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羅賢慧
夜黢黑。天上一顆星子也沒有。他一路跌跌撞撞,在深不見底的叢林里狂奔。心臟仿佛要從喉嚨里跳出來。胸口橫著一道鋼鋸,吸時拉進去,呼時扯出來,每喘一口氣都帶著傷口撕裂的腥甜?!芭?!”他聽見一個聲音在喊。他只是拼命狂奔,卻并不知道該奔向哪里。四周一片漆黑。看不見前路,也分不清方向。驀地,黑暗里伸出一只手來,把他拖向無底的深淵……
“阿娘!阿娘……”他猛地驚坐起來。
房間里,老舊的電視機正上演著一場晚會最后的大聯(lián)歡。小旅館泛黃的墻面,在昏黃的燈光下顯出一種奇怪的暖色。
他長吁一口氣,正要重新倒回床上,卻忽然聽到腳步聲,由遠及近,在他門外,停下了。
關上燈,他像一只壓滿的彈簧,瞬間彈射出去,兩步?jīng)_到門邊。隔著墻壁,他幾乎能聽到外面呼吸的聲音,盡管極其微弱,但他確信——門外,有人!
他緊貼墻壁,用盡最大的力氣,控制自己,手不許抖,腿不許顫,氣不許喘,心,不許跳。
他不知道外面來了多少人,為什么不直接沖進來。只感覺到,人還在門口?;蛟S他們正在部署最后的收網(wǎng)?
門外有窸窸窣窣的聲音,極輕微,像是在掏什么東西,是槍,還是手銬?
冷汗從額頭滾滾而下,他不敢抬手去擦,使勁閉了閉眼,慢慢地,艱難地做了一個吞咽的動作。喉嚨里像有火在燒,偏偏口干得厲害,一絲唾液都擠不出。
睜開眼睛,他估算了一下離窗口的距離。二樓,從窗子跳下去,問題應該不會太大。如果遇到窗外蹲守的“外圍”人員呢?管他呢!顧不上那么多了。
一!二!三!
他深吸一口氣,作勢往窗口沖去。忽然,一張花花綠綠的卡片,從門縫里塞了進來。然后,腳步聲由近到遠,轉角,好像上了三樓。
他有點不敢相信。仔細聽了半天,確信門外徹底沒有動靜,這才蹲下身。借著電視屏幕微弱的光,卡片上一個半裸的女人,沖他笑得柔情萬般,胸前那一堆白花花的肉,幾乎要晃花了他的眼。
見鬼!他暗自咒罵了一聲。憋在胸口的那口氣終于喘出來,整個人癱軟下來,像一只氣球繃到快要爆炸時忽然撒了氣。后背一片冰涼,冷汗?jié)裢噶死锢锿馔猓缤藥讓铀绮?。但他已?jīng)沒有力氣起身,就這么靠墻坐在地上,心還在怦怦狂跳不已。
好久沒住過這樣的小旅館了。僅僅是兩天前,他還住在A城麗景花園酒店的豪華套間——當初酒店落戶A城,他是“出了大力”的,開業(yè)當天,老總萬分慚愧地表示,因為規(guī)劃客房時考慮不周,28樓剩下一個房間,高處不勝寒,沒有客人愿意入住,唯一的好處是清靜,倒是適合他公務繁忙之余略做休憩,所以請他務必勉為其難接受那張房卡,免得酒店的資源閑置浪費。他自然是萬分推辭,但最終還是不好太拂逆本地重要企業(yè)家的一番心意。去了之后才發(fā)現(xiàn),那是一間豪華套房,老總考慮周到,各種該有不該有的物事都一應俱全。尤其是那一面大大的落地窗,視野絕佳。窗簾拉開,江山盡在懷抱的感覺就油然而生。老總說的“清靜”也絕非虛言,酒店電梯只到27樓,一般人都不知道上面還有這樣一個別有洞天的所在,窗簾一關,日升月落都一應隔絕在外,完全不用擔心“春宵苦短日高起”,興致來了,那些該有不該有的物事就都派上了用場,他只恨不得“從此君王不早朝”。自那以后,他的車就經(jīng)常停在酒店負一樓的專用車庫了。
他是做夢也沒想到,自己還會住進這樣一個簡陋到近乎齷齪的小旅館。他撿起那張卡片。女人的五官居然有幾分清純,像一朵初開的茉莉花。只是那一雙水汪汪的桃花眼和一排電話號碼,含蓄地表白了卡片上“大學生商務中心”的實質。
時間還早,但他再也睡不著。
他想起7歲那個初夏的夜晚。當犁匠的阿爹下田耙地時被蚌殼劃傷了腳,這本來是芝麻大的事兒,誰也沒去管它,包括阿爹自己??烧l也沒想到,幾天后阿爹忽然頭暈乏力,到了晚上竟水米難進。阿娘讓他在家守著,自己去鄰村請大夫。他看著阿娘剛走出門就不見了人,仿佛深不見底的夜色里有吃人的妖怪把她一口吞掉,心底忍不住害怕,趕緊回到屋里。他想阿爹跟他說說話,或者像平時收工回來時那樣把他高高地舉過頭頂??砂⒌狸P緊咬,頭死死地往后仰著,人繃成一張扭曲的彎弓,臉上的表情說不清是哭還是笑,無比怪異。他覺得那不像是他的阿爹了,只好一遍遍望向窗外,盼著阿娘早點回來。他不知道阿娘有沒有翻過殺人坳——那是去鄰村的必經(jīng)之地,路兩邊都是黑魆魆的密密的柏樹林,他每次走過那里都是一陣小跑,害怕哪棵樹后忽然伸出一只手來把他拖進去??涩F(xiàn)在,阿娘要一個人翻過殺人坳,而且是在晚上!會有長著白森森獠牙的妖怪把阿娘拖進那片密林嗎?他越想越害怕,蜷成一團,瑟縮著坐在阿爹的床頭,瞌睡來了也不敢睡,在初夏的夜里一邊流著汗一邊瑟瑟發(fā)抖。
這些年,他總是想起那個夜晚。阿娘那天晚上終于回來了,可醫(yī)生已無力回天——冥冥中有只手把阿爹拖走了,不是拖進殺人坳的密林,而是拖進了無邊的黑暗和虛無。那時候,他只盼著阿娘什么時候回來?,F(xiàn)在呢,阿娘總盼著他什么時候回去。阿娘那晚終歸還是回來了,可他回去的時候卻越來越少。這一次,更怕是再也回不去了。
黑暗里,他總覺得有影影綽綽的東西向他逼近??伤趾ε聫娏业臒艄?。小時候,他最怕阿娘晚上出門,哪怕她只是到院壩外抱一捆柴火,也怕有“不干凈的鬼東西”把她拉了去。阿娘就讓他坐在煤油燈下,自己再拿一支手電筒,說鬼最怕光,只要在光底下,就什么臟東西都近不了身了——阿娘說得沒錯,鬼都是怕光的,不管是山里鬼還是心里的鬼,在光底下都無所遁形。
點開手機交易記錄,他再次確定已經(jīng)給阿娘留了足夠的錢,心下稍安。錢是悄悄轉到阿娘銀行卡上的,他不敢給她打電話,怕一出聲就會被聽出什么端倪,怕聽到阿娘的聲音就下不了走的決心。
“兒奔生來娘奔死,閻王只隔一層紙”,他想起小時候阿娘說過的一句老話。他不知道自己投奔的是不是一條生路,但自己這一走,留給阿娘的恐怕就真的是死路了!他不敢再想!
