好遠都烤得臉生疼,眼睫毛都被烤焦了,空氣被燒得啪啪直響,村里的人們端盆的端盆、拎桶的拎桶,有的把自己家水缸都抬來了,根本無濟于事,那真叫杯水車薪。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旗里唯一的一輛消防車終于搖搖晃晃開進了化工廠大門,那時候大禮堂早已燒趴架了,在高壓水槍的掃射下,大火熄滅了。禮堂已成了殘垣斷壁,在冬日慘白的陽光下冒著熱氣。空氣中彌散著一股似曾相識的奇怪味道,我猛然想起來是那種燒家雀兒的氣味。我看見二姨瞪著驚恐的眼睛望著成了一堆廢墟的禮堂,忽然像大夢初醒一般問我,你看見你二姨夫了沒?沒等我說話,旁邊有個工人戰(zhàn)抖著聲音說,我看見張技術員沖進禮堂救人去了。二姨像被電打了一般搖晃了一下,頭發(fā)都炸起來了,說,怎么可能,他不是在鹽湖上干活嗎?我指了指廠子外面那個慢坡的方向,說,二姨,我看見二姨夫了,他往那邊跑了,跑得飛快。二姨撒腿就往廠外跑,我跟在后面跑,累得氣喘吁吁,過了慢坡是一間配電房,廠子里用的電就是經過這里再通過又黑又粗的電線拉進工廠里去的,配電室的木門開著,里面空無一人,彌漫著焦煳的煙霧,黑漆漆一片,只有被拉下的保險盒扔在地上,瓷質的電瓶閃著清冷的微光。
我一直不知道那場大火到底燒死了多少人。清理現場,據說是盟里來的搶險隊,搶險隊用捆草車的大繩子拉起警戒線,把號哭的家屬和圍觀的人群隔在外面,他們戴著口罩和手套,把一具具焦黑的尸體從灰燼中清理出來,裝在麻袋里摞在院墻邊。后來我問過上了年歲的人,有人說死了三十多人,有人說死了五十多人。遇難者身份也都無法確定,都燒成焦炭狀,又凍得硬邦邦的,根本無法辨識。主持年終總結會的大胡子廠長竟然毫發(fā)無損地逃出了火海,據說是三娃子爸讓他踩著自己的肩膀從窗戶里爬了出來,可是三娃子爸卻沒能跑出來。幾個家屬去辨認,只看了一眼就昏死過去了,三娃子媽找遍了活著的人不見三娃子爸,也要沖過去辨認那些尸體,被大胡子廠長攔住了,三娃子媽歇斯底里哭叫了一聲“他爸啊——”,在大胡子廠長的胳膊上狠狠地咬了一口,就栽倒在地上人事不知了。二姨也去了,后來人們都說二姨膽子真大,她戴著一副手套,把那些焦炭仔細地翻看了一遍,回到家來,二姨沒有哭,甚至面色平靜了不少。我問,二姨,你不害怕嗎?二姨說,那有什么可怕的,他們都是烈士。她忽然低聲對姥姥說,我感覺張嘉瑞沒在那里。姥姥抹著眼淚說,這都兩天沒見影了他能去哪兒。二姨直直地看著我說,小明,你過來,我問你。她的表情那樣陌生,把我嚇住了,兩腿灌鉛一般邁不動步子。實際的情形是二姨向我走了過來,我聞到她身上一股烤家雀兒一般的氣味。她說,你真的看見你二姨夫跑到北面那個山崗后面去了?我說,真的,跑得比兔子還快。二姨沒時間校正我不恰當的修辭,著急地問,那后來呢?我說,后來……后來就著火了。二姨說,我是問你二姨夫后來去哪兒了,你看見他又往哪兒跑了?我說,沒看見,我著急看著火了。二姨失望地直起身來,透過狹小的北窗望向北方遼遠的雪原。她對姥姥說,媽,你說,嘉瑞不會是趁亂逃走了吧。姥姥“哇”的一聲哭了,她搖晃著二姨的肩膀說,閨女啊,人死如燈滅,你要想開,你可別魔怔了啊。二姨依舊自說自話地對姥姥說,他一定是逃走了,都怪我,對他那么不好,罵他,喊他,還不和他……睡覺。其實我也不是故意的,我就是生氣他不給我說實話,生氣有個女人檢舉他……姥姥抹著眼淚說,閨女,你難受就使勁哭,哭出來啊,可別憋著啊。二姨臉色白得像一張紙,可是一滴眼淚也沒掉下來,倒是姥姥一屁股坐在地上又哭起來,姥姥的哭很有藝術感,還邊哭邊唱呢:我的那個姑爺子你個傻狍子哎,別人都撒丫子往外跑,你咋還往里蹽呢,這孤兒寡母的可怎么辦啊哈嗬……
那場大火把沙里博克燒了個天翻地覆。調查組在沙里博克化工廠待了好長時間,得出的結論是供電線路老化。二姨說,剛建廠幾年啊線路就老化了,這不是睜眼說瞎話嗎?我看見那兩個扔在地上的保險盒了,那上面的保險絲被換成了銅絲了。二姨問了好幾個工人,終于問到一個工人說銅絲是三娃子爸領著他去換的,開年終總結會前大胡子廠長對三娃子爸說,那個張嘉瑞還大學生呢,狗屁,笨得一輩子爬不到河沿去,弄得天天停電,今天這個任務交給你這個民兵連長了,別讓我開一半會掉鏈子。三娃子爸問,廠長你說咋辦?大胡子眼睛一瞪說,自己想辦法去,這屁大的事還讓我拿主意,你們是想把我這個廠長累死啊?三娃子爸就來找我了,讓我給他弄根銅絲,我倆就一起去配電室了。三娃子爸說,停電不就是因為保險絲總燒斷嗎,咱給它來個萬年牢。我說,這能行嗎?他說,怎么不行?他就把銅絲擰到保險盒里去了。
