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王選
麥村的白雨——惡得很。
在西秦嶺一帶,人們常把雷雨叫白雨。下雷陣雨,叫發(fā)白雨。雷雨雨勢急,落下來,扯成線,呈銀白色,故得名白雨。麥村由于海拔高,陰濕,每到夏季,黑云聚在山尖,容易發(fā)白雨。圍繞在麥村四周的村落,由于地勢較低,一抬頭,便瞅見不遠處的麥村被黑云裹著,一陣黃風(fēng),樹葉如波濤翻滾而來,白花花的雨,就在麥村噼里啪啦落了下來。很快,白雨的腳尖趕過來,踩到了鄰村人們的鼻尖上。
麥村的白雨,在西秦嶺出了名。
發(fā)白雨,有時干發(fā)。就跟人咳嗽一樣,干咳了半天,沒咳出一粒唾沫星子。有時,就難說了。眼看著太陽掛在電線上,眼看著黑云冒出來,越聚越厚,厚得控制不住自己了。風(fēng)一起,雞毛亂飛,大門摔得噼啪響,一片青瓦掉下來,碎了。提著鐮刀割麥子的人,一看天色不對,趕緊扔下鐮刀,往一起提麥捆,準(zhǔn)備摞起來。剛提了十來件,風(fēng)停了,蝗蟲收攏翅膀,大地瞬間陷入寂靜,萬物屏住呼吸支棱起耳朵,似乎聽到了什么。
——咯啪——一聲雷滾過頭頂,把黑云炸開了一道縫子。
一瞬間,萬物被驚醒了。提麥捆的人腳底下拌著蒜,顧不上摞,只是往一塊堆。溝里放牲口的少年,跟在驢屁股后面,摔著野棉花稈,吆喝著,抽打著,牲口們蹄子撂起的灰塵,扯出了一道墻。院子里曬油菜籽的老太太,連滾帶爬,把地上的油菜往一起掃。給豬掐菜的姑娘,頭頂著空籃子,一路小跑往回趕,要趁早抱一捆做飯用的干柴草。蹲在麻蒿上的螞蚱,后腿一彈,蹦起來,本想藏在冬花葉子下,卻掛在酸刺的枝杈間,無法動彈。舉家遷移的螞蟻們,背著嫩白的孩子,在一鐵锨鏟起的土堆上,怎么也翻不過去,爬上去,溜下來。大地?zé)狒[著、喧嘩著,似乎在做最后的逃亡和撤退。
但一切都遲了。一滴雨,黃豆大,砸下來,摔成八牙,濺起了一朵塵土。三滴雨,黃豆大,砸下來,摔成了許多牙,濺起了一朵朵塵土。億萬滴雨,嘩啦啦,落下來,砸在麥穗上,砸在驢背上,砸在油菜上,砸在竹籃上,砸在螞蚱的綠翅膀上,砸在螞蟻的腦袋上。
白雨來了?!┡尽挥忠宦曊ɡ祝验_來。白雨提起倒下來了。
當(dāng)白雨倒下來,人們狂奔著往家趕的時候,趙喜根卻出門了。
他頭戴一頂爛草帽,披上破損不堪的老式雨衣,穿著漏水的泥鞋,背著背簍,踏著小碎步,朝梁頂上一路小跑而去。
趙喜根要去打白雨。
他要去的地方,叫打白雨頂。在村口一個土咀上。土咀后面掏了一個炕大的洞,頂子用洋槐樹干撐起來,鋪上柳條,糊了厚厚的泥。洞口兩米開外,安著三門土炮。土炮,麥村人叫狗娃炮。木頭樁深深地栽進泥土里,木樁上固定著鑄鐵的炮,細鋼絲擰成小拇指粗,綁在炮身上,牢牢地拴進土里,絲毫不動。三門狗娃炮。一門五十厘米高,矮小,細瘦。一門七八十厘米,細長。另一門一米左右,高、粗,炮膛里能塞進去一只小拳頭。時間一久,三門炮被戲耍的孩子們磨得油光錚亮,泛著烏青的光澤。這三門炮,在打白雨頂站了多久,搞不清,反正從我記事起,就一直在那里,直愣愣地站著。
趙喜根頂著一身雨,鉆進土棚,放下背簍,從里面掏出火藥、鐵锨、斧頭等,然后從土棚里伸出濕漉漉的腦袋,擰著頭,看了一陣天。他這是觀風(fēng)向,看云頭。多少年了,憑借經(jīng)驗,他深諳天氣之道,麥村人叫會觀天色。他熟知西秦嶺一帶白雨的脾性:雨下一大片,雹打一條線。他看著濃黑如墨的云頭移過來,最后罩在麥村頭頂,他才開始動手。
根據(jù)白雨的大小,他選擇不同的狗娃炮。不同的狗娃炮,有不同的性格,能對付不同的白雨。
先把火藥填進炮膛,然后往里灌土,最后用鐵锨把捅瓷實。還不行,找來半截木樁,對著炮膛里的土,用斧頭背使勁砸,直到砸緊砸實,沒有一粒松懈的土。然后在炮身上的小孔里安好引線,擦一個火柴,掬著手,點著后,趕緊鉆進土棚里,蹲下來,捂住耳朵,避免被震暈。
轟——一聲巨響,直沖云霄,凝固在一起的黑云被巨大的沖擊力一沖,像一只盤子,出現(xiàn)了裂縫,最后碎掉,四散開來。本是手挽著手,眾志成城,傾瀉而下的雨水,被沖亂了陣腳,只好四處逃散。
一聲巨響,讓麥村和周圍十來個村莊都為之一顫。尤其在麥村,炮聲震得窗戶嘩啦啦抖,震得公雞夾著尾巴掉下了架,震得老鼠抱著兒子嚇破了膽,震得老太太剛補過的牙齒掉落了,震得趙閏生肚皮一戰(zhàn)繃斷了褲帶子。
接著又是轟轟兩聲。震得麥村抱著胳膊,團成一堆,連打了幾個哆嗦。