心又開始一陣陣揪扯著,疼得厲害。
天剛蒙蒙亮,他就出了小旅館,徑直往車站走。
冬月的清晨,空曠的馬路上少有人跡,只有路燈稀稀落落地在街邊靜默著。他仿佛又回到小時候,一個人穿行在殺人坳那片密林。
心跳和腳步你追我趕,越來越快。直到他快喘不上氣來,才終于攔到一輛的士。
他習慣性地坐上司機后面的座位,上了車,也不說話,閉上眼睛往后一倒,放松養(yǎng)神。
忽然,他睜開眼——車子根本沒有發(fā)動!后視鏡里,司機正定定地望著他!
他一激靈打了一個寒戰(zhàn),近乎本能地摸到車門把手,就要推開門跳出去。卻聽司機問道,先生,去哪兒?他猛地僵住,是啊,還能去哪兒?就算跳出車去,外面肯定也已經(jīng)布下天羅地網(wǎng)!他瞬間心如死灰,重新倒回座位上,呆若木雞。
半晌,司機回頭又問,先生,您去哪兒?
???他一時沒反應過來。
你到底走不走?。?/p>
我……他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您還沒說去哪兒呢!
他這才恍然!居然忘記跟司機說目的地——這些年習慣了上車就閉目養(yǎng)神,其余的事情都有副駕駛上的秘書來安排。他重新調(diào)整了一下坐姿,緊繃的身體放松下來,說,火車站。
車子滑了出去。司機大概看出他的緊張,問他是幾點的火車。他隨口說了時間。那還早得很嘛,咋跑成這奔命的德行。他尷尬地笑笑,沒有回答。一抬眼,卻發(fā)現(xiàn)司機正從后視鏡里看他。他心里一驚,連忙把臉轉向窗外。
隔著車窗,天空顯出一種陰郁的灰白色,像死人的臉。
終于到了車站。他像一尾干渴已久的魚扎進池水,一頭鉆進久違的溫暖的人群。
他習慣了生活在人群中的感覺,幾乎到哪里都是前呼后擁,就連上洗手間也總是有幾個人在外面候著——如果他允許,那些人恐怕恨不能陪他一起進去,無比謙恭地幫他“掌握”住那個最重要的東西,他只管酣暢淋漓一身輕松就是了。當然他從來沒有允許過,也不可能允許,人最重要的東西怎么能被別人掌握?只是,那東西終究還是被人掌握了,不過不是在洗手間,而是在麗景花園的豪華套房,一只溫柔的小手蛇一樣纏上來,充滿呵護地握住了它。他至今記得那一刻的感覺,完全沒有被人掌握的恐懼,只想對那雙小手的主人完全坦白,恨不能把自己掏空了全部交付出去才好!
世間這樣的故事多了去了——開始你以為被掌握的只是“一個男人”最重要的東西,最后才發(fā)現(xiàn)人家真正要掌握的是“一個人”最重要的東西。等他明白過來,他已經(jīng)完全在人掌握之中了。在別人看來,他掌握著A縣幾十萬人前行的方向盤;然而他自己知道,他的擋位桿已經(jīng)牢牢握在別人手里了。
人群像水一樣漫過來,瞬間就把他淹沒,他有一種恍惚的安全感。不經(jīng)意地回頭,他注意到不遠處一個男孩。男孩高高瘦瘦的,一雙眼睛很特別,像是在對身邊的人一個個仔細審視。不知道為什么,他總覺得男孩很熟悉,像是哪里見過。他現(xiàn)在最怕的就是碰到熟悉的人,男孩的眼神更讓他警惕。
他不動聲色地把手揣進衣袋里,摸到那薄薄硬硬的一張還在。他本來是想直接把錢匯到國外銀行賬戶的。但一來那個賬戶在老婆名下,有前車之鑒,他再也不敢把任何重要的東西讓別人掌握,哪怕這個人是他的老婆,兒子他媽;二來如此巨額的資金流動,他更怕引起一些不該引起的注意。好在他未雨綢繆,早就托人辦了一個全新的身份,還以這個身份證辦了銀行卡和手機卡。半年前,他就把全部身家存進那張銀行卡,隨時帶在身邊。
兩天前,他到省城開會。會期是三天?;蛟S冥冥之中他早有預感,這次開會沒帶秘書,只讓司機三天后來會議酒店接他。結果,第二天下午他就忽然收到一條短信,只有一個字——跑!