二姨去找大胡子廠長去了,不料大胡子廠長矢口否認,說根本就沒這回事。又陰陽怪氣地說,你說保險絲被換了銅絲,在哪兒呢,要實事求是,紅口白牙地說話不能沒有憑據。二姨氣呼呼地說,那兩個保險盒隨后就不見了,是你指使人藏起來了吧。大胡子廠長不溫不火地說,就算是真的換成銅絲了,這電可一直是你家張嘉瑞負責的,對吧。不過人不在了,就不能細論了,都是烈士。二姨氣得渾身發(fā)抖,哭著跑了回來,第二天二姨找到那個工人,要拉著他去調查組反映情況,不料那個工人低著頭說,王科長我啥也不知道啊……二姨愣住了,說,你昨天跟我咋說的?他縮著脖子說,俺啥也沒說,紅口白牙的說話要有憑據啊……把我二姨氣得倒仰。
最終調查就這樣不了了之,工業(yè)局免了大胡子廠長的職務,把他調回工業(yè)局當科長去了,任命了一位老氣橫秋的新廠長。烈士們被安葬在荒涼的沙里博克鹽湖旁邊,立了一塊兩米多高的紀念碑,上面鑲了塊銅牌,刻著幾行字,寫的什么我當時看過,可惜沒有記住。每逢清明和七月十五,那里香煙繚繞,紙灰飛揚。
那場大火的第二年夏天,二姨有一段時間不知去向。姥姥只是說,公出了,開會去了。后來我才知道,二姨利用去沈陽考察的機會,請了幾天假,去了二姨夫的老家,遼寧西南部一個偏僻的小鎮(zhèn)。二姨火車倒汽車再搭毛驢車,到的時候天已經擦黑了,二姨拿著單位開的介紹信,在鎮(zhèn)上唯一一家國營旅社住下了。第二天早晨,二姨看見旅社的管理員是個上了年紀的胖胖的婦女,就試探著問,大嫂,我跟您打聽下,這鎮(zhèn)上原來有一戶叫張榮的人家嗎?胖大嫂不假思索地說,有啊,怎么沒有,又隨手往窗外遠山上一指,看見沒有,那一大片墳地都是張榮家的,張榮也躺在那里了,漏劃地主,連嚇帶病死了,也是積德啊,總比當初被斗死強,這鎮(zhèn)上那一片最像樣的房子,和鎮(zhèn)外的土地,原來都是他家的,連我爺爺都給他家扛過工呢。挨餓那兩年,我爺爺還念叨在老張家扛工時頓頓吃豬肉燉粉條子……胖大嫂感覺說多了,忽然警惕地閉上了嘴巴,上下打量了二姨,問,你誰啊,打聽他家干啥?二姨著急地問,他家有個兒子張嘉瑞,是不是跑回來了?胖嫂說,你說他家的小兒子吧,從小就愛讀書,都叫他小書呆子,后來考上了大學,聽說在內蒙古一家工廠里當工程師呢,我都可有年頭沒見過他了,你剛才說跑回來是啥意思?二姨說,沒事,沒事,我就隨便問問,我是個業(yè)余作家,采采風,邊說邊塞給胖嫂兩張五斤面值的全國糧票。睡眼惺忪的胖嫂打了雞血一般精神起來了,說,哎呀,我看這大妹子就不是一般人,你問俺可是找對人了,老張家祖宗八代的事俺都知道。二姨對老張家的祖宗八代沒興趣,急急地問,你們這里有個叫施美娟的人嗎?胖嫂說,有啊,她爹是資本家,原來在鎮(zhèn)上開了個大商號,有十幾輛膠皮轱轆大馬車,往黑龍江那邊跑崴子(做生意)。當初和老張家關系不錯,指腹為婚呢,后來社會變革了,就全完犢子啦。二姨就真像個采風作家似的記到塑料皮日記本里了,又問,這個施美娟,現在還活著嗎?胖嫂說,怎么會不活著呢,好死不如賴活著啊。前兩天我還看見她,滿手的凍瘡掰玉米棒子呢,造得灰頭土臉的,哪還有資本家小姐的樣子。那也是個癡情女子,等老張家那個小書呆子等成老姑娘了,后來才知道人家早在內蒙古那嘎達吃羊肉喝牛奶當上門女婿了,她這邊還傻老婆等漢子呢,又羞又惱,上吊差點死了,被家里人救了。他哥氣不過,說要去內蒙古找那個地主崽子算賬去,她對她哥說,你要是敢去,我就再上一次吊。那女人一看就命不好,眼睛下面有個小黑痦子,一副苦命相……二姨不甘心地問,真就再沒有那個書呆子的消息了。胖嫂笑了,說,當然沒有了,跑了,跑了就對了,換俺俺也跑,跑得遠遠的,跑到沒有人知道自己是誰的地方多好。
二姨回來把這些講給姥姥聽時,掩飾不住滿臉的失望。姥姥聽了眼睛紅了,說,都是些苦命人啊。二姨講完了,又出神地望著窗外那遙遠的地方。姥姥開始抹眼淚了,她說,你該不是還想著小濤他爸往那邊跑了吧,那可是叛國投敵啊,傻閨女你醒醒吧,他真的是被火燒死了,都燒成了煳家雀兒了,你也不能總是這樣啊,你就趁著還年輕,趕緊再找個新婆家吧,給小濤再找個爸。
二姨家的小濤雖然從小就沒了爹,可他并沒有受什么苦,恰恰相反,所有的孩子都得讓著他,姥姥更是把他寵得上了天,護犢子護得厲害,捧在手上怕丟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裝在兜里怕漏出去那種。二姨每天在工廠里忙,后來當了主管技術的副廠長,就更忙了,也沒時間管他。我們小的時候都挨過父母的打,唯獨小濤從沒有人動過他一手指頭,小濤長得跟他的父親太像了,用姥姥話說,那個貨兒啊,跟他爹真是一個模子里脫出來的。而且越大越像,父子長得像是自然的,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嘛,可是長得那么像的還真是少見。