很快,云開了,雨小了。要不是這及時的幾炮,萬一下起了生雨(冰雹),剛開始下鐮的麥子可就遭了殃。
麥村的狗娃炮,管著四周十來個村的天。幾炮上去,云打散,白雨發(fā)不成,自然也就造不成災(zāi)害。啥叫風(fēng)調(diào)雨順,就是囂張的白雨,挨幾炮,乖順地落下來。所以一直以來,陰濕多雨的麥村一帶,很少因雨受災(zāi),最關(guān)鍵的就是這幾門狗娃炮罩著護著。
在西秦嶺,用狗娃炮打白雨的地方很少,這不是誰有幾門炮,點個火,就可以的。最關(guān)鍵的還是要湊齊天時地利。天時好覓,但地利難尋。麥村因為地理位置高,四野開闊,為打炮提供了良好的條件。聽說,以前土皮村也有一門狗娃炮,他們一直不服氣,說你麥村能打白雨,為啥我們土皮村就不能打,為啥我們這么大個土皮村還要你一個小小的麥村護著,太沒面子了。有一次,發(fā)白雨,土皮村人按捺不住激動,點了一炮,結(jié)果一炮上天,打在了云頭上,很快一只靴子從云頭上掉下來,落進了村。這是因為云頭上常常站著神仙,土皮村人,一炮打在了神仙身上,把一只靴子打了下來。出了這么大的事,土皮村人燒香點蠟,祈求神仙原諒。從此,土皮村人就再也不敢妄為了。
當(dāng)然,這白雨不是白打的。每年春夏交頭,趁著一個微雨漸歇的午后,趙喜根背上他用破布片補了幾層的背簍,出發(fā)了。他要去麥村周邊的幾個村收份子錢。打白雨,得用火藥啊,買火藥得花錢啊。麥村的狗娃炮罩著這一帶,護佑平安,收幾個份子錢,也是理所當(dāng)然。周邊村子的人,自然也明白這個道理,趙喜根上門,沒有不交錢的。況且也收不了幾個錢。年成多了,鄰村的人都認(rèn)識趙喜根,一進門,便喊他進屋,上炕,搗一罐茶,絮叨絮叨。有時,正巧碰上飯熟,酸拌湯,澆了一勺綠韭菜,聞著都香。主人家便拉著他吃飯,舀一碗,端上來,趙喜根推著不吃,但走了半天路,嘴上不軟,肚子軟了,只好半推半就接過碗,吃了。
西秦嶺,尤其大山深處,偏遠,閉塞,落后,但民風(fēng)極為淳樸,人人熱情好客,還延續(xù)著中國幾千年來古老的人情禮儀。有的地方,你去,一口涼水都討不到。但西秦嶺的人,別說涼水,飯都會管幾頓。
收齊了分子錢,趙喜根拿出大部分買火藥,小部分留作自己的辛苦費。這也理所當(dāng)然。發(fā)白雨,大家都在屋里躲著,他一個人,要冒雨,要觀天色,要裝藥點炮,又危險,拿點報酬也是應(yīng)該的,所有人都能理解。
趙喜根是啥時候挑起打白雨這副擔(dān)子的?沒問過,反正從我記事,就一直是他??赡苌弦粋€會打白雨的人過世了,村里人要再選一個,選誰?大家諞來諞去,覺得趙喜根行。他人老實,話少,勤懇,干事心細,農(nóng)業(yè)社手里去外面修過路,會炸石頭。趙喜根沒說啥,就應(yīng)了。他也覺得自己最合適。這事一挑在肩上,麥村人就再也不管了,你愛咋打咋打,份子錢愛咋收咋收,大家不再過問,反正這事就綁在你身上了。
慢慢地,人們形成了習(xí)慣,一發(fā)白雨,就想起趙喜根,一想起趙喜根,就想起發(fā)白雨。這兩者,再也分不開了。
白雨是年年會發(fā)的。日子也是天天要過的。日出下地,日落歸家。白雨來了往回趕,彩虹掛起出大門。但日子也在千篇一律中變著。曾經(jīng)陡峻的山路被水泥硬化了,曾經(jīng)趕著毛驢去馱水,現(xiàn)在拉了自來水。曾經(jīng)支根木頭桿子綁上天線收電視信號,現(xiàn)在有了“戶戶通”。曾經(jīng)塌房爛院茅草棚子,現(xiàn)在好些蓋了平頂磚房。曾經(jīng)牛羊滿山,現(xiàn)在已難覓蹤影,只有旋耕機在麥茬地里突突突叫著。曾經(jīng)滿村子的人影,現(xiàn)在走的走、死的死,一些人家門上常年掛了鐵鎖。
十年一層人,十年不如人。曾經(jīng)趙喜根和村里的一幫子人,正值壯年,二百斤的麻袋一膀子夯上去,就扛走了。一坰地從半夜四點開始,到太陽別在樹腰就耕完了。一頓三碗漿水片片,填不飽肚子出門時還要端一塊饃?,F(xiàn)在呢,不行了,走個路,都挪不動腿,喝口湯,都嫌嗆人,睡個覺,都被席子墊得腰疼。哪有不老的呢?都幾十年過去了,風(fēng)都把麥村刮舊了,雨都把自己下瘦了,就連隔年的一場霜,落在黎明前的夢里,再也化不掉了。
趙喜根的白雨,也不常打了。
一個是年紀(jì)大,手腳不靈便,尤其是眼花了,點炮時,看不清引子,一根火柴繞半天,硬是沒點著,待看清了時,炮膛里已經(jīng)冒煙了,他跌跌拐拐鉆進早已破敗漏雨的土棚,還沒來得及蹲下,炮就響了,震得他耳朵三天嗡嗡嗡。別人跟他說話,還以為裝聾,或者以為越老越寡言了。