短信是發(fā)到“那個號碼”上的。知道那個號碼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阿娘,一個是……阿娘目不識丁,從來不會發(fā)短信。
他差點從座位上驚跳起來。穩(wěn)了穩(wěn)神,假裝上廁所,從會場上偷偷出來,沒有回房間,直接在大門外攔了一輛的士。上車之后,才想起——短信里只說跑,可為什么要跑,怎么跑,往哪兒跑,沒有一點交代。他相信對方不會無緣無故發(fā)這條短信,但又不敢貿(mào)然跟對方聯(lián)系,只好讓司機先在市區(qū)繞圈。車上的交通廣播正在播放一條社會新聞,A縣某中學墻體垮塌,造成兩名學生死亡,另有九人受傷,事故原因正在調(diào)查中……耳邊轟的一聲巨響,眼前金星亂飛。墻體坍塌!兩死九傷!他腦子里只剩一個聲音——跑!跑!
的士送他到鄰省Z城的時候,天已經(jīng)全黑了。他下了車,眼看那輛的士走遠了,這才招手另外叫了一輛車,往火車站方向走,在離車站兩公里左右的地方,下了車,找了那個不起眼的小旅館住下……
他身上除了那張銀行卡,沒什么可偷的。趁男孩眼神四下游移的當口,他轉身混入進站口的人群。
離進站還有一個多小時。進站口的旅客已經(jīng)排成了一條長龍。龍頭是井然有序的一列,到龍身隊伍就慢慢開始松散起來,龍尾簡直就成了一把爛墩布,四周的人都向中間擁,背著包的,拖著箱子的,亂成一團。
到處都是攢動的人頭。嘈雜的人聲一浪涌過一浪,顛得他的頭直發(fā)暈。一個戴紅袖章的協(xié)管員按響喇叭,招呼進站的旅客排隊,話沒喊完,喇叭就一陣尖銳的嘯叫,把人耳鼓都快刺破了。
寒風一陣緊似一陣,鉛灰色的云越壓越低。
有人咒罵,這鬼天氣,一夜之間降了十來度,看樣子怕是要下雪!旁邊有人回應著,可不是嘛,昨天穿薄棉衣還嫌熱,今天都把羽絨服裹上了,出門的時候老婆讓把帽子圍巾帶上,可惜了,沒聽老娘們兒的話!
他猛然驚覺,自己這身裝扮實在太打眼了!從會場直接出來,還穿著一身商務西服,先前怎么竟沒覺得冷?要命!
四下打望。還好,廣場西北角就有一家服裝店。他低頭走進去,順手從架子上取了一件黑色羽絨服,又長又大還帶帽子,正好。
他不想去試衣間,就在外面脫下西服,把羽絨服穿上。一回頭,不遠處幾個人正眼神復雜地看著他,有兩個人還低頭悄聲說著什么。他心里一驚,本能地望向門口。那里居然也守著兩個人,正往他這邊看!
完了!被堵住了!
一個導購小姐模樣的人向他走過來。他的大腦瞬間一片空白,想跑,根本邁不開腿。
眼見那人走到他身邊,說,先生,您是幫女朋友試穿衣服嗎?
???!
這件衣服穿上特別顯氣質,先生您真有眼光!
這是,女款?他問。
對啊,今年最流行的款式哦,Oversize中性風!那聲音像裹了蜜,的的確確是導購的語氣。
旁邊有人笑出了聲。他回頭,是先前那幾個顧客,一個二十來歲的女孩,穿一件又寬又大的黑色羽絨服——和他身上的一模一樣。他這才醒悟過來,三下兩下把那羽絨服脫下,向導購懷里一塞,抱上西服就往門口走。門口那兩個人果然沒有攔他。
出了店門,繃緊的神經(jīng)還來不及放松,他忽然發(fā)現(xiàn)先前那個男孩在十米開外,好像正往店里張望。
他幾乎本能地背轉身,掉頭走進旁邊的巷子。穿堂風在頭頂嘶吼著,他的牙齒不由自主地打戰(zhàn),腦袋似乎要凍縮成一顆冷硬的核桃。無論如何,必須馬上換掉這身衣服了。
天無絕人之路!穿出小巷竟有一個地攤,塑料布上堆著些小作坊粗制濫造的棉服。一張舊紙板,歪歪扭扭地寫著“正品羽絨服180元1件”。一個三十來歲的男人,揣著手坐在臺階上,看樣子是老板。衣服倒挺厚實,樣式和廣場上扛著行李的農(nóng)民工穿的差不多。他丟下兩張粉色人民幣,隨手撿起一件穿上,沒等找錢,轉身扎進混亂的人流。
回到車站廣場,入口處立著一座銅奔牛雕塑。飽滿圓潤的肚子,古銅色光滑的皮膚,鼓脹飽綻的肌肉。
長生!他似乎聽到阿娘的聲音——那是一頭牛的名字。
當犁匠的阿爹死了,他的牛還活著,孤兒寡母還得吃飯,于是阿娘扛起犁鏵和耙子下了田。老牛懂事,從來不用人趕,下了田就悶頭往前走。他每天坐在田坎上,看阿娘掌著犁鏵,從這頭走到那頭,再從那頭走回這頭,就像天上的日頭,每天從東邊走到西邊,第二天早上又回了東邊。等日頭從西邊坡上落下去的時候,阿娘和老牛才收工。他撒著歡兒,沖上去就想往牛背上爬。阿娘那根從未落到牛背上的細細的柳條鞭子,這時候就高高地舉起來。他脖子一縮,趕緊躲到牛背后。老牛扭過頭來,用鼻子往他身上挨,噴出的熱氣讓他直癢癢。阿娘心疼牛,他知道;老牛親熱他,他也知道。他笑,阿娘也笑,老牛打兩個響鼻,像是也在笑。
阿爹走了,老牛似乎彌補了這個家里男人的角色,好些年里,他覺得自己和阿娘、老牛就是一家人,和村里別的許許多多一家“人”并沒有什么不同。甚至他比別的孩子有更多快樂,他爬上李二娃家的樹上偷杏子老牛不會追著他打,他只顧著玩彈珠忘記了打豬草老牛也不會來扯他耳朵,三伏天里老牛還會和他一起下堰塘撲水。老牛每天和阿娘一起下田干活,他都忘記了,老牛原本是頭母牛——就像村里人也幾乎忘記了,當犁匠的阿娘原本是個女人。
直到有一年,他得了一種怪病,不只是鄰村的大夫,連鎮(zhèn)上的醫(yī)院都沒法子了。醫(yī)生說,得去市里的大醫(yī)院,做手術??墒中g的錢去哪兒湊呢!阿娘急瘋了,跟鄰村大夫打聽賣血,大夫一語驚醒夢中人,你家不還有頭母牛嗎?賣個犢子錢就出來了!