我甚至偷偷想是不是二姨夫又活了一遍。不過仔細觀察還是不同的。小濤的眼睛不像他父親那樣真誠、樸實,而是滴溜溜亂轉那種。其實,也就是長得像而已,小濤的品行與他父親大相徑庭。他小的時候看見我們這些表兄表姐就呸呸地往我們身上吐唾沫,甚至憋足勁往他表姐身上泚尿。姥姥不但不管他,還總是半嗔怪半表揚地說,這個淘小子,都淘出花來了!上小學時他經常逃課,在去往工廠上班的路上偷偷地挖陷坑,蓋上樹枝偽裝好,急匆匆上下班的人經常一腳踩陷進去,嚇一大跳,他在旁邊偷看了高興得手舞足蹈。直到有一天,一個挺著大肚子的小媳婦踩進陷坑跌倒,差一點流產了,看在二姨面子上,人家不多計較,二姨天天拎著麥乳精去醫(yī)院看人家。班上的同學家長經常來找二姨,訴說小濤在班上的可恥行徑,往女生坐墊下面放墨水瓶,往老師粉筆盒里放毛毛蟲,扔石子打破了男同學的額頭,甚至,后來還在學校廁所的間隔墻上挖小洞,偷看隔壁女生上廁所。老師三天兩頭告狀到家長這兒來,氣得二姨隔上幾天就罵小濤一頓,可是根本沒有用。
三娃子媽曾對二姨說,你就是太慣孩子了,你狠狠地揍他幾頓他就長記性了,棍棒下面出孝子,誰家的好孩子不是揍出來的啊??次覀兗胰拮?,也像他那死爹一樣歪脖橫狼地不服管,幾頓胖揍就扳過來了。二姨囁嚅地說,你看小濤打小就沒了爹,我怎么舍得打他呢?三娃子媽的話傳到了姥姥的耳朵里,姥姥瞪著金魚眼說,哎呀呀,還挑撥離間來了,還教唆打人啊,我倒想看看她十個手指頭長齊了沒有,我看誰敢動俺家小濤半根毫毛。
二姨也曾經嘗試著組建一個新的家庭。在我去旗政府所在地上高中的那三年,每次寒暑假回姥姥家,都能聽說二姨要結婚的消息,可最后都沒有了下文。姥姥是把這件事作為她晚年最主要的事業(yè)來做的,她像個不屈不撓的革命者一般,每一次失敗都立刻開始新的謀劃,最接近成功的一次是旗工業(yè)局的一位科長,用姥姥言簡意賅的話說,是年齡相當,喪偶無孩。我放暑假時見過那人,戴著一副方框大眼鏡,文質彬彬的知識分子形象,不知哪里和二姨夫有些像,只是頭頂禿得厲害,他還送我一塊電子表做見面禮,把我高興得夠嗆。
那時我家搬到了旗里,我媽說你去沙里博克看你姥姥去吧,別忘了看看你二姨,小濤也不著調,整天在外面野,不著家。你二姨真是命苦,我說把咱家的貓狗給她養(yǎng),她還怕狗,嫌貓掉毛,整了個唐老鴨陪著她,這可咋整。我覺得好笑,心說二姨還挺潮流。到姥姥家第二天正好是星期日,我就拎了一網兜子蘋果去二姨家。二姨家搬了個新房子,比原來的寬敞多了,也亮堂多了。二姨開門看見我,說,啊呀是小明啊,快進來快進來,又長個子了,大小伙子了哈。我說,二姨好。她說,啊呀還文縐縐的,快進來,來來唄還拿啥東西啊。
我剛進了房門還沒看清屋里的環(huán)境呢,猛聽得“嘎”一聲怪叫,客廳里竟然沖過來一只大鵝,撲棱著翅膀伸著長長的脖子像一只眼鏡蛇一般向我襲來,嚇得我大叫一聲“哎呀媽呀”,本能地往后一蹦。二姨敏捷地一伸手把鵝脖子往旁邊一扒拉,說,去去,俺不是告訴你家里要來客了嗎,你又不聽話哈。扭頭對我說,這是我家唐老鴨,可通人性呢。那只大鵝還真聽話,站在旁邊,歪著脖子,瞪著一雙嬌黃的鵝眼望著我,我也驚魂未定坐在破沙發(fā)上望著它。二姨明顯見老,眼角上密密麻麻的魚尾紋,那條粗辮子不見了,梳成了齊耳的短發(fā),一縷頭發(fā)也灰白了,也瘦了,這讓她看起來小了一圈。記憶中那個年輕漂亮潑辣的二姨已經不見了,話也沒有那么多了。家里亂得快沒有下腳的地方了,蒜蓉方便面的包裝紙扔了一桌子,幾件陳舊的家具東倒西歪胡亂排列著,感覺每一件都放得不是地方。二姨從網兜里掏出幾個橘子,放在我面前的茶幾上,說,吃,吃。我想問問小濤的情況,沒敢問。我說,廠子里忙吧。二姨說,就那么回事,半死不活的。二姨沉默寡言多了,嘮了幾句嗑跟我也沒話了,我感覺很不自在,正想找個理由離開,二姨喊了句,唐老鴨!那只大鵝霎時聞令而動,嘎嘎叫著向二姨沖過去了,二姨一邊咯咯笑一邊閃轉騰挪,一人一鵝在客廳里鵝進我退,鵝退我追,玩耍得不亦樂乎,看得我目瞪口呆。
二姨與那個“年齡相當,喪偶無孩”的科長后來終究沒有走到一起。姥姥氣得罵二姨,你個虎犢子啊,不知你想找個啥樣的,這個要是錯過了,我看你也就甭再找了。姥姥嘴上罵,暗里還是托人去說和,人家就是把話說開了。人家說,你閨女要找的不是丈夫,她是在給孩子找爹,也不看看自己孩子什么樣。受托的人回來把話給姥姥學了,姥姥抹了一下午的眼淚,最后嘆口氣說,俺這個不省心的丫頭啊,跟俺一個命,自家的刀削不了了自家的把兒,命啊,人怎么能爭得過命呢,這人啊,學文化做啥?有文化想法就老多了,頂個屁用啊,心強命不強啊,心越強老天爺越按你的腦袋瓜子,罷了罷了……最后氣呼呼說,不干就不干,俺還不稀罕他那個禿老亮呢,俺們家小濤怎么了,輪上他說了?