二是收不來份子錢。四里八鄉(xiāng)的人,這十來年,越來越少。進城的、死了的、搬遷的、打工再也不回的,亂七八糟,反正人人都在想盡一切辦法逃離西秦嶺的深山大溝,去尋找更好的生存方式了。曾經(jīng)一百來戶的村子,現(xiàn)在常年開門的,也有二三十戶。像麥村這樣的小村子,現(xiàn)在也僅剩余幾戶了。村里沒有人,去收份子錢,也是白跑路,收到的,也不夠買火藥。再說呢,現(xiàn)在家里有人的,年輕一輩早從老一輩手里奪了權(quán),家里的事務(wù)由他們做主,可年輕人早已喪失了好秉性,改革開放以后出生的一茬人,他們對集體事務(wù)沒概念,也自私,才不管你打不打白雨,反正你們麥村的白雨惡,離我們村還要二里路呢。在人心不古的年月,趙喜根,背著補了千層的背簍,搖晃在落日如雪的山梁上,空手而歸。
再一個,鎮(zhèn)子上,有了防雹站。磚廠隔壁的一個破院子,架起了一門高射炮,三四米長的炮管,直愣愣戳在天上,像極了大騍馬兩胯間的那根家伙。高射炮,比起麥村的狗娃炮,厲害多了,打一發(fā),能把大堆的云沖散,據(jù)說能罩好幾個鄉(xiāng)鎮(zhèn)呢。有了新玩意,麥村的狗娃炮,就顯得可憐、多余了。
后來,打白雨頂,因為地形高,建起了移動信號的發(fā)射基站。那躲雨的土棚,被一鏟車推平了,再也難覓蹤跡。三門狗娃炮,被拆卸下來,扔進廟里,在地上光溜溜地躺著,任歲月侵蝕,任銹跡彌漫,任它們從此緘默不語,任它們成為一堆廢鐵爛銅。白雨,發(fā)也好,不發(fā)也罷。田野荒蕪后,人們早已喪失了對天氣和節(jié)令的關(guān)心。
祖祖輩輩守護著西秦嶺的狗娃炮,它們的時代,就這樣,倉促而落魄地結(jié)束了。
當(dāng)人們說起麥村的狗娃炮,已成了回憶。趙喜根,再也不是打白雨的人了。
每當(dāng)悶雷滾過,黑云壓頭,趙喜根依然不自覺地跑到偏房,背起背簍,準(zhǔn)備出門,但沒走幾步,他就停下了。他忘了自己早已不是打白雨的人了。他放下背簍,坐在門檻上,看著暴雨洶涌而來,灌滿了院子,灌滿了麥村的每一條溝壑,灌滿了他六十歲的回憶。失落,孤寂,茫然,也像暴雨一樣,灌滿了院子,灌滿了麥村的每一條溝壑,灌滿了他六十歲的回憶。
麥村的狗娃炮再也不響了,可白雨依舊年年發(fā)著。有時干發(fā),跟人咳嗽一樣,沒咳出一粒唾沫星子。有時,難說,或許會發(fā)成暴雨,或許會發(fā)成冰雹?;蛟S白天發(fā),或許晚上發(fā),或許一個夏天,都不發(fā),或許天天發(fā)。
天的事,人管不著。
但有一年,這白雨,真發(fā)下了。
那依舊是一個陳舊的千篇一律的午后。夏末,燥熱已逐漸退去,一些腿寒的老人,開始把草棚里隔年的濕驢糞翻騰出來,倒在門口的土臺上,晾曬著。過不了幾天,立秋,早晚涼,就該燒炕了。人們在昏暗的午睡中醒來后,揉著眼皮,來到院子,發(fā)現(xiàn)天陰沉沉的,刷著一層厚實的黃云。真的,是黃云。不是明黃,不是鵝黃,是屁黃,暗淡的、混沌的、遮眼的黃。下午四點多,雨滴稀稀拉拉落了下來。雨不大,有意無意地落著。
不怎么種地了,農(nóng)活相對消停。人們扛著鐵锨,在地里瞎溜達一陣,混個時間。老人們在牙叉骨臺再也聚不齊,死的死,癱的癱,勉強能動彈的,曬曬糞,掃掃院,拾掇一下再也派不上用場的農(nóng)具,一天也就消磨掉了。懶散的雨,并沒有驚擾到人們的生活。
莊農(nóng)人,睡得早,晚上十點多,就上了炕,脫了衣裳,躺下了。雨似乎緊了一點。密集的雨點打在瓦片上,打在鐵皮水桶上,打在塑料紙上,聲聲入耳。枕著雨聲,人們閉上了潮濕的眼,睡著了。當(dāng)人們在夢里被雨聲驚醒時,大概十二點。傾盆大雨,瘋了一般,不間斷地潑下來。雨水拍打屋頂?shù)穆曇?,雨水拍打樹枝的聲音,雨水拍打雨水的聲音,雨水拍打黑夜的聲音,猶如千軍萬馬呼嘯而來,吶喊聲,叫囂聲,殺戮聲,匯聚成了熾白的嘩嘩聲,灌滿了耳朵,溢了出來,淌了滿炕。
好多年了,人們還沒有見過這么大的暴雨。
往常這個時候,趙喜根都會裝上火藥,背上背簍,披上舊雨衣,踩著泥水,頂著暴雨,小跑著,去打白雨頂,打白雨。但這一夜,他沒有出門。他推起旁邊睡得如死豬的老伴,說,你聽,雨大得嚇人。他拉開燈,披上衣裳,盤腿坐在炕上,聽雨聲,似乎要把人淹沒。他隱約感覺,今晚的雨,不同尋常,再不打,怕要出事。他幾次想下炕,幾十年了,他對雨有條件反射。但一挪身子,卻發(fā)現(xiàn)自己早已不是打白雨的人了。如今,打白雨頂,已被推平,狗娃炮,躺在廟里生銹。這讓他無限悲涼和惆悵。