長生就是那頭老牛唯一的犢子。
他還記得長生下地時的情景。老牛難產(chǎn),在棚里折騰了整整一天,小牛的一條腿都已經(jīng)出來了,可大半個身子還卡在老牛肚子里面。老牛掙扎著,喘氣的力氣都沒有了。阿娘抱著老牛直掉淚,摸著它的頭說,咱再加把勁,再加把勁,啊!老牛似乎聽懂阿娘的話,掙扎著跪起身來,頭低低地埋下,兩只犄角努力向前伸出去,前腿彎曲,后腿繃直,拼命往前掙,借著這股勁兒,幾位請來幫忙的叔伯們抓住小牛的腿使勁往后一拉。一聲低沉的悲鳴從老牛的腹腔迸出來,哞——
嘩啦一聲!渾身是血的牛犢終于出來了,老牛軟軟地倒了下去。阿娘顧不上收拾牛犢子,趕忙去端來一缸豆?jié){,跌跌撞撞地跑回老牛面前??衫吓_B抬起頭的力氣都沒有了,平日里鼓得老大的眼睛半睜著,黃色的瞳仁布滿血絲,眼角滾出一滴渾濁的老淚——老牛斷了最后一口氣。
阿娘讓他跪下給老??念^,然后請人把牛抬到鎮(zhèn)上的屠宰場賣了。隔壁二嬸說,何必送到屠宰場,自家剝皮開邊賣肉,劃算得多,還能落下些牛雜碎。阿娘紅著眼睛,臉色慘白,要不是急等著錢給他治病,阿娘怎么忍心讓老牛被剝皮抽筋,開膛破肚。
老牛死的那天晚上,阿娘抱著他,有一句沒一句的,像是囈語一般說,兒奔生來娘奔死,閻王只隔一層紙,每個做娘的都要走這一遭,阿娘運氣好,活下來了,老牛運氣孬,沒了,人這一輩子,東邊占了便宜,西邊就得吃虧些,老天爺是公平的,老牛沒了,有一天阿娘也會沒了,可你和長生,要好好活!
長生是阿娘給小牛起的名字。那是村里第一頭有名字的牛。
村里人都笑阿娘說,你家這是養(yǎng)了兩頭牛犢子呢!
可不是,他和長生,黏得跟親兄弟一般。而且說來奇怪,自從有了長生,原本體弱多病的他竟然一天天健壯起來?,F(xiàn)在想來,他那時候的樣子,倒有幾分像先前看到的那個男孩,高高瘦瘦的,仿佛春風里剛抽條的白楊。
他忽然明白為何覺得男孩熟悉了——那孩子的眉眼氣質,真像他在國外的兒子。阿娘一直都說,兒子和他小時候一個樣。
他考上大學,參加工作,戀愛結婚,一路順風順水。只是沒想到,妻子生產(chǎn)的時候卻遇上難產(chǎn)。
妻子是他的大學同學。當年,他因為長得俊朗陽光,還有一種完全不同于其他男生的孤高冷傲的氣質,許多女同學明里暗里向他示好,可他都視若無睹。他知道,她們喜歡的那種“孤高冷傲”的氣質,不過是因為貧困帶給他骨子里的自卑。很多時候,明明是“要不起”的無奈和悲涼,表現(xiàn)出來卻是“不想要”的傲慢和冷峻。一旦她們看穿了他的把戲,就會棄之如敝屣。直到畢業(yè)前夕,他才與班上一位女同學牽手。她是縣教育局局長的掌上明珠。畢業(yè)后,他毫無意外地留在了縣城,徹底走出了被殺人坳那道山梁扼住喉管的窮山溝。
岳父最開始是不滿意這場婚事的,但奈何唯一的女兒堅持要嫁。好在他雖然家境貧寒,人倒真算得優(yōu)秀。老話說,往上數(shù)三代都是農(nóng)民。岳父也就不再多說什么,只盡己所能地對他照顧提攜。短短幾年時間,他就從普通教師一路做到校長。
剛結婚那幾年,他想要集中精力闖出一番成就,妻子不想從千嬌百媚千恩萬寵的女孩變成拖娃帶仔的“老媽子”,岳父母對他也還想觀察些時間,都沒急著要孩子。老家的阿娘倒是話里話外催著他,想抱孫子,但阿娘的話,誰會在意?