事實上,小濤那時初中沒畢業(yè)就被學校開除了,成了一個名副其實的小混混、街溜子,隔三岔五惹是生非,打架斗毆的,成天在外面鬼混。終于有一天,一個虎背熊腰的女人找上門來,對二姨破口大罵,說是小濤把她女兒的肚子給搞大了,人家要去告小濤,讓他蹲“笆籬子”,人們都傳說二姨當場就給人家跪下了,求人家高抬貴手,說年輕人不懂事,不知道輕重,這要是進了監(jiān)獄,一輩子就完了。小濤晃著一對招風耳,一副滿不在乎的神情,說,是她主動貼乎我的。姥姥也幫腔說,那個閨女她媽也是不倒翁坐席——不是個穩(wěn)當客兒。二姨氣得嗚嗚直哭,一邊哭一邊念叨,張嘉瑞你個王八犢子啊,你可省心了,咱怎么說也算個知識分子吧,這老臉往哪擱啊,小濤這個兔崽子啊,是前世的冤家,今生來收債的啊。
二姨四處求人東挪西借,給了人家不少錢才把事情擺平。經歷了這些事后,小濤總算是收斂了一些。二姨知道這樣下去也不是長久之計,就讓大學同學幫忙聯(lián)系,把小濤送到哈爾濱學了一年電焊和維修,又張羅一些錢在旗所在地給小濤開了一家維修部,沙里博克的人都說,這回這祖宗總該消停了。這個時候我已經考到首府城市去上大學了。那幾年,是二姨最艱難的時候。姥姥中風后癱瘓在床上,我媽跟二姨商量,要把姥姥接到旗里來,姥姥不來,說死也要死在沙里博克,加上我爸常年生病臥床,照顧姥姥的擔子就壓在了二姨的肩膀上。二姨每天背著個帆布大挎包,挎包里裝個大號鋁飯盒,在工廠和病床前陀螺一般轉個不停,忙完工作的事就去給姥姥喂水送飯,端屎端尿,翻身按摩。
在我印象中二姨就沒做過飯,就知道忙工作,她好像這輩子就是為了工作而生的,對吃啥沒有概念,一直在廠子職工食堂對付,后來效益不好職工食堂不開了,就在姥姥家蹭飯。她也學著做,可是心思不在這上面,做個菜跟烀豬食一樣賊拉的難吃,蒸的饅頭噎得姥姥真抻脖子,多年過去,主食會做個玉米面粥和煮掛面,菜就會燉個酸菜。姥姥一病倒,二姨真是忙得焦頭爛額了。這還不是最煩心的,最要命的是二姨的化工廠已經處于半停產狀態(tài)了。商品經濟了,化工廠生產出的元明粉沒有了銷路,工人工資有幾個月沒有開出一分錢了。二姨就是在這時候成了沙里博克化工廠廠長的。據說在就職會上,二姨哭了。她說,國家建個廠子不容易,這個廠子是那么多工友用命換來的啊。很多老工人都跟著哭了。二姨上任第二天就去找旗工業(yè)局,跑資金,要搞技術革新,旗工業(yè)局說,你們化工廠早就上劃盟工業(yè)局管轄了,當初掙錢的時候也沒給旗工業(yè)局交過一分錢的利潤,你還是去找盟里吧。二姨就又跑去盟工業(yè)局,進了副局長室的門一看,竟然是當初的大胡子廠長。如今大胡子不見了,方面大耳的一臉威嚴相。二姨冷不丁忘了大胡子的尊姓大名,只記得當初大家背地里都喊他馬克思。就喊了一句馬廠長,副局長翻了翻眼睛,二姨醒悟過來,又喊了一句馬局長。副局長不悅地說,王大廠長真是貴人多忘事啊,我免貴姓黃,黃繼光的黃啊。二姨想起來了,不禁騰起一股怒氣,心里說,你就別糟踐革命先烈了,真打起仗來我看你比誰都跑得快。二姨耐著性子匯報廠子的經營困難,申請盟工業(yè)局能撥給一些周轉資金,最起碼先給工人們開幾個月工資。二姨還沒說完,黃副局長就打起了官腔,說化工廠已經劃回地方管理了,再說盟工業(yè)局也沒有錢。二姨就這樣一趟趟地在旗工業(yè)局和盟工業(yè)局之間跑來跑去。屋漏偏逢連夜雨,黃鼠狼專咬病鴨子,那一年正趕上化工原料市場價格大跌,沙里博克化工廠的無水芒硝成本又高,被社會主義商品經濟的滾滾潮流沖得東倒西歪。曾經輝煌一時的國營沙里博克化工廠停產了,留下那個又矮又壯的保衛(wèi)科長和幾個人看廠護院。
那年寒假,姥姥去世了,那些天二姨一直在醫(yī)院里照顧姥姥。如今我已經記不起姥姥癱瘓了幾年,熬得剩下一把骨頭。過了正月十五就不吃飯了,喂到嘴邊也不吃,把頭轉到一邊去。二姨說,媽你吃點飯吧,人是鐵飯是鋼啊。姥姥說,不吃了,吃了七十三年了,吃得夠夠的了。臨終時拉著二姨的手,瞪著大眼睛說不出話。三天圓墳后,二姨著急地說,我得去看看廠子成什么樣子了。我就跟著她一起去,二姨消瘦的身材裹在一件大棉襖里,花白的頭發(fā)在寒風中飄飛,我明顯地感覺到,二姨就是在那一兩年里一下子就衰老了。進了破敗的工廠大門,眼前的景象讓我吃了一驚,因為沒錢開支,保衛(wèi)科長和幾個工人也都無聲無息地跑掉了。廠里能夠搬走的桌椅板凳啊電話機啊都被人搬走了,車間的大門被卸下搬走了,廠房的窗戶也被人扒走了,就連地上鋪的紅磚小道都被人撬下運走了,只剩下一堆銹跡斑斑的機器設備,寂寂無聲地矗立在空曠的廠房里,院子里遍地枯黃的蒿草,狐貍野兔狼奔豕突。