他起身,下炕,趿著鞋,拉開門,把頭伸出門縫。老伴劉八月嘮叨著,炮都拆著扔了,你操的閑心。趙喜根有些生氣,頂了句,你個女人家,曉得個屁,把你的坐著。借著昏暗的燈光,他隱約看到,天,依舊是黃的,比屁黃還黃,雨,也是黃的,黃得透明,黃得粗壯,每一根雨,都像一根尿一樣粗,連成了線。院子里,雨水已積了兩尺深,再有半寸,就上廊檐,鉆進屋了。他自語道,天爛了。
他套上衣服,出門,用填炕的推耙,在院子里試探了一下,已經(jīng)能淹沒人的小腿了。一種不安的感覺,罩在他心口。整個院子,被雨和雨聲填滿了。在雨聲的縫隙里,他隱隱聽見堂屋后面有轟隆聲。再聽,確實有。他心里一緊,趕緊把老伴和轉(zhuǎn)娘家來的二姑娘叫醒,讓她們穿衣下炕。兩個人迷迷糊糊下了炕,劉八月還罵罵咧咧,說他神經(jīng)病犯了。他找來化肥袋子,給劉八月和姑娘頂上,自己鉆進屋,從鏡框子后面把存折和首飾摸出來,揣進懷里。來到院子,催著兩人趕緊出門,到鄰居海明娃家。姑娘問,啥事,把人趕出去。趙喜根吼道,問啥哩,出去了再說,麻利點。
三個人蹚著齊膝的雨水,搖搖晃晃,出了院門。
沒走幾步,轟隆一聲,堂屋后面的一塊崖,被雨沖垮,倒下來,壓塌了趙喜根的三間土坯房。
在海明娃家,趙喜根整夜沒合眼。他聽著無休無止的雨聲,心里泛起了濃烈的酸楚。欺了一輩子雨,最終,還是被雨欺了。打了一輩子白雨,最該打的一炮,卻咋也打不出了。他嘆著氣,閉上眼,眼淚沫子掛滿了腮幫。要是狗娃炮在,今晚,就不是這情況。他想。
第二天,雨停了。
一夜暴雨,沖毀了村里的好幾條路,沖斷了不少洋槐杏樹,沖塌了不少的崖,沖垮了趙貴生牛圈的半面墻,沖跑了牛娃家的一座廁所,沖走了懶球女人晾在院子的衣裳,沖沒了好多人家門口填炕的糞,當(dāng)然,最嚴(yán)重的,是沖塌了崖,壓倒了趙喜根家的房。
趙喜根瞅著垮塌成一片狼藉的房,啥話都沒說。
幾天后,他們老兩口,跟著二姑娘走了。二姑娘,在鎮(zhèn)子上開商店。這幾年,鎮(zhèn)子上搞小城鎮(zhèn)建設(shè),建了不少小二樓,他們家拆遷,補償了三套房。她把父母接過去,讓住進樓房里。這個主,她能做了,她的男人,是個怕老婆。
聽說,趙喜根走的時候,想拉走那三門狗娃炮,但村里人反對,說是文物,不能動。趙喜根帶著對麥村人的恨意,離開了故土。
現(xiàn)在,有人去麥村,還能看到那三門狗娃炮,生銹斑駁,落滿灰塵,躺在廟里的墻角,沉沉睡去了,它們的夢里,再也落不下一場白雨。
“貓兒念經(jīng),念到三更;三更討卦,討個勺把;勺把舀水,舀個精鬼;精鬼掏泉,掏出張鐮;張鐮趕車,趕出爺爺;爺爺坐堂,坐出妒羊;妒羊打頭,打出馬猴;馬猴踢箭腳,踢出他娘娘兩個青眼窩?!?/p>
這首兒歌是民辦老師趙文革教給我們的。
當(dāng)我再次唱起這首兒歌時,已經(jīng)過了二十年。
二十年,就像一場風(fēng),在麥村的山梁上,刮過,便銷聲匿跡了。當(dāng)四月的某一個黃昏,我和一群貓頭鷹,蹲在樹杈上,望著暮色,像一根針,把天地縫合時,便想起了趙文革。
三年前,也是一個四月。杏花剛落,梨花初綻。舊燕銜著新泥,在人煙日漸稀少的屋檐下,壘著巢。趙文革從玉米地回來,趴在水龍頭上灌了一肚子涼水。五分地的玉米苗他放了三個鐘頭,活不重,但蹲得腰疼,尤其是白花花的地膜晃得他眼花繚亂。他把下巴上的水用袖子揩掉。推開廂房門,懶球家的四個姑娘一溜子趴在炕上寫生字。
這是他最后的學(xué)生了。
村學(xué)離他家遠,要翻過一道梁,走十來分鐘。去學(xué)校,再沒別的學(xué)生。要么轉(zhuǎn)學(xué)去了鎮(zhèn)子上,要么跟父母進城了。一村人,只有懶球還讓孩子在村小上學(xué)。趙文革捏了盒粉筆,提了只小黑板,給懶球媳婦說了一聲,讓四個孩子直接去他家里上課。他把廂房騰出來,在窗臺支上黑板,吃飯桌搬上炕,擺上課本,便教起了學(xué)生。
每天一大早,他先去地里干一陣活,然后回來,上課。他盤腿坐在炕上,側(cè)著身,在黑板上寫字,一只手捏一根歪筷子,在黑板上戳來戳去。一瓷缸雞蛋湯,放在炕桌上,已經(jīng)涼透。四個孩子,直愣愣坐在炕上,面對他,聽著課。講一陣,嘴皮子乏了,就讓趴下寫作業(yè)。他端起雞蛋湯,咕嚕嚕灌進肚,涼得牙疼。