直到岳父退居二線,他成了教育局最年輕的科長,成為這個家里新的門楣支撐,岳父岳母忽然覺得他們該要個孩子了??刹皇牵棵髅髦皇且徽Q鄣墓し?,可妻子都三十出頭,到醫(yī)院做孕檢,已經(jīng)是備受醫(yī)生關注的高齡產(chǎn)婦了。
妻子生產(chǎn)的時候,他千不該萬不該陪同進去??粗拮油吹煤籼鞊尩?,冷汗把渾身的衣服和頭發(fā)浸得透濕,像是剛從奈何橋下?lián)瞥鰜淼呐?。醫(yī)生一次又一次,隨手往妻子身體里一插,檢查宮口開了幾分。那個曾經(jīng)讓他覺得無比神秘而神圣的地方,曾經(jīng)帶給他無數(shù)歡愉的地方,這時候像是擺在地攤上賤賣的白菜葉子,被人隨意翻檢。他看著醫(yī)生取下的醫(yī)用手套上,還沾著夾著血絲的黏液,在燈下泛著滑膩膩的光,忽然覺得胃里一陣翻涌……
妻子九死一生,終于平安產(chǎn)下一個男嬰。阿娘激動得當場跪下,嘴里喃喃的,跟她所能想到的所有菩薩道謝。
兒奔生來娘奔死,阿娘對他說,你媳婦兒嬌滴滴的,這一回可遭了罪,咱以后不能虧待人家!
是。他應道。但是想起產(chǎn)房里的情景,他忍不住又沖進廁所干嘔了半天。
那以后,每次夫妻倆興致勃勃正要來事,他眼前就會出現(xiàn)那只血糊糊的醫(yī)用手套,一陣干嘔再回來,下面早就鳴金收兵了。如是再而衰,三而竭,竟至再也不能碰妻子的身體。他干脆在書房擺了一架小床,夫婦倆“白天是夫妻,晚上是兄弟”,一個屋檐下倒也相安無事。
后來兒子去國外念中學,妻子也過去陪讀。他每個月給妻子匯錢,每周末和兒子視頻半個小時。阿娘常常想孫子,天遠地遠一年到頭也見不到一次,每次說起都忍不住流淚抹眼。他平時還好,只是每次看到差不多年紀的男孩,就忍不住想起遠隔重洋的兒子。
一回頭,他竟又看到先前那個男孩。
男孩正弓著腰對一個男人說什么,那男人擺了擺手,男孩還想繼續(xù)說,男人極不耐煩地扛著行李轉身走開了。男孩回過頭,驀地和他眼神相交,他趕緊扭頭轉身往旁邊走去,卻不自覺地走向那座奔牛銅雕。
當初阿娘只以為養(yǎng)大了長生可以給他做伴,不曾想他后來留在了城市,長生成了阿娘自己的伴。
村里越來越多的人出去了,大塊大塊上好的田荒著,即便偶爾有人家還種田也是用“鐵牛”犁耙,犁匠阿娘徹底失業(yè)了。但她“撿”了好多人家的撂荒田,和長生一天天慢慢種了收、收了種。
好多次,他要接阿娘到城里,阿娘總是不肯,說她不習慣。他知道,阿娘是擔心長生沒人照管,更是怕自己成了他的負擔。
阿娘獨自在村里,為他守著最后一條退路。
有時候,他夜里睡不著覺,就給阿娘打電話,阿娘的聲音有一種神奇的魔力——就像小時候他再怎么不舒服,只要阿娘一哼起眠歌他就能瞬間安眠。阿娘總是鈴響一聲就接起來,好像一直在專等他的電話似的。城里的事,阿娘不懂。阿娘跟他說牛。你看老牛犁田,永遠都是慢慢地走,再大的田也總會走完的,人千萬不能著急趕它,你一趕,它的步子就亂了。又說,你看長生,不管肚子多餓,吃草都是慢慢地嚼,總會吃飽的,一口飯吃不成胖子,一口草也養(yǎng)不壯一頭牛。
他還記得上次回老家,遠遠地就看見阿娘和長生在殺人坳埡口上,像貼在夕陽里的兩張剪影。他懷疑阿娘每天都在那里等他,不然怎么那么巧,每次他回去都正趕上阿娘和長生在埡口上——老話說,大樹底下不長草,殺人坳的密林從來就不是放牛的好地方。
那天,阿娘做了他最愛的糍粑,又說起他小時候的笑話——每次吃糍粑,阿娘都會說這個笑話。
二嬸家的大姐姐出嫁那天,二嬸照老家的習俗,給她包了一塊“離娘粑”。在老家,姑娘出嫁上花轎的時候都會帶上一塊娘親手做的糍粑,叫作“離娘粑”。還只幾歲的他也想要,嬸子大娘們聽了都笑作一團,說沒見過有小子要吃“離娘粑”的,吃了“離娘粑”就不是娘的人了。他不管,只鬧著要吃。阿娘給他分了一塊,笑著說,姑娘吃是離娘粑,兒子吃是“黏娘粑”,吃了只會和娘越黏越緊呢!
那又香又甜又黏又糯的糍粑,一直是他的最愛,每次回家阿娘都做。
那天他悶頭吃著糍粑,阿娘又說起這笑話,說可見這“離娘粑”是吃不得的,你從小就好這一口,現(xiàn)在可不是離娘越來越遠了!他剛得到消息,一位副市長年齡到點,組織上有意讓他去接那個位置。所以他專門回老家一趟,在列祖列宗牌位前鄭重祭告了一番,還特意到父親墳前燒了兩沓紙錢,希望九泉之下的父親和祖宗們在天有靈,助他心想事成。他也跟阿娘說了這個消息,叮囑她千萬不能聲張。其實這叮囑純屬多余,現(xiàn)在的村里,就算阿娘想說話也難找到人了。
阿娘當然是高興的,只是起身去給長生抱草料的時候,偷偷牽起圍裙擦了擦眼睛。
其實還有一件事,他沒跟阿娘說。他在城郊看好了一塊地,計劃修棟小樓,再養(yǎng)一塊草坪,把阿娘和長生都接過去。為了這個計劃,他把縣城中心寸土寸金的一個地塊,“操作”給了麗景花園酒店的老總。那可是好多地產(chǎn)老饕都流著口水巴望的肥肉。
他找了個周末,讓老總陪他去城郊河邊釣魚?;貋淼穆飞希匾饨?jīng)過了那塊地。他開著玩笑對老總說,你們這些有錢人都一門心思往城中間擠,我是土包子,就愛這城郊,要是能在這兒修棟小樓,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那日子,給個神仙也不換哪!說完,打個響亮的哈哈。老總也打個哈哈說,還是領導有眼光,都說要看得見山望得見水才是好地方,可見我們這些往城里擠的人,才是土包子哪!