那幾臺鏈軌拖拉機幾乎被拆成了空殼,履帶都被卸走賣廢鐵了,車身上紅漆斑斑駁駁的,風擋玻璃都被打碎了,防爆玻璃碎成了一粒粒珍珠一般,在草叢里反射著亮晶晶的光芒。二姨每走幾步就蹲在地上號啕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對我說,小明啊,你是學……經濟學的,上百號工人的國有工廠……咋就說黃就黃了,你說說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啊?我啞口無言,不知說什么好,心里愧疚得就像是我把廠子整黃了似的。好在二姨也不是非得讓我給她個答案,她一邊叨咕著一邊抽抽搭搭地哭著。我想了好半天,吭哧癟肚地說了句安慰話,我說等形勢好轉了,沒準還能開工復產呢。二姨眼淚又嘩嘩地流下來了,說,別安慰我了,還開什么工啊,別的不說,這些設備都完了,一停產就被原料腐蝕壞了,一堆廢鐵了……
忽然有一天,黃副局長帶著人開著兩輛大轎車來了,旗工業(yè)局的領導也來了。直接到了二姨家門前。黃副局長見了二姨,虎著臉沒個好顏色,說,怎么連個電話都停機了,找你個廠長比找市長還難。二姨沒好氣地說,西北風都快喝不上了,哪有錢交電話費。黃副局長就說,行了別廢話了,盟工業(yè)局招商引資,借船出海,與北方化工集團商談了沙里博克化工廠改制事項,這是北方化工的宋副廠長,我們來開個現場會,商量一下改制方案。二姨問,啥方案,我怎么不知道?黃副局長冷笑了一下,說,這是盟工業(yè)局和經濟局的決定,還用讓你知道?二姨說,我還是化工廠的廠長吧,我怎么不能知道?黃副局長一時語塞,漲紅了臉瞪了二姨一眼說,北方化工集團出資二十萬元,并購沙里博克化工廠,這些錢主要用于職工買斷工齡。那個宋副廠長一副土匪相,還西裝革履的,架著一副金邊眼鏡,捋了捋油亮的大背頭說,技術工經過考核錄用也可以留下,成為北方化工集團沙里博克分廠的職工。二姨不搭理他,對黃副局長說,我聽明白了,你這是要二十萬元把化工廠給賣嘍。黃副局長說,全盟的國有企業(yè)都在轉制,進行股份制改造、合作經營、整體拍賣……二姨說,這么大的廠子你二十萬元就賣了,跟白送有什么區(qū)別?算不算國有資產流失?黃副局長把二姨拽到一邊,低聲說,廠子不還在咱這一畝三分地上嗎,到時候給咱繳稅。二姨沉默不語。黃副廠長接著說,人家宋廠長來的時候在車上說了,你們內蒙古養(yǎng)好牛羊得了,發(fā)展什么工業(yè)啊,要不是盟領導許諾那些優(yōu)惠政策,人家還不來呢,聽說了那場火災覺得晦氣……黃副局長覺得說多了,趕緊打住,可是已經晚了,二姨當時就不干了,大聲說,那場火怎么了?那場大火怎么回事你不知道嗎?覺得晦氣是吧,那就趕緊滾蛋,滾得越遠越好。工人們正憋著火呢,聽二姨這么一說,火藥桶一般炸了,群情激昂推推搡搡的,擼胳膊挽袖子的,吵吵巴火的,差點把這幾個人給揍了。二姨也不想把事態(tài)鬧大,趕緊勸阻安撫工人,嚇得黃副局長一行人鉆進汽車跑了。
二姨望著汽車揚起一路煙塵跑遠了,就慢慢走到那座紀念碑跟前去了。工人們遠遠地跟在身后。二姨坐在紀念碑前的鹽堿地上,淚如雨下,大放悲聲,邊哭邊念叨,我盡力了,我對不起你們啊,我不甘心啊,真是沒辦法了……哭夠了,擦了擦眼淚,對著工人鞠了一躬,說,廠子看來是經營不下去了,我明天就去海拉爾,找盟領導去,得給大家一個過得去的出路啊,將來我到了那邊,見了那些烈士,也得有個交代啊。
二姨跑了幾趟盟公署,打了好幾份報告,都是泥牛入海沒有了下文。二姨盼星星盼月亮,終于有一天看到遠處兩輛2020吉普車卷著一路煙塵來了。二姨連跑帶顛迎了上去,卻看見又是黃副局長從車上下來了。二姨失望地站住腳,沒好氣地問,你怎么又來了?黃副局長訕訕地說,我也是為化工廠著急啊。二姨說,你也知道著急?黃副局長苦笑著說,王大廠長天天往盟委領導那邊跑,你跑去一次盟委領導罵我們一回,我們能不著急嗎?我這次來是陪著廣東的大老板來考察的,人家相中了咱的資源要來投資了,快領我們去廠子吧。二姨這才看見黃副局長身后一個油頭粉面的矮個子男人,操著廣東腔哇啦哇啦地說著什么。