懶球的四個姑娘,按道理,一個一年級、兩個二年級、一個四年級。但老師就趙文革一人,語文、英語、數(shù)學(xué),得各上一遍。別看學(xué)生少,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上課的內(nèi)容和幾十人沒啥區(qū)別。但老這么上,一來人吃力,二來費事,還耽誤地里的活。他就把老大留了一級,老二老三提了一級,這樣下來,三個都是三年級,湊一塊,一遍就過了。一年級的單獨再上一遍。
寫一陣作業(yè),他便打發(fā)四個孩子到院子活動一陣,順便給他養(yǎng)的老母雞拌點食。孩子們從門口的地埂上,揪一堆灰菜,進院子,在一塊破門板上剁碎,裝進臉盆,倒水,拌上玉米面,端到雞圈里。有時候,他也打發(fā)孩子們給他掃掃院子、擦擦桌子。
下午,還是老樣子,兩點半上課,四點半放學(xué)。春末,白晝漸長。四點多,天色尚早,把學(xué)生一打發(fā),提上鋤頭,出門到地里干一陣零碎活,完全來得及。
趙文革是村里唯一的一名老師。以前叫社辦老師,后來叫民辦教師,再后來,叫代課教師。但終歸還是招聘的,當(dāng)了幾十年老師,都沒轉(zhuǎn)正。也不是沒機會,早些年,有轉(zhuǎn)正的文件,但他一來找不見初中畢業(yè)證,二來正好晚上從廊檐下摔了,把腳崴了,走不了路,便這么錯過了。后來,有考試,他考了好幾年,每次的成績,用老話說,真是送飯罐罐打了耳朵——不能提。再后來,就沒有考試了。他一輩子就好比死羊的眼——定了。
我上小學(xué)時,村里有三個老師。一個老趙老師,本村人。原先在學(xué)區(qū)教學(xué),后來有了年齡,主動申請回到麥村。教了有十年,退休了。另一個姓馬,教了幾年,調(diào)走了。去了哪里,我們還小,不知道。他們都是正式的。還有一個,就是趙文革,我們那時叫他小趙老師。
老趙老師常年一身藏藍衣裳,戴一頂老式藏藍帽子。人很精神,走路腳底輕。數(shù)學(xué)教得好。偶爾打?qū)W生,一根竹棍提在手里,背在身后。不注意,就在手背上抽一下。馬老師大分頭,臉白,一件咖啡色西裝,教我們唱歌、踢足球。相比,小趙老師趙文革就比他們差半截子。他矮、粗,滿臉胡子茬,常刮,還好些,三五天不清理,就跟張飛一樣。衣襟經(jīng)常敞開,撅起的肚皮上繃著一條白背心,落著幾滴辣椒油和垢甲。說話粗聲大嗓,走路踢踢踏踏。
他是個脾氣暴躁的人,幾乎他帶過的每個學(xué)生,都多多少少挨過他的打。
他的講桌里常年放著一條板凳腿。課間時,我們會掏出來打仗。鈴一響,趕緊塞回原地。他一進門,先掏出板凳腿,在課桌上敲幾下,然后說,聽寫詞語。我們一聽,渾身都麻了,只差尿一褲襠。中午貪玩,壓根就沒學(xué)生詞。他端著書,用方言讀著詞語,我們合上書,趴在課桌上,大腦空白,兩眼冒花,不知道該往本子上寫什么。聽完了,本子上像被??羞^,只有稀稀拉拉幾個常寫的詞語。他收了本子,很快就批了下來。隨后他叫名字,一個個到講桌跟前,把手伸過去,手掌攤開。少一個字,錯寫一個字,都要挨一板凳腿。按理說,板凳腿厚、寬,應(yīng)該沒竹棍鉆心,可我們敬愛的趙老師趙文革他下手狠啊。他一板凳腿抽下去,我們兩腿一哆嗦,殺豬般一聲慘叫,手掌心立馬疼開了花,一道紅印子在手心擴散開來,直到半條胳膊都麻了,整只手抖著,像篩子一樣,控制不住。第二次抽下去,我們直接兩腿一軟,蹲在地上,抱著手,麻辣的眼淚珠子瞬間奪眶而出,哭叫起來。第三下,第四下……他每抽一下,都要問,還耍不耍?我們求饒道,不耍了,老師。還學(xué)不學(xué)?學(xué)哩。學(xué)你媽的辣椒籽籽哩,上一次你就說學(xué)哩,學(xué)了個屁,再挨一下。啪,又是一聲。我們鼻和眼淚滾滾而下,又被雙雙吸進了嘴。還沒被叫上去的學(xué)生,心也隨著抽打聲,一起一落,砸得胸腔疼。最后,整個人都被嚇軟在桌子上。
記得有一次,他在操場的圍墻上發(fā)現(xiàn)有人刻著一行字:趙文革,狗日的。他怒火中燒,殺氣騰騰,沖進教室,把所有男生叫出來,問是誰寫的,但沒有人承認(rèn)。當(dāng)然,誰也不敢承認(rèn),如果認(rèn)了,免不了一頓暴揍。大家都低著頭,好像都是罪魁禍?zhǔn)?,又好像誰也不是。趙文革用巴掌拍打著講桌,拍得桌子心驚肉跳,兩腿顫抖。過了將近一個小時,他軟硬兼施,坑蒙拐騙,都沒有找出真兇。最后,他點了一根煙,在教室里走了幾個來回,腦子突然一轉(zhuǎn):對筆跡。他給每人發(fā)了一根粉筆,讓我們五人一組,輪番在黑板上寫下“趙文革,狗日的”幾個字,幾輪之后,所有人都寫了,黑板上擠滿了密密麻麻的“趙文革,狗日的”,我們都想笑,但終究憋了回去。