釣魚回來兩天后,老總就把一棟小別墅的設計圖紙放到了他面前。一周后的拍賣會上,老總如愿拍得了那個黃金地塊。
只是,他沒想到事情這么快就有了變故。那條一個字的短信,讓他之前的所有籌謀都歸于零。不,比零還慘!零還可以從頭開始,他卻連從頭開始的機會都沒有了。他想起那兩死九傷,一陣萬蟻噬心。
人只有失去一樣東西的時候,才會認識到它的意義。就像只有失去自由,才會懂得自由的可貴。就像他從來沒想過,吃了幾十年的糍粑,有一天竟真的成了“離娘粑”!
阿娘,阿娘!你和長生,要好好活!
風刮得緊,偶爾一朵飛絮在眼前打著旋兒飄飄悠悠地落下來。
下雪了!
他靠著銅雕坐下來,背后的銅牛正好擋著北風。頭往后輕輕仰靠在牛肚子上,耳邊仿佛有老牛反芻草料的聲音,嘁嚓——嘁嚓——不緊不慢,似有若無,讓他心里一陣踏實。
他的眼皮開始打架,睡意忽然鋪天蓋地而來。
小時候阿娘讓他放牛,他總是偷懶,把牛牽到河邊,任牛自己去吃草,他就沿著河岸去摘桑葚、找菌子。河兩邊都是青木樹,樹下就有棕褐色的青木菌,下在面湯里又細又滑,鮮得能讓人把舌頭吞下去。等牛吃飽了,他也跑累了。牛趴下來歇氣,他就跑過去靠在牛肚子上躺著,就像夜里窩在阿娘懷里一樣。牛的身子一動不動,只有嘴巴一咂一咂嚼草料的聲音,嘁嚓——嘁嚓——像是阿娘輕聲哼著眠歌。他總是很快就睡著了,直到阿娘叫他回家吃飯。
這兩年,他難得踏實睡上一覺。醒著時總覺得犯困,閉上眼睛卻怎么也睡不好。白天,秘書端來的咖啡他覺得越喝越淡,可明明已經(jīng)放了兩倍三倍的量。晚上,他一次次把身體掏空,只望身體的極度疲憊能讓大腦暫時關機,讓他享受一次短暫的深度睡眠。
可這一次,他卻是睡得前所未有的安穩(wěn)。
不知道睡了多久。十分鐘?五分鐘?也或者只是幾秒。他睜開眼,看到那個男孩,就在他幾步開外!
離得近了,他才看清。男孩穿一件水洗藍的牛仔外套,下面是牛仔褲和藍灰色的板鞋。一身單薄的秋裝打扮,脖子上卻圍了一條厚厚的黑色毛線圍巾。那圍巾一看就是手工織的,技術并不好,紋路歪歪扭扭,不太平整,但是又長又寬,在男孩脖子上滿滿地繞了兩圈還可以松松地打一個結,看著讓人暖和不少。但黑色的圍巾卻襯得男孩一張臉更顯蒼白了——像極了他的兒子。
兒子有先天性心臟病,到5歲的時候,醫(yī)生說再不做手術就錯過最佳時間了。可妻子為了照顧孩子辭了職,家里開銷全靠他微薄的工資,幾年時間的藥物治療已經(jīng)把家底掏得一干二凈,哪里去籌那筆手術費?阿娘叩著頭把方圓幾十里能求的廟門都拜了個遍,妻子急得頭發(fā)一把一把地掉,他甚至偷偷在網(wǎng)上查詢過黑市賣腎的消息——當年阿娘還有一頭老牛,可他除了自己,真想不出還有什么可賣了!
一天,妻子興奮地告訴他,省城醫(yī)院的心外科專家是一個建筑商的大舅哥,只要他答應幫建筑商拿到城區(qū)一所小學的遷建工程,建筑商就愿意出兒子的手術費,并且請那位專家親自做手術。他當然不肯——雖然他分管項目建設,可工程也不是他想給誰就給的,必須按規(guī)定來。妻子轉身沖進廚房,出來時脖子上橫著一把菜刀,說如果他不答應,她就死在他面前,反正他不肯救兒子,那老婆也用不著救了!他還想掙扎??善拮友凵駝C然,脖子上已經(jīng)滲出血絲。他閉上眼,自己不也想過賣腎么,反正都是賣,身體和靈魂有什么區(qū)別?阿娘說的道理他懂,一口飯當然吃不成胖子,可一分錢卻能難倒英雄!心一橫,他點了頭。
兒子的手術很成功。建筑商的工程也很順利。這些年,他常常想起老牛死的那天晚上阿娘的話,東邊占了便宜,西邊就得吃虧些,老天爺是公平的。老牛死了,他還活著??伤呀?jīng)在這條路上越滑越遠,兒子的將來,又會往什么方向?