二姨將信將疑地帶領一行人去鹽湖,消息已經傳開了,工人們和家屬蜂擁而來,遠遠地跟在后面。大老板和他的馬仔站在鹽湖上,用一把精致的軍用小鐵鍬左挖挖、右刨刨,高興得哇啦哇啦直叫。黃副局長說,大老板說了,這是他見過的最好的芒硝礦。二姨心情復雜地撇了撇嘴說,還用他說。這時候那個大老板看見遠處那個紀念碑了,問是什么。黃副局長趕緊給二姨使眼色,二姨不搭理他,故意大聲說,那里埋葬著化工廠火災犧牲的工人們。沒想到大老板一聽肅然起敬,領著幾個馬仔就走了過去,幾個人在紀念碑前齊刷刷地三鞠躬。一下子把黃副局長給整的不會了,趕緊跑過去也跟著哈腰。二姨的眼淚就嘩嘩地流下來了,又苦又澀又熱又咸的,人群嗡嗡地議論開了,三娃子媽小聲說,大資本家跑來給工人的墓地鞠躬,這不是劉備摔孩子收買人心嗎?一行人進了破敗的廠院,二姨的臉漲得發(fā)紫了,黃副局長也臉色鐵青。大老板卻滿不在乎,環(huán)視了廠院,連連點頭。二姨傷心地說,這些設備怕是不能用了。大老板用蹩腳的普通話對二姨說,這個你放心的啦,這些設備早就落后該淘汰的啦,早就該當做廢鐵賣掉的啦。我前期投資三百萬好了,從加拿大進口設備的啦,我們合雞(資)成立股份公司的啦,我占49%,你占51%,你還是公司總經理的啦,所有工人還是公司員工的啦,工資漲餓(二)倍的啦。人群一下子沸騰了,原來不是要把孩子送人啊,孩子還是自家的孩子,還能更有出息呢,工人們面露喜色,嘰嘰喳喳地議論著,像一群好天氣出來覓食的麻雀。這一行人上車時,黃副局長挺著腰板對大家拱了拱手說,各位工友們放心吧,我黃某人怎么說也是這化工廠的第一任廠長啊,有我一口飯吃就不會餓著大家。大家都高興得合不攏嘴,二姨也感動得要流淚。只有三娃子媽小聲說,敗聽他的,假惺惺的沒一句真話。
二姨自己掏腰包給工廠買了電話機,交了電話費,天天去守著電話機等消息。左等不來,右等不來,就忍不住給黃副局長打電話詢問,一開始還接,說,你著什么急啊,快了。再后來電話就不接了,轉眼小半年過去了,終于有確切的消息傳來,那個大老板用廠子抵押騙了一筆銀行貸款,銷聲匿跡了。二姨聽說后急火攻心,一下子昏倒了,牙關緊咬人事不省,化工廠的十多號工人找了輛四輪子拖拉機把二姨送去了盟醫(yī)院,第二天又來了十多個工人,東拼西湊給二姨拿了些慰問品,幾個蔫巴橘子,一罐眼看要過期的麥乳精,硬得掉地上能砸出坑來的面包,還有一小袋干巴巴的蜜棗,都沒有錢啊,二姨躺在病床上,瞪著眼睛茫然地望著屋頂,嘴里喃喃地說著,我明明記得張嘉瑞帶著那幾十號工友把我接走了,怎么又把我送回來了呢。三娃子媽說,王廠長你可不能撇下俺們不管啊,你要是有個山高水低的,俺們就更完犢子了。二姨說,死了該有多好,腿兒一蹬,啥也不用惦記了,一了百了啊。人們圍在病床邊抹眼淚,抹完眼淚就不約而同下樓了,出了醫(yī)院的門,三娃子媽擼了一把大鼻涕抹在醫(yī)院的瓷磚墻上,大義凜然地說,按既定方針辦吧。一群人就浩浩蕩蕩地奔盟工業(yè)局的辦公樓去了,據說工業(yè)局的局長嚇得跳墻跑了,留下黃副局長接待上訪的工人,工人們沖進黃副局長的辦公室時,黃副局長還耍橫,叉著腰喊,干啥干啥,你們要翻天了,起什么幺蛾子,誰是頭兒?三娃子媽說,俺是頭兒,咋的呀,要抓俺蹲笆籬子???來啊,正愁沒地方吃喝呢。工人們都擼胳膊挽袖子七嘴八舌地喊,你給我們說清楚,恁大的廠子怎么就黃了?黃副局長看勢頭不對,馬上軟了下來,擠出一臉笑容,說,工友們別著急,坐,坐,快坐。又沖旁邊的辦公室喊,小張,過來給客人倒水沏茶,沏好茶,猴王茉莉花的。工人們說,喝個屁茶?。课鞅憋L都快喝不上了。黃副局長端著領導的架勢,伸出毛茸茸胖墩墩的兩只大手往下壓了壓,就開始唾沫星子四濺地發(fā)表起演說了,什么國際的國內的經濟的政治的,從摸著石頭過河到市場經濟體制改革,講得大嘴丫子里翻花起沫的,工人們嘴笨,插不上話了。三娃子媽號哭一聲打斷了他的高談闊論,你別給俺們扯這些沒用的里格楞,你就說,俺們怎么吃飯,誰管俺們,???說呀,敢情你吃得方面大耳的,站著說話不腰疼。黃副局長訕訕地笑了笑說,有關部門會妥善解決……工人們叫罵起來,去你媽的吧,有關部門是哪兒?上墳燒報紙你糊弄鬼啊。靠窗臺站著的一個工人無處撒氣,伸手把花盆里的一株玻璃翠給連根薅出來了,第二個花盆里是剛開花的君子蘭,就把花揪下來了,好在第三盆是帶刺的仙人球,工人只好把手縮回來了。黃副局長在廠里時就愛種個花養(yǎng)個草什么的,心疼得直咧嘴,臉色不好看了,還是忍著。另一個工人從辦公桌上抓起一本雜志,喊著,見天的忽悠俺們,嘿,你倒是自在,還有閑心看小說,看看,小姨子偷規(guī)(窺)姐夫洗澡,啊呀媽呀,這不是黃色書刊嗎,你這老流氓這么大歲數了還金槍不倒吶。黃副局長臉漲得發(fā)紫,伸手去搶那本破雜志,兩人互不相讓,雜志就撕碎了。黃副局長變了臉色,把撕成兩半的雜志啪的一聲扔在地上,說,你們這是給臉不要臉是吧。三娃子媽喊了一聲,你個老公豬,老娘今天就不要臉了。一招老貓撲臉沖上去就撓,黃副局長在寫字臺和靠背椅之間閃轉騰挪躲過幾招,脖子上還是被撓出了幾道血印子。黃副局長惱羞成怒地罵,你個瘋婆子,你個騷貨……三娃子媽披頭散發(fā)地回罵,你現在嫌俺騷了?當初見天的鉆俺被窩溜須舔腚咋不嫌騷……幾個工友實在沒忍住,笑了起來,黃副局長臉成了豬肝色,扯著脖子喊,小張,給我打110!三娃子媽羞憤難當,心臟病發(fā)作,暈倒在地上,屋子里亂作一團,黃副局長嚇得臉都白了,心說這要是死在辦公室里,副局長的烏紗帽可就保不住了,扯著脖子喊,小張,快給我打120……