他把圍墻上的字瞅了半天,然后進教室,咬著牙,把所有“趙文革,狗日的”過了一遍,然后把自己認(rèn)為筆跡不像的,擦掉,讓寫字的學(xué)生回座位?;厝サ哪猩?,如臨大赦,站著的人,兩腿打顫。如此反復(fù)幾輪,黑板上最后只留下了三行字,這三行字,都和墻上的字特別相似。但誰也沒有站出來承認(rèn),在趙文革的反復(fù)逼問下,還是毫無結(jié)果。最后,他一巴掌拍在講桌上,把桌子上的一盒粉筆震落在地,摔成了截。他說,既然你們?nèi)齻€沒人站出來認(rèn)罪,那就是你們?nèi)齻€人一起寫的。他冷笑了一聲,用食指勾了一下,說,跟我來。
他們被趙文革領(lǐng)著去了學(xué)校后院,我們嚇得不敢亂跑,坐在座位上,交頭接耳。我們不知道趙文革是怎么拾掇他們的,但從轟隆的擊打聲和啊啊的慘叫聲中,我們就知道,這一次,趙文革下了狠手。十幾分鐘后,他進教室,讓去六個男生,把那挨打的三個抬回來。
究竟是誰寫的罵趙文革的話,沒有人知道,三個挨打的男生一直都沒有承認(rèn)。過了好久好久,我們才聽說,寫這些字的人,是村里三年前就畢業(yè)的一個少年,趁著周末,他來學(xué)校打乒乓球,順手寫的。而他在上村小時,就挨過趙文革趙老師不少打。
當(dāng)然,有時候趙文革也不打人。他不打人的時候,就會帶我們?nèi)ソo他干活。這可讓人有種籠鳥歸林、信馬由韁的感覺。他在代課的同時,還種著地,小麥、油菜,樣樣有。社辦老師都這樣,邊代課邊種地,光靠一點工資是養(yǎng)活不了一家人的。到了秋天,開學(xué)不久,我們?nèi)W(xué)生去給他家拔胡麻。那可熱鬧了,幾十個人撒在胡麻地,像棋盤上的豆子。我們比賽拔,生怕拔得少了。一大坨金燦燦的胡麻,很快就拔完了,扎成捆,站在初秋的田野上,好看極了。沒有胡麻的土地,連根拔起的泥土,閃耀著黑褐色的光芒,狗尾草、蒼耳、苦苣菜在赤裸的地上,用它們碧綠的舌頭舔舐著秋天的風(fēng)。黃昏來臨,我們唱著歌,每人背著兩捆胡麻,回了學(xué)校。
有時候我們也去給他抬水。那時候,沒有井水、自來水,吃水要到下莊的泉里去抬。他家沒水了,他有事,顧不上去擔(dān),就會說,誰想抬水去。我們一擁而上,爭先恐后,叫嚷道,老師,我去。最后他點了四個人,沒被點上的,滿臉失落,各自玩耍去了。去抬水,先到他家里,提上水桶,拿上一個木棒,再去泉里。抬水,倒不是多輕松的活。最關(guān)鍵的是,可以不用上課。我們一路上打鬧著,到了泉邊,把水舀滿,然后,到澇壩里撈一陣癩蛤蟆。春天,癩蛤蟆耍流氓,一只爬到另一只背上,蹲在水邊上,一動不動。旱了太久,澇壩里的水,只遮住了壩底。水里,泛著一層渾濁的綠。粉條一樣的蛤蟆卵,一根根在水里相互交錯著、搖曳著。我們用長木棍把耍流氓的癩蛤蟆費勁地撥過來,把一只從另一只背上扯掉,然后把上面的一只,像踢皮球一樣,一腳踢飛。下面的,找一根麥稈來,塞進肛門,往肚子里吹氣。最后,癩蛤蟆的肚子像氣球一樣,一點點鼓了起來,用樹棍一敲,嘣嘣作響。我們要把它的肚子吹爆,但從沒有成功過,之后提著它的后腿,掄圓,丟進澇壩里。然后我們舉著葵花稈,撈一陣蛤蟆卵,撈面一樣,邊撈邊轉(zhuǎn)圈,最后纏在一起,看它們粉條一樣斷掉,落進水里。
最后,我們估計著第四節(jié)課上了,便抬上水,互相踢打著,抬回了趙文革家里。然后去學(xué)校。我們喊:報告。趙文革說:進來。我們揩著額頭上細密的汗珠,坐在板凳上,不到十分鐘,放學(xué)鈴響了。
趙文革能當(dāng)上民辦老師,主要還是靠他哥趙世杰。趙世杰是麥村唯一一個教授,也是唯一一個在西安有正式工作的人。他和我們這里的學(xué)區(qū)校長是初中同學(xué),通過這層關(guān)系,趙文革被聘請成了民辦老師。別看是個民辦的,但至少有口輕松飯吃,麥村好多人巴望不得呢。當(dāng)然,趙文革其實很不屑于當(dāng)個民辦老師,他常說,我拼死拼活在學(xué)校一個月掙幾十塊錢,一天才掙兩元五,連城里的一碗炒面都吃不起。那是九十年代中期,我們十歲過點,沒有進過城,不知道所謂炒面。但聽口氣,他確實掙得少,大意是政府虧了他,我們也對不起他。有時候上課,他褲腿子還挽在腿腕上,穿著爛生鞋,踏著兩腳泥,干了一早上活,他喘著氣,把屁股丟在板凳上,就開始給我們嘮叨自己的怨氣和不公。大多都是嫌棄工資太低,要不自己擠時間種點莊農(nóng),他們家就是麥村餓死的第一戶。