兒子出國6年了,大洋彼岸那個以陽光聞名的城市,并沒有讓他看起來更健康,視頻里的臉色常常還是顯得蒼白——就像眼前站在風雪里的男孩。
男孩微弓著身,跟一位婦人說著什么。婦人連眼皮都沒抬一下,仿佛身邊根本沒有這么個人。
風夾著幾片雪花卷過來。
他不由得側著耳朵聽過去。男孩嚅囁著,阿姨……婦人有些不耐煩,終于開了口,要不……你去找車站派出所?有事找警察嘛!男孩凍得發(fā)青的臉白了白,欲言又止,還是跟婦人道了謝,低頭懨懨地走開了。嘁!小小年紀不學好,差點上了他的當。不敢去找警察,肯定是騙子!婦人一臉厭棄。
可不是,還說他媽得了重病,要出來打工給他媽治病,小偷把錢包偷了,回去的車票都買不起。你說這么大點兒孩子,就算他媽病了,也該他爸掙錢去,哪輪到他出來打工了?還不敢見警察!虧你老到,不然就上套了!旁邊那個似乎是婦人的同伴。
他回過頭,男孩已經(jīng)不見了影子。他只覺得眼前心里都是一片茫然,忍不住掏出手機,撥出那串按了無數(shù)次的號碼。
嘟——響了一聲,他猛然醒悟過來,想趕緊掛斷。可阿娘的聲音已經(jīng)傳了過來,娃!
阿娘!聽到阿娘的聲音,他再也狠不下心掛掉電話。
哎!阿娘笑著,我娃今天怎么這時候給阿娘打電話?以往都是晚上打過來呢!
阿娘這一說,他才想起,平時忙得天昏地暗,常常十天半月想不起給阿娘打個電話,只有心里苦悶晚上睡不著的時候,才想起找阿娘,而那時間多半已是深夜甚至凌晨了?,F(xiàn)在想來,為了不錯過他的電話,這些年阿娘怕是從來沒睡過一個踏實覺。
沒事,今天要出一趟差,這時候正候車呢!
哦,又出差???天冷,可記得多穿點兒!一個人在外面注意身體!累了就回來歇歇,阿娘還給你做糍粑吃!
行!阿娘,我不在的時候,您照顧好自己……
我知道,你放心去!阿娘還有長生呢!
他不敢再說下去,狠心掐斷電話,頭深深地埋下去,半晌,抬起頭,猛然見眼前站著一個人。
叔叔,能……借我點錢嗎?
是那個男孩!
我的包……被人偷了……不知道是因為冷還是緊張,男孩說話有點結巴。
實話說,他先前只猜想男孩是小偷,真沒想到會是騙子,而且用的還是“包被偷了”的說辭。只是這個借口太過時了,連鄉(xiāng)下出門打工的婦人都能一眼辨出,又怎么能騙到他。
叔叔,我真的急……著回家!我媽媽生病了……一個人在家里……我本來想打工掙點錢給她治病的,我只借一百……一百塊錢……夠買火車票就行!男孩豎起一根食指,像是指天發(fā)誓,冷得烏青的臉上現(xiàn)出一絲紅暈。
一個人如果還能臉紅,那他的話是不是多少還有幾分可信?
他想起死去的那兩個中學生,怕也和眼前的男孩差不多大吧?
他望著那張酷似兒子的蒼白的臉,不由自主地拉開包,卻無意中碰到薄薄硬硬的一片——是那張銀行卡。他的手頓住了。
男孩看著他的手伸進包里,卻半天不見拿出來。叔叔?
他的手終于從包里縮回來,遞過去一根面包。吃吧,不夠還有。
男孩青白的臉漲得通紅。謝謝叔叔!我……不餓。沒再說什么,低下頭,轉身走了??伤置骺匆娔泻⒌暮斫Y動了動,是一個吞咽的動作。
看著男孩的背影,他忽然很想賭一把。他這輩子從來沒賭過,一百塊錢,不算多吧!
男孩已經(jīng)走出好幾米遠。他終于忍不住喊,哎,你回來!男孩轉過頭,晶亮的眼睛望著他。他像怕自己后悔似的,飛快地掏出錢夾,抽了一張粉紅色的鈔票,想了想,再抽了一張。拿去吧!
男孩愣了兩秒才反應過來,幾步?jīng)_過來,深深地鞠了一躬。謝謝叔叔!站起身,從他手里接過一張鈔票。一百就夠了!說完把錢放進牛仔上衣胸前的口袋里,壓了壓,又深深地鞠躬,伸出一只手說,叔叔!您把手機號寫一個給我,我明天一定把錢還給您!
他心里一陣感動,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在男孩手心寫下一串數(shù)字。
男孩又連鞠了好幾個躬,轉身跑出幾米遠,忽然又折回來,取下脖子上的圍巾,三繞兩繞套在他的脖子上,退后一步,又沖他深深地鞠了一躬,這才往售票大廳跑去。
那條圍巾上還帶著男孩的體溫,毛線的質地很粗糙,有點微微地扎肉,就像小時候阿娘用皴裂的手掌在他背上輕輕撫過。他低下頭,把鼻子埋在圍巾里深深地吸了口氣,卻猛然驚覺——天!他怎么能留下手機號!
男孩已經(jīng)跑得徹底不見人影了,再想追回已經(jīng)不可能。且不說洶涌的人群里找不找得到,即便找到了,他又該怎么說?
現(xiàn)在,知道這個號碼的,有三個人了!不管他愿不愿意,賭局已經(jīng)擺下,他的底牌已經(jīng)交出去,剩下的,只能聽天由命。他不知道老天會給他個什么樣的結局。
雪下大了。
他把圍巾往臉上扯上去一些,只露出一雙眼睛,轉身向進站口走去。
次日上午,C城。
按他之前的安排,上午9點,司機會到會議酒店接他。司機接不到人,打電話不通,再一問酒店和會務組,自然就會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失蹤三十多個小時。
留給他的時間不多了!