曾經輝煌一時的沙里博克化工廠像一棵腐朽的老樹,命中注定地倒掉了。樹倒猢猻散,稍稍有點本事的工人都跑到外地各謀生路去了,開小修理部的、開奶茶館的、當保姆的,干什么的都有。沙里博克小鎮(zhèn)也迅速衰敗下去,街道上看不到人了,很多房子人去屋空,沒多久窗戶和門都被人扒走了,就連那座紀念碑上的銅牌子都被人偷走賣了廢鐵。
化工廠的設備最終真的是被當作廢鐵賣掉了。大部分是被小濤賣掉的。他的維修部有乙炔切割設備,黃昏時開著車拉著乙炔瓶和氧氣瓶偷偷溜進廠區(qū),忙活上一整夜,天快亮時就拉上滿滿一車廢鐵到海拉爾賣掉。后來看沒人管,膽子越來越大,干脆自己不干了,從外地雇上幾個民工來干,自己叼著煙卷坐等收錢。前后大約一個月的時間吧,化工廠里的機器設備被切割后賣了個精光。那陣子沙里博克的人傳說化工廠里一到晚上就鬧鬼,有人親耳聽見嗚嗚咽咽的哭聲,還看見一跳一跳的鬼火,還有人影子飄飄忽忽地在廠子里四處走動。傳得神乎其神的,嚇得大人孩子都不敢進廠子院門了。在家養(yǎng)病的二姨聽說后嗚嗚地哭了起來,她說,他們這是回來看看啊,我們對不起那些烈士啊,讓他們死了也心里不安穩(wěn),嗚嗚——
那場病之后,二姨像換了一個人似的,變得木訥、目光呆滯,沉默寡言。我那時臨近大學畢業(yè),在海拉爾一家事業(yè)單位實習,經常能回旗里看看,我媽告訴我說,你二姨信佛了,經常到大廟里燒香拜佛。我嚇了一跳,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個當初搗毀姥姥供在地窖里香案的二姨竟然信佛了,真是太不可思議了。我說,怎么可能啊。我媽說,那有什么不可能的啊,這人活著啊,心里怎么也得有個念想吧,你說,你二姨還有啥念想,那只唐老鴨也死了,把她哭得夠嗆,今天大廟里有法事,她一準來了,你去大廟找找她,讓她來家吃飯。我將信將疑地往鎮(zhèn)北面的大廟方向走。日暮時分,悠長低沉的法號聲在草原上回蕩。走到山門前正遇見二姨從里面出來。穿一件破舊的黑色夾襖,花白的頭發(fā)支棱巴翹的,一臉木訥的樣子,看見我愣了一下。我說,二姨,你怎么也信起佛來了。二姨瞪著眼睛望著我,答非所問地說,小明,你站著別動。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就站著不動。二姨從碎花布三角兜子里掏出一件長長的包裝紙盒,看起來沉甸甸的樣子,她舉起來在我的天靈蓋上啪啪啪打了三下,不輕不重地打得我頭暈眼花,我說。哎呀媽呀,二姨這干啥???二姨說,別說話,這藏香可是大師剛給開過光的,保佑我外甥逢兇化吉找個好工作。我聽了哭笑不得。我說,二姨,看你瘦的,快去我家吃飯吧。她站在那里還想跟我說些什么,我攙起她的胳膊回家了。
那天我媽燉了條鯉拐子,還做了鍋包肉,可是二姨一口菜不吃,她說開始吃素了,我媽氣呼呼地說,心到佛知就行了,吃什么素啊。二姨說,你們不懂。就捧著碗干吃米飯,一口接一口地吃,吃完了,放下碗,嘴角上還掛著一顆大米飯粒呢,我剛想提醒她,她直直地望著我,說,你知道你二姨夫去哪兒了嗎?我被她瞅得心里發(fā)毛,心說,二姨夫不是被燒死了嗎,還能去哪兒。二姨對我說,我告訴你啊,大師說了,你二姨夫在那邊可受重用呢,手下管著幾十號仙眾。我們都埋頭吃飯默不作聲。二姨接著對我說,小明,我跟你說,化工廠黃不了,有你二姨夫保佑呢,最近他可忙壞了,一到晚上就領著那些工友到這邊來,有看廠護院的,有忙活技術改造的。我吃驚地望著二姨,不知道跟她說什么好。我媽把飯碗一撂,氣呼呼地說,得了吧你,神神道道的又來了,掰一天天的瞎白話,咱家小明還要爭取入黨,畢業(yè)了去政府機關呢,影響不好。二姨閉了嘴,訕訕地笑了笑,嘴角上那顆大米飯粒掉到瓷磚地上去了,她趕緊挪了凳子,伸手撿起來往嘴里送。我媽喊,唉唉,二姐你干嗎?至于嗎,多不衛(wèi)生。她把米粒鄭重地塞進嘴里去了,瞅著我媽說,大師說了,一粒米就是一座須彌山,你敢浪費?