趙文革也真的做過辭職打算。但后來,長得一表人才的馬老師調(diào)走了。老趙老師也退休了,村小就只剩下他一個人,他去交辭職信。學(xué)區(qū)沒有批,說給他每月再漲十元錢。趙文革又蹬著爛加重自行車回來了。又開始上課、種地、打人、嘮叨的日子。
我印象中,剛上學(xué)那會兒,學(xué)校有四個年級,附帶一個學(xué)前班,全校加起來有二十來個學(xué)生。因為人數(shù)少,都是復(fù)式班。一間教室是一三年級,一間是二四年級。還有一間堆放雜物,里面裝著學(xué)前班的幾個。當(dāng)時,趙文革教一三年級,語文數(shù)學(xué)他全部負責(zé)。二四年級,老趙老師代。其余的副課,馬老師帶。在復(fù)式班,老師先給低年級上,高年級寫作業(yè)。然后換過來,給高年級上,低年級寫作業(yè)。但是大多數(shù)時候,老師給三年級上的時候,一年級的學(xué)生在聽。給一年級上的時候,三年級的也聽。二四年級,也是如此。所以我們小時候,才上一二年級,但三四年級的課文已經(jīng)滾瓜爛熟。
后來,兩千年左右,受計劃生育影響,村里的出生率下降很大。這個和全國所有村莊一樣。一家人,由原先的三四個甚至五六個孩子,減少到戶均兩個。最初二十來人的學(xué)校,變成了十來個。由于人數(shù)實在太少。學(xué)區(qū)把三四年級撤銷,合并到另一個大村去了。這時,馬老師已調(diào),老趙老師已歇。學(xué)校只剩下趙文革老師,代課很吃力,但沒有其他老師愿意到山大溝深、交通不便的麥村來。學(xué)區(qū)一直答應(yīng)再安排一個,但都是空頭支票,連個鬼影都沒派來。好在學(xué)生人數(shù)少了,趙文革勉強湊合著就走了。每次考試,不前不后,也能交差。
再后來,大多數(shù)在外務(wù)工的村里人把留守兒童帶離了麥村,在城里尋求更好的教育資源去了。一般情況下,男人在零工市場干活,女人接送孩子。慢慢地,十來個學(xué)生的學(xué)校,人數(shù)又開始減少。就像一只老母雞帶領(lǐng)的雞娃,越來越少。直到最后,所有的學(xué)生都轉(zhuǎn)學(xué)轉(zhuǎn)光了,只剩下懶球的四個姑娘,沒地方去,還在學(xué)校。趙文革就成了四個娃娃的頭。
趙文革,一家四口人。兒子,和我同歲,三十二,借他大爸趙世杰的本事,在西安開了家廣告公司,也沒啥大業(yè)務(wù),就做一做海報、展板、噴繪之類,生意還算可以。女兒已經(jīng)嫁人幾年了。老婆前幾年在家,后來兒子生下孩子,沒人帶,去給兒子帶娃了。家里只剩下趙文革一人,成了留守中年,自己干活,自己做飯,自己洗衣裳,自己打發(fā)千篇一律的光陰,日子過得亂七八糟,也得過且過。反正咋搞都是一個人,湊合著,冷饃冷飯,能填飽肚子,破衣爛衫,能遮風(fēng)擋雨,就行了。這些年過來,他的脾氣好多了。曾經(jīng)年輕時的暴躁、兇狠,被時間一一收斂,他變得渙散、溫和,好多事都無所謂了。那根因打人磨光的板凳腿,被他帶回家,當(dāng)柴燒了。他不再打?qū)W生。再說,也沒什么學(xué)生可打了。
他躺在炕上,渾身酸痛,一個五十歲男人該有的病痛,已經(jīng)自行上門,在他的骨肉里安家落戶。兒子一直勸他不要種地,把幾個娃娃哄好,一天吃著喝著轉(zhuǎn)著,就行了。可他不同意,覺得做幾畝地,好歹有點收成,榨點油,磨點面,捎到西安,一家子就不用花錢買了??蓛鹤訅焊床簧纤囊煌坝?、一袋面。他在炕上,春末的炕,不燒,還是有些涼,睡得久了,骨縫里就鉆滿了細密的潮氣。手機響了。在枕頭邊丟著,抓起。是學(xué)區(qū)校長打來的,接通,他趕緊坐起來,畢恭畢敬的問候校長。校長早已經(jīng)換了幾茬,不再是趙世杰的同學(xué)。現(xiàn)在是一個年輕人,脾氣躁得很,動不動嘴里就是他媽的,老子開了你。趙文革心里罵道,這狼吃的,毛都沒長長,嘴里就沒個分寸了。可嘴里還是一口一個張校長,對對對,好好好。