如果順利,他乘上午8點的航班,天黑之前就可以到達大洋彼岸。過去的一切都將與他徹底告別,這些年來讓他食不下咽寢不安眠的噩夢終于可以畫上句號了。
那張卡,他沒有放進錢夾,而是放在貼身的衣服內(nèi)袋里,手一插進外面的衣袋就能摸到。只有不時摸到那薄薄硬硬的一張還在,他才能安心,那是他后半輩子生活無虞的保證??筛糁路?,那張卡又像燒紅的烙鐵,灼得他心口嗞嗞作響。兩死九傷!他甚至能聞見自己心臟被烙鐵燒黑后的焦臭。
候機廳里忽然騷動起來。他本能地一驚,猛地站起,轉身就要跑,卻發(fā)現(xiàn)那些人并不是沖他來的。人們一窩蜂地往落地窗前奔去,對著窗外指指點點,看樣子像是圍觀什么熱鬧。
他以為是哪個明星出來了,前不久網(wǎng)上還說,有個明星的粉絲接機,居然把機場電梯都擠爆了?,F(xiàn)在的人!
但是不對,往窗子那邊擁的多半是三四十歲以上的人,不像是瘋狂追星的年紀。怪了!
一個五十來歲的男人眼看沒擠上去,很是沒趣地折了回來。他忍不住打聽,出什么事了?
你還不知道?。恳粋€紅通犯,跑了好多年了,回來自首,這不,剛下飛機呢。
他的身體一僵,那塊燒紅的烙鐵往心臟上狠狠扎下去,嗞——白霧升起,大腦一片空白。
男人見他一無所知的樣子,興致來了,向他炫耀著剛才在人群里搜集來的消息:聽說,之前還是個大官兒呢,貪了好多錢!跑到國外去了,以為可以從此逍遙自在。結果呢,在外面三天兩頭搬家,也不敢找個正經(jīng)事做,坐吃山空,最后淪落到幫人家洗盤子。這不,自己受不了,回來了……
他腦子里仿佛打翻了幾千只馬蜂窩,嗡嗡地吵著,惹急了的蜂子四處亂撞,時不時往他腦仁上蜇一口,痛得他渾身驚跳。
男人發(fā)現(xiàn)他的不對勁,問他怎么了。他不敢搭話,努力笑了笑,站起身來。還不斷有人在往落地窗的方向跑。他理了理圍巾,嚴嚴實實遮住半張臉,逆著人流,躲進衛(wèi)生間,確定沒有人跟進來,才找了個隔間鉆進去,反鎖了隔門,放下馬桶蓋,坐上去,長長地緩過一口氣來。
還好有這條圍巾,他在心里暗自慶幸,又想起在火車站碰到的男孩,這十幾個小時,他沒有收到任何消息。按理說,這個時候,沒有消息就算是好消息了,頂多是碰到一個不入流的騙子,意外的小插曲而已。一百塊錢的賭局,是輸是贏并不重要。
他不敢出去,就這么在馬桶上坐著,直到廣播里通知他的航班開始登機,才慢慢站起身。正要出門,忽然感覺小腹一陣緊繃,揭開馬桶蓋,站了半天,卻一滴也尿不出來。他嘆了口氣,正要開門,心里卻總覺得還有什么事情沒做,想了半天——原來竟忘了銷毀手機卡?,F(xiàn)代人的社會存在感脆弱如斯,只憑一張指甲蓋大小的卡片來維系,實在可笑又可怕。
正要關機取卡,手機卻忽然震動起來!他像被蝎子蜇到,手一抖,驚跳開來。手機掉下去,在馬桶沿上撞了一下,啪嗒一聲掉在地上,還兀自嗡嗡地震動著。
好一陣手忙腳亂之后,他長吸一口氣,把手機撿起來。屏幕上一閃一閃,是阿娘的號碼。阿娘白天怕影響他做事,晚上怕吵到他睡覺,幾乎從不主動給他打電話的,這次?
手機固執(zhí)地震動著,他幾乎要抓不住它。深吸一口氣,手哆哆嗦嗦不聽使喚,劃了幾次才劃開接聽鍵。
娃!你在哪兒?阿娘的聲音和平常一樣,沒什么異常。
他松了一口氣,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平穩(wěn)。不是跟您說了嗎,我在出差,馬上就要上飛機了。
回來吧!不管出啥事兒,都有阿娘在呢!阿娘還是慢慢悠悠地說話。
他卻一驚,阿娘……您說什么呢!
昨兒晚上,長生在棚里折騰了一夜,我也沒合眼。今早它總算安生了,我端了豆?jié){去棚里,它卻不吃不喝……娃??!長生和你是命里相連的,阿娘也一樣!
阿娘……
你瞞不了我!今天一早,你們單位的人已經(jīng)來過了……
手機從手中跌落,他一時竟像是傻了,直到手機又震動了一下,他才驚醒過來。撿起手機,微信顯示有新消息,是陌生人發(fā)來的好友申請:“叔叔,加我,還您錢。”
他猶豫了半晌,終于點擊了“確認添加”。
對方發(fā)了紅包過來,還有一張照片。照片上,男孩和一個中年婦人坐在一棟土坯房前,男孩臉色還是蒼白,婦人一臉蠟黃,冬日的陽光下,兩人卻笑得一臉燦爛。
他點擊接收了男孩的紅包,咧了咧嘴,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
男孩發(fā)過來一條消息:叔叔,跟您說一個秘密。昨天,我找了很多人借錢,都沒有人相信我。最后我跟自己說,再找十個人,如果還借不到,我就去偷!別人可以偷我的,我為什么不能?謝天謝地,您是第十個!是您救了我!還有,悄悄告訴您,您真像我爸爸!我好多年沒見到他了。他為了給媽媽治病,偷東西,坐了牢,我親眼看見警察從家里把他帶走。媽媽說,無論如何我都不能走爸爸的老路,所以我才想出去打工。那條圍巾,是媽媽親手織的,很暖和吧?送給您!
他沒想到,老天給他安排的是這樣的結局。但是,他愿賭服輸。
廣播里傳來溫柔的女聲,已經(jīng)在催促旅客登機了。
他走出衛(wèi)生間,望向落地窗外。
雪,不知什么時候停了。壓了幾天的黑云,被太陽撕開,透出一道道金光。
他深吸一口氣,轉身,向機場出口狂奔。