小濤被公安局拘留了?;牟⒉皇且驗楸I賣化工廠那些成了廢鐵的設備。這家伙貪得無厭,把旗建設局剛買來還沒安裝的路燈桿子切割了,混在那些廢舊設備里,賣了十多根。公安局的人追查到了廢品收購站,把盜賣設備的事也兜了出來,新賬老賬一起算了。二姨聽說后,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到廠里去看,果真什么都沒有了。偌大一個廠子,像剛被發(fā)掘過的考古現場一般荒涼,廠房都被扒走了,剩了一地的殘垣斷壁。二姨站在那里看啊看啊,邊看邊哭,邊哭邊看,從上午看到中午,一直看到太陽西斜。遠遠的一輛拖拉機搖搖晃晃開過來,開車的正是原來那個又矮又壯的保衛(wèi)科長,如今又黑又瘦成了菜販子。車廂里是一麻袋一麻袋的土豆,不知怎么的,走到離二姨不遠的地方,拖車側翻了。土豆袋子滾落在滿是鹽堿的草地上。二姨先是驚恐地盯著那一摞小山一般的土豆袋子看,看著看著就忽然放聲大笑起來。前保衛(wèi)科長下了車,哭笑不得地說,王廠長啊,這有什么可笑的?二姨還是不住地笑,笑得披頭散發(fā)、老淚縱橫,笑得幾乎滿地打滾了,她終于忍住了笑,捂著肚子直著眼睛說,那誰……你過來,我告訴你一件事。那人覺出異常,往后連退幾步。二姨湊近幾步,壓低聲音說,我告訴你一件事,張嘉瑞真的被燒死了,都燒成煳家雀兒了,哈哈哈……
我再次回到沙里博克,已經是大約七八年以后了。我?guī)е禄榈膼廴嗽诠枢l(xiāng)走親訪友,還特地去沙里博克化工廠原址看了看,讓人驚訝的是,那里已經看不出有任何人為的痕跡了。鋪天蓋地的鹽堿浩浩蕩蕩伸向遠方。風吹過無邊的曠野,在干枯的荒草間如泣如訴。我站在那里四處眺望,思緒萬千。我愛人說,走啊,這有什么可看的啊。我說,這里曾經有過一個大化工廠。我愛人看了看我,說,真的假的。我一時不知說什么好,正好看見不遠處有個當地牧民騎著馬放羊,我就問他,這里原來有個大化工廠你知道吧。那個面色紫紅的牧民眼神迷惑地望了望我,說,知不道啊。我大失所望,牧民趕著羊群走了,沒走幾步掉轉馬頭又回來,指著不遠處對我說,那里原來有個破石頭柱子。我急切地說,你是說那座紀念碑還在,在哪呢?他說,后來牛蹭癢癢給蹭倒了,不知道哪里去了。
小濤在旗政府所在地開了一家飯店,生意還算紅火。自從二姨得了病,小濤竟也浪子回頭了,后來還找了個漂亮能干的媳婦,女兒聰明伶俐的,已經上幼兒園了。兩人先開個小奶茶館,一點點鳥槍換炮,開上大飯店了。二姨的病時好時壞,大部分時間里還能在飯店里幫忙干活呢,只是偶爾犯糊涂。聽小濤講最近一次犯病是孩子從幼兒園回來,說要給奶奶唱首歌。二姨說,好。小閨女清脆的童音就唱起來了,“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到這里……我們建起了大工廠,裝上了新機器……”還沒唱完眼瞅著奶奶眼睛發(fā)直了,咕咚一聲倒地上了,嘴里咕嚕咕嚕直吐白沫,把小孫女嚇得狼哇地哭。
小濤夫婦請我們在他家飯店吃飯。我們一進去,正看見二姨笑呵呵地坐在飯店大堂,她瘦得又小了一圈,滿臉的皺紋,頭發(fā)全白了,一件樣式老舊的夾襖裹著瘦小的身軀,還算整潔體面,記憶中潑辣能干的二姨早已不見了,成了一個干巴巴的小老太太,我真擔心下次見到她時,她會小成了一個嬰兒。我說,二姨您還記得我嗎?她眼神空洞地望著我,嘴上卻熱情地喊著,記得,記得,怎么不記得呢,快進來快進來……
小濤夫婦和我們一起吃飯喝酒。我說,喊二姨來一起吃吧。小濤說,我媽這些年從不在飯桌上吃飯,怎么勸也不行,就在自己房間里吃一口,你不給她端去,她也不喊餓。我們就開始吃飯,兩個女人不喝酒,一會兒就吃完去里屋嘮嗑去了。小濤意猶未盡,說,哥你難得回來一次,咱哥倆再整點啤的,我給你上個拿手菜,保你在大城市里沒吃過。他站起來去后廚了,不一會兒端上來黑乎乎的一盤子。我一看,是油炸家雀兒。他說,這菜叫“油炸鐵雀”,是我飯店的招牌菜呢,你小的時候吃過嗎?我忽然感覺心里一哆嗦,說,吃過。猛然驚覺自從沙里博克那場大火,我再沒吃過烤家雀兒。
小濤抓了一只放在我面前的餐碟里,自己抓起一只塞進嘴里,甩開腮幫子嚼得鏗鏘有聲。我低頭望著盤子里那只烤家雀兒,那烤熟的家雀兒,就和活著時不一樣了,比原來小多了,小得幾乎無法辨認,細樹枝一般的兩條腿,細長的脖子上小小的圓圓的腦袋,散發(fā)著一股久遠的味道。我的視線忽然模糊了,透過朦朧的雨霧,我看到二姨夫在用鉛筆刀細心地將家雀兒身上的糊痂刮掉,看到他支棱著一對招風耳,在漫無邊際的鹽湖上,揚起一路煙塵在拼命奔跑……
小濤吃驚地說,哥你咋了,咋還哭了呢。我說,沒什么沒什么,就是想起……二姨這些年不容易。小濤沉默著放下酒杯,嘆了口氣,說,我年輕時太不懂事了。我抓起餐巾紙擦了擦眼淚,正想轉移話題說些什么,二姨忽然悄無聲息地進來了,她直直地看著我,說,我想起來了,你不是……小明嗎?我說看著面得荒呢?瞧我這記性。
我酒醒了一大半,吃驚地站起身來,說,二姨,您真記得我……
二姨笑著說,看你說的,怎么會不記得呢?她警惕地左右看看。我想她一定是有什么緊要的話要說,就彎下腰做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二姨麻利地從盤子里抓起幾只烤家雀兒,塞進我西裝的衣兜里,親切地說,吃,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