掛了電話。趙文革一口唾沫掛在嗓子眼,難以下咽,憋得差點斷了氣。他在炕上木了十分鐘,悵然若失,像這個季節(jié)的風(fēng),在麥村的山梁上刮過,就毫無蹤影,只留下獨自搖擺的枝條。
學(xué)區(qū)要把這里的學(xué)校撤了。這就預(yù)示著麥村小學(xué)將從這片山川消失掉,成為歷史和回憶。從20世紀(jì)50年代開始,祖輩們建起的小學(xué),教育和培養(yǎng)了幾輩人的小學(xué),盛放過麥村人童年的小學(xué),裝滿了讀書聲、打鬧聲、鑼鼓聲的小學(xué),把趙文革二十多年光陰打發(fā)掉的小學(xué),在六十年后,垮掉了。
沒有學(xué)生,就像一只鳥巢,沒有鳥,最終,都會被風(fēng)雨一點點撕扯掉,消失在樹杈間。趙文革其實早就料到這一天,一個只有四個學(xué)生的學(xué)校,是沒有出路的,遲早會被撤掉。只是當(dāng)這一天在某個午后來臨時,還是讓他顯得猝不及防,顯得內(nèi)心惆悵。他在炕上躺著,看黑云從屋頂掠過來,遮住窗口,一些舊燕在屋檐下,撲棱著翅膀,鉆了窩。而他,卻在大雨將來的時刻,要離開窩。他躺了很久,渾身的疼痛并沒有因歇緩而有所緩解。
雨終究沒有落下,刮了一場風(fēng),沙塵暴席卷山河,天昏地暗。他帶著鑰匙,去了學(xué)校。鎖上落了厚厚的土,開門,門漆剝落,吱呦聲依然。一切都是熟悉的,窄小的辦公室,墻上掛著從未用過的黃色三夾板,玻璃破了,沒有換過新的。兩排教室,共四間。教室里擺著歪歪斜斜的桌椅,落著土,灰白的墻皮,被學(xué)生摳了又摳,坑洼不平。桌子上刻畫著三八線、早字、各種圖案和人名。教室后面,是學(xué)習(xí)園地,“海灘拾貝”四個油漆字依然鮮紅,可上面貼的作文,已破爛不堪。他折身,回到講臺,黑板泛白,講桌僵硬。半輩子的光陰像黑白電影一樣,在大腦里演過。他依舊能聽見孩子們的讀書聲,能聽見他的呵斥聲,能聽見板凳腿落在手掌心的擊打聲??伤裁匆矝]有聽見,只有風(fēng),把院子鉆天的幾棵白楊刮得嘩啦啦響。他早已想不起自己教過多少學(xué)生,也寫光了多少粉筆,翻破了多少課本,打了多少學(xué)生,發(fā)了多少牢騷??涩F(xiàn)在,教室里空空蕩蕩,沒有一個學(xué)生。這么多年過去了,他似乎把自己搞丟了,丟在了另外一個世界,似乎就不曾當(dāng)過老師,似乎過去就不曾存在過。一切恍惚不堪,難以厘清。
他撿起半截粉筆,在黑板上寫下了“舊夢”。他就隨手寫出了這兩個字,沒有原因。他是麥村最后一個鄉(xiāng)村教師,也是鄉(xiāng)村教育凋敝的見證者和親歷者。
鎖了門。離開學(xué)校,他給懶球打了電話,讓孩子不用到他家了,轉(zhuǎn)學(xué)去吧。
雨,還是淅淅瀝瀝落了下來。
“貓兒念經(jīng),念到三更……”
這首兒歌是民辦老師趙文革教給我們的。當(dāng)我再次唱起這首兒歌時,趙文革或許正在學(xué)區(qū)的大灶上,給十來個老師做飯。米湯、洋芋絲、白菜粉條、饅頭。學(xué)校撤銷后,學(xué)區(qū)要辭退他,可他不答應(yīng)。雖然曾經(jīng)總是嫌棄民辦老師這個身份,也嫌棄那點工資,可最后統(tǒng)統(tǒng)放棄,還是心有不甘。再說,當(dāng)了半輩子老師,也別無他長。何況被辭退,總是一件臉上掛不住的事。所以,他坐在學(xué)區(qū)校長辦公室,煙也不吸,水也不喝,干坐著,不走。最后,校長答應(yīng)讓他到學(xué)區(qū)的灶上給老師做飯,工資照發(fā)。校長也知道,學(xué)區(qū)中心小學(xué)也沒多少學(xué)生,說不定,三五年后,也是麥村小學(xué)的下場。趙文革同意了,反正這幾年,老婆不在,吃喝自己倒騰,做點飯應(yīng)該還是可以的。他也尋思著,再干幾年,實在不行,就去西安,老臉貼在兒子家,湊合著推日子就行了。
他提著炒菜勺,站在鍋灶前,偶爾想起教室后面“海灘拾貝”四個字。他在西北的黃土里滾爬摸打半生,沒有見過大海,也未見過貝殼。但他夢里,總是響起波濤的聲音,好似有人拍打他的夢境,然后他看到白色波濤,層層褪去,沙灘上留下一顆顆貝殼,潔白,光滑,甚至虛幻。他赤腳去撿,卻一無所獲,猛然低頭,發(fā)現(xiàn)腳下是茫茫黃土,隨風(fēng)蕩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